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蟲族世界完
“這是什麼意思?”
江言晃了晃指尖不知何時多出的一枚戒指, 尺寸剛剛好,他一下子竟拖不出來。
今早他還以為陸斯恩終於正常了些,好歹給自己這個帝國間諜戴上了手銬。雖然是把他的右手和陸斯恩的左手拷在了一起。
然而不過在回到帝都的飛船上眯了會, 再等他睜眼,手上就多了枚閃閃發亮的戒指。
陸斯恩避開了江言的眼睛, 避重就輕道:“阿言不喜歡這個款式嗎?我還準備了彆的…”
江言麵無表情,“不許說彆的。”
陸斯恩猶豫了幾秒,還是實話說了現在的情況。看著江言陷入了沉思, 他不免有些忐忑, 指尖輕輕勾了勾雄蟲的手掌。
陸斯恩承認自己是有私心的。要護住江言, 確實也有彆的法子, 隻是他下意識選了最簡單粗暴的一個。
“阿言……你在生氣嗎?你可是不願意?可是教會實在來勢洶洶,我想不出彆的法子了。況且我與阿言已有肌膚之親,結婚是遲早的事。”
江言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陸斯恩這番話提醒了他,聯邦帝王不願意殺他,教會倒是可以。
死在教會手裡, 想必也可以挑起戰爭吧。
他的心思活躍起來,一時間也沒聽到陸斯恩在不停地嘮叨著什麼,胡亂應和著點點頭。腦中已經想好了怎麼趁還沒結婚落入教會手裡, 被榨乾之後殘忍殺害, 成為挑起帝國聯邦大戰的導火索。
江言心中自信滿滿地推著輪椅出了飛船,準備即刻進行逃婚計劃。然而映入眼簾的一片紅色卻叫他一頓。
整個帝都都紅的過分耀眼, 整條街整條街的張燈結彩。許是因為江言來自帝國, 陸斯恩特地用上了這幾年邊界紛爭奪來的帝國的花種,通往王宮的街道幾乎被鮮花包圍。
周圍的民眾一個個伸長了脖子, 準備看傳說中與陛下有一段淒美愛情故事的敵國雄蟲長什麼樣子。
江言甚至能聽見有人悄悄說:“這就是那個和陛下隔著國籍相愛甚至不惜廢掉雙腿也要來赴約的雄蟲殿下嗎?嗚嗚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江言:……
什麼東西?
他轉過身,對著身後向笑得發自內心的陛下招招手, 示意他來到跟前。
“我們快些坐懸浮車離開吧。”江言貼著陸斯恩的耳朵道。
人太多了,他社恐。
陸斯恩聞言,欣喜的笑容卻收住了,愣了幾秒,半晌沒有回應。
他剛剛跟阿言說過了,一下飛船就是儀式,阿言也應了的,怎麼現在這麼急著走。
果然還是生氣的吧,自己自作主張便讓阿言成了婚。
本就是自己偷來的東西,怎麼能奢望過多呢?
他低下頭,“阿言,那我叫人送你回去。”他自己一個人完婚就好了。
耷拉著眼睛,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模樣。
這一彆,或許不能再見了。
這麼大的排場,想必精心布置了許久。
江言心中還是一軟,他拉低陸斯恩的衣領,看著陸斯恩怔愣的眼神,在他眼尾輕輕印下一吻。
周圍的氣氛組爆發出強烈的歡呼,還有鼓風機使勁吹起花瓣灑落在兩人周圍。
站的遠遠的民眾俱是星星眼的看著,激動的快要尖叫出來。
周圍是一片喧鬨,然而陸斯恩的腦袋仿佛隔絕了外界,隻看的見江言微彎的眉眼。
砰!一束小煙花在心底綻開的聲音。
陸斯恩隻覺得腦子暈乎乎的,像是被包裹在棉花裡,隻聽得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
他覺得上天大抵是眷顧他的,將阿言送到自己身邊,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
某一個瞬間,陸斯恩甚至頭腦昏沉地想著,若是阿言是來滅他的國的,他也隻好心甘情願地認栽。
江言鬆開了他的衣領,笑笑道:“那我先走了,再見。”
陸斯恩暈乎乎地想:再見,什麼再見?今晚再見嗎?對,今晚是與阿言的洞房日,他一定要準備的十足充分叫阿言滿意才是。
“好,”他下意識應道。
————
甩掉陸斯恩的下屬並不容易,廢了江言好幾包前幾日備下的迷魂散。
他在幾個沒人的小巷轉了足足幾圈,才終於等到一個從天而降的麻袋,和一包藥性極差的迷藥。
實在是藥性太差了,江言隻好裝作被迷暈的模樣,倒在輪椅的扶手上。
他被裝入一個懸浮車,顛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目的地。
許久,一道尖細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就是他?A級的雄蟲?”
“可是大人,他畢竟是陛下伴侶,況且紅衣主教大人也不同意我們傷他,萬一……”另一人猶猶豫豫道。
“哼,隻要你我不說,誰知道他就在我們手上。教會積弱已久,不就是因為那個該死的陸斯恩?”
“這可是A級的雄蟲,隨便一點信息素稀釋了,都可以大賺一筆。誰知道那份稀釋過的信息素來自於誰呢?”
“地下室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那尖細的男聲繼續問道。
看來沒冤枉這群人。
差不多了,再等會陸斯恩估計就要到了。
江言慢慢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人震驚地指著他,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不是被迷暈了嗎?”
就那個迷藥?
江言哂笑一聲,怕生變故,也懶得多說。沒等眼前人反應過來,就拿起準備好的小刀乾淨利落地抹了脖子。
尖細的男聲尖叫一聲:“可彆讓他死了,死了的信息素沒用的!”
