“什麼畫?”六奶奶並沒去瞧畫家,目光掠過屋外的低空,投向遠山。
“烏龍過河和美女攤花。”畫家提過帆布包,就要去取畫板。
“不,不啦。”六奶奶緩緩搖了搖有些枯乾的手掌,“我知道你畫得很不錯,也很像。”
畫家臉上有些得意。
“可是,”六奶奶又說,“還沒出味。”
“沒出味?”畫家驚愕了。
“沒出味。”六奶奶重複了一句,把癟屁股重重一移,竹椅嘎地響了一聲,“也怪不得,你不完全清楚夫妻鎮的故事。”
六奶奶便把夫妻鎮的故事講給畫家聽。
黃昏在娓娓的故事裡,幽邃起來,神秘起來。夫妻河的波浪,此時傳過似有似無的拍擊聲,把這個故事濺得濕漉漉的。
畫家終於聽懂了這個故事。
他謝過六奶奶,然後轉身走出去。他心中已醞釀出一幅輝煌的傑作。
六奶奶仍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裡。她一直望著畫家的背景,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裡,才下意識地扯了一下硬挺的褂排衣。
鎮上人就圍過來,向六奶奶打探畫家是誰。
“你們看畫家的長相,和他走路的姿態,像誰?”六奶奶的腮幫像青蛙一樣蠕動著。
“像誰?”眾人想不起來。
“烏龍過河的故事忘記了?”六奶奶臉上的笑容藏在皺紋裡。
“船老板?莫非是船老板!”眾人感悟。
“不是船老板,是船老板的孫子。”六奶奶把昏花的目光,擲向初夜迷蒙的長空。“還有他眉骨上那個不起眼的小痣,也是從船老板的眉上繼承下來的。”
大家不吱聲了,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小小的迷惑裡。
不久,六奶奶就無疾而終。
臨終前,六奶奶在夫妻河邊躑躅了一個下午,目光一直沒離開過烏龍過河和美女攤花。回到家裡,她又在階基上站住,麵向那天畫家離開鎮子的方向,沉默了許久。
按照六奶奶的遺願,夫妻鎮的人把她抬上了烏龍山。就見船老板的墳旁,已密密麻麻地挨著許多墳堆。據說這些墳堆裡,都是與船老板同時期的美女子,她們生前沒有福氣與美男子同床共枕,便求死後挨得近點,以遂夙願。
為葬六奶奶,地仙費了天大的勁,才在船老板的墳旁選準一個空地。地穴已經掘好,可要將棺木往下放時,卻怎麼也放不下去。地仙不禁大吃一驚。分明是按六奶奶的棺木大小掘的地穴,怎麼到時竟放不進去呢?地仙的額上急出了毛毛汗,最後一掐手指,才發現算錯了下葬的日子。地仙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給人家看了一輩子地,竟會出現這樣不可原諒的錯誤。但事實如此,無可否認,隻好讓六奶奶在穴上待著,再選人穴的黃道日完葬。
十五日後,黃道日到了,地仙組織起原班送葬的人馬,複上烏龍山。上到山上,見船老板的墳堆與六奶奶的墓穴之間,已經端端站著一人。竟是畫家。地仙和眾人深感意外。但見畫家給船老板行了三個跪拜大禮,便走過來,扶住六奶奶的棺木。
“六奶奶,是您給的我靈感,今天晚輩特謝您來了。”畫家嘀咕了一句,接著就將腦殼在六奶奶的棺木上,響響地磕了三下。
六奶奶的棺木便順利地落人穴裡,那般安穩、四正。
地仙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當晚,夫妻鎮人坐在街旁看電視時,就不約而同談論起烏龍山的事情來。那畫家是船老板的孫子一說,大家意見統一,覺得六奶奶曾說過的那話很可靠。那麼,六奶奶是不是就是當年那個得了船老板雄種,為妻鎮生了第一個英俊男崽的美女玉姑?眾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權威的說法。
這時,電視裡開始插播晚間新聞。眾人眼睛旋即就亮了,議論聲一下子停住,注意力全集中到屏幕上。原來那位畫家跑進了電視裡,他一幅名為《夫妻》的畫,在國際博覽會上獲了金獎。屏幕上很快就映出了那幅畫,竟然是夫妻河岸的烏龍過河和美女攤花。但不是那天畫家在古楓下麵畫的那幅。夫妻鎮人清楚地記得,那幅畫雖然很逼真,但不像這幅獲獎作品,烏龍誇張地過了河,且夫妻河上的色彩渲染得十分濃烈和誘惑。但畫很快映了過去,電視裡複又出現畫家。此時,一位記者走了過去。“畫家同誌,”記者彆出心裁地問畫家,“蘇聯一位文學家說,沒有故鄉就沒有詩人。敢肯定,沒有故鄉也就沒有你這位名噪世界畫壇的畫家。請問,你的故鄉呢,在哪裡?”
“我的故鄉?”畫家望著電視機外麵的夫妻鎮的人們,得意地笑了,“在夫妻鎮。”
夫妻鎮人心裡便一陣甜蜜。
可夫妻鎮人怎麼也不能明白,畫家乾嗎要把烏龍過河畫得那麼誇張?莫非他是把六奶奶說的那個故事,也一起畫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