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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山河不倦 83824 字 5個月前

不近女色,身有隱疾,私下裡說什麼的都有,但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金陵九聽得一愣一愣的,朝傅傾流看了一眼,就算他於人情世故上不通達,也能聽得出兩人之間關係匪淺。

之前可沒聽過,裴折和傅傾流有什麼關係。

這話題再聊下去就沒意思了,傅傾流心情不太好,周身氣壓隨之低沉下來,截住話頭冷冷道:“我自有要事在身,晚點再聊吧。”

說著,他就往外走去,離開前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語的金陵九,沒說什麼。

裴折心裡清楚,傅傾流是有事要和他說,但礙於金陵九在場,不便多言。

他暗暗腹誹,瞧瞧咱們九公子多能耐,一句話沒說,就把太傅大人給逼退了。

隨著傅傾流離開,房間裡的氣氛慢慢緩和過來。

金陵九這才鬆了一口氣,順著裴折的招呼,走過去坐在桌邊。

傅傾流氣勢太強,縱然是他,也有些抵擋不住。

局勢雖動蕩,但這朝堂之上,還是有能人的。

君疏辭蹙眉,欲言又止地看著裴折。

“想問什麼?”裴折抬頭看著他,“提前說好,君白璧的事我不知道,彆和我說這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問他。”

君疏辭沉吟半晌,語氣認真:“你有龍陽之好?”

裴折被嗆得咳嗽起來,罵道:“你有病嗎?!”

他真的沒猜到君疏辭會問這個,偷眼瞧了瞧金陵九,又氣又無奈:“你整天都在琢磨些什麼?”

君疏辭冷哼出聲,視線似有若無地掠過一旁的金陵九:“淮州城都傳遍了,怪我琢磨,怎麼不管好你自己?”

“原來如此。”裴折深深看了君疏辭一眼,倏忽露出點笑,“怎麼,擔心了,怕我對你的寶貝弟弟做點什麼?”

君疏辭冷著臉:“你最好不是!”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金陵九挑了挑眉,總覺得他們兩個話裡有話。

他心裡清楚,自己在這裡,會影響兩人的談話,遂找了個借口上樓了。

君疏辭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字條,遞給裴折。

“這個……”裴折接過字條,上上下下看了許久,疑惑道,“我怎麼覺得這像個人名。”

“這本來就是個人名。”他指著字條上的字,慢慢解釋道,“風聽雨是番邦剛上任的將領,原本駐守上州城,月前去了白華城,探子傳來了信,番邦或有大動作,跟這人有關。我先跟你通個氣,太傅大人此行,為的就是這事,我與他一人帶了一隊禁軍,衛鐸是跟著他的,齊逍是跟著我的,現如今,朝中已亂了套。”

裴折啞了聲:“所以你這麼著急過來,還真不是為了你那寶貝弟弟?”

君疏辭沉默了一下,低聲笑了笑:“不,是為了他。”

裴折心裡一動:“你?”

君疏辭衝他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56章

君疏辭一來,咋咋呼呼的君白璧立馬消停了。

裴折本以為這兩人還沒見上麵,等上了樓才聽雲無恙說道,君白璧已經被禁足在房間裡了。

他心想也是,就君疏辭那悶騷性子,一來鄴城,估計先奔著寶貝弟弟去了,其他什麼事都往後稍稍。

雲無恙端詳著他的臉色,小心問道:“公子,我剛才看見禁軍了,他們不是輕易不出京嗎?”

禁軍是守衛聖上的,輕易不離京城,現如今,齊逍和衛鐸都來了,證明聖上身邊無可用之人,看來朝中局勢比君疏辭說的還要嚴重。

一提起這茬,裴折就頭疼:“禁軍算什麼,你是沒瞧見,還有位祖宗一道來了。”

雲無恙眨眨眼:“君大人嗎?”

“他算哪門子祖宗?”裴折翻了個白眼,不屑地嗤了聲,“我說的是太傅大人,這犄角旮旯的,大人物一個接一個的!”

他越說越覺得離譜,忍不住碎碎念:“傅傾流竟然都來了鄴城,你說這是什麼事!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我做夢都沒夢到過!”

雲無恙自然知道傅傾流是誰,這整個天下,怕是沒人不知道這位傅先生。

再往前倒回個二十年,那就是傅傾流的時代,如今的第一探花和九公子加起來,都沒當時的傅傾流名號響亮。

雲無恙瞪大了眼睛:“太傅大人來了鄴城?!”

此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但裴折勢必要受到桎梏,他心裡清楚,有傅傾流在,自己的行事作風得收斂一下,不能照之前那樣來了。

雲無恙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那公子準備怎麼對待九公子?”

傅傾流是朝中重臣,還是帝師,他對天下第一樓的態度向來不喜。

金陵九作為天下第一樓的掌櫃,說的好聽點,是屢破懸案的九公子,說的不好聽一點,那就是過於龐大的地方惡勢力頭目,傅傾流不帶著禁軍把金陵九抓了就算客氣,怎會眼睜睜看著裴折和金陵九走得太近,更何況傅傾流和他家公子還有一層關係。

“誒呦,壞了!我把這茬給忘了!”裴折一拍腦門,轉身往外走。

剛才聽君疏辭說風聽雨的事,完全忘了他家九哥哥,眼下裡裡外外都是禁軍,他家九哥哥無異於入了狼窩。

他娘的,都怪君疏辭那狗東西!

“阿嚏——”

“大哥,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君疏辭揉揉鼻子,推開湊到眼前的君白璧:“離我遠點。”

君白璧臉色一變。

他打小和君疏辭關係好,以前惹了再多的事,君疏辭都不會怪他,這還是第一次讓他離遠一些。

君白璧在屋子裡反省了一陣子,本來準備插科打諢混過去,君疏辭這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念頭:“大哥,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彆生我的氣……不對,彆打我罵我,也彆這樣對我。”

自家弟弟什麼德行,君疏辭心裡明鏡似的,聞言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哪兒錯了?”

君白璧垂頭喪氣道:“我不該私自離開家,不該瞞著你。”

“不對。”君疏辭走到床邊坐下,沉著臉道,“你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我哪回不是如著你的意,咱們早就有過約法三章,你好好想想,自己違背了哪一條。”

君疏辭在官場上縱橫已久,不怒自威。

君白璧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當即腿一抖,差點行了跪拜大禮。

兄弟倆是曾有過約法三章:第一,不得做危險的事,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第二,不能和彆人交往過密,不能因為外人疏離對方;第三,有心事一定要說出來,不能藏著小秘密。

君白璧將三條規矩一一在心裡過了遍,鼻尖一酸。

之前被劉巡當作凶手抓起來,裴折又借機恐嚇他,他本來已經不在意這事了,在麵對君疏辭的冷漠時,又打從心底感到委屈:“我,我不該來鄴城,這裡太危險了,我什麼都沒做,我,大哥還生氣,我不知道怎麼做了……”

君疏辭隻想逗逗人,讓君白璧漲漲記性,沒想著要把人給惹哭,君白璧一委屈,他頓時繃不住了:“過來,到我這裡來。”

君小公子慣會撒嬌,裴折不吃這套,但有人吃,他小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背過身去,委屈巴巴道:“你讓我離遠點。”

“我錯了,不離遠點。”君疏辭歎了口氣,慌忙起身,“彆哭了,我隻是見玉兒偷偷來找外人,擔心你被騙,這才氣昏了頭。”

君白璧憤憤道:“不許叫那個名字!”