下一刻,緊閉的大門被一雙漆黑的蟲翼狠狠扇開,發出沉悶的巨響。
來的真快。
江言抬眼,看到伸展開蟲翼的陸斯恩,瞳孔猛縮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原來是黑色的蟲翼啊,不好看。怪不得一直不願意給他看。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啊陛下,讓你在新婚的時候失去了你的新郎。
————
原來人真的可以一瞬間從天堂掉入地獄。
陸斯恩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在半個小時之內飛到了距離幾十公裡以外的地方,隻記得那時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想著想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因為過快的速度而撕裂的傷口遍布蟲翼,陸斯恩卻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然而他還是慢了。
漆黑的地下室裡,到處是難聞的氣味和血腥味。老舊掉漆的桌子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和針管,還有催情用的器具。
而向來是愛乾淨的雄蟲躺在中間的台子上,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是這樣安靜,安靜地像是一個沉睡的天使。
可是脖頸上刺目的傷痕卻宣告著天使的死亡。
這樣可怕的地下室,阿言心中必然是怕極了,才會這樣毫不猶豫地抹了脖子。
陸斯恩腿軟的走不過去。
明明今天就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明明剛剛他的雄蟲這樣溫柔的親了他,似乎一切美好的未來都在等他。
明明他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理論知識,想要叫他的雄蟲在床上對自己滿意。
隻差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原來上天從未眷顧過他。
——
番外if線:
江言坐在陛下的寢殿裡,百無聊賴地等著自己一個人在完婚的陛下。
沒等多久,就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麼快?
江言循聲望去。
陸斯恩身穿的喜慶,似乎與剛剛離開時不是一套衣服,不過可能是中途換了一件吧。
隻是今天瞧著與往日有些不同,說不出哪裡不同,就是怪怪的。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
“忙完了?”江言隨口一問。
“嗯,”陸斯恩緊緊盯著江言,笑得很溫和,“辛苦阿言等我。”
江言心中更覺奇怪。
溫和的笑容一向是陸斯恩的偽裝,隻有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江言看過這種笑,此後卻再未見過。
他又看陸斯恩一眼。
琥珀色的瞳孔,深邃的眼窩,刀削般的麵龐。看著確實是陸斯恩。
“阿言,”陸斯恩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江言,湊上來抱住他的腰部,似乎想要吻住他。
江言眉心一動,推開了人。
“你不是陸斯恩。你是誰?”
動作過於輕浮了些,陸斯恩隻敢在自己要吻住他眉尾的時候,緊張地閉上眼睛。
“陸斯恩”微微一笑,“阿言,你在說什麼啊?我就是我啊。”
江言眼尖地看到“陸斯恩”的手下意識在小腹出徘徊。
他確實知道一人,一緊張就會摸自己的小腹,因為那裡麵有他的崽子。
而且那人還一直帶著獠牙麵具,未曾露過臉。
“尤裡卡。”江言歎一口氣。
尤裡卡裝陸斯恩的時候還覺得自如,此刻被江言看出身份,反倒有一絲緊張了。
“阿言……我隻是,我隻是太……”
話還未說出口,他反應敏捷地往左邊一閃。
果然下一刻,他原本站著的位置橫著一刀尖,隻要尤裡卡慢一步便會一屍兩命了。
“哥哥,好久不見。”尤裡卡笑著往那邊看。
陸斯恩冷硬著神情,拿起刀對準尤裡卡:“滾!離他遠一點,否則我便不會顧念什麼了。”
“哥哥,彆這麼激動。”他的眼睛一直追隨著江言的表情,看江言沒什麼大的反應才放下心來。
“你的新郎可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你若是殺了我……”
未儘的意思儘在不言中。‘
“況且,我不是來拆散這個家的,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啊。”尤裡卡極真誠地看著渾身冷氣的陸斯恩。
第42章 古代京城1
長安大道連狹斜, 青牛白馬七香車。這裡是京城,映入眼簾的儘是雕梁畫棟,朱紅屋簷。街道被各式衣著打扮的人擠得滿滿當當, 混雜著小販的叫賣聲,顯得熱鬨非凡。
三道九流, 皇親貴戚,凡夫俗子都在小小的京城中出沒。在這裡,你隨便撞上的人都有可能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江言神色恍惚地看著眼前略顯熟悉的街景。
“小言, 京城可不比我們那小地方自在, 你行事需要小心些, 可不能這樣放肆了。”
“知道了哥哥, 我會注意的。”江言回過神,輕輕咳嗽幾聲。他的身體一向不好,受了點風就會咳個不停。
江映看了弟弟幾眼,又歎口氣。
這渾身的配飾叮鈴作響,配著大紅大綠的蜀絲錦, 外麵還偏生不怕熱地套一層軟煙羅,似乎是生怕彆人不知道自家有錢。
江映又有些微妙的自豪:這樣……的搭配,也就隻有自家弟弟能穿的出來了, 全靠一張臉撐著。
因為小時候流落在外, 小言身子骨一向不好,臉色略微蒼白些。此時一身五顏六色的衣裳, 倒顯得一張俊臉更靚了幾分, 看上去就是招蜂惹蝶的模樣。
罷了,小言不知道搭配, 整日胡亂把貴的衣裳往身上加,還不是因為從小就走失, 過儘了苦日子。
好不容易將小言找回來,就是小言想要天上的月亮,江映也要努力去夠一夠的。
“哥哥放心好了,我既是答應了去那些權貴子弟的宴會,就絕對不會給哥哥丟人。”
江映笑道:“那是自然,小言向來是最聰慧的。快些去吧,再不走那些公子哥該等急了。”
馬車的帷帳落下,擋住了江映關切的神色,也擋住了江言陷入沉思的神情。
剛來這個世界是在彆的縣城,天高皇帝遠,對京城的什麼紛爭一概不知。這番來了京城才發現,這個世界他也是來過的。
那時候他還是太子,兢兢業業做著東宮的本分,然而還是逃不過皇帝的猜忌,最終一杯毒酒下肚,死在了暗不見天日的地牢裡。
來京城的時間不長,江言對現在政局的情況還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曾經跟在自己後麵整日整日“太子哥哥”叫的皇侄,現在已經成了惡名遠揚暴虐狠戾的帝王了。
甚至比現在的自己大了十歲。
江言忍不住歎氣,早在縣城的時候,就聽說過當今帝王的惡命:暴虐成性,稍有不順心便殺人。皇宮當值現在已經成了在刀尖上舔血的高危工作了。
卻沒想到這個暴君就是小夷。
記憶中乖乖巧巧的一個,總是拿崇拜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小不點,怎麼長大就長歪了呢?
