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跳都在加速,澎湃聲幾欲突破胸膛,偌大的殿宇,落針可聞。
朱厚熜望著突破心靈枷鎖,一心一意為大明朝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計較的張居正,哪怕是個權臣,也盼望著天下好啊,笑道:“除能且隻能教授、講授程朱理學事外,朕都準了!”
張居正立刻有些急,但還沒有開口,便又聽到聖音,道:“諸子百家之思、之想,皆有可取之處,儒家亦有過焚書坑儒之難,漢朝武帝也曾‘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興也好,難也罷,說到底,是思想還能不能符合對應時間的發展,思想無錯,但隻生錯了時代。
今日儒門的心學,也是這個道理,陽明先生無錯,心祖陳獻章也無錯,陽明心學思想,心學思想都沒有錯,錯的是人,錯的是這個時代。
正如張居正所言,心學,尤其是陽明心學,務虛之風盛行於世,朕想,這不是陽明先生,也不是獻章先生想要看到的。
張居正。”
“臣在。”
“你也沒錯,禁毀天下書院,拒絕陽明先生從祀孔廟,禁止心學、陽明心學傳學、講學,這都沒有錯,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為我大明朝上萬萬百姓,你彆無選擇,寧願為萬世唾罵,也要為今時大明朝朝廷、百姓爭一個朝夕,朕想,後世之人會給予你一個合理的評價。”朱厚熜指了指大殿角落奮筆疾書,手快寫出殘影的史官,讚賞道。
張居正感激道:“謝聖上!”
高拱等人順著聖上手指的方向望去,神情十分複雜,心裡忐忑。
有史官在,起碼國史,聖上起居注,會對今事有個較為客觀的記載,即便有後人故意汙名,也會有智者為張居正正名。
就是不知道史官什麼時候進的玉熙宮大殿,也不知道史官是從哪段對話開始記錄的,幾乎所有人都在回憶自己剛才的言行舉止,反複斟酌覺得沒有失禮或不合適的地方,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感受到眾多目光,史官用史筆尾搔了搔頭,靦腆一笑,又投入到記錄中。
朱厚熜對所謂的‘史筆如鐵’並不在乎,淡笑道:“朕不會像漢武帝那樣,‘罷黜心學,獨尊理門’,但朕也不能容許不合時宜的學術,在此時的大明朝內繼續肆無忌憚傳講,心學、陽明心學,不妨先束之高閣。
張居正。”
“臣在。”張居正大拜於地道。
聽話聽音,聖上接下來的話,就該是心學、陽明心學的終局了,而終局,很有可能就是他這個被金口玉言點到的人來操刀。
“你是內閣首揆,當朝大學士,心學門人,普天之下,想來比你更懂心學的人寥寥無幾,便由你在政務之餘,為心學著書立傳,記錄諸位心學大家之思,之想,藏於文淵閣中,以為後世之人查閱,朕特準你為陽明心學在心學之外單獨著書立傳。”朱厚熜降下諭令道。
禁毀心學,藏書於閣,為後人閱!
而且,為心學著書立傳的,還是張居正這個‘心學叛徒’,高拱、胡宗憲、李春芳都不敢想象,心學、陽明心學中人在聽到這事後,該惡心到何種地步?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聖上的刻意為之,但不敢說,也不敢問。
然而,所有學問都是有時效的,一旦斷代,便注定再難起勢。
聖上,沒有殺死心學,卻將心學活埋了。
“微臣遵旨!”張居正叩拜道。
親自為心學、陽明心學操辦‘葬禮’,說不上激動,但感到幾分有趣。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朱厚熜又喚了幾位閣臣的名字。
三者連忙扶著繡墩跪倒,齊聲道:“微臣在。”
“張居正固然學問深厚,但一家之言難免偏頗,在張居正為心學、陽明心學著書立傳後,你們三人便為其校閱不到之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朱厚熜幫張居正找了幾個分擔火力的人。
一場‘葬禮’,不是一個人就能辦下來的,一人難稱百人心,紅白喜事最難弄。
偌大的心學,就由整個張居正內閣操辦,誰也不能跑。
高、胡、李神色一正,朗聲道:“臣等遵旨!”
禁毀心學,在當代,毫無疑問主要火力都集中在張居正身上,哪怕有波及,作為內閣次相(閣老)也是能支撐下來的,畢竟,誰還沒幾個門生故吏呢。
而後世,大多數人更是會疑問些邊緣人物,在談及禁毀心學時,恐怕隻會記得張居正。
校閱心學,壓力不大。
“去吧。”朱厚熜揮了揮手,示意內閣退下。
張居正領聲道:“臣等告退!”
張居正內閣離開玉熙宮。
今兒在玉熙宮當值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就要關上門,就聽到朱厚熜道:“彆關,悶,把窗戶也打開,朕要透透氣。”
說著,朱厚熜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黃錦收回了關門的手,轉而走到窗前,將窗戶一扇一扇打開了,寒風立刻襲了進來。
朱厚熜的絲綢袍子隨即飄了起來,黃錦又拿了件袍子過來,卻被萬歲爺示意不用。
站在殿門前,朱厚熜望著閣老們的背影,在思索著什麼。
而黃錦一臉茫然。
“困惑什麼?”朱厚熜轉過了頭,看到他的模樣,笑道。
黃錦腰一躬,恭聲道:“萬歲爺,張閣老,陳閣老,都是私心極重的人,張閣老重權,陳閣老重家族,二位閣老都不在乎身前身後名,但他們明明做的又都是好事啊,可為什麼那麼難呢?”
黃錦想不明白,要是換個朝代,或換個時間,張居正必然會是個權傾朝野的權臣,陳以勤大可能會是個事事無爭的中臣。
總之,生前生後的評價,絕不會是個賢臣,但是二人都在儘可能做利國利民的好事,可做事時總是困難重重,顧慮重重。
矛盾,十分矛盾,非常矛盾。
“權臣,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權臣的,中臣,也不是從一開始就事事無爭的,權臣、中臣也可以忠君、愛民,這並不是矛與盾的關係。”
朱厚熜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權臣、中臣都在己所能為國,為民做事,而之所以覺得難,是一些不忠君,不愛民,隻知竊國肥私的蟲豸在反抗,但蟲豸終究是蟲豸,一巴掌拍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