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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山河不倦 69357 字 3個月前

第71章

段西衡用帕子捂著頭上的傷口,氣得眼都紅了,坐在戲園門口,瞪著周圍的人。

福德去找風聽雨了,留下他一個人。

來聽戲的人撿完了錢,有想要離開的,都被段西衡堵在了戲園子裡:“你們一個都彆想跑,等風聽雨過來,我要把你們全都殺了!”

他這般言辭咄咄,還擋著門不讓人離開,令不少人心中又產生了動搖,臉色變得難看了不少。

整個戲園裡,隻有裴折那一桌仍舊是風輕雲淡的樣子,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裴折一邊嚼著花生,一邊問道:“怎麼突然想出手了?”

金陵九動作一頓:“看他不順眼罷了。”

“嘖嘖嘖。”裴折笑道,“這一個不順眼,可浪費了不少銀兩。”

剛才扔銀子的人是金陵九,丟盤子的也是他。

福德很快就將風聽雨帶來了。

風聽雨穿了一身戎裝,表情沉肅,遠遠看到段西衡頭上的血,皺緊了眉頭:“殿下何故來這等地方?”

他每天忙的事多了去了,這半大不大的九皇子偷偷溜出王庭,跑到他這裡來,彆提有多麻煩了,但凡段西衡是其他不受寵的皇子,他就將人打包丟回去了。

一見他來了,段西衡立刻指著戲園子裡的人,氣衝衝道:“風聽雨,這裡的人膽敢誣陷我,又重傷我,我命令你將他們全都殺了!”

戲園子裡的人看到滿身煞氣的風聽雨,頓時慌了神。

九皇子或許有人會不認識,但在這白華城中,沒人不認識風聽雨。

從上州城來的將軍,手段狠厲,麾下有一隊狼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戰功累累,縱是王室亦要給三分薄麵,任誰都不敢小瞧。

沒成想,這小少年竟然真的能叫來風聽雨,看來他確是九皇子段西衡無疑了。

風聽雨眉宇間有不悅,並未刻意掩飾,即使是麵對皇子,也沒像其他臣民那般討好的意思。

他越過段西衡,看向戲園子裡麵,目光準確地定在班主身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段西衡見他忽略了自己,又想到剛才受的委屈,滿心滿眼都是憤怒,吼道:“你聽不到本皇子說的話嗎?!我要你將他們都殺了!”

站在一旁的福德心叫不好,礙於風聽雨的駭人臉色,不敢貿然上前,隻悄悄給段西衡打眼色,希望他能儘快冷靜下來。

原本哄鬨的戲園子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噤若寒蟬,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風聽雨掀起眼皮:“殿下大概是聽戲聽得多了,記不得自己到了哪裡,這兒可不是王庭,這裡是白華城。”

段西衡的臉色徹底黑下來:“你什麼意思?”

“白華城不比王庭,此地民風彪悍,若是有哪裡得罪了殿下,您就多忍忍。”風聽雨抬手揮了揮,“來兩個人,帶殿下回去處理傷口。”

他話音剛落,就有兩個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著段西衡。

“大膽!風聽雨你放肆!趕緊放開我,你這是藐視王室,我要告訴父王!”

風聽雨渾不在意地“嗯”了聲:“殿下想見王上的話,更要好好配合,養好傷才行。”

段西衡:“……風聽雨,你該死!”

餘光瞥見風聽雨冷下臉,福德心一緊,忙跟上去,哄著段西衡,不讓他繼續罵更多的話。

待人走後,戲園班主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將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將軍,我們有眼無珠,沒照料好九皇子,讓他和人起了衝突,還請將軍贖罪。”

他雖說的是得罪了九皇子,但言辭之間都是對眼前之人的恭敬之意,仿佛比起段西衡,風聽雨才更尊貴些。

“行了,不是什麼大事,這幾日先彆唱了。”風聽雨環視四周,目光停在角落裡有一搭沒一搭吃著東西的人身上,眯了眯眼,“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之前班主說到九皇子和人起了衝突的時候,悄悄看了看裴折的方向。

風聽雨並沒有忽略這一點,他今日沒帶太多人過來,兩個人架著段西衡離開後,還剩下兩個人跟著他。

他右手放在腰間的短刀上,抬腳往裴折所在的角落裡走去。

沒有人敢攔他,聽戲的人忙不迭跑了,唱戲的在班主的指揮下,迅速收拾家把什,恨不得下一秒就離開這裡。

“看兩位的穿著,是從中原來的?”

風聽雨是主戰派,瞧不起中原人,自他來到白華城後,這裡或多或少有些地域歧視,城內大多數人穿的是番邦服飾,至少也是衣服飾物帶有本地色彩,像裴折和金陵九這樣完全是中原裝束的,並不多見。

裴折吃完最後一顆花生,拍了拍手上的紅皮:“沒錯,我二人走遍了九州三城,隻剩下瓷都白華城,故前來見識一番。”

風聽雨沉下臉,一雙虎目隱有銳光。

九州三城指的是中原風光,白華城本是三城之一,但後來發生了那件事,城破人亡,白華城也自然而然成了番邦的地方,鮮少有人再提起九州三城。

風聽雨眼睛毒,看得出麵前的兩人不是泛泛之輩:“二位怎麼稱呼?”

裴折眼睛一轉,介紹道:“在下金折,這位是我的兄長,金裴。”

金陵九指尖一顫,沒作聲。

“金折,金裴……”風聽雨在空板凳上坐下,將刀放在桌子上,“親兄弟嗎,你二人長得不太像。”

裴折隨口敷衍:“不像嗎?”

風聽雨一抬手,他身後的兩個人紛紛上前一步:“他們兩個是親兄弟,這才是長得像。”

裴折:“……”

跟著他的兩個人不止是親兄弟,還是雙胞胎,除了衣著發辮不同,哪哪兒都一樣。

“你一直待在番邦小國,可能見識不廣,沒見過像我二人一樣相貌出眾的人。”裴折手指點了點桌上的空盤子,慢條斯理地笑,“像我們這般好看的人,肯定沾親帶故,對了,知道沾親帶故是什麼意思嗎?”