“小公子,侯府到了。”管家的聲音打斷江言的思緒。
今日是侯府的獨苗公子設下的宴,說是專門為江言接風洗塵。之所以受到這樣的待遇,全是沾了他哥哥江映的光。江映家中本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自己更是以商賈出身連中三元,直接被陛下賜了正四品的官階,可謂是前途無量。
但要是以為一個小小的四品官便能讓這些生在京城中眼高於頂的權貴公子以禮相待,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這個宴會,說是接風洗塵,不如說是警告。
警告在這偌大的京城,小小的江氏算不得什麼東西。就算曾經在自己家鄉是什麼人人畏懼的紈絝,來到京城,也得夾著尾巴做人。
裴玄安低頭抿了口茶,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隻是帶了一絲嘲諷的意味。
一邊的左將軍公子看著裴玄安這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依照自己對這位長寧侯獨苗子的了解,一般他這麼笑,包準是什麼人要倒黴了。
“人呢,還沒有到?”裴玄安嗤笑一聲,“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不成?不過是……”
他的後半句卡在了喉嚨裡,一時沒說出來。
明明沒雨,來人卻撐著傘前來,似乎是極畏寒的模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各種顏色混雜的穿著,什麼名貴布料都往身上穿,一身的配飾叮咚作響。明明是極俗氣的模樣,然而穿在來人修長勻稱的身上,偏生生出了一種賞心悅目的韻味。
傘沿隨著來人動作不時抬起,露出略顯蒼白的半張臉。但見膚白如玉,眉目溫潤。裴玄安不愛讀書,這時候腦子裡卻浮現出什麼“猶抱琵琶半遮麵”,原來書中不全是騙人,這樣半遮著麵,卻是這樣……好看。
庭院中的喧鬨一時間停了下來。
想來是被自己的混雜式穿搭震撼到了?
為了讓自己的草包紈絝人設更加深入人心,江言微微晃動腰間掛著的昂貴玉佩,做足了一幅顯擺的勁。
淺色的玉佩在深色的羅裙前微微晃動,如神仙一般的人似乎也帶了絲生氣,瑤佩作響間叫人心中癢癢。
古人隻說願做美人腳下的鞋履,鬢間的步搖,唇畔的胭脂,怎麼卻無人說願做美人腰間的玉佩,不動時就貼在身邊,動作間就隨著步伐微晃。
江言收了傘,動作很自然地將傘遞給侯府的下人。也不行禮,直接尋了一處空位坐下,一幅毫不客氣的主人模樣。
隻有裴玄安的旁邊是空出來的,眾人皆知道他平生最厭惡旁人觸碰,俱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此刻看著江言直直往裴玄安身邊坐下,心中竟是擔心不已。
裴公子不會毫不給麵子的把人踹走吧。
剛剛跟裴玄安搭話的左將軍公子左辭一瞬間都忘了對裴玄安的恐懼,脫口而出道:“裴公子一向不喜歡離彆人太近,江小公子不如跟我換個位子吧。”
裴玄安神色不明地轉動著指尖的扳指,半晌沒說話。
哼,如此殷勤,真是丟了京城子弟的臉。
“不必了,多謝。我就在這裡好了。”江言朝左辭笑笑,並沒有動作。
畢竟他是個看不懂彆人暗示的草包紈絝,最後可是會被眾權貴嘲諷的京城笑柄。
裴玄安轉動扳指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本來坐的放鬆的身子一時間竟有些僵硬,眼睛也不知往哪裡看好。
眾人俱知他不喜旁人靠近的毛病,曾經因為一個婢女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他直接將人逐出了京城。這還是許久以來第一次與人挨得這樣近。
但奇怪地,裴玄安並不像往常那樣覺得滿心的惡心。
反倒是……
想要再靠近一點,最好沉浸在這種身邊人自帶的清淨氣息裡,狠狠一口咬在他略微冰涼的肌膚上,叫那蒼白的膚色也顯出幾分紅潤來。
裴玄安猛地拿起茶盞,一口悶下,卻仍覺得有些口渴。
“裴公子可是不願意?”
等了半天也沒等來狠狠的一踹,江言有些失望地故意再提醒裴玄安一句。
“隨便你。”他低垂著眸,就是不看江言,語氣有些冷硬。
江言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
這樣好說話?不是最厭惡蠢人,最厭惡大紅大綠,最厭惡有人靠近嗎?
他buff都疊滿了啊。
還沒等他想出來下一步紈絝動作,就見一個下人急急忙忙地過來,似乎很是緊張的模樣。
他站定在裴玄安身前,因為裴玄安不許彆人接近,也隻好在原地壓低了聲音稟告。坐在旁邊的江言恰恰將話全聽了進去。
“公子,侯爺讓我知會您一聲。那位今日正好也來了侯府,正在前廳與侯爺議事,您可小心些,彆去衝撞了貴人。”
“那位?宮裡那位還是相府那位?”
