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齋(2 / 2)

玩火. 肖仁福. 8992 字 4個月前

後來,紀昌榮還是又請人寫了“九如齋”三字,重新雕了塊橫匾。可那字,橫看豎看,總覺得未得法似的,與先前廖博士的唐楷相去甚遠,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一晃過去了許多年。物換星移,時過境遷,鎮上人生生死死,改輩換代,又是一番景象。

紀昌榮一直等待著廖博士回到小鎮,重新踏進他的九如齋,他也好還清些許人情債,以消除心中的愧疚。紀昌榮天天等,日日盼。店裡的老小二變成了新小二。那隻小花狗變成老花狗,老花狗生下小花狗,小花狗又變成老花狗。如此數度反複,卻還沒見廖博士的影子。昌榮已是牙齒動搖,眼昏耳聵,離土日近了,最後隻得將整個九如齋和滿腹心事和盤交給自己剛及冠的兒子若愚,眼一閉,腿一伸,辭世去了陰間。

此時,鎮上才來了一個翼心。

那是個黃昏。水光山色,輝煌明麗。剛下學,翼心忽覺心境爽朗,悠哉遊哉踱至街上。步履輕捷,足音橐橐,街心每顆麻花小石都幽幽浮著淺光。到得街中,偶一抬首,忽見頭頂一匾悄橫,中有“九如齋”三字。翼心便泥住了腳步,那熠熠目光在匾上凝滯了許久。口中沉吟道:

“九如者,乃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鬆柏之茂者也。”

稍停,翼心收回目光,低頭歎了口氣,輕輕說道:“九如語出《詩經·小雅·天保》,句句鏗鏘,字字璣珠。不想鎮中有人,竟書上了匾額。隻可惜這字,終是欠了點火候。”

恰巧此時,紀若愚欲出門上街辦事,剛伸手去撩翠色竹簾,便聽見了翼心這番吟詠。他料定此人決非等閒之輩,於是掀簾而出,慌慌下了樓梯,事也不去辦了,客客氣氣把翼心拉進了九如齋。早有那雍容老花狗,仿佛遇見了老朋友,興致勃勃來到翼心腳邊,搖尾乞憐,不再離去。遂惹得翼心彎腰低首,撫著老花狗軟綿綿的身軀,不忍釋手。

紀若愚就想起父親在生時給他講的那個廖博士。

這日,若愚是親自下的廚。弄了幾味看家鮮菜,又拿出家父紀昌榮在世時埋在地窖裡的湘酒,與翼心頻頻舉杯同飲。數杯下肚,翼心不覺興頭陡增,滔滔不絕起來,經史子集,唐書晉字,信手拈來,恰到佳處,好不瀟灑風流。翼心還告訴紀若愚,他翼心一輩子玩過的東西太多,到頭來就隻舍不得兩樣東西,一是詩文,一是字墨。豈不是麼?他連名字也是由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拈連而成。便讓紀若愚豁然開朗,境界大增,陡然間長了無數見識。他直佩服得五體投地,隻顧弓著身子,連連敬酒不歇。

翼心自此就成了九如齋座上之賓。

隻是有一點,翼心是不上麻將桌的。紀若愚就取了自己的釣杆,親手交給翼心,讓他憑欄而坐,獨釣春光。酒肉上桌後,紀若愚再陪翼心斟酌幾杯。有時麻將桌上常常三缺一,眾人極力慫恿翼心上桌,翼心總是輕輕地晃晃他的腦袋,眼睛盯緊水麵,一門心思釣魚。頂多說句:“鄙人不會,抱歉!”其實,他的釣杆下麵極少有魚上鉤,那浮漂一動不動,仿佛是釘子釘在水麵似的。

隻是,在紀若愚有了閒,也有了興致,硬拖翼心入桌,翼心才棄了那難得有魚上鉤的釣杆,勉強玩兩圈。偶爾湊攏幾比高高,花花,配配,和回把小番,卻總與大番子無緣分,總輸。輸了,紀若愚決不讓翼心出錢,自己代他輸,翼心倒是沒受什麼損失。