風聽雨再不明白中原人繞來繞去的心思,也聽懂了他話裡的諷刺,登時黑了臉。

裴折還在慢悠悠地說著,活似看不見他的怒氣:“自己多看看書吧,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可以見識見識。”

一行人離開了戲園子,風聽雨對雙胞胎兄弟吩咐了幾句,就騎著馬離開了。

雙胞胎押著裴折和金陵九,推著他們往外走。

從風聽雨進戲園到離開,金陵九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偏頭看著旁邊樂嗬嗬的裴折,低聲問道:“這就是你的主意?”

裴折眨了眨眼:“你覺得這主意怎麼樣?”

金陵九看了看兩人手上綁的繩子,心道不怎麼樣。

裴折往他身邊靠了靠:“我是故意激怒風聽雨的,讓他把我們兩個抓起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覺得送信給我們的人和他脫不了乾係。”

金陵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雙胞胎兄弟見他倆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嗬道:“閉嘴!分開點!”

大街上有零星的行人,紛紛側目看著他們,麵帶惋惜地搖了搖頭。

雙胞胎兄弟是風聽雨的左膀右臂,眾人一瞧就知道,裴折和金陵九是誰下令抓起來的。

在白華城中,無論你有沒有犯什麼事,隻要得罪了風聽雨,必定是死路一條。

這些日子來,已經不知有多少被帶走的人了,隻是可惜了這兩個男子,臉長得那麼好看,命不長。

裴折不知道旁人在想什麼,他第一次被人用略帶惋惜的目光看著,還有些新奇,想和金陵九聊聊,但礙於緊緊盯著他們的雙胞胎兄弟,不得不將話咽了回去。

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少,四周也安靜下來。

天已經差不多黑了,雙胞胎兄弟對視一眼,拿出布條蒙上裴折和金陵九的眼睛,然後拉著他們繼續走。

裴折並沒有慌亂,冷靜的在心裡數著走了多少步。

視覺被剝離之後,其他感覺就會更加明顯,走了一陣子後,耳邊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細小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隱隱約約能夠聽出來,有人在交談。

“吱呀——吱呀——”

還沒等裴折反應過來,他就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撲去,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後就傳來一陣落鎖的聲音,而後是愈行愈遠的腳步聲。

應當是雙胞胎兄弟離開了。

眼睛被蒙上了,裴折下意識向四周轉頭,語氣略有些焦急:“金陵九,你在不在?!”

一直沒有聽到回答,他心底無端生出些恐慌。

“彆慌,我在。”

聲音是從右邊傳來的,裴折鬆了口氣,慢慢向他那邊靠了過去:“怎麼樣,你沒事吧?”

金陵九輕笑了下:“沒事,剛才著急了?”

“可不是。”裴折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萬一你出點什麼事,我可沒辦法交代。”

周圍都很安靜,間或有些細微的響動聲,莫名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金陵九一直沒接這話茬,過了好半天,輕聲道:“沒辦法和誰交代?”

他語氣中帶著似有若無的探究,像是糾結良久才問出口。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不答反問:“你眼睛上的布條摘下來了嗎?”

“沒有。”金陵九並未抓著剛才的問題不放,“你的呢?”

“我也沒有,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總覺得怪怪的,不宜久待,先把布條拿下來,然後再做打算吧。”裴折頓了頓,問道,“咱們兩個的手都被綁起來了,夠不著布條,互相幫助怎麼樣?”

金陵九長指微動,將刀片收了回去:“怎麼互相幫助?”

裴折:“用嘴。”

第72章

在靜謐的環境裡,眼睛被蒙上了,四周隻有彼此,之前還曾處於曖昧的狀態中,明明是清白的表述,卻似乎帶著一絲彆樣的意味。

金陵九怔了下:“用嘴?”

“對啊。”裴折渾然不覺其他,“快快快,我們互相咬下對方的布條,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寂靜之中,裴折隻聽到金陵九似乎笑了聲,然後說:“你先。”

兩個人挨在一起,金陵九按照指示彎腰,彎到一半,突然動作頓住。

裴折等了會兒,不見他說話,急切問道:“好了沒?”

“沒有。”金陵九慢慢直起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裴折疑惑:“什麼事?”

金陵九不答反問:“你猜他們打的是活結還是死扣?”

裴折:“死扣?”

“很大可能是死扣。”金陵九慢悠悠地解釋道,“我今日用銀冠束發,從後麵拽不下布條來吧?”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嘖嘖出聲:“忘了這茬,也多虧你記起來了,不然你那銀冠得在我胸口戳出個洞來。”

金陵九微低著頭,往裴折的方向靠近了一些:“那你可得謝謝我了,來吧,從前麵咬住布條,不用徹底拽下來,隻要能讓我的眼睛露出來就行。”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金陵九的臉幾乎碰上了裴折的鼻尖。

裴折下意識想往後躲,退到一半時反應過來,生生止住了動作。

金陵九微微側過臉:“有勞裴郎了。”

裴折:“……”

這稱呼一出來,他莫名覺得接下來要做的事有些怪怪的。

布條很薄,要咬住不容易,裴折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隔著布料,能夠感受到潮濕的熱氣撲在眼睛上,金陵九輕輕呼出一口氣:“你大膽點,不用擔心咬著我。”

方才裴折怕咬到他的臉,總不敢下嘴,但不真的咬住布條的話,又沒辦法將布條拽上去。

站著說話不腰疼!裴折暗暗腹誹,又靠近了些:“你這張臉,要是咬傷了的話,我的罪過就大了。”

這話不知哪裡戳了金陵九的癢處,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儘管來就是,便是咬了也無礙,等會兒我再咬回來。”

裴折:“……”

裴折一貫覺得自個兒不正經,但回首往事,似乎自己的不正經永遠停留在言語方麵,金陵九這人看著端莊,跟雪山上高不可攀的花朵似的,實則大膽得多,敢說也敢做。

他心裡忽地亂了,不知怎麼,腦海中浮現出金陵九咬著自己臉的畫麵,耳根子抑製不住的燒熱。

“怎麼了?總不會是被我剛才說的話嚇著了吧?”