“是丞相大人。”下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似乎對口中這位丞相充滿了敬畏。
江言眉心微動。
一個初來京城的小官家不識禮數的小公子,第一次參加宴會就衝撞了議正事的丞相,果然是草包的典範。
他心下打定主意,也不知會一聲,一幅坐不住的模樣,直接往外邊走去。
前廳的長寧侯正戰戰兢兢地看著麵前麵無表情的沈臨微。
他們這位丞相大人,處理國政確實井井有條極有謀略,是人人愛戴的好官。然而私下裡卻太嚴肅古板了些,性子又冷,反手便可定人生死的存在。就是他這個勞什子侯爺,也不敢有絲毫造次。
他訕笑倒:“不知丞相今日前來,小輩們今日正好在後院設宴,有些喧鬨,衝撞了……”
“無事,小輩們打鬨罷了。”沈臨微冷冷看他一眼,並未多說什麼。
話音剛落,就聽見旁邊有人說話的聲響。
“這就是長寧侯府?不過如此,看著也不甚氣派。”
極清冷溫和的聲線,叫人疑惑這樣粗鄙的話怎麼會出自這人之口。
沈臨微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
長寧侯的汗毛都快要豎起來了,他顫抖著聲音,“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小輩,我這便去將人……”
“這又是何地,怎麼如此安靜?”聲音已經近在咫尺,隻有一牆之隔。
因為沈臨微突然到訪,他又一向喜靜,長寧侯就將附近的下人全撤了去,沒想到讓江言直接摸了進來。
他想要出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江言已經踏入了內殿,正巧撞上了沈臨微抬頭間冷冽的神色。
江言的動作微微頓住。
原來這位人人又敬又怕的丞相大人,也是一位故人。
第43章 古代世界2
前半生, 沈臨微是意氣風發的貴家公子。家世、才華、樣貌,他什麼都不缺。
京城中人總將他與太子殿下並列,說霽月光風芝蘭玉樹這些個詞, 似乎就是為了這兩人而造的。
沈臨微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都不自覺嘴角微微翹起, 顯然是十分受用。能與太子殿下的名字放在一起,他都會心下微動。
事實上,他甚至還未曾與太子殿下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殿下太忙, 又不喜遊樂, 幾乎不曾在眾權貴的宴會上露過麵。沈臨微唯一一次見他, 還是在宮中的某個宴會遙遙一望。
這一眼, 他便晃了神。
京城中人常說,太子殿下是鏡中月,水中花,已經不是凡間人物。殿下豐神俊朗,生的是個神仙樣貌;又心懷天下, 生的是個菩薩心腸。誰若是能與太子殿下說上一句話,那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沈臨微這才知道,原來傳言完全不虛。自那一眼以後, 他常常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心中像是有什麼羽毛在扇動。
沈臨微一向克己複禮,最重禮數, 頭一次, 他這樣失態地在夜晚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個人。
他想,總有一日, 等殿下即位,他做了官, 就能夠靠近殿下一點,他會讓殿下看到他的才華。
然而有一天,他的所有驕傲都被狠狠碾碎,被人無情地踩在腳下,成為了最卑賤的存在。
從前那個一根頭發絲都不曾亂過,最是注重自己儀容的貴公子,因為家族的禍事,狼狽不堪地倒在草堆之上,身下的血留個不停。
為了羞辱他的家族,皇帝逼沈臨微入宮為了太監。
黑暗的房間裡隻聽得見他自己的呼吸,某個地方的疼痛完全比不上內心的恥辱。他無數次摸著手中藏著的剪刀,想要一舉了斷性命。
那一刻起,沈臨微覺得自己是所有人腳底的泥濘,路過的狗都可以踩上一腳。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那把剪刀最終還是被丟在了角落,連同沈臨微前半生的尊嚴。
這個講究什麼樣的酒配什麼樣的杯子的貴公子,終於還是變得沉默,冷硬。他的眼睛裡開始有了曾經不屑的算計,對於向上爬有著無限的野心。
一把君子骨,最終披上了宦官皮囊。肮臟陰暗,齷齪不堪,沈臨微在這紫禁城裡足足爬了十年。
他一步步謀劃,成為了蕭貴妃的入幕之賓,手中沾染了無數的鮮血,眼中寫滿的儘是算計。
他這個人,已經爛透了。
沈臨微本來刻意地不去聽關於太子殿下的任何消息,仿佛這樣他就可以忘掉自己過去的悸動。他不配。
然而隨著手中權力越來越多,他又忍不住想著,或許他也可以與殿下相交呢。
即使是逢人便彎腰,跪地撿碎銀,他也想要與殿下再近一點,哪怕隻是遠遠地說上話也好。
其實沈臨微一直沒告訴殿下,殿下撿到自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花了極大的代價打聽好了殿下的行程,在殿下的必經之路上等待。是他故意跌落在雨中,扭傷了腳,狼狽不已。
殿下撐著傘從雨中走來,果然看見了他。
萬幸的是,殿下還記得這麼個人。
那時候殿下修長的指尖停在他麵前,撐著的傘也微微向沈臨微的方向傾。沈臨微忍不住用衣角將自己被雨水打臟的手指擦了又擦,才敢握住殿下的手掌。
沈臨微對自己的才華一向是極有自信的。他也確實有這個自信的資本。
短短幾日,他便得到了殿下的賞識。殿下從皇帝那裡討了他來,皇帝早就忘了這麼號人物,大手一揮也便同意了。
沈臨微本以為殿下會留他在東宮做個幕僚,然而殿下卻舉薦他做了個小官。
沈臨微至今都記得殿下那時說的話,“臨微有大才,不可拘泥於東宮之中。”
殿下從沒有說過任何關於閹人的話,他隻是欣賞著自己的才學。
其實他配不上殿下的賞識。
沈臨微太清楚自己了,裡裡外外已經肮臟不堪,早已經忘了曾經貴公子時的大誌。
又是幾年的時間,沈臨微的官越做越大,手中無辜的鮮血也越來越多,隻有太子殿下是他心中的一方淨土。
後來的人大多不知沈臨微的身份,知道的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有絲毫提及,畢竟沈臨微的手段又陰險又難以察覺。
沈臨微跟在殿下身後的時候,總是樂此不疲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一點點貼近殿下。也隻有在影子裡,他敢幻想離殿下這般相近。
沈臨微從未想過殿下會死。殿下是神人下凡的,怎麼可能會死呢?
