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輔心裡是有數的。”李春芳點點頭道。
內閣鬥爭,不是從元輔、次相而始,也不會自元輔、次相而終。身為閣臣,無心阻止,也阻止不了元輔、次相之間的門戶之爭。
但就像高拱得勢時那樣,一切爭鬥,要在規則以內,不能胡來。
不然,我得勢時,我絞殺你所有門生故吏,你得勢時,你再絞殺我所有門生故吏,這不就成黨爭了嗎?
還是那句話,門戶之爭可以有,但黨爭不能有。
即便真有黨爭,也要是主觀上沒有,客觀上存在的那種。
不能真結成山頭、朋黨,那會給朝廷帶來禍亂。
“子實說我心裡有數,卻不知子實心裡有數沒數?”張居正乾脆利索回懟了回去。
這句話,本該是對高拱說的,卻讓李春芳受了。
李春芳一愣,然後起身揖道:“元輔是說我心裡無數?請道其詳。”
“京察中,處分已被外放的廷臣,以前可曾有過?”張居正再問道。
李春芳頷首道:“有過。”
“此其一也。”張居正道。
李春芳連忙道:“雖有先例,卻不能稱之常例。”
元輔這話就有點扯淡了。
要是發生過的事,都能照常例沿襲後事,那以後大明朝的皇帝豈不是都能住在西苑,而不住在紫禁城中?
張居正卻不理會他的反駁,接著問:“子實,今年京察,如例否?”
“是破例。”李春芳答道。
京察六年一次,定在巳、亥之年,今年是壬戌之年,本不該舉行。
規製如此,但京察基本年年有、時時有,從去年開始,幾乎成了常態。
有聖意,大貪官要殺,小貪官要打,大小都不能放過。
“此其二也。”張居正接道。
什麼玩意其二也?
李春芳都懵了。
一個破例京察,都能當做處分外放廷臣的理由,這二者有什麼關係?
雖說伱是元輔,但也不能在扯淡路上狂奔吧?
你這讓人怎麼信服?
胡宗憲接話道:“元輔提出今次京察非常規,還有彆的要說吧?”
“有。”張居正頷首道。
胡宗憲也站起來了,揖道:“請元輔賜教。”
“非常規京察,守非常規規則。”
張居正也不掩飾了,望著高拱道:“如果以常規考察,定以貪,定以酷,定以浮躁,定以不及,定以老,定以病,定以疲,定以不謹。
你以為不公,都可以駁之。
而張四維斥退,以及其他各人斥退,許孟中外調,以及其他各人外調,皆在八目。”
考察之目有八,即貪以下的八條。
張居正的話很簡單,所有斥退、外調,都能以貪、酷等緣由,或注以浮躁、不謹等緣由。
說直白點,八目考察,總有一款適合你。
許孚遠,字孟中,德清縣烏牛山麓人,嘉靖三十四年進士。
為官期間,暇輒講學。
而在去年年下,朝廷禁毀心學,就禁止大明朝內一切講學,許孚遠卻置若罔聞,有閒暇之時,便為治下百姓講學。
往前追溯,許孚遠在任吏部主事時,曾在京城中講學。
浮躁、不謹。
外放廷臣是吧?
那在京城中“犯的事”,我要京察,管你是外放,還是京官。
胡宗憲,“……”
李春芳,“……”
這就耍無賴了。
禁止講學,是因心學講學而起,所以,那條朝製真正禁止的是心學講學。
而許孚遠,不是心學門徒,是正兒八經的儒學,或者說理學門徒,所講之學,多為實學,重實際。
違反朝製嗎?
違反,也不違反。
和很多民事一樣,屬於民不報,官不舉的事。
現在元輔以內閣首揆身份來較真,倒是能讓人無話可說,但也儘失風度。
要知道,宰相肚裡能撐船啊。
胡宗憲、李春芳逐漸明白過來,元輔就是要趕儘殺絕,此次京察的標準很簡單,凡晉黨者,全部斥退,凡“高黨”者,全部外調。
這才是京察非常規規則。
這是詭辯。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詭辯,可這詭辯的話,出自內閣首輔大臣。
大明朝所有文武之首。
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在足夠的權力下,詭辯就成了義正言辭的話語,元輔成了一心一意為朝廷考慮的人。
胡宗憲、李春芳默然坐下。
知道大勢已去,門生故吏要全數逐朝的高拱,也是怒極反笑,譏道:“我看,還有其三。”
張居正、胡宗憲、李春芳立刻投去了目光,怎麼次相還為彆人處分自己門生找理由呢?
“哦?”張居正隨口道。
“那便是今次京察非常規外,都察院有個好掌院。”高拱恨聲道。
他恨反攻倒算的張居正,更恨起草這名冊的都察院右都禦史於慎行。
張居正展露了勝利者姿態,笑問道:“看來,肅卿對我門下弟子多有了解啊,這我心裡有數,肅卿還知道彆的嗎?”
在座的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也彆想瞞過誰。
如若沒有來自江南的海瑞解局,他就此失勢,甚而丟掉內閣首輔大臣之位,高拱坐上高位,也不會放過他門下弟子的。
一切都不過彼此彼此。
“我還知他急於報效,善於報複,元輔,日後就不怕不詳嗎?”高拱近乎詛咒道。
首揆門下,多為反骨之人,遲早有一日,會遭遇背叛。
門生背叛恩師?
那是會遭萬人唾罵的。
張居正將高拱的話當成了失敗後的破防,哂然一笑道:“或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