“你才被嚇到了!我要下嘴了,你先做個心理準備。”

裴折穩了穩心神,湊近些許,嘴唇貼著金陵九側臉蹭了蹭,尋找布條的位置。

輕微的觸碰,帶著屬於裴折的溫度和味道,金陵九綁在身後的手倏地收緊,饒有興致道:“裴郎占我便宜呢?”

裴折:“……”

自打被關進來後,金陵九的話格外多,裴折被調戲得忍無可忍,不顧得那些個君子禮節,直接朝布條的位置啃了一口。

金陵九呼吸一亂,瞬間皺起眉頭,下一秒,蒙住他眼睛的布條被拽上去一點。

裴折咬著布條說不清話,怕鬆開後還要再咬一口,索性又往上拽了拽,直到金陵九阻止他才停下動作。

“好了?”

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隻依稀能看到個輪廓,但比蒙著眼睛時已經好了很多。

布條歪歪扭扭地掛在金陵九頭上,上麵還有些微的濕意,這對於潔癖的九公子來說,大抵是無法忍受的折磨。

但金陵九今日出奇的沒有在意,仿佛完全沒有發現這回事。

“金陵九?”

“我在。”他將跑偏的思緒拉回來,朝裴折的方向傾身,“忍一忍。”

裴折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咬了一口,緊接著,眼前的布條被拽開了。

他和金陵九一人腦袋上掛著一根布條,看著對方,都笑了。

布條拽開之後,其他的就容易了很多,兩人背對著彼此,和手上的繩子較勁。

裴折邊解邊調侃道:“說咬就咬,小九兒可真舍得下嘴。”

眼睛解放了,不再像剛才那麼沒著沒落的,裴折的天性也隨之釋放了,聲音裡帶著股吊兒郎當的勁兒。

金陵九平靜道:“彼此彼此。”

繩子很快解開了,兩人將腦門上的布條拽下來,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入目是黑漆漆的一片,空間不大,類似於一個牢房,旁邊沒有其他東西,地上光禿禿的。

門是木製的,上麵掛著一把沉重的大鎖。

外麵也是黑乎乎的,一眼望去,不見半分光亮。

裴折拽著那把鎖看了看:“有些年份了,鎖很重,估計石頭也砸不開。”

在他看鎖的同時,金陵九已經沿著四周走了一圈:“能砸開也沒石頭,甭管活物死物,這裡隻有我們兩個。”

裴折一噎:“你這話說的,怪瘮人的。”

“看了那麼多屍體,都沒見你怕過,現在說起瘮人來了。”金陵九走到他身邊,“彆怕,探花大人還得保護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呢。”

“……”

裴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就你,手無縛雞之力?差不多行了,還演上癮了。”

金陵九也沒惱,見他一直抓著那把鎖,福至心靈:“你會開鎖?”

裴折掂了掂手上的鎖,沒說會也沒說不會,頗為謙虛道:“可以試試,借你那銀冠一用。”

銀冠上有配套的銀簪,細長,且尖銳。

金陵九瞬間明白了他要做什麼,故作歎息:“一頂玉冠還不夠,換了銀冠,你也不放過。”

裴折接過銀簪,笑了下:“我還沒行加冠禮,你這樣在我麵前晃,我自然忍不住想叫你同我一樣。”

裴折拿銀簪在鎖上搗鼓了幾下,片刻後,鎖“哢噠”一聲開了。

他將銀簪遞還給金陵九:“運氣不錯,這把鎖雖然重,但是最簡單那種,一撬就開了。”

撬了鎖的銀簪難免沾上些彆的東西,金陵九隨意地把頭發往後撩了撩,將銀冠也放到裴折手上:“欠我兩套了。”

裴折失笑:“強買強賣?你怎麼不說直接送給我?”

“沒個合適的名目,我送你你也不會要。”金陵九拉開門,率先往外走,“萬一再給我安個賄賂朝廷命官的罪名,我可就冤死了。”

裴折心道也是,將銀冠收起來:“日後都還你。”

從牢房裡出來,往外是一條長長的,沒有儘頭的路。

裴折嗅了兩下:“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有。”金陵九嗅覺很好,被熏得頭昏腦漲,“潮濕氣,燃燒過的味道,還有發黴的味道,你猜的沒錯,這裡是白華城荒廢的瓷窯。”

裴折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我猜了什麼?”

金陵九用帕子掩著鼻子:“你不是和雲無恙說辦完事直接到瓷窯嗎?”

裴折臉色變了變。

不等他問,金陵九就解釋道:“我會一點唇語,當時你雖背對著我,但我看懂了雲無恙的口型。”

裴折回憶了一下,當時他和雲無恙說完之後,雲無恙重複了“瓷窯”二字,以作確認。

僅僅隻靠這兩個字,金陵九就猜到了他安排的一切,可見其城府心計。

不過裴折本就沒想能瞞過他,嘖了聲:“唇語都會,小九兒身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驚喜?”

“多著呢,待到時機合適,定讓你一一見識。”金陵九說著說著自己笑了,“我也很期待裴郎,除了撬鎖之外,還有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技藝。”

兩人陰陽怪氣的恭維了一番,加快腳步,離開了瓷窯。

月上中天,冷白的月光撒了一地。

借著月光放眼望去,周遭全是瓷窯,一座接著一座,瓷窯高矮不一,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張張能吞人的嘴,立在這一方土地之上。

裴折轉身看了看關著他們的瓷窯,感慨道:“得虧不是在地底下的,不然咱們跟從墳裡爬出來一樣。”

金陵九:“……”

他話音剛落,就有一陣陣細微的聲音響起,不同於鄴城中的鬼哭聲,這裡的聲音更像是歎息呻吟。

瓷窯連成一片,風從中間的空隙經過,刮擦出空洞又令人牙酸的聲音,和似有若無的哀歎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

深夜裡,在這種見不著其他人的地方,聲音回蕩不絕,仿佛遊魂野鬼在徘徊哭訴,透著陰森森的鬼氣,令人後頸發冷。

裴折渾身一悚,他雖不信鬼神,但心裡沒有準備,第一時間還是會有些反應不過來。

金陵九從始至終沒有受到影響,眯著眼朝四周看了看:“聲音太輕,加上風的乾擾,聽不出具體是從什麼方向傳出來的,要找出人被關在哪裡,得花一段時間。”

裴折斂了神情:“九公子何出此言?”