君白璧小名玉兒,他懂事以後,就嫌這個小名像女兒家的名字,鬨了好一通脾氣,不讓人叫。

全府上下沒人敢惹小公子,也就君疏辭一直不改,偶爾興致上來了,就喊兩聲,非惹得小公子惱羞成怒才肯罷休。

沒人哄的話,不多時就自動調節好了,一旦有人哄了,那股委屈勁兒便刹不住了。

君疏辭從後麵把人攬進懷裡,溫聲哄道:“好,不叫,有人冤枉我們玉兒了對不對,玉兒身上還疼不疼,來,讓我看看。”

君白璧被一個接一個的“玉兒”砸得腦殼子疼,那點委屈全被羞怒衝散了,想動手打他哥又舍不得,隻能任由君疏辭帶著他倒在床上,掀開他的衣領。

他趴在被褥裡,迷迷糊糊的也忘了問,君疏辭怎麼會知道他被冤枉的事,想到可能是裴折說出去的,又開始在心裡罵罵咧咧:都怪裴折!

“阿嚏——”

裴折自言自語:“難不成是小九兒在想我?”

他是在停屍房門口找到金陵九的,金陵九站在門口,垂著頭,看上去有些低落,不知道在想什麼。

當初失態的畫麵還留在裴折腦海中,事後他曾問過,金陵九也承認了,發病和房間裡的畫麵有關,他幾乎找遍了軟玉館,沒想到金陵九會來這裡。

林驚空從房間裡出來:“已經收拾完了,九公子,勞煩了。”

裴折快步走過來,趕在金陵九進門前攔住了他:“要去乾什麼?”

“說完事了?”金陵九平靜問道。

林驚空解釋道:“君大人說案子要儘快破了,隻給了三天時間,我看九公子在,就請他幫忙看一看現場。”

金陵九沒否認,眼神有些空,一副出神的模樣。

裴折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上不來下不去,隻覺得心裡難受得緊:“案子是官府的事,君疏辭是淮州城的知府,理應接手。你去找他,若是他推諉,就告訴他,現在有犯罪嫌疑的隻有一個人,名字叫君白璧,若是破不了案子,就讓劉巡按規矩抓人。”

話音剛落,他便拉住了金陵九,轉身往樓下走。

林驚空在後麵喊道:“裴大人,那你呢?”

裴折腳步一頓,沒回頭:“我?事關顧一曲,我得避嫌,這案子我不查了。”

林驚空驚呼出聲:“裴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金陵九眼底閃過驚詫,他被裴折牽著,隻能看到裴折的側臉,和一點繃直的唇線。

裴折擺了擺手:“沒什麼意思,帶來這麼多麻煩,讓君疏辭自個兒去忙活吧!”

撂挑子不乾了,不像裴折會做出來的事,林驚空覺得裴折可能昏了頭:“裴大人,那你要乾什麼去?”

裴折平靜道:“還債。”

軟玉館門口有禁軍把守,這些人都眼熟裴折,此時見他冷著臉,紛紛感慨,不知出了什麼事,能將好脾氣的探花郎逼成這樣。

一直離開軟玉館幾十米,裴折才鬆開金陵九,質問道:“為什麼要勉強自己?”

金陵九沒有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想儘快離開鄴城。”

隻有破了案,才能儘快離開這裡。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傅傾流出京,禁軍正副指揮使同行,朝堂上必有大事發生。”金陵九抬眼看他,目光銳利,“局勢動蕩,我必須提前為天下第一樓做打算。”

他說的隱晦,但意思十分清楚:怕朝廷發難,對天下第一樓動手。

裴折有心解釋,但風聽雨之事乃朝廷機密,他身為朝廷命官,自然不能將這種事告訴金陵九。

他收緊了手,用掌心的疼痛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你要回客棧嗎?我送你。”

君疏辭帶著禁軍去了軟玉館,傅傾流下一步的動向尚不明確,讓金陵九回客棧、然後他們少聯係才是最好的安排。

金陵九明白他的意思,客氣道:“有勞裴大人。”

一路回到客棧,兩人都沒說一句話。

到了門口,金陵九正想道彆,卻見裴折一聲不吭地往裡走。

“裴大人?”

裴折不理,徑直走到他房間門口:“開門。”

金陵九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動彈。

裴折近乎固執地重複道:“金陵九,開門。”

“裴折,你冷靜點。”金陵九眉心緊蹙。

從離開軟玉館以後,他仿佛戴了麵具,總是一成不變的冷淡表情,現如今皺了皺眉,才泄露出些許情緒波動。

裴折暗自鬆了口氣。

他不樂意見金陵九那副無感無覺的模樣,那讓他有一種抓不住眼前人的感覺,生氣也好,動怒也好,他想看金陵九像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很冷靜。”他心情鬆快了,露出點笑模樣,“說好要哄你睡覺,我現在無事一身輕,不止能哄你睡覺,還能日日夜夜陪著你。”

金陵九忍了又忍,在裴折伸手去推門的時候,問道:“你在自欺欺人嗎?”

裴折動作一滯。

“你是朝堂重臣,帝王心腹,我是江湖草莽,嘖,還有可能是亂臣賊子,你覺得我們有可能成為朋友嗎?”

“金陵九,你——”

“裴折,裴折……”金陵九舔了舔唇,將他的名字咬得很重,短促地笑了聲,“你該不會,對我認真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關於兩人的身份】

小九兒:地方惡勢力頭目,俗稱黑dao大佬。

小探花:片兒警。

本文又名《黑dao大佬和他的小嬌夫》、《百變探花:黑dao大佬輕點寵》、《冰山大佬的心尖花》

思來想去,怕大家看不出來,還是要做個閱讀理解:

①君疏辭知道君白璧被抓的事,他事先和裴折通過氣。

②裴折故意提起君白璧,當著金陵九的麵把事情都推給了君疏辭。

③承認顧一曲和自己有關,避嫌來纏著(監視)金陵九。

總結:小探花不是戀愛腦,他和君疏辭做了個局。

友情提示,記住這個“還債”。

更深的伏筆不說了,慢慢看吧,小九兒和小探花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們以後會為了彼此妥協,但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他們是棋逢對手。

第57章

這個認真,是哪方麵的認真,又是怎麼個認真法,兩人心裡都明白。

話不能說得太清楚,就像人一樣,活得糊塗點好,活得太清楚、太明白,勞神傷身,不是件好事。

聰明人向來懂得利用一切,創造出有利於自己的局麵。

空氣仿佛凝滯住了。

裴折慢慢收回手,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金陵九。

他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迷茫的狀態之中。

金陵九站得不正,抱著胳膊倚靠在牆邊,無聲的等著他的答複。

剛才那話問得過於冷漠,經曆過幾日的交往,以他們現在的關係,總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

但金陵九就是問了。

這一問,打破了他們現階段維持出來的平靜假象,將真實的問題搬到了台麵上。

這問題是早就存在的,掩飾不了,即使現階段能夠粉飾太平,終有一日也會爆發出來,與其長痛,不如快刀斬亂麻。

裴折一直沒說話,金陵九慢慢垂下眼皮。

他臉色稍冷,隱隱有些動怒意味,不似剛才問話時候的快活瀟灑。

“若是沒什麼事,裴大人就請回吧。”金陵九站直了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你是官,我是江湖三教九流,本來就不是一道的,你走你的陽關路,我向我的獨木橋,今日就說開了,往後也彆再浪費彼此的時間,做那些個糊弄人的舉動。”

“誰糊弄人了?”

裴折側過身,擋在他門前,擺明了不讓他進屋。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什麼意思?”

“我剛才沒回答,隻是在想你為什麼會那樣問,金陵九,你很在意我的答案嗎?”裴折輕笑了聲,“或許我該問,你很在意我對你是不是認真的嗎?”

