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裡的屍臭味越來越濃,裴折隻能加快手上的動作,至於其他的,等離開這裡再說也不遲。
循著蒙麵人身上摸了一遍,最後又扯開領口看了看他身上有沒有紋什麼東西,待全部檢查完之後,裴折才扳著他的肩膀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蒙麵人“嘶”了一聲,汗珠從額頭滑落,沒有回答。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提醒道:“他們應該是死士,你這樣問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的。”
裴折略有些頭疼,他學不來嚴刑逼供那一套,會的審問技巧也貌似對死士都沒什麼用,但剛才話已經放出去了,說一切交給自己,現在再低頭改口,也太沒麵子了些。
裴折小聲囁嚅道:“我試試,興許他不是死士。”
他自個兒都不相信自個兒說的話,金陵九那眼睛多毒,已經交過手了,說是應該,那十有八九是確定了的。
金陵九略一思量,也明白了他在堅持什麼。
說白了,探花郎要臉。
這是稀罕事,不帶貶義地說,裴折不是個會在乎自己麵子的人,他罕見的要臉,實在讓金陵九倍感驚奇。
驚奇到骨子裡的惡趣味浮上來,不想開口指導,隻想等著探花郎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不得不主動撲進自己懷裡,求著自己看看傷口,哄上一哄。
心下有了主意,金陵九也不急了,懶散一笑:“說的沒錯,裴大人高見,在下等你問出幕後之人。”
裴折:“……”
後悔了,剛才就該開口的,現在才是騎虎難下。
裴折心裡堵著氣,無處可發,隻能傾瀉到眼前的蒙麵人身上。
你他娘的為什麼就是個死士!是有血有肉的人當起來不舒服嗎?!
他心裡一氣,手上動作更沒個輕重,蒙麵人是臉色更難看了,看著他的眼神愈發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咬他一口。
裴折卻是笑了,用火折子碰了碰他下巴,看著橙紅的火光舔舐他的皮肉,冷聲道:“你裝啞巴也沒關係,沒有你的回答我也能猜出幕後之人想做什麼,事情還沒結束,此時他應該躲在白華城裡的角落裡吧,那便耗著,看看究竟是誰先在這白華城裡待不下去!”
蒙麵人被火星灼得一瑟縮,惡狠狠道:“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
裴折微微頷首:“原來如此。”
金陵九詫異抬眼,正好與裴折對上視線,瞬間了然:“既然已經問出了想要的答案,那就不必再留這個活口了,帶著也是累贅。”
“丟在這裡恐會讓人發現。”裴折環視四周,視線落在雕像上,“你們江湖上有沒有什麼縮骨的武功,將這兩個人縮成孩童大小,都塞到那雕像裡。”
金陵九緩慢地眨了下眼:“你是在說笑嗎?”
裴折搖搖頭:“我很認真。”
金陵九:“……你這想法可真是獨特。”
蒙麵人一臉驚愕,根本反應不過來,他明明什麼都沒有說,為什麼這兩個人都是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不對,這是計謀,他們定然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令他放鬆警惕,然後引他上鉤。
裴折一瞧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嘖了聲:“覺得自己什麼都沒說?不,你已經回答了我兩個問題。”
蒙麵人心頭一緊:“你胡說!”
他是死士,不泄露消息是最基本的信條。
“你方才答了一句‘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說明了兩件事。”裴折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幕後之人此時正在白華城之中,第二,他與白華城的大勢力有所牽扯。眾所周知,如今的白華城是風聽雨的一言堂,除了他,哪還有其他的勢力。”
“我剛才思索了一番,你對我似乎並不陌生,但死士一般隻會關注任務,所以我猜你們之前也曾有任務與我有關,據此,我隻能想到當初在淮州城外的刺客,所以你們是為了我身上的信物而來。”
蒙麵人臉色難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原本還隻是猜測,看你現在的表情,我已經基本能夠確定自己猜的是正確的了。”
金陵九語氣佩服:“不愧是裴大人,除此之外,可還發現了其他線索?”
在蒙麵人不敢置信的錯愕目光下,裴折慢條斯理點了點頭:“接下來的就不是線索了,隻能算作推斷,我姑且說之,你也姑且一聽。”
金陵九眼底蓄了點笑意:“願聞其詳。”
裴折道:“信物之事仍屬機密,番邦就不必說了,縱是朝堂江湖上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加之其能豢養死士,所以很有可能是朝廷之人,且勢力強大,如此身份,當會受到風聽雨的好生招待,不會被丟到這鳥不拉屎的廢棄瓷窯。”
“你的意思是,他在風聽雨府上?”金陵九問道。
裴折頷首:“番邦不比彆處,風聽雨又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他自然不會完全信任朝廷之人,勢必會將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試問這白華城之內,還有哪裡比他府上更容易監視人?”
裴折用餘光去瞥旁邊的蒙麵人,見他滿麵呆滯,恍若失魂落魄,心中又篤定了幾分。
金陵九站直了些:“既如此,那我們便快些處理了他二人,然後去風聽雨府上,瞧瞧這幕後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行,眼下還有其他事要做,我得先找到鄴城失蹤的商隊。”眼看著金陵九臉色稍沉,裴折寬慰道,“你且放心,不會平白失去這條線索,你可還記得我之前將雲無恙差遣出去,若是不出岔子,他現在已經跟著風聽雨到了府上,我們在此處等著就是。”
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驚詫:“你怎會料到他在風聽雨府上?”
裴折攤攤手:“我說歪打正著你信嗎?”