這裡風太大,頭發被吹亂了,金陵九抬手攏了攏:“裴大人不會無緣無故來白華城,我思前想後,送信的人能拿來要挾你的,也隻有鄴城那些失蹤的商隊了。商隊的人數不少,不可能憑空消失,眾所周知,白華城最多的就是瓷窯,要藏人,這裡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白華城素有“一城半瓷窯”之稱,你沒有時間去一一搜尋,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自己送上門去。所以你故意激怒風聽雨,為的就是讓他將我們關到瓷窯裡,這樣便能大大縮減搜查的範圍,甚至於運氣好的話,都不用再搜。”

說到這裡,金陵九停頓了一下,頗有些無奈:“但現在看來,我們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裴折拍拍手:“不愧是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你可否為我解答一二?”

第73章

金陵九凝眸看他:“什麼問題?”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疊在一起,融入濃濃的夜色之中,再也無從分離。

裴折:“你藏了那麼久,怎麼突然在我麵前展示起來了?”

從淮州城到鄴城,兩人雖然一直有所接觸,但金陵九並未展現出太多,尤其是鄴城的案子裡,攏共就沒給太大幫助。

但從在白華城遇見金陵九之後,這人半分沒藏拙,又是唇語,又是分析了一通,硬是讓裴折想起,他不單單是生得好看的風流公子,還曾破了無數的懸案。

“這不是得讓你看見我的價值嗎,不然怎麼能叫你選擇與我合作,怎麼樣,裴大人覺得我如何,夠不夠格與你一起?”許是心情不錯,金陵九含著笑推薦自己,“能吃能睡,能跑能打,大人您要了我,絕對不會吃虧上當。”

裴折聽得一愣:“……我不要你會怎麼辦?”

金陵九歎了口氣:“那臉麵上就注定不好看了。”

有意思了,裴折饒有興致地等著他下句。

金陵九鬆開頭發,兩隻手挽住他的胳膊,慢吞吞道:“一朝答應,概不退貨。”

他的頭發失去束縛,被風吹著,撲了裴折一臉,金陵九繃不住臉,一下子笑開了。

裴折隻覺得被一股獨特的氣息籠罩住了,梅花香氣中混雜著藥香,他拂開臉上的發絲,問道:“怎麼沒用那香膏?”

那味忒辣,金陵九用不慣,但話不能這麼說,他慢條斯理道:“舍不得。”

裴折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私心裡姑且算作真的,攏著他亂飛的頭發,以手作梳,仔細的順在一起。

金陵九由著他動作:“給我綁頭發?”

裴折“嗯”了聲,掏出一根發帶:“我用過的發帶,彆嫌棄。”

金陵九笑了聲:“哪能嫌棄裴郎。”

裴折沒給人綁過頭發,第一回就是拿金陵九練手,努力了,但綁得還是有些鬆垮,好在夜黑風高看不清楚,他自個兒心裡琢磨著,隻要不再四處亂飛,就算綁得好了。

金陵九說的沒錯,裴折此行就是為了找出商隊被關在哪裡,瓷窯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但運氣委實不好,周圍這麼多瓷窯,要想確定哪個裡麵有人,得進去看看。

說走就走,兩人挑了個洞門在地麵上的,那些個一半埋在地下的瓷窯,不太適合晚上進去。

瓷窯的門不大,往裡是一條細細長長的通道,一次能容一人通過,兩人一前一後往裡走,裴折走在前麵,金陵九走在後麵。

“這座瓷窯應該是大戶人家修的,牆壁摸著都平滑一些。”裴折一邊往裡走,一邊伸出一隻手摸索著。

金陵九跟在他身後:“可惜現在都荒廢了。”

白華城被屠城以後,不複九州三城之名,這些瓷窯都和死去的百姓一起,埋沒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之上,經年累月無人問津。

周遭的哀歎聲像是枉死之人的哭訴,裴折的心情突然壓抑起來:“從白華城被屠城開始,番邦就蠢蠢欲動,當今局勢,天下第一樓不會得不到任何消息,作為兩不相乾的江湖人士,你怎麼看待兩方?”

兩人熟絡起來後很少觸及這樣的話題,處於不同陣營,這不僅僅是談談看法,還帶著試探的意思。

金陵九沒忘記當初裴折說過的話:“裴大人這是又將我當作亂臣賊子了?”

裴折手一頓:“不是,隻是突然想到白華城,突然想到更多的可能,九公子與我投契,我想聽一聽你對朝廷的看法,拋開身份,隻作為知交,聊一聊這件事。”

金陵九斂了笑意:“要單說這個,我嘴下可不會留情麵,淮州城百姓背地裡怎麼罵知府大人的,我罵朝廷就要更狠些。”

裴折從容道:“我正好沒聽過你罵人。”

金陵九:“當初曾說過,我建立天下第一樓是覆水難收,你可曾想過,我這杯水是被誰打翻的?”

裴折呼吸一緊。

金陵九:“白華城被屠城,朝廷不作為,百官中挑不出一個有能之人,京城的歌舞升平是浮在水麵上的平靜,江湖路遙天遠,百姓流離失所,這些都沒有人看到。”

他頓了頓,嘲諷一笑:“亦或是,看到了也當作沒看到。”

金陵九說的都是大環境,沒有落到細節之處,裴折心裡清楚,他多少還是留了幾分情麵。

“你說的是十幾年前,那如今呢?”

“如今?”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無奈笑道,“裴大人該不會如此天真,認為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官,就能夠改變朝廷整體的局勢吧?”

“這評價可夠高了。”裴折被誇得臉一熱,“倒也不止我一個好官,像太傅大人,還有很多人,他們都是有誌之士,就不能夠改變當今的局勢嗎?”

金陵九語氣平靜:“傅傾流是不世之材,當年與薑玉樓並稱雙名士,他或許是個好的太傅大人。”

裴折聽出來了,他這話還沒說完,但等了一會兒,也沒見金陵九繼續說:“不是個好官嗎?”