他被皇帝特意調派出了京城,再回來的時候,殿下已經不在了。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下人哭得不能自已,沈臨微卻是呆在原地,一滴眼淚沒掉。
等他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個不停,才看見滿手帕的血跡。
殿下這樣心懷天下的神仙人物,竟然死於帝王家的猜忌。陛下忍不了殿下的功高蓋主,隨意一個蹩腳到不能再蹩腳的理由,就讓殿下進了死牢。
一杯毒酒,叫殿下一個人死在了黑暗的地牢裡。
殿下死前,會覺得心寒嗎?自己辛苦半生,哪一樁不是為了黎民百姓,最後卻被莫須有的罪名賜死在地牢,甚至無處伸冤。
沈臨微每每想到那個漆黑陰冷的地牢,就會覺得心像被無數隻螞蟻爬過,揪作一團。
他太恨了,恨那張龍椅上假惺惺的麵孔。沈臨微知道,有一個也抱著和自己一般的恨意,像是暗處的蛇,吐著星子想要伺機報仇。
那是殿下的親侄子,同樣有皇室血脈在身。沈臨微知道李承夷對殿下的心思,那雙總是追隨著殿下身影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
同樣是懷抱著不可見人的陰暗心思,他又比違背人倫的李承夷好了多少。
接下裡的一切發生的極為迅速。談話,聯合,做局,假旨。短短幾日,京城的局勢便完全翻了個天。
沈臨微以強勢的手段推李承夷上位,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終是為殿下平了反。
殿下心懷天下,關心黎民百姓,於是沈臨微也儘全力完成著殿下的遺願,即使他心裡清楚自己早就爛透了。
李承夷不算個仁義的帝王,他暴虐易怒,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但那又如何?沈臨微不在意,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他終究跟不上殿下的腳步。誰又能呢?
外人眼中的他是人人愛戴的好官,隻是私下裡性子冷了些。沈臨微樂意營造這樣的假象,他總是幻想著,若是殿下有一天下凡來看,不至於會失望。
京城中總有流言,說丞相心中有個早亡的心上人,所以才這般年紀未曾婚配。
此言不虛,他確實有個早亡的心上人。遇見過那個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李承夷自然也是如此。每次老臣們進諫要帝王納妃,沈臨微就會默默後退一步,不參與任何討論。他知道李承夷不可能納妃,死諫的結果不過是金鑾殿上多一個老臣的血,沒什麼可謂。
後來死了幾個老臣,爭議著要納妃的聲音也漸漸小了,這幾年幾乎不曾有提起過。
沈臨微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下去,抱著對一個早亡人無法宣之於口的情愫,最後老死在這個偌大又微小的京城。
直到他看見那個與殿下如此相似,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小輩。
沈臨微一時間僵住了。
同樣的劍眉星目,同樣的霽月光風,就像是沈臨微還是貴公子的時候,遙遙相望殿下那一眼。
“殿下?”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指尖顫抖得不成樣子。
江言隻亂了一秒,很快就神態自若,笑道:“這位大人莫不是也把晚輩認作了先太子殿下?能有幾分像殿下是晚輩的福分。”
沈臨微回過神。
眼前人自然不可能是殿下。
渾身各路顏色都混雜著的衣裳,滿腰的玉玩配飾,鬢間還簪了束花。殿下素來戒奢行儉,這個魯莽晚輩怎麼能夠與殿下相提並論。
沈臨微為自己一時的愣神感到懊悔,但麵對著這張臉卻又做不出冷臉的神情。隻好轉過頭,冷聲道:“你是誰家的子弟,如此不懂禮數?”
然而一刹那過於膨脹的思念讓他無法抑製地在腦中描摹殿下的眉眼,呼吸也緊促了幾分。
江言隨隨便便地扯了個禮,作出毫不在乎的模樣:“晚輩是冀州江家的子弟,不知大人們在此議事,這便退下了。”
說罷,不待沈臨微有所反應,就迅速向外走去。
沈臨微下意識喊住他,然而片刻後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像是被附魂之人的突然清醒,沈臨微指尖一頓。
他這是在做什麼?
他在透過這個小輩看殿下嗎?他在把這個無禮又紈絝的小輩當做殿下?
這是對殿下的侮辱。
他擺了擺手,低聲道:“算了,你走罷。”
江言看他一眼,馬不停蹄地走掉了。留長寧侯在原地震驚。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首先兒子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竟衝撞了沈大人,這可是掉腦袋的罪過;其次……
那個先太子,是說的那位驚才豔豔的人物吧。
隻要是見過先太子的,誰又能忘記呢?