金陵九喉間一哽:“你想多了。”

裴折不在意他的嘴硬:“究竟是我想多了,還是你的心思被我猜到了?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堂重臣,帝王心腹,手裡拿著聖上的信物,帶著數不清的秘密。而你呢,你是威脅到朝廷的江湖勢力,世人稱讚你,也詆毀你,你可以是九公子,也能輕易的成為亂臣賊子。”

他語調很慢,卻十分認真,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攤了攤手,帶著點無奈,又帶著點寵溺:“金陵九,你很自由,你有底氣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金陵九隱約從這話中咂摸出什麼意思,但又抓不準,潛意識裡有種感覺,不能再聽下去了。

但裴折沒有給他逃離的機會,很認真地問道:“是你的底氣,讓你以那種方式問出那個問題的嗎?你完全沒有提過自己對我的看法,沒有提過你有沒有……對我認真,故意在那種情況下逼問我,恕我直言,九哥哥是在考驗我嗎?”

那聲“九哥哥”太燙,從耳孔鑽進身體中,血液流經四肢百骸,燙得他心尖發麻。

裴折隻是簡單的反問,但金陵九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九哥哥是聰明人,我不用說明白,你也能感覺到我的心意。”裴折眉梢輕揚,往前湊了一步,“但我是個很有原則很有底線的人,什麼事都要按部就班的來,什麼話都要說得清清楚楚,所以即使你已經猜到了答案,我還是要親口告訴你。”

“金陵九,我對你從來都是認真的。”

儘管我們立場不同,儘管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但我對你這個人,從來都是認真的。

裴折最後還是如願跟著金陵九進了房間。

剛才的一番剖析過於直白,現在冷靜下來,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分坐在桌邊和床邊,沒有主動開口。

一直到左屏和穆嬌回來,房間裡的平靜氣氛才被打破。

兩人已經習慣了裴折在場,沒有半分驚訝,左屏徑直對金陵九道:“按九爺的吩咐,訂了八寶齋的位子,現下便可以過去了。”

金陵九看向裴折,無聲的詢問。

裴折聳聳肩,站起身:“陪你一起。”

八寶齋,二樓雅間。

四方桌上圍坐了四個人,金陵九坐北朝南占了主位,裴折、傅傾流和劉巡依次分坐一邊。

剛點了菜,桌上隻擺著一壺茶水,劉巡認命地站起身,給三人斟茶倒水。

金陵九一行人是到了八寶齋後遇到傅傾流和劉巡的,在門口正麵撞上,裴折和傅傾流重複了一下軟玉館內的獨特寒暄,最後傅傾流不知抽了什麼瘋,主動問能不能和他們坐一起。

當朝太傅大人的麵子,誰敢不給?便有了雅間裡的這一幕。

裴折撐著額角,感慨道:“真是有緣啊。”

傅傾流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

金陵九掃了裴折一眼,眼裡帶了點意味不明的情緒,以茶代酒敬了傅傾流一杯,客氣道:“久聞太傅大人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傅傾流接了他這杯茶,回道:“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百聞不如一見。”

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句懟著一句,毫不客氣。

這是金陵九的飯局,但桌上除了裴折,他與其餘兩人並不相熟,故而敬了那杯茶,他再沒開過口。

都是玲瓏心思,劉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金陵九,雖然裴折一直沒正式介紹,但剛才聽到傅傾流的話,心下有了幾分計較,不打聽也不多問。

裴折揉著眉眼,笑著打圓場:“怎麼沒人敬我一杯?”

傅傾流瞧不慣裴折這副吊兒郎當的態度,擰著眉道:“往常也沒見你這般,怎地今日如此不像樣子?”

劉巡朝裴折望去,對兩人之間的來來往往疑惑不已。

同樣的戲碼在軟玉館已經看過一次了,金陵九捧著茶杯不作聲,麵上一片淡然。

“往常是在朝堂上,自然得端端正正的。”裴折哼笑一聲,臉上帶著幾分戲謔,“這都出了京,太傅大人可讓我鬆快鬆快吧。”

傅傾流斥道:“整天耍你那嘴皮子,不像樣子!”

八寶齋是鄴城中最好的食肆,做的菜堪稱一絕,到這裡的第一天,劉巡曾邀請裴折和林驚空去吃飯,但被裴折以案子要緊為由拒絕了。

陸陸續續上齊了菜,菜色是鄴城獨一份兒,當得起它的名頭,不說其他,單單是各色菜肴的擺盤都彆出心裁。

裴折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金陵九,見他完全沒被傅傾流影響心情,眼底閃過笑意,手下暗暗拽了拽金陵九的衣袖,悄聲道:“不愧是我們小九兒,今日怪我攪了你的興致。”

金陵九明白了他的意思,悄聲回道:“聽說這兒的菜味道不錯,你嘗嘗。”

裴折啞然,看了看金陵九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菜肴色澤鮮豔,香氣誘人,果然不錯,但和他說的話實在不相乾,這算哪門子的聊天?

劉巡見裴折一直沒動筷子,問道:“裴大人怎麼了,可是不習慣這些菜色?”

這一句問的頗為突然,裴折沒反應過來,隻“嗯”了一聲沒多說,默默吃起菜來,邊吃邊在心裡想這菜的味道果然不錯。

比起金陵九,劉巡更像是做東的人,連忙問道:“八寶齋的菜肴帶了點外地特色,裴大人若是吃不慣,我去讓廚房另做。”

“沒什麼吃不慣的,哪兒那麼嬌氣?”傅傾流瞥了裴折一眼,“哪裡是不習慣菜色,他是不習慣被打擾。”

桌上幾人各懷心思,金陵九毫不在意,一點不摻和,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大有一副隨你們怎麼鬨都與我無關的甩手掌櫃樣子。

裴折回了神,無奈笑道:“您可彆諷刺我了,先前說錯話了,太傅大人彆和我一般見識了。”

傅傾流不置可否,沒搭理他,反而往金陵九那邊看了幾眼。

金陵九向來不喜歡寒暄,也懶得應付彆人的試探,把所有菜嘗了個遍後,就隨便找了個借口,去了屏風後麵。

八寶齋的雅間是隔斷式,屏風遮住了回廊和窗戶,繞過屏風便又是一番天地。

樓閣靠窗放著一張貴妃榻,榻前有長案,上麵放著一把桐琴,貴妃榻上鋪了軟墊,打開窗坐在榻上,能看到對麵樓上的粉牆黛瓦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把木窗支開一點縫,金陵九坐在貴妃榻上往下瞧,邊瞧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揪著軟墊上的流蘇。

剛出正月,還有些冷,街上行人多披了大氅,毛絨領子遮得人看不清臉,從上往下看,像一顆顆顏色各異的圓球。

金陵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玄色的長衫,領口袖口的內裡都綴了細絨,也捂得嚴嚴實實。

窗戶裡的寒氣灌進來,他活動了一下手指,視線又放到旁邊的桐琴上,許久沒碰過琴了,眼下見著還有幾分手癢。

屏風隔絕了一切視線,沒猶豫太久,金陵九便從了心意,伸手覆在琴上。

為了靜心養神,他幼時曾學過琴,學的儘是有名的琴曲和江陽當地的調子。

此時彈的,沒名字,是師父教的一支曲子。

金陵九偏愛此曲,練了許久,一上手就找回了之前的感覺,絲毫不顯生疏,心念一動,流暢的琴聲便從指尖泄出,悠揚婉轉,高亢動人。

曲子不長,沒一會兒就結束了。

金陵九抬起頭,正對上傅傾流的視線。

他收回手,從貴妃榻上站起身,帶得軟墊上的流蘇晃了晃,穗子頂的珠子撞在貴妃榻旁,發出一陣脆響。

傅傾流眼裡湧動著熱切,聲音有些顫抖:“你是如何習得這曲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事九哥哥,沒事小九兒。

第58章

金陵九施施然站起身,繞過桐琴,不答反問:“江陽小調,太傅大人聽過?”