金陵九不答反問:“你認為的好官是什麼樣子?”

裴折思忖道:“平家國天下,為百姓請命。”

金陵九:“傅傾流哪裡做到了?他最多是為帝王鞠躬儘瘁。”

傅傾流是裴折的老師,裴折自然不願意聽到彆人這樣說他:“當年朝堂動蕩,是太傅大人輔佐聖上,使朝局安穩,朝廷與地方息息相關,他怎麼不算是為百姓做了實事?”

“若真是安朝堂,也算他傅傾流有本事,但你可知,當年閣老以死相諫的事?”金陵九索性站定了,“當年傅傾流受命輔佐那位,可謂是少年有為,幾乎與幾位閣老處於相同的地位,但那次事件過後,閣老儘亡,可就隻剩下他一人了。”

裴折回頭看向他,此時已經走入了瓷窯,不見半分光亮,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當年閣老之死乃是意外,難不成還有什麼內情嗎?”

“意外?”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原來是意外。”

他並未多言,隻推著裴折往裡走,任裴折再問也不回答。

裴折被吊起了好奇心,當年閣老之事發生的時候,他還沒出生,也沒去了解過,眼下金陵九突然提起,他一頭霧水,隱隱覺得其中有什麼問題,但又說不上來。

心裡惦記著這回事,裴折沒注意眼前的情況,走著走著,突然叫出了聲:“誒?”

四周變得空曠了些,那段狹窄的通道已經走完了,金陵九來到他身邊:“怎麼了?”

裴折伸直胳膊摸索著前麵:“撞到了東西,這什麼玩意兒,怎麼摸起來怪怪的?”

“怪,哪裡怪?”金陵九嫌臟,不願意用手去碰瓷窯裡頭的東西,隻站在一旁。

裴折語氣略帶遲疑:“有鼻子有眼的,這東西怎麼摸起來像個人似的?”

這要真摸到個人就要命了。

空蕩蕩的瓷窯裡,悄無聲息的,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不知是死是活,不知道在這裡杵了多久,怎麼想怎麼瘮得慌。

金陵九怔了一下:“你再摸兩下。”

裴折下意識又摸了兩下,反應過來,收回手:“叫我摸,你怎麼不上手摸?就可著我一個人謔謔呢?”

金陵九笑出了聲,誠實道:“我是真碰不得這東西,指不定放多久了。”

裴折也知道他的脾性,哼了聲,沒在這事上多計較。

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兩人圍著那狀似人的東西,沒弄明白之前,也沒心思往裡走了。

裴折歎了口氣:“這也看不清楚,你說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金陵九攤攤手:“你都沒摸出來,我更猜不著了。”

“要不你上手試試?”裴折慫恿道,“我摸著沒灰塵,不怎麼臟。”

金陵九的潔癖太嚴重,裴折有心給他掰掰,能掰過來是賺了,要是掰不過來,也虧不了什麼。

可惜金陵九不領他這份心:“陪你進來這裡就是給足了你麵子,讓我上手,裴郎你不如說要直接和我打一架。”

“這可使不得。”裴折忙擺手告饒,“我可舍不得和你動手。”

金陵九勉強接受了這個回答:“現在怎麼辦,總不能在這裡等到天亮吧?”

從洞門口到這裡,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就是天亮了,光也不一定能照進來。

“這裡是瓷窯,日夜都得起火燒著,牆上應該有照明的東西。”裴折繞過狀似人的東西,往牆壁上摸索,“想辦法點個火把,就能弄清楚麵前擋路的是什麼東西了。”

金陵九站在原地,不參與尋找的工作。

裴折失笑:“說好了合作,你這是來我這裡當祖宗的吧。”

金陵九:“臟活累活你來,動腦子的事我來,分工明確。”

裴折嘖了聲:“也就我這麼慣著你了。”

金陵九從善如流:“確實。”

運氣不錯,裴折找到了插在牆上的火把:“不是太潮,湊合著能燒,現在該你動腦子點火了。”

他本是打趣,沒指望金陵九弄出火來,已經做好了被這位祖宗拒絕的準備,沒成想金陵九竟然一口應下了。

裴折:“行嗎?”

“行!”

裴折不知道他準備怎麼做,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金陵九吹了兩口氣。

橙紅的火光亮起,驅散了黑暗。

裴折舉著好不容易找到的火把,一臉呆滯,透著點傻愣愣的氣息。

金陵九眼底儘是笑意:“裴郎真可愛。”

“……”

裴折深吸一口氣:“可愛個屁!你他娘的玩我呢,有火折子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金陵九語氣無辜:“我忘了。”

裴折皮笑肉不笑:“是嗎,我怎麼就不信呢?”

“先忙正事,回頭我再給你賠罪。”金陵九將火折子往旁邊移了移,去照裴折剛才摸的東西,“看看這像人的東西到底是什——”

裴折:“怎麼話都說不利索了?”

金陵九擰著眉:“這東西有些奇怪,你看看。”

第74章

裴折半信半疑地轉過身:“你不會是又在誆騙我……嗬!這是什麼東西?!”

他往後跳了一步,差點撞進金陵九的懷裡。

“看樣子不是人。”金陵九扶住他的肩,將火折子往前遞了遞。

隨著火光靠近,隱藏在黑暗之中的東西被徹底照亮,通體灰白,從材料和形狀上來看,是個人形的模子。

裴折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就這麼卡住了:“是吃飽了撐的嗎,做這種東西!”

“嚇著了?”金陵九短促地笑了聲,“還挺容易受驚。”

裴折:“……”

金陵九沒有繼續逗他:“這模子做得挺細致,你敲敲看。”

裴折木著臉,沒好氣道:“要敲你自己敲,我下不去手。”

眼前的模子和他們差不多高,從料子上來看,是石膏製成的,十分逼真,鼻子眼睛都弄得很精致,忽略顏色的話,和真人差不許多。

金陵九自然不會碰這東西,他抿緊了唇,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裴折。

金陵九是驕矜的,從來都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裡,當他故意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很難讓人無動於衷。

總之裴折是沒辦法袖手旁觀。

“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你就是吃準了我心軟!”他磨了磨牙,戰敗似的抬手敲了敲模子,“敲完了,說吧,你看出什麼來了?”

