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宮。
張居正內閣覲見。
陽明心學六派圍攻北方,搶占思想高地的事,被如實稟述。
“所以,內閣有什麼想法?”朱厚熜望著內閣眾老,準確地說望著張居正,那冷峻且堅毅的麵容,顯然是有了些想法。
聖音剛落,張居正便站了起來,正色道:“回聖上,當整頓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的學風,恢複學製。”
“哦?”朱厚熜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自然也聽出來了,驚疑望著元輔。
張居正頓了頓道:“以臣愚見,首當禁毀天下所有書院!”
現在大明朝的書院,絕大多數都在講授陽明心學‘務虛’那一套。
禁毀之事,雖有‘一刀切’的嫌疑,但張居正的確把心學、陽明心學當成了大明朝身上爛了塊肉,為絕後患禁止毀滅,等同於一刀剜了下去。
痛則痛矣,但為大明朝計,忍一時之痛而解腐肉,值得!
包括朱厚熜在內,大殿內的人,不由得身體後仰,目光正視或側視,或餘光望向了張居正,肅然起敬。
嚴格意義上講,張居正是正兒八經的陽明心學門人,其恩師徐階是傳承有序的陽明聖人徒孫。
時至今日,徐階、張居正的師徒情誼,並沒有昭告天下說明恩斷義絕。
徐階是弘治十六年生人,已然五十八歲了,以後娶親,娶親後還能不能生子,這都是未知之事。
可以說,江右王學一派,如今該叫東林書院一派,到最後很大程度上,要歸於張居正。
彆看聶豹、徐階師徒不辭辛苦的折騰,臨了可能是為張居正做嫁衣。
張居正曾說最多執掌國柄二十載,如果一切順利,五十六歲的張居正還鄉荊州後,完全能將東林書院打造成為其歌功頌德的大本營。
等張居正熬死了所有當世對手官吏,讓徒子徒孫歌頌自己,貶低他人,青史留名、標榜千古,不是件難事。
禁毀天下書院,第一刀,就看向了恩師徐階,砍向了師祖聶豹,砍向了太師祖王陽明,砍向了未來的自己。
狠!
太狠了!
不留餘地的狠!
朱厚熜擺了擺大袖,點點頭道:“還有嗎?”
“回聖上,朝廷當明令拒絕陽明先生從祀孔廟,若有議論者,當從重從嚴論處,以複我大明朝崇實學風!”張居正心有腹稿,流利說道。
聞言。
大殿所有的人頓時瞪大眼睛,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要說禁毀書院,是張居正在‘欺師’,那拒絕從祀,便是在‘滅祖’了。
孔廟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但孔廟中被祭祀的並非孔子一個人,孔子身邊還有一百多位儒者屬於“從祀”行列,跟隨孔子一並享受祭祀。
能夠進入從祀行列的也不是一般人,整個明朝二百年來隻有二人入選。
一是開明儒心先河,心學之祖的陳獻章。
被譽為“聖代真儒”、“聖道南宗”、“嶺南一人”的大儒。
再就是與陳獻章出自同門,卻始終堅持儒家理學,指責陳獻章儒家心學是‘空見’是‘異端’的大儒胡居仁。
理學‘崇實’,心學‘務虛’,便是出於胡居仁之口。
陳獻章、胡居仁師兄弟二人為了‘虛’‘實’二字鬥了一輩子,一直沒有個結果。
好家夥,張居正一位心學再傳、再傳弟子,一句話,一杆子將師祖王陽明,以及更遙遠的祖師陳獻章全都打進了‘虛’派,坐實了心學上下‘務虛’。
在嘉靖二十年後,朝廷有過數場議論,是否準許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但一直為聖上所否。
心學、陽明心學的也沒有閒著,編輯刊刻《王文成公全書》,推廣陽明心學。
耐人尋味的是,在應天版《全書》中,隻有彙集全書和督刻全書的官員的題名,浙江版則按照當時的慣例,省一級和杭州府一級的官員的姓名全部都在《全書》的姓氏目錄中。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與大明朝士人關於王陽明的看法有關,並不是所有士人都認可王陽明的地位,尤其是那些受程朱理學影響頗深的士人,對王陽明非常不滿。
今年二月時,江西巡撫徐栻就請祀王陽明,三月兵科給事中趙思誠便上書請罷議陽明從祀,言辭頗為激烈,甚至攻擊王陽明“畔道宣淫”,五月份在南直隸組織刊刻《全書》的謝廷傑請從祀王陽明,幾乎在同一時間,福建道禦史石檟上疏直接說王陽明不應當從祀孔廟。
關於王陽明從祀孔廟之事,竟成了理學、心學兩大門派的角力場。
張居正堂堂心學門人,竟然提議永絕陽明先生從祀孔廟,恢複朝廷崇實學風,屁股不是歪了,而是整個人坐到了理學的席位上。
似乎為了驗證眾人所想,張居正繼續道:“聖上,程朱之學,是太祖高皇帝欽定學問,以臣愚見,當恢複太祖高皇帝祖製,凡天下教學之地,能且隻能教授、講授程朱之學,若有違者,當視為違逆祖製!”
重申理學不可撼動的地位,禁止教、講其他學問,張居正這是與心學、陽明心學正式決裂,將屠刀揮向了自己曾經的“同門”心學弟子。
陽明心學中人,多數是從講學中增加的,不能教授、講授,這一刀,張居正狠狠捅進了陽明心學六派的肺腑,然後,攪動了幾下。
這下。
大殿裡的人,忽然覺得有點冷,或許是天氣到了,或許是…被嚇到了。
張居正,向所有心學、陽明心學中人宣戰。
身為陽明心學的受益者,張居正,背叛了自己的立身之本,這是一輩子,也是永遠,及至後世也抹不掉的汙點。
從此以後,怕是天下讀書人再也信不過張居正。
這內閣首揆的位置,張居正還能做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