“江陽小調?”傅傾流攥緊了拳頭,一雙鷹目銳利,“江陽範圍甚廣,你是何時在何地學的這小調?教你的人又是誰?”

金陵九笑了下,沒什麼溫度:“太傅大人是將我當成犯人來審了嗎?”

傅傾流臉色難看,不知是因為他說的話,還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

“二位說什麼呢,我也來聽聽。”裴折端著瓷盅,邊喝邊問,“剛上的甜湯味道不錯,你們要不要嘗嘗?”

凝滯的氛圍瞬間被打破,劉巡跟在他後麵,悄悄探頭看了一眼,暗自在心裡腹誹,不愧是裴大人,眼看著兩人不對付還敢往上湊。

傅傾流心情本就不好,被裴折一鬨,臉色更黑了,彆說喝甜湯,他都有把裴折直接燉成甜湯的心了。

金陵九卻與他相反,回答出乎意料,好奇問道:“什麼湯?”

裴折舔了舔唇:“有山楂,有梨子,酸甜的,誒,劉大人,這叫什麼湯來著?”

劉巡:“山楂燉梨。”

“噢,對,山楂燉梨。”裴折殷切推薦,“要不要來一碗?”

金陵九搖搖頭,慢慢走上前:“喝不下,我隻想嘗嘗味道。”

裴折:“那我給你少盛點?”

說話的工夫,金陵九已經擦著傅傾流的肩走過來了:“太麻煩了。”

沒明白他的意思,裴折眨了下眼,遲疑道:“所以?”

“所以,給我嘗一口你的?”金陵九麵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低頭看著裴折捧著的甜湯。

離得不遠,裴折能夠看到他眼睫輕顫,像凜冬飛舞的雪片,飄落在心頭,帶起一陣細微的顫動,狀似心潮澎湃:“張嘴?”

“砰——”

開著的窗被猛地合上,發出巨大的響聲,卷著寒氣的冷風被拒之窗外。

裴折和金陵九轉過身,看到傅傾流繃緊的肩膀,剛被關上的窗戶向裡反彈,微開了一條小縫,可見剛才關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太傅大人不複平時的從容冷靜,看都不想看兩個舉止過火的人,就這樣背對著他們,一隻手搭在琴上,冷聲斥道:“出去!”

裴折第一次見傅傾流這般,愣了兩秒。

倒是金陵九先回過神來,推著裴折的肩膀,帶著他往屏風外去,一點不見剛才和傅傾流對峙時的針鋒不讓。

繞過屏風,回到吃飯時坐的位置。

裴折低著頭,看著手上的瓷盅,一副出神模樣。

劉巡還在發呆,從剛才金陵九要和裴折和一碗湯的時候就怔住了。

鄴城與淮州城到底有一段距離,他沒聽說過裴折和金陵九有什麼聯係,一個朝臣,一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任誰也想不到他們會如此親密吧!

劉巡表情複雜,不太想坐到桌邊了,總有一種自己過去會破壞他們之間的和諧氣氛。

金陵九心情不錯,一點不見剛才彈琴時的寂寥,十分有閒情逸致,樂悠悠地調戲裴折:“裴郎在想什麼,不是說要喂我喝湯嗎?”

剛才小二來上菜,順便將一些碗碟撤了下去,桌子上並不擠,甜湯放在正中間,橘紅的湯汁閃著瑩潤的光澤,用瓷白的湯盅盛著,有種賞心悅目的美。

人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舒坦,金陵九現在就是這種狀態,看著那甜湯都覺得養眼,滿意程度不輸於裴折偶爾做出的一些舉動。

裴折托著瓷盅的手加了幾分力,湯是溫熱的,因為指腹上覆著一層薄繭,幾乎感受不到熱度,隻有掌心溫溫的,像有人往上麵嗬了一口氣。

他抬頭看著金陵九,目光順著穠烈鋒利的眉眼遊移,撞見其中隱約的得色。

裴折確定,自己沒說過要喂金陵九的話,但他不介意調戲回去:“叫聲好聽的再喂你。”

金陵九從善如流:“裴郎?裴大人?你覺得哪個好聽?”

兩個人更曖昧的話都說過,不差這一星半點,都沒覺得有多過火。

整個屋子裡,尷尬的隻有劉巡,他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隻能儘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想摻和進這幫大人的事裡。

所幸劉巡運氣不錯,沒有在這種尷尬的處境中待太久。

林驚空和君疏辭帶著人找過來的時候,裴折剛和金陵九就什麼是好聽的展開爭辯,當著一群人,兩人終於覺出點羞臊,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君白璧跟在君疏辭身後,一進雅間先和裴折招了招手,悄悄對他擠眉弄眼,在君疏辭有所察覺之後,連忙移開視線,兩隻手絞在一起,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乖巧又心虛的模樣。

裴折斂了玩笑的意思,微皺著眉:“不是說了嗎,這案子我避嫌。”

說這話時,他一直看著君疏辭。

“不是的,裴大人,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讓你參與破案。”林驚空緊抿著唇,眼底儘是幸災樂禍的情緒,他斟酌著詞句,儘量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謝相思和宋長情的死與顧一曲有關,而裴大人你說過,你要避嫌顧一曲,所以我們想讓你配合調查,將你知道的有關顧一曲的內情說出來。”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轉向林驚空:“你以為這樣說,我就聽不出你的意思了嗎?”

這話的意思,不就是把他當成了類似於錢正那樣的證人嗎?他裴折覺得林驚空在把他當成大傻子忽悠。

林驚空默默移開視線,看向君疏辭,意思十分明顯,這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提出來的,冤有頭債有主,要找你就找他去。

裴折怒瞪著君疏辭,後者絲毫不虛,平靜地回了他一個眼神,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謅:“有勞裴大人了,破了案之後,全城的百姓都會感謝你的。”

金陵九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交鋒,想不明白為什麼君疏辭會突然翻臉,這人早上的時候不還和裴折聊得好好的嗎?

裴折倒是能猜出為什麼,八成是因為君白璧的事,他知道君疏辭會心疼,卻沒想到這人如此小心眼,竟然會乾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把他當成證人來審問,無疑是為了給君白璧出口氣。

“也費不了裴大人多少時間,隻是問兩句話罷了。”君疏辭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掠過安安靜靜坐在桌邊的金陵九,“不會耽誤你其他的事。”

裴折心神微動,隱約聽出了一點彆的意思。

“聖上下旨,令君大人來淮州城,就是信得過你。”知道歸知道,裴折不打算就這樣吃虧,故意挖苦君疏辭,“這案子若是再拖個幾天,不能及時得破,君大人可就辜負聖上的期望了,屆時傳回京城,嘖。”

君白璧心一緊,看向身前的人,他可不願讓彆人對君疏辭指指點點。

君疏辭臉色沒什麼變化,平靜道:“那就不勞裴大人費心了。”

君疏辭鐵了心要把裴折帶回去,兩人唇槍舌戰了一番,以裴折妥協結束。

離開之前,裴折故意裝出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對著金陵九千叮嚀萬囑咐,就差上手了,叫他千萬記得,晚上給自己留個門。

一群人表情各異,君疏辭被惡心得聽不下去,黑著臉,帶著君白璧離開了雅間,林驚空和劉巡挨在一起,自覺有個照應。

餘光瞥見門口的人影,裴折忍著笑,提高了聲音:“那我先去了,忙完了一定儘快趕回客棧。”

金陵九沒接話,慢慢淡了臉色。

他心裡計算著時間,從乾元七年至今,已經五年有餘,這五年裡,裴折從來沒離開過京城,君家遷至京城時間更久。也就是說,舉試之後,裴折和君疏辭在同一座城裡住了五年多,若非關係好,又怎會拿這種事來調侃玩笑。

熟稔。

裴折和君疏辭的相處中透著熟稔。

這是用時間堆積起來的,不是單純的默契與合拍可以達到的。

更何況他們同在朝堂,利益相關。

裴折央了一會兒,但金陵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回隻言片語,他也不氣惱,好脾氣道:“給個麵子,九哥哥理理我。”

向來不知臉皮為何物的探花郎,破天荒地說出這等話,幾乎是在服軟。

但金陵九仍不快意,掀了掀眼皮:“不用儘快,來不來都無所謂。”

裴折:“?”