金陵九舒心地笑了,像個得到心愛糕點的孩童:“裴郎這般縱著,我實在榮幸得緊,方才你這一敲,我聽著不太像是空心的,模子裡頭要澆鑄東西,依我所見,應該不是做瓷器的模子,應該算是個……雕像?”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語氣疑惑:“隻是看也能猜到吧,誰會做這種形狀的瓷器?”

金陵九默不作聲地離他遠了些,用火折子去照模子,仔細地打量著,沒接他這話茬。

裴折悶頭站了一會兒,回過味來了,他能想到的事金陵九怎麼可能想不到,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今日的金陵九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惡趣味,裴折被逗了好幾次:“你多大了,竟然還騙人!”

檢查雕像的人清了清喉嚨,故作正經的聲音裡含著笑:“我可沒騙你,我隻是讓你敲敲,並沒有說是為了正事。”

裴折:“……”

金陵九:“是不是你自己想多了?”

裴折麵無表情:“……是,但沒辦法,怪我就是一俗人,專吃美人計。”

金陵九:“……”

金陵九蹲下身,將雕像從頭到腳看了個遍:“雕工比較粗糙,應該不是觀賞用的。”

裴折隨手拍了拍雕像的肩:“觀賞也用不著做這麼大的,巴掌大的才好。”

“等等!”金陵九猛地抬起頭,“你再敲一下?”

裴折一愣:“這回是什麼計?”

金陵九催促道:“快,這回不是鬨著玩,我聽著聲音不太對勁,你再敲一下,敲它的身體。”

剛才敲的是腦袋,裴折擰著眉,決定再信任這小騙子一次:“你這回要是再騙我,咱倆之間可就沒信任可言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雕像的胸膛上敲了兩下。

金陵九拽著他的衣擺晃了晃,語氣激動了一些:“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之前的聲音沉悶,剛才的聲音有些許變化,這玩意兒的腦袋是實心的,身體是空心的!”

“是嗎?我怎麼沒聽出來?”裴折又在雕像的腦袋和身體上分彆敲了幾下,“我聽著沒什麼不同,你不會又在騙我吧?”

金陵九無奈地站起身:“是我的錯,下次逗你一定提前告訴你一聲,這回沒開玩笑,真的不一樣。”

裴折狐疑地看著他:“身體是空心的?”

金陵九頷首:“我聽覺較一般人出色些,你儘可以信我。”

這話還是謙虛了,他的味覺嗅覺聽覺等都刻意訓練過,尋常人覺得差不許多,他都可以聽出其中的細微之處。

之前在淮州城,裴折就見識過他嗅覺的厲害,見他言之鑿鑿,心下信了幾分:“若是空心的,這裡麵可能藏著什麼東西。”

金陵九將火折子遞給他,從懷中拿出一塊帕子:“據我的觀察,這應該是石膏材質,要做成腦袋實心身體空心,必定不能一次性成功,得分開,這上麵應該有連接的縫隙。”

他拿著帕子在雕像脖頸處摩擦,拂去灰塵,隔著帕子手指用力,像是要從那裡摳下些什麼來。

雖然對這些東西沒金陵九那麼通曉,但裴折也沒閒著,他從上到下,挨著在雕像的身體上敲來敲去,連腳也沒放過:“好像腦袋敲起來的聲音是不太一樣。”

金陵九失笑:“隻有腦袋?”

裴折遲疑道:“可能還有腿腳?”

“你剛才敲的時候我沒仔細聽,但如果是要在這裡麵藏東西,那麼腿應該也是空的。”金陵九呼出一口氣,“好了。”

裴折湊過來:“發現什麼了?”

金陵九:“這裡有一道裂縫,是頭和身體連接的地方,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腰上也應該有這樣一條縫。”

說著,他半蹲下身,隔著帕子在雕像的腰際摸索了一番:“在這裡。”

裴折:“所以裡麵確實藏了東西?”

金陵九丟了帕子:“隻能說這雕像是用來藏東西的,究竟藏沒藏還不一定。”

裴折拿著火折子轉了一圈,將之前丟下的火把撿起來:“那就來驗證一下究竟有沒有藏東西,讓開點。”

看他的架勢,竟是要將這雕像直接打碎。

“用作火把的木頭比較脆,又在這瓷窯裡放了這麼長時間,不一定能打碎雕像。”這麼說著,金陵九還是往後退了退,“先挑最好受力的地方打吧,頭和身體的連接處,你就對著它的脖子打。”

裴折拿著火把比劃了兩下:“對著脖子,直接將腦袋打飛,小九兒還挺狠。”

金陵九慢吞吞道:“一般吧。”

裴折手一緊,沒作聲,蓄力朝著雕像的脖子打去。

隻聽得“砰”的一聲,火把斷了。

裴折有些發愣,拿著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火把,轉頭看著金陵九:“斷了。”

火把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脆,一打到雕像上,就被震碎了,裴折已經儘量收著力氣了,但效果不佳,他的虎口被震得發麻,整個小臂火辣辣的,裡麵的筋像扭了似的,感覺還沒有反饋到意識,裴折也忘記了呼痛。

金陵九眼神很尖,發現了裴折的胳膊在小幅度地顫抖,他心狠狠地一跳,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上前一步,托住了裴折的手臂:“傷著了?”

