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人財路。
如殺人父母。
‘清丈田畝、均地於民’的國策,就從京城附郭宛平縣為始。
陳以勤萬萬沒想到,在他執行國策時,遇到的第一個障礙,源自自己的同年。
嘉靖二十年辛醜科殿試,當真是出了不少人物。
高拱,官至內閣次相。
陳以勤,官至內閣閣臣。
王崇古,官至宣大總督。
還有高儀、徐養正等一眾朝廷官員,以及死去的嚴黨成員鄢懋卿。
而這批年兄、年弟,的確不凡,但僅僅是看這些出人頭地的人物,就能看出彼此關係不和,信念不和,缺乏來往。
這時的宛平縣令,便是嘉靖二十年殿試金榜第三甲第二百零五名,賜同進士出身的吳守貞。
嘉靖二十年殿試金榜最後一名,兩位當朝閣老的年弟。
吳守貞以同年之情,懇求陳以勤放過他。
站在田間地頭,陳以勤望著這無垠的黃土地,不解道:“清丈田畝,是針對官吏、士紳、大族、豪強的隱田,均地於民,則是施恩於天下,我何以害你?”
吳守貞是江南人,在京畿做官,或許會置產置業,但絕不會置地。
這清丈田畝,又清不到吳守貞頭上,陳以勤搞不懂,吳守貞這如喪考妣求他放過是什麼想法?
吳守貞不顧體麵,撩開袍子,跪在了土地上,哀聲道:“國策固然是好,可宛平縣的胥吏世代為吏,與鄉紳勾結。
天子腳下,龍蛇混雜,此地有聖人高徒之家,沆瀣一氣。
清丈的具體執行者,是這縣中的胥吏,讓這些胥吏清丈田畝,那在清丈田畝時,必然會胡作非為,把百姓的田地往多往寬的量,而鄉紳大戶的田地卻不作丈量,以作失地。
如此一來,鄉紳大戶田地分寸未失,還要分幾畝幾厘百姓田地,到時候,民怨四起,衝撞進京,我項上這顆腦袋,怕是登時落地。”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哪怕國策才下來,地方上的胥吏就有了對策,在清丈田畝時,隻清丈百姓田地,而不清丈鄉紳大戶田地。
等清丈結束,鄉紳大戶還要按人頭分百姓的田地,這在百姓眼中,恐怕是一場朝廷、地方共同掠奪他們田地的手段。
民變就在眼前,吳守貞不能不慌。
此地與天子太近,稍出差錯,以大明律法的連坐,以當今聖上的連坐,作為這一縣之侯,是第一個要死的。
入朝為官二十年,吳守貞如履薄冰,勤勤懇懇,以無數的努力,從延綏鎮下的一縣,調到了宛平縣為令。
一路走來,披荊斬棘,終於要看到花團錦簇、燈彩佳話,陳以勤的到來,無疑是在將他往死路上逼。
陽明心學,以地域劃分是七地,其一,就是聖人王陽明兩位門生穆孔暉、張後覺所代表的北方王學。
而聖人門徒穆孔暉的穆家,就落在了宛平縣。
穆孔暉已死,如今北方王學的主事人,就是穆家長子穆北。
穆北和全縣胥吏聯合起來,明遵聖意,暗奪民田,再清丈下去,民變就在眼前。
本朝地方官還從未有發生過民變而能留任者。
“縣中胥吏竟不怕你?”陳以勤難以置信道。
作為朝廷任命的縣令,吳守貞擁有此地最高權力,但言談舉止間,儘是對穆家、對縣中胥吏的恐懼。
吳守貞淒然一笑,道:“人家的士林地方,是世代傳承的,心學在一日,穆家就在。
胥吏的職位也是世代傳承,而我呢,隻是一個流官。
平日裡,我既要倚重胥吏,又要提防胥吏,我稍微一個拿捏不準,便是身敗名列之局,我在這宛平縣,不過是一葉孤舟。
我下的命令,他們不敢不聽,但有的是辦法陽奉陰違,叫我這個縣令有苦難言。
順流而下,大家千好萬好,若逆流而行,我就被淹死了。
閣老,他們怎麼可能怕我呢?”