直到離開八寶齋,裴折都沒從金陵九那裡得到一個好臉色。

他整個人都是懵著的,不明白為什麼剛才還好好的,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君白璧在外麵沒聽到金陵九的回答,樂顛顛的過來臊裴折:“你和那金陵九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從沒見你說話那麼膩歪過,之前說的你家哥哥,該不會就是他吧?”

裴折正心煩著,聞言乜了君白璧一眼:“關你屁事?”

君白璧震驚不已:“有你這麼對待朋友的嗎?”

裴折懶得搭理他,隻當沒聽見,徑自往前走。

君白璧還想追上去控訴一番,卻被一隻手拽住了,有力的胳膊從後麵搭上他的肩,幾乎將他整個人攬進懷裡:“彆亂跑。”

君白璧受寵若驚地看著身旁的人:“大哥,是你嗎?”

君疏辭:“?”

君白璧一臉凝重。

他從小就黏君疏辭,總愛賴在君疏辭懷裡,摟摟抱抱是家常便飯,但從他十幾歲起,君疏辭就拒絕他的親近了。

倒不是對他不好,兄弟倆的關係還像以前一樣,隻是君疏辭會避免和他有肢體接觸,除了他鬨得厲害和哭的時候,都不再抱著他。

幾年了,這是君疏辭第一次主動碰他。

君疏辭搭在他肩上的手向上,捏了捏他的臉:“彆胡思亂想。”

君白璧嚴肅道:“大哥放心,我什麼都不想。”

君疏辭狀似隨意道:“也可以想點彆的。”

君白璧滿臉好奇:“什麼?”

君疏辭:“我……算了,沒什麼。”

林驚空和劉巡走在最後麵,抬頭就看到勾肩搭背的君家兄弟。

“不愧是兄弟,真是相親相愛。”劉巡乾巴巴道。

林驚空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最後隻一臉複雜地點了點頭。

這邊靜謐無聲,另一邊琴聲如裂帛,穿雲破霧,高亢激烈。

從君疏辭等人來到八寶齋後,傅傾流就沒出現過,他一直在屏風後麵,任外麵幾個人聊了半天,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

金陵九並未著急離開雅間,靜靜地端坐在桌前。

意料之中的琴聲,熟悉的調子令金陵九微勾了勾唇,不過下一刻他就收斂了笑意,眼底一片深沉。

是那首他剛剛彈過的曲子,他師父教的,不是江陽有名的調子,這麼多年了,金陵九也隻聽師父一個人彈過。

今日又多了一個人,傅傾流彈的分毫不差,其中更有幾分不同的味道。

傅傾流從屏風後走出來,神色和藹了幾分:“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聽到彆人彈奏這支曲子。”

金陵九挑了挑眉:“是嗎?”

“你應該不知道。”傅傾流臉上隱約有懷念,“這不是江陽小調,這是我為一友人作的琴曲。”

作者有話要說:

太卡了,遲到了,抱歉抱歉。

第59章

“我曾有一友人,相交甚篤,一同仗劍縱馬,相約為黎民社稷鞠躬儘瘁,可惜隔閡叢生,見解相悖,一切終究化作了年少時的輕狂詞言。”傅傾流年近半百,時間在他臉上呈現出沉澱過的厚重,“還未分離之時,我曾作過一支琴曲贈予他,如今已將近二十年,未曾再聽過了,你方才彈的就是那支曲子,讓我想起了那位故友。”

金陵九背在身後的手收緊,眼底神色複雜難辨:“太傅大人說這些,所為何意?”

僅僅因為一支曲子,就在外人麵前剖白自己,不像是傅傾流的性子。

到了傅傾流這種年紀,就不喜歡虛與委蛇了,開門見山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習得這曲子的,實不相瞞,我一直在找那位故友。”

“過了二十年,都是故友了,又何必再尋?”金陵九聲音稍冷,“過去的歲月沒辦法追究,見太傅大人的樣子,當是已經與故友產生嫌隙,不若灑脫放手,彆困囿自己。”

金陵九不是個喜好說教的人,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會摻和彆人的事,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也算是稀奇事了。

傅傾流不作聲,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沉默之中。

他臉上表露出來的異樣情緒已經褪去,而今又恢複了平時的從容沉著,仿佛之前的激動與失態都是臆想出來的,仿佛那位故友從沒有存在過。

剛才的話的確有些過分,就在金陵九以為他不會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傅傾流又問了一遍:“如何是不困囿,如果是放棄尋找,那我恐怕永遠都做不到灑脫。”

他坦蕩得磊落光明,近乎卑微,隻想要一個答案。

桌上的山楂燉梨已經涼了,但湯汁表麵仍然泛著潤亮的光,像夜晚水麵上漂浮的月光,將點滴零碎的記憶封存。

兒時的生活中從不缺乏甜食,因為師父和穆嬌喜歡,金陵九不偏好甜口,今日也是興致來了,才想要嘗一口裴折碗裡的甜湯。

此時看著這剩下的甜湯,讓他想起幼年時,師父總愛做甜食,他胃口還沒穆嬌大,每次都吃不完,會剩下半碗湯,然後師父就會將他剩下的湯喝完,並教育他不能浪費。

雖然他下次還是吃不完,但這種教育的話總不會缺席,三天兩頭就會出現一次。

金陵九從未體驗過什麼是親情,這是他想象到最接近親情的樣子。

“之前說過了,是江陽小調,太傅大人不信的話,可以親自去江陽看看。”傅傾流的臉上帶了點焦急,金陵九笑了下,“已經開春,江陽快暖和了,現在過去的話,正好能夠看到棲霞山第一批開的花,某祝太傅大人尋得想要的答案。”

屋門開啟又合上,金陵九端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盛了一碗甜湯。

湯涼了,更顯得甜味重,很膩口。

他隻喝了兩口就放下勺子,心道自己還是喜歡不上甜食,勉強也無意義。

八寶齋距離客棧不遠,一路走回去花不了多長時間,金陵九到客棧的時候,隻有穆嬌在,左屏出去了,還沒回來。

穆嬌拿著兩串糖葫蘆,剛才在街上買的,看到金陵九後,熱情地遞了一串出去:“師兄,吃糖葫蘆!”

唇齒間仍留著酸甜感,金陵九敬謝不敏,拒絕了她的分享:“你從小就愛吃這個,剛才那山楂燉梨也是你點的吧。”

如果沒遇到傅傾流和劉巡,穆嬌和左屏會一起在八寶齋吃飯,那菜也是他們提前點好的。

“哈哈,師兄料事如神,神機妙算!”

金陵九無奈道:“你坐好,慢慢吃,彆噎著。”

穆嬌不在意道:“師兄多慮了,吃個糖葫蘆怎麼可能會被噎著?”

