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死了。
胡宗憲、李春芳都是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張居正,幾乎不敢相信。
堂堂內廷宦官二號人物,就這樣突然伏誅,連同潛邸被抄。
內廷之爭,猶在前朝之上。
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內廷,將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清洗,凡陳洪義子孫兒,一個都彆想跑。
如果不是內廷故意放出風來,陳洪的死,將是靜悄悄地,連個人知道都不會。
換作前朝國臣,絕然不會如此。
宦官。
生死榮辱皆係於皇權。
榮亦榮,辱亦辱,榮時光芒萬丈,辱時漆黑一團,令人唏噓。
胡宗憲、李春芳長噓短歎過後,又將目光望向了高拱。
近日以來,次相常常代替元輔,前往玉熙宮奏對,竟無有錯漏。
人有喜怒哀樂,有時不知為何而怒,忽然而哀,聖上亦不能免俗,且怒、哀較之常人更為滔天。
但次相卻能精準把控聖上喜、樂之時,前去覲見,然後,滿麵春光回歸內閣。
能成為內閣閣老,哪個不是人精,之前就猜測過次相與內廷哪位大太監有了聯絡。
猜過呂芳,猜過黃錦,卻沒有猜過陳洪,前兩位大太監輪流在玉熙宮侍君,更能明悉聖上喜怒哀樂。
陳洪跟在同儕、內閣閣老陳以勤去執行“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去撈功德去了。
萬萬沒想到,陳洪人不在,那些義子乾孫也是做事啊。
膽敢泄露聖上心跡給次相,這與泄露聖上行跡何異?
陳洪掉了腦袋。
其義子乾孫也要掉腦袋。
不顧掉腦袋都要做的事,次相從中到底充當什麼角色?
高拱顧不得在乎同僚們的想法,腦子在瘋狂思考問題。
陳洪的死因。
他、楊博、陳洪的勾兌是否已為聖上所知?
江南,準確地說浙江衢州府,礦難、民亂之事是否發生了變故?
吏部尚書、晉黨黨魁楊博,是否在劫難逃?
他,又該怎麼自保?
紛雜的思緒,讓高拱心潮起伏。
能讓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身死抄家的罪,顯然不是小罪。
即便與開化、德興兩縣礦難、民亂無關,但事後錦衣衛,和新東廠廠公,絕對能順藤摸瓜摸到江南。
哪怕陳洪的死,不是因兩縣礦難、民亂而起,錦衣衛、東廠也能反過去查出兩縣礦難、民亂的真相。
那衢州府知府楊俊民絕對逃不掉了,所有貪贓枉法、弄權的事也就遮掩不住了。
罪孽滔天,必會牽涉到其父楊博和楊家身上,以聖上大律,楊博就是不死,也要就此離開朝廷。
當所有的事湧上心頭,高拱猛然發現,自己似乎有罪,但又好像沒罪。
在整個事件中。
開化知縣餘凱、德興知縣孫文,是儒家門生,儒家讓二人以死攬下全部罪孽。
儒家在幫助楊博、陳洪,來化解江南二人“兒子”鑄下的大錯。
而儒家為了儒釋道三方辯論,以牽線搭橋的方式,來讓楊博、陳洪對他這個內閣次輔大臣予以朝廷、宮裡的支持。
反之,高拱要在三方辯論第二場辯論中,對儒家進行支持。
高拱的確對儒家進行了偏袒,但佛門的徹底毀滅,是在三方辯論議題落定時,就已經確定的。
他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逾矩,更沒有違抗聖意。
朝廷曆來就有明爭暗鬥,他的行事,雖有黨同伐異之嫌,但都在規則以內,稱不上罪。
唯一有危險的,是對聖心的“窺探”。
但他除了在君臣奏對時,提拔了些自己人外,沒有任何坑害朝廷,坑害聖上的事。
那麼,他唯一的罪,就是對聖上的過多“關心”。
高拱慢慢坐回座位上,摸了摸腦袋,這樣的罪名,還殺不了一位內閣次輔大臣。
不過,張居正很快就讓高拱領悟到,有些時候,死不了,會比死了還難受。
“黃錦黃公公接了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太監的位子,從明天起,東廠一切廠務,就該由黃公公來了。”張居正說道。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全部默在那裡。
這是件好事。
相較於陰險毒辣的陳洪,那對人對事都溫柔以待的黃錦,來提督東廠,對天下官員都是好事。
“還有,都察院參劾了一批官員,肅卿、汝貞、子實,都過過目吧。”
張居正拿出了幾張紙,實則是一份名冊,而名冊列出的,都是新年京察中要斥退和調外的官員。
京察,即考察京官。
依照慣例,京察由吏部尚書、掌院都禦史、吏部考功郎中共同主持。
都察院右都禦史於慎行獨自擬出各項處分的名單,不足為怪。
可這於慎行,是元輔大人的門生啊。
雖然還沒看那名冊,但胡宗憲、李春芳就想到了不少位朝廷命官。
默契地彼此望了一眼,元輔、次相的鬥爭,正式進入了白刃戰,齊齊地歎了口氣。
高拱率先接過名冊,名冊中被斥退的官員三十三人,以通政司通政司使張四維為首;被外調的官員五十三人,以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為首。
高拱的手在微微顫抖。
通政司使張四維,這本是楊博之後,晉黨未來黨魁的人選。
而對於楊博、晉黨的背叛,顯然張居正出離地憤怒了,在翻盤時刻到來後,讓門生第一時刻對楊博、晉黨展開反擊,誓要先折一臂。
那都察院右都禦史於慎行理由很充分,張四維的親舅舅,正是當今大明朝軍方第一人的王崇古,在內閣製定的軍政分離計劃中,張四維不適合再在朝廷擔任高職。
再就是,根據聖上製定的“三級主政官製”,大明朝九卿,要有縣、府、省三級衙門主政經驗,而前翰林出身的張四維並沒有。
兩相之下,要對張四維立刻予以斥退,且永不錄用。
而被外調的穆文熙、許孚遠,這都是高拱的門生故吏,也是在之前權傾朝野時,趁機往吏部、六部安插的人手。
現在,張居正不僅要把這些“蘿卜”全拔出來,還要“帶出泥”來。
朝廷中的“高門”,五十三人,儘數調出京城之外!
名冊傳閱胡宗憲、李春芳。
元輔的手段太狠了。
甚至都有些過了。
李春芳這一次主動出言了,道:“元輔,其他人列入名冊尚可,這許孟中(許孚遠字)列入名冊,恐難以信服。”
張居正似是料到會有此駁問,儘管未出自高拱之口,而出自李春芳,還是反問道:“可是因為他已非京官?”
許孚遠複出不久,即出任廣東僉事,又改福建僉事。
作為吏部主事外放一省按察司僉事,應該說是超擢,高拱為門生也是真做事,但顯而易見,這裡麵有違規。。
但違規與否,都影響不了許孚遠,屬於已被外放的廷臣,嚴格來說,不該在京察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