這番話中,充斥著羨慕和怨懟。
吳守貞羨慕陳以勤的出身,羨慕陳以勤入朝就做了清貴翰林,而不知地方主事之難。
曆朝曆代,都不缺乏想做實事的官員,但在地方勢力和朝廷官員互相勾結之下,再好的國策、新政,也會變成一紙空文,而一方王朝,也就這樣被一點點掏空。
以致於富者越富,貧者越貧,百姓不堪忍受,揭竿而起。
而地方胥吏,也隻換了個朝代繼續做吏。
很多時候,胥吏之家,遠比官宦之家長久。
陳以勤在京做官二十年,哪怕上官有意為難,也總能克服,卻從未親臨地方主政,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聖上要求朝廷的閣老、堂官要有省、府、縣三級主政的經驗。
堂堂內閣閣老,恐怕在穆家和宛平縣胥吏眼中,就和個新人一樣。
估計自己兩個兒子陳於陛、陳於階,都會比他更了解胥吏的存在。
但是,幾十年的宦海沉浮,也讓陳以勤知道一個道理,一件事做不成,更多是因為手中的力量不夠。
陳以勤想到了聖上賜下的天子劍,想到了聖諭錦衣衛、東廠配合清丈田畝的良苦用心,想來,是聖上讓他在這種時候使用的。
清丈田畝,不必非要地方胥吏去丈量,錦衣衛的錦衣,東廠的番子,也能做啊。
“七爺、陳公公!”陳以勤發動了呼喚。
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朱七,司禮監掌印太監兼首席秉筆太監陳洪,在聽到閣老召喚後,連忙趕了過來,道:“閣老,何事吩咐?”
“清丈宛平縣田地的事,錦衣衛和東廠能完成嗎?”陳以勤撕碎了宛平縣胥吏遞上清丈部分田畝的魚鱗圖冊,問道。
朱七、陳洪對視了一眼,默契點點頭,丈量田地不是什麼麻煩事,人手充足就行。
而現在的錦衣衛、東廠,什麼都不多,就是人多。
錦衣衛是又招了新人,而東廠則是閒人太多了。
“那便交給你們了,清丈之中,但遇胥吏阻攔,殺無赦!”陳以勤心中升起了幾分戾氣。
朱七、陳洪領命而去。
“閣老。”
吳守貞見陳以勤沒有停止清丈田畝,還讓錦衣衛、東廠接手清丈,頓時有些急了,道:“萬一胥吏、鄉紳、富戶挑動民情,激起了民變……”
陳以勤對這位年弟的告知和提醒,還是頗為感激的,開解道:“百姓從賊,皆因饑餓,百姓饑餓,皆因無地可耕,得人心者得天下,你知道什麼是人心嗎?人心就是糧食,就是源源不斷的後備兵源。
清丈田畝、均地於民,便是奪官紳、胥吏之流的田地,而邀買天下百姓的人心,定了人心,也就無所謂其他了。”
陳以勤的身上,溫文爾雅的儒士氣息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刺骨的殺氣!
……
錦衣衛調來了一千緹騎,東廠調來了八百番子,拿出了製式的繩子,進入田地中,開始清丈。
這頓時引起了宛平縣胥吏的不滿,而領頭的快手,立刻喝聲道:“唉!唉!唉!你們是誰?知道這是誰家的田地嗎?就敢去清丈?瞎了你們的狗眼,破了你們的狗膽!”
大明代縣衙的人員配置分為官、吏、役三類,呈現出金字塔形的結構。
官:包括知縣、縣丞、主簿、典史等朝廷命官,數量較少。
知縣負責總管一縣之政務,而縣丞、主簿等則分彆負責勸農、水利、清軍、巡輯等某一方麵的事務。
吏:包括司吏、典吏、承發、驛吏、攢典等,屬於國家任用、在吏部注冊的官職人員。
他們主要在縣衙的各房科中辦事,處理案牘文移事務。
役:包括皂隸、快手、壯夫等,多從事跑腿、緝捕盜賊、收稅等苦力工作。
他們處於縣衙的最底層,聽候官吏的調遣。
而快手,指的是衙署裡負責傳喚官司、傳遞文書的差人,和負責緝捕犯人的捕役。
要是說直白點,就是捕快。
為了防止‘誤傷’鄉紳、大戶的田地,在宛平縣清丈伊始,縣中的各房胥吏便打發皂隸、快手和壯夫到官紳、穆家及一眾大戶田地頭守著。
作為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朱七的義子乾兒,也是新晉的錦衣衛十三太保,齊大柱從浙江來到京城後,逐漸習慣了大大小小的京官和聲和氣的與他說話,在聽到一個小捕快夾槍帶棒的謾罵後,齊大柱的神情瞬間冷了下來,道:“你不知道我這身衣服?”
那快手瞧了齊大柱一眼,認出了是錦衣衛服飾,但卻認不出錦衣之間的細微差彆,譏笑道:“認得怎樣?不認得又怎樣?不就是一身錦衣皮?還當是什麼?
我們穆老爺可說了,這佛經裡說,人死了以後,有的投胎成人,有的投胎成了畜牲,從此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