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
相府傳出第一聲嚎哭,接著,哭聲大起,震動附近的街巷,又很快傳遍京城。
相府出了大事,張文明老太爺死了。
張家四子。
張居正、張居敬、張居易、張居謙。
其中老二的張居敬早卒,就留下三兄弟,張老太爺不偏愛有能力的老大張居正,反而更喜歡常伴左右的老三張居易、老四張居謙。
一念之差,張老太爺和張老夫人托人送了三子張居易上了北疆戰場,然後,就被時任北征大元帥的王崇古借去性命向聖上表忠心,向朝廷表決心了。
好好的活人,就換來個不能世襲的伯爵,對張老太爺的打擊是沉重的。
緊接著,張居正為了保全身份地位家族,又親手打斷了老四張居謙的雙腿,且沒有複原的可能,這又是對張老太爺的一記沉重打擊。
這幾個月來,張老太爺時常昏迷,每日清醒不過一二個時辰,雖無外疾,但心病藥石無醫。
終於,在鬼門開,陰氣重的這一天,撒手人寰。
正在內閣理政的張居正悲慟欲絕,竟聞訊而倒,險些赴了其父的後塵。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四位閣老連忙讓內閣中書舍人張位將人送回府去。
緊接著沒等坐穩,黃錦就降到了內閣,由於是傳旨,四人便整齊地領旨。
遵照規製,凡國之乾城父母辭世,皇帝、皇後當遣內外大臣前去慰問。
外臣,就是廷臣,當然是內閣閣老去,而內臣,現在的司禮監,就黃錦一人,自然就黃錦去。
黃錦是順道前來傳旨,之後便前往相府慰問。
“謹遵聖旨!”
“謹遵懿旨!”
高、胡、李、王躬身道。
領完旨,黃錦轉身就要走,一副完全不想與廷臣有交集的模樣,但高拱卻將之攔住了,詢問道:“敢問黃公公,聖上、聖母賜下了什麼常規之事?”
慰問,不可能就過去說兩句話,轉身就走人,那樣未免太過薄涼。
必然還會有不少賞賜。
國之乾城父母辭世尚有賞賜,要是國之乾城辭世賞賜會更多。
所以,縱觀大明朝二百年,國之乾城辭世,基本都為朝廷所葬。
清官或許生前無所居,但死後絕對有所葬,風光大葬。
大明朝的皇帝,從來沒有虧待過朝廷命官。
生有所養,死有喪葬。
“聖上和聖母娘娘賻贈白金合計一千五百,鈔合計萬貫,彩幣合計三十隻,白粲合計六十石,麻布合計五十匹,香臘、炭薪之類無算……”
黃錦麵無表情念著,四閣老越聽越心驚,如此賞賜,彆說是公、侯等爵比,遇國丈之喪,皇家恩典也無過如此。
“另,聖上禦書手劄,曰:此哀感動,大孝彌天。”
黃錦說完,轉身就走。
四閣老沒有去送,顯然有些失禮,但卻顧不得太多了,因為繃不住了。
以賻贈而言,皇恩浩蕩。
以禦劄而言,寵眷深矣。
但根據禮法,官員喪父喪母,去官還家,守喪三年,此謂守製。
朝廷不讓官員還家奔喪,而命其素服辦事,或雖讓官員還家治喪和守喪,但不滿喪期,即命其複職,皆謂奪情。
循常例,聖上沒有降下明諭,命元輔守製或是奪情。
可禦劄手書那八個字,完全可以凝練成四個字,那便是“孝感動天”。
這肯定了張家父子的親情,也點明了元輔的孝道。
這就是在逼迫元輔立刻奏乞守製,一旦上疏,恐怕玉熙宮馬上就會準允。
這樣一來,元輔就要離朝終製三年,這對戀棧權力的人來說,簡直是世間最大的打擊。
元輔之所以聞訊昏厥,想必在一心二用的天賦下,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從嘉靖四十年上元節,到這嘉靖四十一年中元節,剛剛好是一年半的時間,嚴嵩內閣、呂芳內廷徹底落幕,大明朝仿佛換了個人間。
三年的時間,足夠將這人間換兩次,元輔不能不去想象,離朝終製後,還有沒有重返朝廷,重登內閣首輔大臣之位的可能。
元輔的登位,本來就不太穩固,倒了嚴嵩、倒了徐階,甚至成了心學叛徒,以致於從前的友人紛紛反目,或不能信任。
這便是元輔大肆招收門生的真正原因。
經過一年的努力,相權總算穩固了些,元輔的門生故吏出現在朝廷一個個要職上。
老父親的突然離世,對元輔而言,是相權的崩塌之始。
朝廷鬥爭,是你死我活,從現實層麵清除掉一個個“敵對”人物是第一要義。
張居正無法寄希望於對手,準確地說曾經老大哥高拱的仁慈。
畢竟,他在任內閣首揆的這段時間裡,就將高拱的權力範圍,牢牢控製在戶部這一個部衙上,其他的,儘一切手段拔除、削減。
這也就是高拱還是內閣次相,兼領戶部事,要是易地而處,今是高拱老母辭世,高拱守製離朝,張居正可以保證,連戶部事也不會再給高拱留下,三年後還朝?
想都彆想!
張居正是對權力絕望後才昏厥的。
高拱快要笑出聲了。
什麼叫峰回路轉?
什麼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高拱比張居正年高,張居正宣稱要執掌國柄二十年時,那時的高拱都絕望了,自認不一定能再活二十年,本以為此生再無緣內閣首輔大臣之位,但沒想到,驚喜會來的這麼突然。
不過,同僚父喪,出於禮節,高拱怎麼也不能笑出聲,不然就太沒禮貌了。
忍住!
一定忍住!
內閣都是聰明人,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是看到次相那怎麼壓都壓不下去的嘴角,才有點繃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