“吱——”

就在此時,雕像的脖子裂開了,剛才的一擊還是有效果的,雕像的腦袋和身體之間的裂縫擴大了些許,被火把擊中的地方是主要受力點,向裡凹陷,出現了一個小洞。

裴折張了張嘴,後知後覺地“誒呦”了一聲:“我現在叫疼,會不會有些遲了,顯得矯情?不過確實挺疼,不叫的話,我又不太甘心。”

“……”金陵九知道他是故意寬慰自己,緊繃的神色放鬆了些許,將他手裡殘存的火把拿出來,捏了捏他的手,“還知道叫疼,挺好。”

“要是不知道叫疼,那不完了嗎?”裴折哭笑不得,“問題不大,沒你想的那麼嬌氣,彆擔心。”

金陵九不置可否。

說話的工夫,那雕像又弄出了一點動靜。

裂紋越來越大,順著凹陷下去的小洞,雕像的腦袋慢慢傾斜,最後直接分離,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裴折吹了個口哨:“還行,沒白忙活。”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順著他的虎口捋了一遍:“我學過一點醫,你的手沒大問題,隻是一下子用力過猛,好好恢複兩天就行了。”

裴折此時已經顧不上自己的手了,催著他看那雕像:“快快,看看裡麵有沒有東西。”

火把斷了,也沒辦法將雕像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開,幸好他們兩個都比沒了頭的雕像高,這樣也能從上麵看到有沒有藏東西。

金陵九鬆開他的手,拿過火折子,放到雕像脖頸處。

裴折跟在他身後,將地上的石頭腦袋踢遠了些,彆說,那玩意兒還挺嚇人的。

“裡麵藏了什麼寶貝?”

裴折往前湊過去,正準備看,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金陵九臉色略有些難看,推著他的額頭,將他推遠了些:“你彆看。”

“怎麼了?”裴折能看出他現在不是裝出來的,好奇道,“裡麵到底放了什麼?”

金陵九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咬著牙:“是人,裡麵放了一個人。”

裴折瞬間收斂了表情:“這雕像是正常男子的身量,內裡空間有限,能放進去的一定不是成人。”

金陵九沉重地點點頭:“是個女童。”

裴折推開他,毅然決然走到雕像旁邊:“好意心領了,但我必須親眼看看。”

話說到這份上,金陵九心知再阻攔也無用,沉默地讓開了。

裴折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實際情況還是令他大吃一驚。

雕像裡的空間比他想象的還要小,豆大的火光照不太清楚,隻看到還未腐爛乾淨的灰白頭骨,上麵包著皮肉,頭發梳成雙髻,往下有一層黑褐色的東西,那是腐爛的皮肉浸透了衣衫。

屍臭味蔓延出來,熏得人幾欲作嘔。

裴折往後退了退,表情嚴峻:“從屍體腐爛的程度來看,應該不超過半年。”

他見過的屍體不多,隻能從皮肉腐爛的程度判斷出大致的死亡時間。

金陵九沉聲道:“打個對折,這裡陰暗潮濕,會加速腐爛,從頭發和骨頭來看,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就在裴折準備說話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他們身後傳來。

第75章

裴折反應很快,迅速吹滅了火折子,拉著金陵九往角落躲去。

來人並沒有帶著照明的東西,隻能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雕像旁邊停下了腳步。

裴折和金陵九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這裡的空間比剛進來時的通道要大很多,他們兩個距離雕像有兩米左右的距離。

不近不遠的距離,能夠聽到來人粗重的呼吸聲,但是看不見一點東西。

躲避的角落靠著牆壁,金陵九在下,裴折壓在他身上,兩個人的身體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側臉相貼,稍稍動彈一下,都能觸碰到彼此。

衣料的摩擦會產生聲音,為了不被來人發現,兩個人隻能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

隔著兩層衣服和胸膛,分屬兩個人的心跳聲碰撞在一起,有如擂鼓。

雕像被打碎之後,腐爛的屍臭味再沒有遮掩,迅速逸散開來。

這瓷窯的通風並不很好,長長的通道阻止了氣味的散發,距離打碎雕像剛過了不久,呼吸間就儘是令人作嘔的氣味。

裴折覺得自己好似被關進了停屍房裡,旁邊堆滿了腐爛的屍體,他忍了又忍,胃部翻湧不止,忍不住想要吐出來。

淡淡的梅花香氣帶著一絲熱意,與屍體腐爛的臭味形成強烈的反差,裴折微微低了低頭,往金陵九脖頸裡埋了埋,整張臉幾乎全貼在了溫熱的皮膚上。

金陵九身上從來都是香噴噴的,裴折不是沒見過其他人用香料,但沒有一個人的味道能像他身上的那樣好聞,濃淡適宜,香氣不膩。

貴自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裴折心裡清楚,除此之外還有彆的因素。

腳步聲又靠近了些許,站在雕像旁邊的人一步一步往這邊走來,他走得極輕極緩,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引誘。

突然,來人好像踢到了什麼,隨即響起一陣骨碌碌的聲音,空蕩蕩的瓷窯裡有回音,聲音被放大,不停地重複著。

裴折眉心微蹙,猜出了是什麼東西。

——雕像的頭。

攬在自己腰上的胳膊緊了緊,兩個人貼在一起,裴折能夠感覺到,當自己鼻尖觸碰到金陵九的皮膚時,他輕輕顫了顫。

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反應。

許是顧忌著不要被人發現,又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麼,總之裴折不在意,他被梅花的香氣攫取了呼吸,滿心滿眼隻剩下一件事,自己沒有被推開。

金陵九何等潔癖,怎會容忍彆人近身?

裴折得意地想,自己果然是特殊的。

然而他這份得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下一秒,金陵九就推開了他。

裴折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大力推向旁邊,金陵九拔身而起,對著旁邊一掌拍出:“既然已經發現了我們,何不正大光明地出手?二位如此藏頭露尾,實非君子所為。”

說著,他轉過身,背對著裴折,將人護在自己身後,同時抬起雙手,接住來人的攻擊。

裴折瞬間反應過來,他們上當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來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並且他們陷入了一個誤區:在吹滅火折子之後,來人和他們一樣看不見。

事實上,來人的夜視能力十分出色,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他們躲在旁邊,故意營造出一種虛假的態勢,讓他們相信隻有一個人站在雕像旁邊,從而放鬆警惕,然後進行偷襲。

裴折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隻聽得交手聲迭起,打鬥正酣,金陵九以一敵二,照眼前的發展來看,似乎並未落於下風。

裴折並沒有貿然加入戰局,金陵九不是托大的人,如果應付不及,一定會說出來。

他迅速冷靜下來,思考著來人的身份。

他們被風聽雨關到這裡,如果不是一直跟著他們,肯定不會找到這裡來,一言不發就動手,顯然是認識他們,在這白華城之中,符合條件的隻有一個人——送信邀請他們過來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機會,隻要留下其中一個人,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都可以查出關於幕後之人的事。

裴折不確定金陵九的武功究竟在什麼境界,如果這兩人落了下風,想要逃走,他能不能留住人。

裴折不是個會放任機會溜走的人,他心念一動,掐著嗓子喊道:“九哥哥,一定要留他們活口!當著本官的麵,千萬不能傷人啊!”

