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正月十五。
朱厚熜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
嘉靖四十年打死了欽天監的監正周雲逸以後,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閉關清修半個月,“祈”來了那場大雪。
今年除了初一設了那一壇羅天大醮,從初二才開始閉關,今日申時該是他出關的時候了。
清修一場,朱厚熜覺得消失的精力,又恢複了,在黃帝飛升之道上又進了一步。
“璫”的一聲,銅罄響了!
今兒在玉熙宮當值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慢慢吐出了深吸的那口氣,高聲祝道:“奴婢恭祝聖上萬歲爺出關!”
祝罷,輕推開那扇門,這才走出去。
溫手、潔麵、脫襪、洗腳,呂芳伺候了這麼多年,幾近成了本能。
隻是,到底是年壯了,往來奔走間,呂芳喘氣聲不知不覺間大了些。
朱厚熜雙腳泡在熱水裡,金口開了:“跟了朕這麼多年,難為你了。”
“奴婢……”呂芳聞言跪了下去,剛說了兩個字,呂芳就哽住了,好久才咽下了那口眼淚,“能伺候萬歲爺這四十來年,奴婢不苦…奴婢知足了……”
“你啊,一句話總能揣摩那麼多意思,朕沒有要趕你走,這副姿態乾什麼?”朱厚熜也有溫情一麵,搖搖頭道。
“奴婢年老力衰,伺候萬歲爺已經有了不到的地方,萬歲爺仁厚,不趕奴婢走,奴婢也自覺羞愧,不能再在宮裡待下去了。”呂芳叩拜道。
朱厚熜眼神複雜,望著他,道:“怎麼,伱不願意再伺候朕了,想棄朕而去了?”
“能伺候萬歲爺,是奴婢十世、百世修來的福分,萬歲爺是神仙之體,能活萬年,奴婢自然想伺候萬歲爺萬年,隻是,奴婢是肉體凡胎,恐怕做不到了。”呂芳的聲音中,逐漸有了哽咽之聲。
當初從興王府來的舊人,隻剩下呂芳、陸炳兩個人了。
這玉熙宮裡是人多,但都是“兒孫”,無有心裡話能對人言,呂芳難免覺得孤寂。
這感覺,隨著聖上修煉有成,恢複年輕,越來越深。
尤其是進入嘉靖四十一年,呂芳就覺得自己是風前燭,雨裡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熄了。
呂芳明白,這是人老了的征兆。
為此,呂芳明知無用,還是吃下了之前藏下的萬歲爺賞賜“仙丹”。
一顆顆丹藥下肚,當時是精神些,但一二日的光景就沒用了,而且,身子骨會更沉,精力會更加不濟。
“朕是不會忘了你的。”朱厚熜伸出手,撫過了呂芳白蒼蒼的發頂,動用了神通。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呂芳的發絲由白轉青,再轉為烏黑,滿是皺紋堆壘的麵容,仿佛被一股偉力抹平,蒼老的身體裡,突然湧動著力量,身子骨似乎回到了四十歲的模樣。
“彆跪著了,去拿鏡子來。”朱厚熜收回了手。
呂芳立刻起身去案幾上捧過來一麵鏡子,半蹲著要照向朱厚熜,卻聽聖音道:“彆照朕,照你。”
鏡子偏轉,呂芳在鏡子裡看見了一個陌生的自己,一個恍若隔世又露出上世光景的自己。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在這時。
儘成現實。
呂芳又跪了下去,鏡子放在了腳邊,五體投地三叩首道:“奴婢德薄,竟受此天恩,縱使粉身碎骨難報,惟願生生世世伺候萬歲爺,為奴為婢。”
“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
朱厚熜念起了詩,笑道:“以後朕不趕你走,莫再說年邁,力不從心的話,起來吧。”
“是。”呂芳淚流滿麵,去將鏡子放後,背對著朱厚熜,許久才收拾好心緒。
水不太熱了,呂芳為朱厚熜擦乾了腳,穿上了鞋襪。
朱厚熜從蒲團上站起,踱步到禦案前,打開了折著的條陳,看了起來。
是從草原傳回的錦衣衛密奏。
在昭勇將軍把漢那吉策動下,北虜王子僧格率眾投降,草原儘歸大明朝。
順義王俺答不服王化,挾親軍三千遠遁極西,沿途又帶走不少北虜軍騎。
死士營奉命追擊,遭遇暴風雪,迷失於冰雪之中,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之弟張居易身在其中,凍餓而死,北征大元帥王崇古上表為其請功。
草原雪大風急,北征捷報會同請功表,不日送至京城。
錦衣衛的密奏。
是可以當做捷報報給朝廷的。
但張居正之弟張居易的死,中間存在著貓膩,錦衣衛不願意找麻煩。
王崇古當著三軍將士的麵,痛罵了張家老夫人,並將張居易扔進了死士營。
在對北虜取得完全勝利後,還讓張居易所在的死士營頂風冒雪追擊早就消失無影無蹤的俺答,這明擺著就是送張居易去死的。
折了首輔府的麵子,害死了首輔胞弟,不論這事是誰的主意,元輔必然不會放過“凶手”的。
經過嘉靖四十年的折騰,當朝首輔的權力是削弱了,但還不是死了,一旦發瘋,咬到誰還是很疼的。
為了防止被波及,捷報、請功書的事,錦衣衛決定讓軍方自己來。
條陳雖然沒有寫明軍方,或者說王崇古、戚繼光、俞大猷如此做的原因,但朱厚熜依然能看出來,這是軍方與朝廷切割的方式,也是對他這位皇帝表達忠心的方式。
將相和。
沒有皇帝能睡著覺的。
朱厚熜放下了條陳,問呂芳道:“這半個月裡,朝廷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回萬歲爺的話,沒有什麼大事,隻出現了些風言風語。”
“什麼風言風語?”
“就是去年朝廷的變動,有風言說,是張閣老背刺了徐階,才坐上了內閣首輔大臣之位,徐階的失蹤,或是張閣老下的手,也有風語說,張閣老、徐階,師徒間情深意重,張閣老為救徐階,不惜深夜冒雪送恩師出城,違背聖上意誌。”呂芳答道。
兩頭堵。
一邊罵張居正欺師滅祖,一邊指摘張居正違抗聖意,從道德、大明律法兩方麵攻擊,這是奔著弄死張居正去的。
呂芳頓了頓道:“萬歲爺,這些日子從通政司送來不少參劾張閣老的奏疏……”
朱厚熜目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