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並未懷疑,笑道:“逛逛好啊,我們淮州城玩樂地方可多了,能逛上好幾天,我道那位公子打扮得亮麗要作甚,原是要去逛啊。”
打扮得亮麗?裴折略一斂眸:“你這話——”
“掌櫃的!”
突然插入的聲音打斷了裴折的話,他與掌櫃的一同轉身看去,隻見左屏抱著幾件衣服從二樓下來,那堆衣物眼熟,尤其是其中一件滾金邊的織雲錦外袍。
左屏看了裴折一眼,兩個人都沒主動打招呼,他將那衣物遞給掌櫃,又掏出一袋子銀兩放在桌上,道:“這衣裳料子特殊,勞煩掌櫃幫忙請個懂門的洗衣娘清洗,再打幾桶熱水送到二樓天字九號房,最後請個醫師,銀兩在這裡。”
“行,衣物放這裡吧,我趕明幫忙找洗衣娘,熱水馬上送到,正巧這位先生也要請醫師,夥計已經去了。”掌櫃的看了看櫃台上的錢袋子,無奈道,“客官給的太多了,用不了。”
左屏麵無表情,道:“剩下的是給掌櫃的。”
裴折翹著二郎腿,曲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台麵,在他手下,放著剛才掏出來的信。
左屏循聲看過去,在信上瞟了一眼,沒作聲,轉身上了樓。
掌櫃的掂了掂錢袋,去找人給樓上送熱水,邊走邊小聲嘀咕:“還不少,半夜發財。”
裴折看著櫃台上的衣物,暗自唏噓:好一個財大氣粗的天下第一樓,出手闊綽,金陵九他娘的還是個紈絝。
凡事不能對比,裴折想起自個兒的俸祿,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經曆,頓時升起一股仇富之情,紈絝子弟金陵九,還他帕子!
雲無恙扶著鐘離昧到客棧時,醫師正好到了,鐘離昧上樓不方便,掌櫃的在一樓找了個小房間,讓他們進去看病。
裴折坐在櫃台旁,死死地盯著堆成小山的衣物,眼神冷嗖嗖,像往外射著一把把刀。
“公子,你瞧什麼呢?”雲無恙尋了個空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怎麼還不睡?”
裴折沒答他的問話,道:“雲無恙,我養不起你了。”
雲無恙:“?”
裴折語氣陰嗖嗖的:“我準備去劫富了。”
雲無恙:“??”
裴折拿起櫃台上的信,揣進兜裡,往樓上走,留下雲無恙一個人捧著茶杯發呆。
醫師給鐘離昧開了跌打損傷的藥油,然後跟著掌櫃的往樓上去,掌櫃的收了左屏一袋子銀兩,大晚上也不睡覺了,儘心儘力的跟著張羅。
鐘離昧扶著腰從房間裡出來,正看見雲無恙苦著一張臉,好奇問道:“怎麼了?”
雲無恙舌頭都捋不直了,直接將茶杯往他麵前一懟。
鐘離昧掃了眼茶水就知道,放的時間太久,茶沏釅了。
雲無恙砸吧著嘴,把茶杯往櫃台上一放,又湊近鐘離昧嗅了兩下,眉頭擰得死緊,嫌棄道:“一股子怪味。”
鐘離昧了然:“藥油味吧。”
雲無恙悄聲道:“還是之前的味道好聞。”
鐘離昧想起裴折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之前什麼味兒?”
“梅花香氣。”雲無恙思索道,“有點像胭脂水粉,又有點差彆,總之淡淡的,挺香挺好聞。”
鐘離昧心頭一驚,他從來不用熏香,就算尋歡作樂,隻睡了沒一個時辰,總不能沾得滿身香氣一晚上不散吧。
再說上樓劫富的裴折,在天字九號房門口打轉了半天,始終沒下得去手,尋摸著要給劫富找個適當的名頭,咱是講究人,不能跟個土匪似的。
裴探花窮講究,完全忘了“劫富”兩個字就和講究人搭不上邊。
他這一耽擱,正好等到掌櫃的領著醫師上了樓,裴折一合計,背著手衝掌櫃的點點頭。
掌櫃的抬頭看了眼房間號,遲疑道:“先生是不是走錯房間了,您不是天字二號房嗎?”