見勸不動,金陵九也不再贅言,轉而問道:“此次過來,可曾回江陽陪陪師父?你離家日久,他老人家想念得緊,常常念叨。”

“他哪裡會想我?”穆嬌嚼著糖球,被山楂酸得皺了皺眉,“回去陪了他沒兩個月,就開始趕人了,我看他才不想我,他巴不得我一直不回去呢。”

金陵九手肘抵在桌子上,指尖在額角輕點:“師父是想你的,瞧見他畫的你沒有?”

穆嬌眨了下眼:“他畫我了?師兄你在騙我吧,爹爹他整天隻知道看他的書,畫也是畫些千篇一律的東西。”

金陵九輕聲道:“千篇一律的東西?”

穆嬌咽下糖葫蘆,開始細數:“就那些個我們小時候就見過的東西,山水風景,對了,還有我之前提到過的,屏風。”

屏風嗎?

金陵九垂下眼睫:“沒有人去找師父嗎?”

“反正我沒看到過,偶爾來的都是李嬸她們。”穆嬌動作一滯,福至心靈,“師兄,你是不是想問爹爹有沒有想過你?”

金陵九抿緊了唇,沒反駁:“你吃吧,我先回房休息,等左屏回來了,讓他來找我。”

穆嬌應下,催著他快去休息:“師兄有事就叫我,我一直在房裡。”

左屏是臨近傍晚回來的,金陵九一直沒睡著,等他回來後又聊了一會兒,做下了吩咐。

左屏立馬又出去了,直到晚上都沒回來。

穆嬌來問過一次,金陵九隻說有事讓他去做,這幾日都忙著。

“師兄怎麼不讓我做什麼?”穆嬌自覺待在這裡好幾天了,什麼事都沒做過。

金陵九隨口道:“你不是要留下來保護我嗎?有沒有再給師父寫過信,說說我的近況?”

他還記得穆嬌曾經提到過,他生病的時候往江陽去過信。

穆嬌搖搖頭:“這幾日一直在鄴城,封了城,往外送信不方便,就沒寫過了。”

“也好,這裡的事是有些麻煩。”金陵九將要換的衣服找出來,平靜道,“日後寫完了信交給我,我讓人幫你送,省得你多跑動,沒時間保護我。”

穆嬌眼睛一亮:“真的嗎,謝謝師兄了!要是師兄以後再不按時吃藥,我告了狀的話,你不會扣下我的信吧?”

金陵九歎了口氣:“要告狀彆跟我說,我又不會扣下你的信。”

入夜,穆嬌說完就回房間了。

金陵九換好衣服,遲遲沒有入睡的打算。

他不知道裴折今日所說是戲言,還是確有那樣的想法,一時間拿不準主意,頗有些煩躁,連睡意都散了些許。

同樣煩躁的還有裴折。

跟著君疏辭等人回軟玉館之後,裴折也沒像錢正那樣被審問一番,隻是和君疏辭聊了一下,他從房間出來後一直臉色凝重。

裴折在八寶齋的時候就反應過來了,君疏辭會在這時候來找他,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但他沒想到,會是關於金陵九的事。

裴折悶頭進了停屍房,出來後主動找到林驚空,臉色凝重,道:“這案子要儘快破。”

林驚空以為他要說什麼大事,沒成想還是案子:“自然是要快點破案,我心裡急得不行,奈何線索查起來都需要時間。”

“看看今晚的情況,如果那鬼哭聲又出現了的話,你明天就讓人放出消息。”裴折臉色不霽,眉心壓出深沉的鬱色,“就說是顧一曲來索命了,官府找了大師,要挖開顧一曲的墳墓,來平息鬨鬼之事。”

林驚空震驚抬眼:“確定要這樣?”

都說死者為大,挖墳到底犯忌諱,是件挺冒犯人的事。

裴折按了按眉心:“目前來看,隻有這個法子能夠儘快破案。”

君疏辭聽到了他們的話,對林驚空道:“照他說的去做吧,隻是利用流言逼出凶手,又不是真的要挖人家的墳墓。”

林驚空頷首:“行,那我這就讓劉巡去找人,若是今晚還有鬼哭聲,明日一早流言就會傳遍鄴城。”

他說完就離開了,君疏辭拍了拍裴折的肩:“放寬心吧。”

裴折苦笑道:“放不下,我明知不是凶手在裝神弄鬼,明知凶手是為了顧一曲做出這一切,雖不知曉當年的內情,但我能猜到,凶手是想讓我們徹查顧一曲的事,用這等手段來逼迫他現身,心裡終究過不去。”

君疏辭輕嗤道:“你是官,官不該有私情,你對顧一曲的私心太重,旁人看得出來,沒直說你有意包庇凶手就是客氣了,退一萬步來說,凶手殺了人,殺人該償命,怎地他做的還是正確的事了嗎?”

“人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到鐵麵無私的又有多少?”裴折頓了頓,又問道,“若是有朝一日,君白璧殺了人,你真的能做到一視同仁,將他繩之以法嗎?”

君疏辭喉間一哽。

裴折搖搖頭,替他補上了答案:“你做不到。”

“對,我做不到。”君疏辭歎了口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傷害他,如果他殺了人,那我隻能替他頂罪,他的錯由我來扛,他欠的命由我來償。”

裴折深吸一口氣:“你……你怕不是魔怔了!”

君疏辭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是我的命。”

兩人談得專注,沒有發現拐角處收回的腳,衣袍在空中劃過,帶出一道慌亂的弧線。

裴折準備離開軟玉館的時候,傅傾流帶著衛鐸回來了,他沒走成,又被拘下了,連帶君疏辭,兩個人一並被傅傾流叫到了房間裡。

傅傾流心緒不寧,語速較平常快了不少:“我要離開鄴城一趟,明早出發。”

裴折一驚:“這麼急?”

傅傾流頷首:“有件要緊事。”

裴折與君疏辭麵麵相覷,問道:“什麼要事,比風聽雨的事還急?”

傅傾流也沒疑惑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歎息道:“家事不平,無以安天下,我此番離京,表麵上是為風聽雨一事,實則是為了一件私事。風聽雨一事尚未有眉目,番邦近幾個月內不會有大動作,並不急。我一人離開,此行來回不會耽誤太長時間,最多半月,肯定會回來。”

君疏辭:“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傅傾流:“你們先帶著衛鐸,如果可以,幫我留意一下番邦的動作,放心,聖上那邊我自會解釋。”

裴折沉吟片刻,問道:“去哪裡?”

傅傾流閉了閉眼:“江陽。”

他沒有多說的意思,同在官場之上,兩人又是小輩,不好多問。

“太傅大人儘管去,此處交給我。”

裴折應下之後,君疏辭就離開了,房間裡隻剩他和傅傾流兩人。

“老師是準備辭官了嗎?”

裴折問得十分直接,話裡聽不出情緒。

傅傾流笑了笑:“大概快了,許久未聽你叫我‘老師’,還有些不習慣。”

“老師是帝師,同朝為官之後,我自然避著點好。”裴折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教過我,就永遠是我的老師。”

傅傾流沉默了一下。

他受先帝所托,輔佐當今聖上,聖上疑心病重,故他與朝中大臣都未多聯係。

說教導裴折,其實是算不上的,隻是曾指點了一二,最後還不告而彆,但裴折一直拿他當老師。

第一探花名滿天下,試問這麼個出色的徒弟,誰能拒絕?

