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我說,這人活著的時候也是一樣,有的人是人,有的人卻是畜牲。
你啊你,既然成了畜牲,就要認做畜牲的命,一隻狗要是認不清自己,這吃屎的時候,得多難受啊!”
朝廷官員是在畏懼錦衣衛不假,但就和東廠一樣,被視為聖上手中的鷹犬。
哪怕錦衣衛崛起了,可在朝官、士林之間,仍沒當錦衣衛是同僚。
縣中胥吏、穆家,和多位大戶在談話時就說到了這個,言語中充滿了輕視,而被這小捕快聽到後,就拿來用了。
從未有人當麵譏諷錦衣衛是走狗,譏諷錦衣衛吃那個。
齊大柱氣沉丹田,抽出了繡春刀,隻見刀光閃過,那快手被從天靈劈開。
還有幾個較遠的宛平縣快手,見到這一開兩半人的場景,也是被嚇傻了,屁滾尿流的往穆家方向跑去。
齊大柱沒有去追逐,讓緹騎繼續清丈田畝,而去縣衙找義父彙報這事。
這時間,穆家正在廣宴賓客,縣中胥吏、大戶基本全員到齊。
酒席宴間,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沙魚翅,熊掌乾貝鹿兒尖,講究的是一個,賓主儘歡。
堂外紛飛的小雪,更是為這其樂融融的氣氛平添了幾分詩意。
當快手們連滾帶爬奔來時,此地主人的穆家家主穆北,不禁皺起了眉頭,而當聽清快手七嘴八舌講清緣由後,在場的人都皺起了眉頭。
錦衣衛、東廠在朝廷如此猖狂,這下到了地方,哪有這麼辦事的。
一個捕快,說劈就劈了,絲毫不講律法和規矩。
穆北望著一廳兩旁的賓客,歎息道:“朱家人,雖然是做了皇帝,耀武揚威,可是這馴養出來的鷹犬啊,卻如同山中草寇一般,那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啊?”
身為心學聖人的徒孫,穆北有著極強的驕傲和優越感,死去的快手或許理解錯了,穆北瞧不起的,不止是錦衣衛,連當今聖上也瞧不起。
宛平縣司吏王凱聞言,樂道:“穆先生,沾染了聖氣,身有聖人的風骨,就是馴養的家奴,也個個懂規矩、知禮節,哪能是乞兒皇帝後代所能比的?”
“是極!”
“是極!”
“……”
賓客們的附和聲不絕於耳,和高官顯貴不同,和黎庶草寇也不同,幾百年來不進不退的胥吏們,對皇帝並沒有多少敬畏心,甚至能拿太祖高皇帝來取笑。
反正也不想著進步,沒有私心,也就沒有畏懼。
這便是無私無畏。
虛榮心暴漲的穆北雙手下壓,待到酒席間恢複安靜後,才道:“既是錦衣衛、東廠不懂規矩,不知分寸,那吾等也不必再看在聖上麵子上而畏手畏腳,清丈田畝、均地於民的國策,那些沒讀過書的泥腿子、賤民又怎麼會懂,都讓下麵的人去各鄉、村給賤民傳話,就說那國策是皇帝要搶他們的田地,要餓死他們!”
百姓是愚昧的,是在場的人可以隨意愚弄的,隨便曲解下聖意,便能激起民變。
錦衣衛、東廠能殺縣衙的快手,還能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嗎?能殺?又能殺多少?
不懂規矩,隨意殺人,那就彆怪他們不配合國策了。
王凱等宛平胥吏點點頭,連忙讓手下的人去辦,那些鄉紳、大戶也讓手下的豪奴去嚇唬平頭百姓,堂上又恢複了推杯換盞的畫麵,誰也沒有將快手之死放在心上。
而就在堂外,司吏王凱的長隨,將宴中譏嘲聖上、太祖高皇帝,辱罵錦衣衛、東廠的話全聽到了耳朵裡,找了個空,出了穆府。
……
朱七就得知了在田間地頭和穆府中發生的事,命令密使回去穆府,繼續注意宛平縣胥吏等人的動向,然後,讓齊大柱親自帶人去劫殺去煽動民情的各家奴仆。
而他自己,則趁著暮色返回了京城,向聖上親自彙稟此事。
玉熙宮。
在聞聽太祖高皇帝被宛平縣人瞧不起,朱厚熜難得動了怒。
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這些人,是真不想活了。
朱厚熜手持罄杵,重重敲了下銅罄,不複過往的清脆悠揚,沉重地令人心裡發堵:“全數抄家!”