“是,我睡不著溜達溜達。”裴折笑得溫和,“順便來看看朋友。”
掌櫃的麵色古怪,想起之前左屏和裴折全程毫無交流,宛如陌生人的相處方式,心道這叫哪門子朋友。
醫師年紀大了,困得直打哈欠:“是這間嗎?早點看完我早點回去了?。”
掌櫃忙上前敲門:“公子,給您請的醫師到了。”
房間內傳出一陣淋漓的水聲,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最後才是一聲冷淡的應答:“嗯,稍等。”
裴折把扇子往腰間一插,暗自嘀咕,先前忘了加一條:叫得好聽。
沒等多久,門從裡麵打開了。
金陵九穿著一身柔軟服帖的白色裡衣,之前束好的長發散了開,帶著濕意披在肩頭,他應該是剛泡完澡,收拾得太急,身上的水還沒擦乾,洇透了裡衣,手肘處、肩膀處……身上好幾處露出了幾近透明的顏色。
金陵九視線掃過門口的三人,在看到裴折的時候,略微愣了一下。
裴折笑眯眯地打招呼:“九公子,好巧,又見麵了。”
金陵九:“……”
你跑到我房間門口跟我說好巧,真他娘的巧出花來了。
金陵九收斂了神情,側身讓醫師進屋,掌櫃的看他的意思就知道,尋了個借口自己離開了,隻剩下一個臉皮厚沒自覺的,半邊身體卡在門縫,硬是擠了進來。
裴折挨在金陵九旁邊,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勸道:“九公子剛沐浴完吧,還是得多穿點,年輕時不注意,等到老了,就遲了。”
金陵九叫他氣得腦殼子疼,也不想理睬他,放任裴折在房間裡亂逛。
請醫師在桌旁坐下後,金陵九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掌櫃的請來的是淮州城中幾十年的老中醫,中醫講究望聞問切,聽完金陵九的話,醫師從隨身攜帶的箱子裡拿出脈枕,然後便開始把脈。
桌旁就放著兩把凳子,金陵九和醫師一人一把,裴折沒地方坐,索性這看看那瞧瞧,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看什麼都新奇。
天字號房間的布置都是相同的,但金陵九的房間多出來很多東西,比如房間裡放置的金絲楠木雕花鏤空的屏風,屏風後邊放著浴桶,附近有一圈水痕,毛巾隨意地搭在一旁架子上,看起來濕漉漉的,應該是剛剛使用過。
裴折走近浴桶,摸了摸浴桶邊緣,然後抬手至鼻尖,輕輕地嗅了嗅,他麵色如常,好似自己並未做過什麼不合時宜的事。
順著屏風往裡走,再沒有其他東西了,裴折抹了把屏風,笑著衝金陵九喊:“九公子這家當不錯。”
金陵九扭頭看了他一眼,冷淡道:“湊合。”
裴折暗自咋舌:不愧是天下第一樓的掌櫃,果然財大氣粗。
裴折繞過那屏風,又摸到了金陵九房間的床榻旁,床頭小桌上擺了一本書,書頁都翻卷了,像是有些年份。
裴折假模假樣地翻了兩頁,然後抬手摸了摸鼻子。
窗戶開了一半,鑽進屋的小涼風撲在臉上,好似刀刃刮過一般。
從窗口向外看去,遠山近水,夜風冷露,卷走了旖旎香氣,送來一室蕭索冷肅的冬意。
裴折擰了擰眉,將窗戶關上。他在屋裡繞了一圈,又踱步到桌旁,撐著桌子看金陵九放在脈枕上的手:“不冷?”
醫師把完了脈,金陵九收回手,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口:“裴探花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就是覺得大冷天,你穿得少還開窗,不怎麼好。”裴折道。
醫師點點頭,道:“五內虧空,脾寒氣虛,一到冬春交接,氣候乾冷,就容易咳嗽,得慢慢調養,另外你身體內濕氣太重,冷風吹多了會加重病情。”
裴折附和道:“沒錯沒錯,我說的一點都沒錯。”
金陵九:“……”
診斷結果不太嚴重,好好養著就行,醫師給開了藥方,問了要不要幫忙煎藥,金陵九一一應下。
金陵九相貌俊秀又隨和,雖性子冷點,但為人守禮,醫師對他印象不錯,離開前還特地多囑托了兩遍,讓他明早去醫館裡取藥。
送走了醫師,房間裡還有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醫師一離開,裴折便在空了的板凳上坐下,撐著下頜看金陵九,一副不準備離開的模樣。
經過一晚上的相處,金陵九已經對這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有了些了解,此時眉頭擰得死緊,嫌棄之情溢於言表。
金陵九:“裴探花還不準備休息嗎?”
裴折笑道:“九公子要邀請裴某人留下休息嗎?這多不好意思。”
金陵九一窒:“……”
裴折的視線從他身上劃過,然後落到床榻:“旁人說不定,但如果是九公子邀請的話,裴某定然不會拒絕。”
金陵九不喜歡開這方麵的玩笑,他知道裴折沒那種心思,隻是想試探他,夜深更重人困乏,金陵九懶得和裴折掰扯,直接問道:“裴探花有話直說就好。”
裴折大大方方地笑了,拍拍身旁的凳子,道:“過來坐,咱們聊聊。”
金陵九走過去坐下,哂道:“隻是聊聊?”
裴折被戳破了心思,也沒覺得羞赧尷尬,一臉似笑非笑:“對待聰明又好看的人,說‘聊聊’是心有不忍想留個體麵,九公子機智無雙,想必已經猜到裴某的意思了。”
金陵九雙手交疊在一起,聞言掀起眼皮:“裴大人想審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