他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對功名利祿看輕看淡,但裴折介意,怕給他惹出麻煩,在人前總是裝出一副不熟的樣子,隻有兩個人的時候,才會喚他老師。

裴折怕他掛心,寬慰道:“我說這話可不是想惹老師歉疚,隻是想叫您知道,無論您如何選擇,學生都會拿您當老師,即使您不做官了,也不會改變。”

傅傾流心中動容:“好,不過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我也不知道此行會不會有收獲。”

裴折:“會找到的,老師找了那麼久,該如願了。”

傅傾流不置可否。

兩人又聊了兩句,裴折就告辭了:“不打擾老師休息了,明日可能趕不及,提前祝老師一帆風順,如願順遂。”

傅傾流笑著應道:“好,你也快歇下吧,彆離了京就沾染上那些陋習,被其他人看到像什麼樣子。”

裴折搖搖頭:“不了,我還有事。”

“什麼事?”突然想起什麼,傅傾流擰了擰眉,“和金陵九有關?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

裴折一噎,哭笑不得:“您怎麼一猜一個準?”

傅傾流臉上隱隱有不讚同:“你是官,他是匪,你還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裴折斂了笑:“老師,他不是匪。”

在朝臣心目中,天下第一樓就是山間賊匪,金陵九就是匪,這種話裴折聽過很多次,但今日發現,自己越來越聽不得了。

不必再問,傅傾流已經從他的態度中知道了一切:“罷了,老師相信你是個有分寸的人。”

裴折踩著月色離開了軟玉館,心裡思索著君疏辭說過的話,到客棧的時候,金陵九房間的燈已經熄滅了。

他在大堂裡遲疑不決,終於下定決心,和夥計簡單說明來意後,上了樓。

說出去的話一定要做到,即使金陵九睡了,他也要把人叫起來,問清楚金陵九今天中午為什麼生氣,然後再哄金陵九睡覺。

鬼哭聲突然響起,裴折渾身一激靈,準備敲門的手滯了滯。

下一秒,門從裡麵打開了。

第60章

房間裡的窗戶是開著的,風聲簌簌,鬼哭聲被吹進屋子裡,細弱的燭燈搖曳晃動,將人臉照得影影綽綽,透著些許鬼魅意味。

裴折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差點沒上來:“你,你要嚇死我嗎?!”

金陵九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扶在門上,靜靜地看著他:“我隻是聽到了聲音,準備出去看看,又不知道你會來?”

他語氣輕鬆,帶著點輕快意味,和裴折的緊張是兩個極端。

窗外的鬼哭聲還在繼續,風有些大,一下子將燭燈熄滅了。

兩個人站在門口大眼瞪小眼,隻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虛影,格外瘮人。

裴折一把抓住金陵九的胳膊,不依不饒道:“白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忙完了就會過來。”

“有嗎?”金陵九在黑暗中勾了勾唇,故作不在意道,“我不記得了。”

裴折不滿地“嘖”了聲,陰陽怪氣道:“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要是不多出現幾次,估計就被忘到犄角旮旯裡了。”

金陵九心中的鬱氣一掃而空,往回收了收胳膊,帶著裴折往房間走了兩步:“您才是大人有大量,彆跟我這種腦子不好的人計較。”

裴折翻了個白眼:“你要是腦子不好,那林驚空算什麼?”

林統領的腦子在裴折這裡遭了太多罪,金陵九一時間還有些同情他,沒有笑出聲來:“話可不能這麼說。”

裴折好整以暇地問道:“那你說怎麼說,我都聽你的。”

旁邊有門響動的聲音,隨即是腳步聲。

金陵九反應很快,一把把裴折拽進房間,然後自己擋在門口,用身體擋住了裴折。

穆嬌從屋裡走出來,手中軟劍閃著銀亮的銳光,她好似利刃出鞘,整個人身上帶著一股利落的殺氣:“師兄,你也被吵醒了?”

屋門半開著,裴折被壓在其中一扇門上,轉個身就會對上門口的人,金陵九一隻胳膊撐在他頭頂,微微俯身,正好遮住了他。

“嗯,有點吵。”金陵九平靜問道,“你要出去?”

穆嬌咬了咬牙:“我今天就是不睡了,也一定要把這裝神弄鬼的人給逮出來!師兄快點休息吧,這事就交給我了!”

穆嬌向來不相信什麼鬼神,江湖上怪事多了去了,她的膽子已經被練出來了。

以她的武功,不會出什麼事,金陵九沒阻攔:“多加小心。”

穆嬌走後,金陵九將門關上,正準備往裡走,就被拉住了。

裴折懶洋洋地靠在門上,拉著他衣袖,輕輕笑了一聲,問道:“我們這樣,像不像在偷情?”

金陵九換了睡覺時穿的衣服,袖口很窄,他腕骨較一般男子細些,本來顯得空曠,但被裴折一拽,袖口有些勒,兩個人的皮膚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他微微低頭,在黑暗中準確找到裴折的眼睛:“我不和你偷情。”

裴折心中暗笑,金陵九大概是將偷情話題講得最正經的人。

他忍不住想逗逗這個正經的人,靈活的手指順著袖口探入,在金陵九凸出的腕骨上畫了個圈:“為什麼不和我偷情?是我生得不好看?還是九公子瞧不上我?”

手腕上的一塊皮膚被刮搔得發癢發麻,仿佛被燭火燙到了,金陵九禁不住一抖,有些惱怒道:“就不。”

裴折不依不饒地追問:“為什麼不?憑什麼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得給我個理由,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瞧不上我,那咱們就沒法子好好聊下去了……”

金陵九被他念叨得頭疼,心道你怕是本來就沒想好好聊!

他用力抽回手,快速轉身往房間裡麵走,同時不清不楚的扔下一句:“我瞧不上你?我就是太瞧得上你!”

裴折揚了揚眉,太瞧得上?

他私心裡有種猜測,但太不要臉,縱使是他這種臉皮都不太遭得住,故而不敢多想,隻自己默默又咀嚼了一下金陵九的回答。

燭燈被重新點上,屋子裡變得明亮。

金陵九站在桌邊,回頭看來一眼。

他眉眼半垂,修身的白色裡衣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從窗戶外透進來的月光偏冷,帶著寒風料峭的涼意,輕撫過他發間。

裴折呼吸一窒,微蜷的手指一下子收緊,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拋開了。

金陵九緩慢地轉過身,一隻手撐在桌上,慵懶地抵著桌子,靜靜地看著他:“好了,說正事,裴大人深更半夜造訪,所為何事?”

裴折長出一口氣,閉了閉眼,壓下浮湧的血絲。

讀書人臭講究,他前半生從沒學過怎麼嗬護人,見著誰都不給麵子,三擊撼天鼓的傲氣刻進了骨子裡,偏生遇到了一位嬌氣的美人,這美人看過來的一眼,就能讓他難以自持。

前半生冷靜,頃刻間輕狂,都說病來如山倒,裴折覺得,金陵九像是他的一塊病,病了許多年,至今未愈,還有愈病愈深的趨勢。

“這算哪門子正事,你才是不好好說正事。”裴折歎了口氣,“自個兒摸著良心說話,是不是在勾我?又不想和我偷情,又總要勾我,九公子好不講道理。”

他徑直走到窗前,關上窗戶,將月光與冷風拒之門外,隻留他一個人與金陵九獨處。

金陵九道:“彆亂說話。”

因為不確定金陵九介不介意被人同床,裴折並未貿然坐在床上,隻站在一旁,好脾氣道:“好好好,先前都說過了,還裝糊塗,那我隻能順著你,再說明一下來意了,這不是來哄你睡覺的嗎。”

沒想到他會順杆往上爬,金陵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裴折溫聲道:“眼下夜深了,還不困嗎,你眼睛下麵都青了,要鬨脾氣耍性子明兒個再來,成不?”

金陵九臉上沒有一絲睡意,裴折一瞧便知,他今晚還沒睡著。

被拆穿了,金陵九也沒覺得丟麵子,大大方方地走到床邊:“這麼晚了,怎麼不陪同僚們?怕我這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裴折挑了挑眉:“什麼同僚?林驚空嗎?”