他聽見黑暗之中,傳來一聲很短促的笑:“裴郎,太小瞧我了。”

裴折鬆了口氣,他知道,金陵九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為防打草驚蛇,他故意沒有說出真心話,兩人之間有好幾個稱呼,“九哥哥”無疑是極為不正經的一個,他們兩人心裡都清楚,叫出每個稱呼時代表不同的意思。

而這一個,定然不會與他們所處的立場相關。

這是在說反話。

裴折在告訴金陵九,即使殺了這兩人,也不能讓他們跑了。

裴折深知自己不是愚善之輩,他也不是沒有殺過人。

對方費儘心思引他來到白華城,想要挑起番邦與朝廷的戰亂,事到如今,還派人暗中尾隨,意欲取他與金陵九的性命,如此得寸進尺,他自然不會一退再退。

因為某些原因,他並不願意出手,但若是金陵九不敵,他想他不會放任這兩人離開。

事實證明,裴折真的小瞧了金陵九。

等到打鬥聲停止的時候,裴折立刻吹起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發生的一切,他看著眼前一跪一倒的蒙麵人,麵上滿是驚詫。

金陵九殺了一個人,還留了一個活口。

“發什麼呆,過來審吧。”

金陵九控製住了尚且活著的蒙麵人,他將蒙麵人的胳膊往後一扭,直接卸了下來,然後又在蒙麵人的腳腕上重重地踩了兩下,最後拽下了蒙麵人的麵巾。

動作利落果斷,絲毫不拖泥帶水。

蒙麵人愣了一下,四肢的疼痛使他發出一陣陣吸氣聲,整個人臉色煞白,額頭上冒出大顆汗珠。

與這人相比,躺在地上的蒙麵人看上去沒那麼痛苦,他的脖子以一種極其刁鑽的角度扭著,蒙著臉,露在外麵的眼睛驚恐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

裴折默默咽了咽口水。

這是他第一次見金陵九出手,真正意義上的出手,雖然沒有看到具體的招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金陵九武功高強,絕對不輸於左屏雲無恙等人,甚至比他們都要高出不少。

當然,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金陵九對於兩個蒙麵人的處置,一死一傷,手段稱得上殘忍。

裴折隱隱覺得不太對勁,這並不像是金陵九會做的事,從認識以來,他眼中看到的九公子就仿若皎月明星,未曾沾染血汙,緣何今日會出手如此狠辣?

他猜不透是因為什麼,隻能暫且將這件事記下。

金陵九往後退了退:“打得有點累,我緩緩,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裴折眼底劃過擔憂:“你沒有受傷吧?”

“說笑呢?”金陵九雙手背在身後,以一種略微彆扭的姿勢站著,“就憑這兩個人,能傷得了我?”

他語氣倨傲,滿臉都是不屑。

裴折這才放心,誌在必得地笑了下:“沒事就好,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不會讓你平白受累,此番白華城內藏匿的人,定然無處可逃。”

金陵九舔了舔唇:“那就仰仗裴大人了。”

他說完話,就倚靠著牆,合著眼休息,沒插手裴折審問蒙麵人。

裴折並沒有直接審問活著的蒙麵人,而是先看向躺在地上的死人,死人沒辦法開口說話,隻能從他的身體上尋找線索。

雖然得到的線索不會比活人多,但死人給出的訊息真實性要高不少。

裴折也不怕臟,直接扒了蒙麵死人的衣服,將人仔仔細細地搜了一番。

可惜找到的東西並不多,除了一些傷藥及武器,這人身上再沒有其他的東西。

傷藥瓶子是市麵上最普通的瓷瓶,裴折沒有金陵九那般靈敏的嗅覺,聞不出來這傷藥有什麼特殊之處,他將瓶子收好,準備出去後找個醫館,讓醫師看看這傷藥的配方及效用。

搜出來的武器是一柄短匕,通體銀白,刀刃鋒利,除了手柄處刻了一個小小的字,沒有多餘的裝飾及花紋。

那上麵的字太小,裴折看了半晌都沒認出來是什麼字。

“還沒開始審?”

金陵九剛才在閉目養神,一直沒聽到聲音,忍不住睜開眼。

裴折下意識將搜出來的東西放好,衝他搖了搖扒下來的衣服:“剛搜了一下身。”

金陵九表情複雜:“你搜死人的身?”

他語氣裡的震驚根本掩飾不住,仿佛無法理解裴折怎麼會下得去手。

裴折被看得尷尬不已,忍不住辯解道:“……雖然是死人,但他剛死,屍體還熱著。”

金陵九拔高了聲音:“那就不是屍體了嗎?”

裴折:“……”

他心知和一個潔癖解釋不清,遂準備用實際行動將這茬揭過去,於是他開始扒另一個蒙麵人的衣服,扒的時候還不忘強調:“這次不是屍體,還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蒙麵人:你禮貌嗎?

太卡了,來晚了,抱歉,本章評論發紅包哈,睡醒就發。

閱讀理解:①這倆蒙麵人和穆嬌在鄴城抓到的蒙麵人是一夥的,也是在淮州城買凶搶裴折信物的人。

②小九兒知道這夥人的身份,所以下手過於殘忍,裴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他現在還猜不到原因。

③小九兒背著手,是因為他藏了東西。

第76章

衣服拉到了胳膊上的傷,蒙麵人發出些許痛呼聲。

凝滯的古怪氣氛被打破,裴折恍然發覺自己做了什麼,極其緩慢地停下了動作:“你一定誤會了,要不,我給你解釋一下?”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金陵九頓了頓,補充道,“趁熱。”

裴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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