長寧侯在看見江言的時候,也不自覺晃了神。像,太像了,難怪沈大人這樣冷靜的人也有失態的時候。
但那不可能會是先太子殿下。
這個道理,長寧侯懂,沈大人不可能不懂。
先太子殿下,在京城幾乎已經是個禁忌般的存在。那年□□,多少人在那場宮變中喪失了性命。
最後第一件事卻是為先太子平反。
所有參與所謂先太子謀逆一事的人,賜死的賜死,流放的流放,陛下與沈大人手段毒辣得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自此之後,就沒人再敢提先太子的名諱了。
記得有一次宮宴,一個老臣不過是小聲嘀咕了一句某個彈琴的樂師有幾分先太子神韻,陛下就直接拔劍砍下了他的頭。
那時候長寧侯就坐在不遠處,看著陛下通紅的眼眶,緊張的不敢動彈,生怕陛下的劍下一刻就在自己身上了。
哎,可惜先太子這樣的神仙人物,最後卻無人敢談論,無人敢說起,真叫人歎惜。
“沈大人?”他顫顫巍巍喊了一聲,看沈臨微手撐在案台上半天沒動靜。
“要不,我讓小兒說教這小輩一番?如此不懂禮數,實在……”
“不必。”沈臨微揉揉眉心,“一個晚輩而已。”
第44章 古代3
江映又看一眼自家乖乖巧巧靠在椅子上睡覺的弟弟。
怎麼看也跟屬下口中到處惹事挑釁的紈絝公子毫無乾係。
這幾日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丞相沈大人都開始有意無意地瞥他一眼, 江映一開始以為是自己身上有什麼問題,直到沈大人狀似無意地問起小言。
難道小言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把這位沈大人也惹到了?
江映複歎口氣。
“哥哥, ”江言忍不住睜開眼,“一會的功夫歎了幾次氣了。”
江映想著, 若是小言做了什麼能惹到沈大人的事,是一定得當麵道個歉的。
“小言,明日宮中有個宴席, 百官都會參加, 你陪我一起去。”他故意作出嚴厲的模樣, 語氣不容拒絕。
江言隻好應了下來。
這宴會辦在宮中, 本是傳統的帝王與後宮眾嬪妃設宴的日子,隻是因為李承夷始終後宮空設,便該做了眾臣之宴。
反正就是坐在宮殿的最外圍喝喝小酒,江言就沒有費心準備他的五顏六色式穿搭,隻隨意找了件大紅色的袍子披上。
卻見江映眼神極亮, 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江言看了看自己,沒什麼問題啊。
小言沒有穿平日裡最喜歡的各路顏色混雜的衣裳,而是隻套了件大紅色外袍。江映不知道怎麼形容心底的那種感覺, 他甚至覺得有些熱淚盈眶。
紅色的外袍極為修身, 勾勒出眼前人略細的腰線。疏朗的眉眼在紅衣的映襯下更具張力,幾乎要將人的魂魄吸入。
這樣的人站在你麵前, 你似乎不自覺就會想到錚錚風骨一詞。
“小言, ”江映欣慰道,“哥不是說你平時穿的不好看, 隻是今天這樣就特彆好。”
“是嗎?”江言眨眨眼,“我覺得今天穿的太素了些, 定是不好看的。哥哥不必安慰我。”
眼看江映還要說什麼,江言忙推著他出去,“宴會就要開始了吧?我們快些去,彆遲了。”
其實江言還真的挺喜歡這種各路顏色混雜的衣服的。
很有生命力的感覺。處在虛幻的時空太久,江言享受這種生命力。
讓他知道自己還真真切切地活著。
江府離皇宮不算遠,乘馬車不過半刻鐘便到了。
殿中坐了大半的人,隻幾個重要的大人物還沒出場。江映雖說因為三元及第的身份與殷實的家世風頭無二,但按照官階,坐席還是安排在了宮殿的最外圍。
本以為沒什麼人打擾,自己可以靜靜地品嘗宮中的美酒,但一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江言若有所覺地朝旁邊看去。
原來是裴小公子。那次自己不辭而彆,想必他心中還在記仇?
江言遙遙舉起酒杯,朝裴玄安晃了晃。
裴玄安被江言嘴角的笑意晃了神,不自覺地避開目光。他本來想著興師問罪,江言這一笑,他一下就忘了自己本準備做什麼了。
“裴小公子今日的衣裳甚是好看。”
“是,是嗎?”裴玄安愣愣地答道,很快又皺起眉頭,“大男人怎麼能說好看?”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今天自己的穿著,才想起方才離府時鬼使神差套上了一件紅紫色的外褂。
果然這人喜歡這種顏色。
裴玄安嘴角微微翹起,似乎要說什麼,但被太監尖利的聲音打斷。
“陛—下—駕—到—”
百官紛紛起身,恭敬行禮。
一身淩厲之氣的帝王踏著眾人的拜謁聲負手而入,鳳目微挑,眼眸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緒。張牙舞爪的蟒紋更增一分天家威儀,行動間冠冕上的珠簾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莫名叫人心生畏懼。
隻是他緊皺的眉頭,眉間的狠戾,昭示著這位帝王絕非什麼良善之輩,而是談笑間可奪人性命之人。
從群臣的態度也可見一斑。江言可以看見,在帝王走到跟前的時候,自己前麵跪著的老臣微微顫抖的身影,顯然是對這位帝王怕到了極致。
江言頗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上次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的這個小皇侄還拚了命違抗旨意要來地牢裡救他出去,不過最終隻是見了他最後一麵。
那時候,小夷還是滿臉掛著淚水,完全不懂得掩藏情緒的小人,轉眼間就成了眾人敬畏恐懼的帝王了。
反倒是自己現在小了他十來歲。
江言隱晦地藏住了自己打量的神色,埋下頭,混在眾臣之間。
李承夷終於麵無表情地行至龍椅之上,揮了揮手。
太監會意,尖聲道:“開—宴——”
周圍這才響起了絲竹之聲,悠揚的旋律打破了因為帝王的到來而顯得死寂的氛圍。
裴玄安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在躲著陛下?”
江言的手一抖。
“很明顯嗎?”