金陵九一噎,突然覺得自己好沒意思:“沒什麼。”

“我跟林統領隻是萍水相逢,哪裡及得上九公子?”裴折故作歎息,“他日離開淮州城,便再也不會和林統領見麵,但九公子你可不同,我們是要一起的。”

金陵九:“誰說我們是要一起的?”

裴折笑了笑:“我雖不敢自稱揣度人心的能人,但還是能夠看出一二的,九公子此行所為之事,應當是與我有關。”

金陵九擰了擰眉:“裴折,你——”

裴折打斷他的話:“用不著解釋,我自然知曉你對我非是我對你那般真心,但無論何種用意都好,咱們總歸來日方長。”

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金陵九眉心緊蹙,心裡頭憋得慌。

什麼叫“你對我非是我對你那般真心”,他聽出來了,裴折話裡有話。

裴折順勢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笑容和煦:“隻願我這枚棋子,能叫九公子你用得如意。”

得,也不必說什麼話裡有話了,這句話更加紮耳朵,直接挑明了。

卑微不適合風流恣意的探花郎,金陵九被這幾句話弄得不舒服了,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拋妻棄子的負心人。

金陵九沒辦法反駁什麼,他所做的事情,所計劃的一切,歸根結底說白了,不就是在利用裴折嗎?

他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對於裴折的想法,總覺得不該單單是利用,但更多的感情,一時間也無法準確分辨。他沒對人上心過,不明白什麼是在意,他享受著和裴折之間的拉扯,不知道自己對裴折的容忍早已經過了界。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清楚那些占有欲,但不確定,那是不是人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傾慕與喜歡。

等金陵九回過神來後,裴折已經坐在了床上靠裡一側,熱情問道:“你習慣在哪一邊?”

熱情到,仿佛剛才那些話不是他說的。

金陵九怔了兩秒,思緒罕見的被帶跑了,開始思考起裴折的問題。

但想著想著,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他在哪一邊都不習慣,他就不習慣和彆人同睡,一個屋子都受不了,更不必說一張床了。

裴折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回答,拍板決定:“你在裡麵吧,我睡相不太好,彆把你踹下去。”

他太過熱切,金陵九根本沒辦法拒絕,直接被扯到了床裡。

窗外的鬼哭聲不知何時停止了,一豆燭火燃到了儘頭,緩慢的熄滅,周遭變得昏暗起來。

金陵九規規矩矩地躺在床上,仰麵朝上。

旁邊裴折已經睡下了,說要哄人睡覺,結果自己沾枕頭就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種動物。

金陵九聽著身旁傳來的輕微呼吸聲,一股困意湧上心頭,他迷迷糊糊地想,裴折真的挺安眠的,比他之前用過的安神香都有效。

等他睡下後,熟睡的裴折慢慢翻了個身,麵對他,睜開了眼。

床鋪裡昏暗,看不太真切,隻依稀能夠看到輪廓。

剛才說那些話是故意的,棋子和利用。

他本不想挑明兩人之間維持的平靜,但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君疏辭查到的事,顧一曲的事,傅傾流的事,都讓他心緒難寧,不想再聽到金陵九說一些冷淡的話,即使是刻意裝出來的也不行。

裴折心中暗歎一聲。

照今晚的情況來看,金陵九對他還是心軟的。

他的計劃已經開始了,不可能因為私情停止,根據君疏辭查到的東西來看,兩人勢必要正麵相抗,也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維持住這份心軟。

雖然他們兩人都在算計彼此,但裴折總有種歉疚感,忍不住想對金陵九更好一些,以作彌補。

他將這種想法稱之為,虧欠後的過意不去。

同睡的第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

第二天早上,是金陵九先醒過來的,在聽到身邊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後,他第一反應就是向後撤,拉開距離,指尖夾住薄薄的刀刃,出手如電。

刀刃抵在裴折頸側動脈,隔著很短的距離,金陵九瞬間回過神來,想起昨晚發生的事,默默將手收回來。

他還未能習慣同睡的事,現在回憶起來,昨晚也是被裴折的話擾亂了心神,才會迷迷糊糊的任由這人睡在自己枕側。

談不上多懊惱,畢竟自己睡得不錯。

“睡醒了?什麼時辰了?”

裴折警覺性很高,在金陵九出手的時候就醒過來了,他本能想躲,但想到自己躲了後會發生的事,硬生生按捺住了。

現在看來,還好他沒輕舉妄動,金陵九應該隻是條件反射,並不是真的想對他出手。

金陵九坐起身,看了眼窗戶:“天已經亮了。”

裴折活動了一下肩頸:“起得有點晚,果然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榻上醒時遲。”

金陵九:“……”

趁著穆嬌沒來,金陵九和裴折趕緊收拾起床了,一同離開客棧。

在這件事情上,兩個人的做法很同步,不約而同的,都不想讓彆人發現他們昨晚睡在一起。

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吃飯,裴折遷就金陵九,找的是乾淨整潔的食肆。

吃飯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人在聊天,說的是這兩天晚上的哭聲。

“聽說了嗎,昨晚上又鬨鬼了,顧一曲回來尋仇了。”

“顧一曲?她不都死了十幾年了,回來尋仇,找誰尋仇?”

“誰知道呢,那軟玉館前幾天不是死了人嗎,聽說跟她有關,晚上的哭聲也是,玄乎著呢,聽說官府已經找了大師,準備挖開她的墳瞧瞧了。”

……

那嚷嚷得最大聲的人,八成是林驚空找的。

裴折暗自搖了搖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金陵九。

金陵九問道:“看我做什麼?”

裴折瞟了眼旁邊談論的人,問道:“你覺得他們說的事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罷,似乎都和我沒關係。”金陵九停頓了一下,聳聳肩,“如果你是問我的看法的話,我倒希望你這招奏效,這樣我就能早些時候離開鄴城了。”

裴折失笑,他就知道瞞不過金陵九。

兩人吃飯的時候都不說話,也沒再關注其他人的談論。

裴折先吃完,兩隻手托著腮,跟個孩子似的,沒一點當官的樣子:“好吃嗎?”

金陵九咽下口中的東西,眼皮不抬:“等我吃完了再回答你。”

說著,他又夾了一筷子吃食塞進嘴裡。

“你就不能先回答我嗎?”裴折不滿被忽略,“嘖”了聲,“反正是一句話的事,能礙著你什麼?”

金陵九沒理他,直到吃完飯,才回道:“不是一句話的事,你不是會簡單問一句‘好不好吃’的性子,若是我搭了話,你肯定又要問東問西,沒個頭,會礙著我,礙著我吃飯。”

裴折一噎,沒有辦法反駁,因為金陵九說的完全沒錯,他本來想問的就是另一件事。

金陵九擦乾淨嘴,抬了抬下巴:“現在你可以問了。”

裴折訥訥道:“想問問你身上的香氣是怎麼回事,從第一次見你就聞到了,昨晚睡在一起,還夢到了。”

金陵九表情古怪:“……夢到?”

裴折頷首:“夢到滿山梅花開遍,大雪紛飛。”

金陵九動作一滯,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原來如此。”

裴折狐疑地看著他:“不然呢,你以為我夢到了什麼?”

眼看著裴折的目光越變越複雜,金陵九忙不迭道:“那香挺多地方都有賣的,京城那邊少見,你沒見過也正常。”

裴折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是嗎?”

金陵九突然有一種解釋不清的無力感:“是……”

裴折笑了下,慢條斯理地點點頭:“好好好,是是是,都聽你的,你說的都對。”

金陵九:“……”

對個屁!你還不如當個啞巴!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小九兒:不跟你偷情。

小探花:好好好,我們要光明正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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