“是。”朱七領命,躬身退出大殿,轉身就回北鎮撫司去調人,撲向宛平縣。
而殿內,前來彙報互市詳情和與東虜交易的張居正,耳聞目睹了全程,遲聲道:“聖上,宛平穆家,是北方王學的主事,而那穆北,更是陽明先生的徒孫,殺戮之下,恐令朝野上下王學中人恐慌。”
在當今朝廷中,陽明先生王守仁無疑是一位極為重要甚至可以說無法繞過的人物。
古今稱絕業者曰‘三不朽’,成就此三不朽者莫說有明一代,就算縱觀整個華夏古代的士大夫群體,當得此譽者恐怕也是寥寥無幾。
陽明先生一生堪稱命運多舛,曆經宦海沉浮,終在龍場悟道,放棄了傳統儒臣一貫秉承的得君行道思想,轉而尋求在覺民行道方麵的突破。
與傳統儒學學說不同,陽明心學的優勢所在在於販夫走卒、愚夫愚婦皆可領悟的良知。
這無疑比起想要把道統的傳承限製在士大夫群體內部的朱子學說更有普世性,能夠更好地承擔宗門教派或者說是近似於宗門教派的職能。
張居正是徐階的得意門生,而徐階又是王門右派:良知現成派聶豹的得意門生,聶豹是王陽明的得意門生。
幾個得意,使得張居正更明白心學的存在,不是傳統意義的學派,而是以陽明先生為信仰排斥其他,類似於道門、佛門那樣的宗門教派。
這或許不是陽明先生本意,但陽明先生在世時,一方麵勸導門徒科舉入仕,增強陽明心學的政治力量,一方麵也努力通過各種方式尋求擴大陽明心學的影響力。
而在陽明先生死後,以聶豹、王畿等門徒,堅定的執行了聖人的命令,將‘王學’在整個朝廷推廣開來。
時至今日,大明朝半朝官員都是陽明心學的門徒。
張居正至今都記得嘉靖三十二和三十三年的靈濟宮講會,場麵宏大、人數眾多,讓陽明心學的風氣刮遍了全國,讓心學大家講學風氣之興盛達到一個高潮。
而且,最讓朝廷無法接受的,便是陽明心學的門徒缺乏對皇權,對朝廷應有的敬畏。
還是發生在嘉靖朝,甚至發生在聖上的身上。
聖上即位之初,在朝力弱,聖上的皇位並不穩當,聖上不得不為鞏固自己的皇位而與以楊廷和為首的朝臣爭奪對朝政的控製權。
於是便有了“大禮議之爭”。
聖上在大禮議初期無疑是居於弱勢地位。
陽明心學的眾人此時的力挺作為雪中送炭之舉本應在聖上獲勝後轉化為巨大的政治資本。
然而這種“本應”並未完全化作現實。
聖上對陽明先生的觀感隨著時間的推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陽明心學在朝廷,在民間的勢力,竟在不知不覺間,飛速成長到龐大的地步,在某種程度上,陽明心學的威脅,比楊廷和等朝臣對皇權的威脅更大。
再加上陽明心學的存在,倡導師道尊嚴,倡導師道複興,讓尊師重道的重要程度排在了‘君父’的前麵。
這也是為什麼陽明心學曾經在大禮議之中為力量薄弱根基不穩的聖上提供了幫助,卻在之後遭遇打壓的真正原因。
但樹苗已長成參天大樹,哪怕聖上將陽明心學定義為偽學,從樹根處砍了下去,但埋藏在地上的無數根係,仍舊無法徹底摧毀。
張居正的恩師,徐階能入閣拜相,官至內閣次相,就是打壓陽明心學失敗的代表。
陽明心學,已紮根進入朝廷,紮根進入胥吏,紮根進入鄉紳、大戶之中。
那穆北,可能沒那麼好殺。
“朕連王畿都株連了,還怕一個聖人徒孫?”朱厚熜笑了。
那趙誌皋被誅滅十族,連帶著王陽明愛徒的王畿,都被他賜下“第一罪人”的匾額,再行株連,再殺一個穆北,又能怎樣?
“聖上,或有不同,趙誌皋犯下謀逆大罪,誅滅十族,分所應為,即便牽連到王畿,陽明心學中人也無話可說,但穆北隻是口出狂言,又涉及到田地,利益相關,臣恐陽明心學中人不會退讓。”張居正委婉道。
王畿,是被牽連死的,不涉及到陽明心學的利益。
而穆北呢,是在反抗‘清丈田畝、均地於民’,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陽明心學中人的利益,陽明心學中人,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古往今來,恐怕沒有哪個學派會比陽明心學更喜歡講學,尤其是陽明先生的門生,個個是講學的高手。
但要知道一件事,講學是要花銀子的,場地、儀仗、吃喝,這全都要花銀子的。
還有‘請人聽學’,花銷就更不菲了。
彆以為心學大家講學場場爆滿,都是喜聽學,愛聽學,追逐聖人腳步的真學士。
嘉靖三十二年,嘉靖三十三年那兩場靈濟宮講會,盛大的場麵,一半以上的人都是花錢請來的。
這是個出行花費巨大的時代,這是個普通百姓為了生計而不能停止腳步忙碌的時代,哪有那麼多人有閒心聽人講‘心’為何物?
陽明心學這些講會,花的銀子,可都是地方鄉紳、大戶提供的。
朝廷在斷陽明心學的根,陽明心學中人焉會甘願俯首?
“那朕便讓錦衣衛一個省,一個府,一個縣犁過去,地方胥吏、鄉紳、大戶,縱有萬人,朕便殺萬人,有十萬人,朕便殺十萬人,有百萬人,朕便殺百萬人!”
朱厚熜冷著聲調,淡漠道:“朕不知殺了多少大明朝官員,但不在乎多殺半朝陽明心學門徒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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