“那倒沒有,畢竟是個人都會躲著陛下。不給我以為你會喜歡陛下龍袍的顏色呢。”最後一句是壓低了聲音,貼在江言的耳邊說的。
江言手裡的酒都快灑出來了。
他覺得跟裴小公子坐在一起,自己在完成任務身死之前就可以先一步因為謀逆之罪而死。
“我出去走走,這裡麵太悶了。”江言沒有給裴玄安反應的機會,立刻端著酒杯出了宮殿。宮殿中多的是人來人往,無人在意宮殿外圍一個小官家屬的離開。
江言不敢離開太遠,隻是隨便在旁邊尋了處亭子坐下。
吹著涼風,酒便也醒了大半。
另一邊
一直未曾停歇的絲竹樂聲吵的李承夷心中煩悶,眼前舞女飄飛的水袖更是叫他眉頭緊皺。
李承夷向來我行我素,索性直接起身從後門出去。
某種奇怪的直覺驅使著他來到涼亭,李承夷一眼便看見了坐在涼亭中人的背影。
一身紅衣勾勒出身線,如墨的青絲被高高豎起,顯然方方及冠,是個年輕小輩。
然而下一刻,那人無意間側過頭,露出了一張側臉。
過於熟悉的眉眼將李承夷定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在瘋狂叫囂,但身子卻無從動彈。
這眉眼在夢中出現過千次萬次,李承夷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第45章 古代世界4
大太監從未見過陛下如此失態的時候。
自打陛下即位, 他就一直跟在陛下身邊。陛下向來是叫人看不懂情緒,即跟了陛下快要十年,蘇源吉依舊讀不懂陛下。
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唯一幾次情緒外泄的時候,都是因為有人詆毀先太子。
蘇源吉現在都無法忘記, 那時候陛下手中緊緊抓著劍柄,劍尖還在往下淌著血。年輕的帝王雙目猩紅,眸中的盛怒讓人不敢有絲毫動作。
後來蘇源吉慢慢地猜到, 陛下心中, 怕是對這位霽月風光的先太子殿下有什麼有違人倫的念頭。
即使是殺紅了眼睛的時候, 蘇源吉也沒見過陛下如此失態。瞳孔猛縮, 指尖顫抖的不成樣子,沒有絲毫帝王態勢,幾乎是踉蹌著往前。
“太子……殿下?”蘇源吉聽到陛下極小聲的低語,絲毫是怕驚擾了夢中的人物一般。
蘇源吉心中一顫,忙抬眼看去。
涼亭處果真坐著一人, 遠遠看著便是豐神俊朗,再細細一看,這側臉竟是與先太子有九分相似。
那唯一的一分不似, 全來自於這人實在太過年輕。一頭青絲被玉冠高高束起, 正是在京城年輕公子哥中流行的。
蘇源吉眉頭一皺,還沒想出個所以然, 就見陛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幾步, 似乎想要觸碰那人。
“陛下當心!”蘇源吉忙跟上去,虛扶著李承夷, 防止他踉蹌間直接摔下去。
涼亭中的人被他的動靜驚住,轉身來看。看見李承夷的一刻, 似乎愣了愣神,眼底飛快閃過不明的情緒。
看到正臉的一刻,饒是蘇源吉也忍不住倒吸口涼氣。
像,實在是太像了。
簡直與先太子年輕的時候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草民見過陛下。”江言回過神,立刻跪倒在地上行禮。
李承夷似乎慌張地要扶他起來,江言卻跪在原地沒動。
“陛下想必是將草民錯認成了先太子殿下,”江言頓了頓,抬頭看著李承夷恍惚的眼睛,“草民不敢冒充先太子,陛下明鑒。”
良久的沉默。
陛下激動的神色似乎慢慢轉涼,再到麵無表情,一點點恢複成蘇源吉所熟悉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狠戾帝王。
沉默長久到蘇源吉心底泛起了嘀咕,才見陛下猛地上前一步。
下一刻,他直直抓住江言的脖頸。
眼神淩厲,指尖顯然在不斷收緊。
“說,你是誰派來的?沈臨微?還是吳國人?”
江言知道怎麼掙脫開來,但身為草包紈絝的他不應該知道這些。所以他隻是任由李承夷的指尖愈發收緊,強壓住自己下意識反抗的肌肉意識。
脖頸間的力越施越大,大到江言已經感受到了死亡的臨近。
李承夷看著那雙眼神深處無波無瀾的雙眸,不知怎麼心中一顫,猛地鬆開了手掌。
江言脫力跌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咳嗽個不停。眼尾因為劇烈的咳嗽顯現出幾分紅暈。
李承夷莫名覺得那脖子上明顯的青痕很刺眼。
他握緊了指尖,壓抑住自己想要衝上去抱住地上人的衝動,揮袖轉身。
“蘇源吉,”他背對著江言冷聲道,“把他押下去。三天之內,朕要知道他所有的底細。”
“嗻——”蘇源吉忙躬身行禮。
……
小江公子的身份沒什麼可查的。
蘇源吉很快就掌握了小江公子的全部信息,清清白白毫無錯漏。
蘇源吉給江映江大人通了個口信,沒說什麼多的,隻說陛下覺得小江公子聰慧,留在宮中陪他幾日。
但陛下這幾日顯然心不在焉,經常做著做著事情就開始莫名其妙出神。
作為跟在陛下身邊十多年的老人,蘇源吉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陛下排憂解難。
小江公子被他安排在一處偏僻的宮殿。本來按照陛下的意思應該是關在暗牢之中,隻不過蘇源吉自作主張換了安排。
蘇源吉進屋的時候,江言正百無聊賴地靠在窗邊喝茶。
“小江公子,”他訕笑著靠前,躬了躬身子,“您近來住的可好?”
