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到了。
在黃錦的引領下,進入到大殿中,如此,呂芳、黃錦司禮監兩大太監站在了大殿的左邊,內閣的五大閣員、六部的九卿就站在了大殿的右邊。
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候帷幔裡傳來那一聲銅罄聲。
這一天偏又沒有一絲的風,大明朝決定國家命運的十幾個人便都在汗流中靜靜地等待,那一聲卻遲遲不見傳來,殿外遠處早鳴的蟬聲成了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
十幾雙目光都望向了呂芳,希望從他的目光、麵色中看出一點聖上的信息,可呂芳卻顯得比平日更為沉默,兩眼隻望著下方的地麵。
黃錦反瞪著對麵的人們,捫心自問,殿內的這些國之乾城,他和乾爹哪個沒有幫過,哪個沒有提點過,但換來的呢?
是捅向心口的利刃。
內廷的肮臟事是不少,是要解決,但不必這樣解決,他不是陳洪那樣權利熏心的人,雖說厚道,但手下人出了事,拿到證據,也都會毫不留情讓提刑司太監拿去論罪,絕不寬恕無罪。
內閣、六部,完全可以將拿到的犯錯宦官罪證交給他,他肯定會給外朝滿意的答複,可張居正等人卻沒這樣做,翻手亮出了殺人的刀。
真殺了乾爹,殺了他,倒要看看外朝能不能把天給翻過來!
感受到黃錦憤怒的目光,張居正、高拱……閣老、堂官紛紛移開了目光,心懷愧意,卻又心裡暗歎了口氣。
黃錦到底不如呂芳老練,外朝的刀,是捅向司禮監不假,但不是捅向呂芳、黃錦兩個人,而是捅向司禮監代表的權力和利益。
內廷的宦官牢牢監當著茶、鹽、酒、礦等諸暴利行業,外朝眼紅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以前朝廷命官有多種來錢之道,即便眼紅,也犯不著與內廷拚命。
現在不及從前,朝廷命官不能再通過茶引、鹽引或者乾脆販賣私茶、私鹽從中取利,錦衣衛盯得實在太緊了。
人窮則思變,原來不願意做的事,也要去試試了,富有油水的位置,更是不能錯過。
從成祖文皇帝的永樂年間起,大明朝重用宦官也有一百五十年了,事實證明,朝官、宦官沒有什麼區彆,在貪墨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聖上該醒醒了,讓朝官們坐上那些位置試試。
眼觀鼻鼻觀心的呂芳,不難感知到對麵的想法,人站在己方立場,是很難考慮問題的。
宦官是貪,外派的宦官更貪,這與朝廷命官是沒有區彆,但在貪墨流向上,卻有本質性的區彆。
宦官再貪,貪不過被外朝抓成典型的禦馬監奉禦太監陳奉,但都貪成那樣,大部分揣進腰包裡,陳奉還知道給聖上分點銀子,再少也分點。
而朝官呢?
給靠山、給上官、給同僚分了銀子後,剩下的就全部自己個兒揣進了腰包,一文錢的好處,都沒想過聖上。
這便是曆代先皇放宦官去地方肆意貪墨的真正原因,肉再爛,也要爛在鍋裡。
內廷,才被皇帝們視為自己人,而外朝官員,呂芳想到了一個典故。
《史記》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
功狗!
形容群臣當然不確切,因為除胡宗憲、王崇古、海瑞,這些少數為國立下過功勞的官員外,多數朝廷命官是寸功未立的,把‘功’字換成‘官’字就好了。
‘官狗’?
‘狗官’!
任誰也沒有想過,呂芳平靜地麵容下,竟然罵的這麼臟。
被幫過的人捅刀,縱然修養通天,也不可能絲毫火氣不動。
心思迥異,大殿更沉寂了,遠處的蟬聲更響亮了。
所有的人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兩道紗幔。
終於,裡麵有了腳步聲,紗幔也慢慢被一隻手撩開了,朱厚熜麵容冷漠地從裡麵走了出來。
“吾皇萬歲!”由張居正領班,所有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上跪了下去。
朱厚熜依然穿著那暗金龍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飄不起來,垂垂地移向中間那把椅子,他坐了下來。
“都起來吧。”朱厚熜的聲音有些沉悶。
“萬歲!萬萬歲!”所有人磕了頭都站了起來。
朱厚熜照例掃視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落在張居正、高拱、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的身上:“閣老們還是坐下吧。”
閣老覲見,總會被賜繡墩,這次也不例外,呂芳、黃錦聞聖言,連忙去搬繡墩,來往折返兩趟,才在五位閣老身邊放下了足夠的矮墩。
張、高、胡、李、王這一次沒有坐下,張居正聲調沉重地回道:“地方荼毒百姓之事,一起再起,罪在內閣,臣身為首揆,愧對君父,聖上,就讓臣站著回話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
就連高拱也沒想到,在聖上麵前總是“唯唯諾諾”的元輔,這回竟什麼廢話都沒有。
地方官員在荼毒百姓,外派宦官也在荼毒百姓,荼毒百姓的地方官員在殺,那外派宦官呢?
作為萬官之首,張居正有罪,那麼,作為萬宦之首,呂芳呢?
除此之外,難免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外相、內相都有罪,那外、內二相之首的聖上,又有沒有罪呢?
呂芳立刻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