這一日,紀若愚又來了興趣,強拉翼心上桌。翼心有些不好意思了,靦腆著說:“每回都要老板代輸,真過意不去。”紀若愚就笑了,說道:“您長輩見外了,若不是您看得起,您會進我的門,上我的桌嗎?您給了我這麼大的麵子,我替您輸兩盤小牌,又何必掛齒。”

稍停,紀若愚又猶猶豫豫地說:“看這樣行不行?今日長輩若再輸,輸金仍由我出,您信手給九如齋留幾個字,以了卻我一份夙願。”雖然直到今日,紀若愚還從沒見過翼心的字,但紀若愚確信,翼心一定有一手過硬的字。這可是紀若愚預謀已久的事情。

翼心被逼上梁山,隻好加入方陣。

一如既往,第一、二圈翼心手氣不佳,沒和一盤。可第三圈西風起,翼心來了手氣。不過隻是小手氣,和一盤才五番六番的,贏不了多少。紀若愚就開翼心的玩笑:“長輩,這麼小的番子,換了我,是寧肯放流,也不會攤牌的。要和就和大番子,和一兩盤就能定江山。下盤我和個大番子給您看看,把您的全部贏回來。”

翼心微微一哂,未語。仍不動聲色,專注地進張出牌。有機會又和一兩盤小番子,雖然與大番子無緣。倒是打大牌的紀若愚,狠抓了幾盤大番子牌,且打得也麻利,什麼清一色啦,一條龍啦,雙飄帶啦,武大郎賣燒餅啦,不一會兒就抓齊落成了。可眼看就要和子攤牌的時候,又被翼心用五番或六番的小牌搶了先,害得紀若愚哭笑不得。

就這麼,四圈下來,一結賬,翼心竟輕輕鬆鬆贏了牌。當然不是大贏,隻是小贏,才十二塊大洋。

十二塊大洋,翼心隻拿了三塊,作為這天的酒錢交給紀若愚,其餘九塊仍擺在牌桌上,翼心一動未動。

三、九、十二。若愚覺得這些數字有點意味。若愚覺得曾在哪裡碰到過這類數字,恍若是道家還是什麼家常用的數字。

若愚又想起其父臨終時,給他講的那個關於廖博士打麻將輸牌借錢的故事。

這時,翼心已向門口走去。

紀若愚便追了上來,手中牽著那隻老花狗。紀若愚說:“長輩,我知道您對大洋不感興趣,但您今天破例地贏了牌,贏了牌,就不能從九如齋空著手走出去。”

紀若愚望定翼心,把牽老花狗的繩子交到了翼心手上。

紀若愚說:“你們有緣。”

掀開翠綠竹簾,翼心牽著老花狗出了門。當他回首向紀若愚道彆時,不經意望見了門楣上“九如齋”三個笨拙的字。翼心低下了頭,輕聲說:“拿筆墨和紙出來。”

紀若愚受寵若驚。他叫小二搬張桌子過來,自己親自進屋拿了文房四寶,置於桌上。

這筆,這墨,這硯,這紙,都是當年廖博士曾動用過的。

翼心拈毫在手,屏聲靜氣,蘸墨運筆於紙上。那字,峻嚴,高貴,又不乏抒情之味,集歐字、虞體、褚書於一身。

三個字:九如齋。

這一下,紀若愚深感迷惑了。眼睛瞪得恍如那隻老花狗。

因為“九如齋”三個字,仍是十足的唐楷風骨,與父親描述的當年廖博士的字似乎正是同一種味道。

紀若愚怔怔地呆了好一陣。

紀若愚心上拱起一樣很異樣的感覺。

待怔怔的紀若愚回過神來,翼心和老花狗已消失得杳無蹤影。

從此,九如齋再見不著翼心和老花狗,隻有翼心寫的“九如齋”三字,被紀若愚請人雕在檀木匾額裡,掛在門楣上,很生動,亦很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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