江言低頭繼續喝他的茶,並不回話。
蘇源吉隻好開門見山道:“小江公子,我也不瞞著你了。陛下對先太子,呃,是極其的後輩仰慕之情。老奴想,小江公子不妨學一些先太子的音容氣度,或許陛下他一高興……”
江言被茶水猛地嗆了一口。
蘇源吉隻好閉嘴不言。
江言咳嗽了好半天才緩過來,看著蘇源吉顯得極為正經的神色,顯然不是在說笑。
“先太子已故去多年,”江言蹙著眉,“陛下為何還沉溺在往事中不肯忘懷?”
“況且先太子與陛下的關係也並未親近到這個地步吧,不過是叔侄……”
“小江公子!慎言!”蘇源吉卻急急忙忙看了四周。
敢說陛下與先太子的關係並不親近,這位小江公子怕是沒這麼多條命給陛下殺的。
然而陛下對先太子的禁忌之情自然是他必須死死守住的秘密,蘇源吉隻道:“先太子神仙人物,陛下心中景仰有什麼不對?小江公子還是不要這麼多問題了,老奴這番前來可不是尋求您意見的。”
他招呼身後的太監上前,托盤上放著一件青色的衣衫。江言看了幾眼,認出那是他當太子的時候最常穿的便服之一。
江言的嘴角抽了抽,半晌沒說話。
“小江公子,”蘇源吉壓低了聲音,“不要叫小的為難。您也不希望令兄因為您的事受牽連吧?”
江言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情緒。
蘇源吉強壓下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壯著膽子繼續道:“這還有本冊子,是老奴親自謄抄。小江公子多看看。”
說罷,他招招手。另一個太監躬身過來,恭恭敬敬將一本小冊子擺在了江言麵前的小案上。
“老奴晚些再來,希望小江公子多為令兄著想。”
等蘇源吉帶著人退出了宮殿,江言才狀似隨意地翻開小案上的冊子。
——
(皇叔喜甜,十三街桃花酥乃最愛,長寧街四色酥糖次之。切記,他不喜酸,最厭酸棗之類,山楂蜜餞皆不喜。
當歸酒不喜,瓊花露愛之。
糯米涼糕,芸豆卷,椰子盞,白麵絲糕,可。
他不喜歡苦,茶亦需甜。
……)
不知怎的,江言看著這些字眼,腦子裡卻浮現了一些久遠的畫麵。
那時候李承夷還沒及冠,每日的餐食是一定要來東宮吃的。來了卻也不放肆吃,就看著江言慢吞吞進食。
等江言問他為什麼不吃,李承夷就笑著道秀色可餐,他已經飽了。
沒想到暗地裡全在記他多夾了哪個菜幾口,吃了哪個糕點表情有些不同了。
僅僅是關於吃食,就記了滿滿的幾頁,每一字一句都是在實踐中得來的。
沒想到小夷對自己這樣上心。
江言潛意識裡覺得這上心的程度已經超過了對兄長輩的景仰,但念頭隻是飛快閃過,來不及抓住。
他繼續看下去。
(皇叔愛海棠花,石榴花,虞美人,蜀葵,梔子花皆可,不喜綠梅,桂花,石楠花。
……
(腰間所佩為江南產雪洛琉璃佩,偶爾換龍州青玉佩,喜剔透質感,通體冰涼物什。
……
(殿內常燃沉香,偶有印香,皆為上乘。隻是香不可過重,否則眉頭緊鎖。
……
一樁樁,一件件,全是江言自己都不曾注意過的小細節,但細細想來又有跡可循。
一整本小冊子,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他所有生活習性。江言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那些年在京城總覺得過得舒坦,並非全因為自己身居高位。
而是有人在暗地裡悄悄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瑣事。
他眉心微動,心頭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他索性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看看最後寫的什麼。
是蘇源吉謄抄的字,很工整的落在最後一頁,沒有絲毫情緒。
江言卻忍不住長歎了口氣。
最後一頁隻有三個字,寫著:
他怕黑。
江言確實是怕黑的。
因為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江言最怕某種虛無的存在。他害怕長時間的黑暗,害怕隻有一個人的地方。
李承夷會知道,是因為他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
那時候江言已經在地牢裡待了幾天。平日裡不曾有絲毫亂過的衣衫,此刻也顯得臟亂不堪。淩亂的發絲搭在身上,低垂的眼眸顯出幾分頹喪。
皇帝心知自己理虧,不敢來見江言,卻也不讓彆人來見。江言完全是一個人在黑暗的地牢裡坐了五天。
隻有偶爾從外麵遞進來的飯菜交代著時間的流逝。
說實話,江言不喜歡這種死法。
他最討厭黑暗,黑暗總是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存在。
或者說,他懼怕黑暗。
第六天的時候,江言才恍惚聽見地牢口有人喧嘩的聲音,夾雜著刀劍碰撞發出的刺耳鳴響。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期待地看著。
李承夷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麵。
那個霽月風光的人,從來如神仙般叫人不敢靠近,此刻卻雙手雙腳都被鎖鏈拷著,無力地靠在肮臟的牆上。
淩亂的發絲不減他半分俊朗,縱使是身處這樣的境地之中,他的脊梁依舊是挺直的,反倒更叫李承夷心中一哽。
許是沒適應外來的光亮,他下意識伸手擋在眼前,眯著眼睛。
李承夷顫抖著走過去。
“小夷,”他皺著眉頭,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喜歡黑。”
這三個字,李承夷寫的時候力氣已經完全透過紙背。
每一筆似乎都要花光他所有的力氣。
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李承夷已經的手掌已經被死死按住的指尖壓出來血跡。
寫下這三個字的那天,正是李承夷的即位大典。
第46章 古代世界5
晚些的時候, 蘇源吉看著時間差不多,便回到了安排江言住的偏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