金陵九十分誠實:“不信。”
“那就沒辦法了。”裴折吊兒郎當地笑,語氣中帶著幾分驕矜,“這世間總會有些運氣好的人,比如我,隨便猜一猜,就能猜到重要的線索,你可能明白?”
金陵九沉默良久,歎了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正所謂瞎貓碰上死耗子,當如是也。”
裴折一噎,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由於金陵九不會鎖骨的武功,兩人隻好將死了的蒙麵人搬到了雕像後麵,至於活著的蒙麵人,該知道的線索都知道了,其他的也問不出來了,兩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理他。
帶著吧,沒什麼用,還累贅,丟在這裡,還怕他跑了,去給幕後之人通風報信。
倒也不是沒想過殺了他,但誰動這個手又成了問題。
裴折就不必說了,他一個讀書人,手上沾血汙不是那麼回事,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會讓自己背上人命。
金陵九不知怎麼,也沒要動手的意思,隻閒閒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瞧著他,大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
又不能硬逼著金陵九去殺人,裴折歎了口氣,隻能將希望寄托在蒙麵人身上。
他將蒙麵人拖到雕像後,以一種商量的口吻勸說道:“你是死士,任務沒完成,還泄露了秘密,是不是該自行了結?”
蒙麵人:“?”
裴折摩挲著火折子,歎息道:“我們都信佛,不殺生,要不你自儘吧,我都將你搬到這裡了,旁邊就是你的同夥,你倆靠在一起,到了地府還能結伴同行,豈不美哉?”
美哉個屁!蒙麵人叫他氣得吐出一口血來。
裴折歡欣道:“誒,再多吐點,就這點死不了,你是沒吃飯嗎,吐個血費這麼大勁?”
蒙麵人:“……”
金陵九:“……”
裴折:“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乾脆!”
誰他娘的被逼著自儘會乾乾脆脆啊!
最後金陵九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了蒙麵人一個痛快。
他原本就沒打算放過這人,隻是想看裴折會不會親自動手,認識這麼久了,他深知裴折不是普通的良善之輩,但無論是查探到的消息,還是相處時的經曆,都沒有提過裴折與人命有關。
探花郎看上去乾乾淨淨,但金陵九心裡清楚,事情並不是表麵這樣,裴折能平靜地說出被刺殺的事,能算計左屏殺死刺客,能讓他不要留活口……如此之人,又怎會不沾半分血汙?
怎奈裴折陰損至此,連逼人自儘的主意都想出來了,死活就是不動手。
不過這樣也好,金陵九眯了眯眼,裴折這般顧忌,也讓他驗證了心裡的猜測。
處理完兩個蒙麵人,裴折又拿著火折子,仔細研究了一下雕像裡麵的幼童屍體。
屍臭味太重,他被熏得乾嘔不止,心神一動,看向金陵九:“讓我抱——”
金陵九麵無表情,打斷他的話:“你敢過來,我直接踹。”
裴折:“……”
吸梅花香氣續命的主意泡了湯,裴折隻好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拿著火折子,去查看屍體。
等他看完之後,兩人又往裡走了走,將瓷窯全搜了一圈,確認裡麵沒有能關人的地方,然後才離開。
出來之後,裴折還惦記著被拒絕的事,幽怨不已:“就是抱抱罷了,我什麼都不會做,小九兒可真是心狠,虧我們還是摯友,現在還有合作關係。”
金陵九不為所動:“我不會碰扒過屍體衣服的人。”
裴折:“……”
金陵九:“都被熏成那樣了,還要看屍體,我其實有些很好奇,你這般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裴折很輕地笑了笑,“很簡單,我想要那些躲在角落裡、藏在陰謀後、埋在屍骨底、該被困在囚牢中的凶手,都一一攤開在陽光下,用血肉和餘生來為他們犯下的禍事贖罪。”
第77章
裴折負手,立於凜凜夜色之中,月光在他身上凝了一層霜,他微仰著頭,眸底緩慢浸上決然的厲色。
金陵九一時心口怦然,肺腑內蕩開冰炭交煎的澀意,如山崩海嘯,要將他徹底淹沒,又似炬火難熄,要將他整片心肝燒得灰飛煙滅。
“我這番話說得如何?”裴折正經不過兩秒,垮下肩膀,又恢複了那般吊兒郎當的模樣,“當初就是這般慷慨激昂,在殿試上講了一次,引得聖上拊掌,當朝拔了我做第二名。”
金陵九一時間理不清思緒,下意識反問:“第二名?”
殿試第一名為狀元,第二名為榜樣,第三名才為探花,裴折應當是第三名才對。
後半夜的風愈發冷厲,帶著徹骨的寒意,刮在臉上生生的疼。
裴折開始慶幸自己穿得足夠多,見金陵九站在風口,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擋在他前麵:“我嫌榜眼不好聽,特意討了探花之名,若論才學,我又怎會不敵君疏辭?”
不難聽出他話中的倨傲,金陵九挑了挑眉:“那比之狀元郎呢?”
裴折笑道:“他是那時的狀元郎。”
意思就是,那時我不如他,而今就未必了。
一貫聽聞探花郎巧舌如簧,人情練達,金陵九而今才算見識到了,這般回答,既未辱了狀元郎,又沒折了他自個兒的驕傲。
“裴郎誌向遠大,我很佩服。”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燃燒的火光,“很期待有朝一日,可以看著你達成所願。”
裴折覺得他這話怪怪的,但又說不上哪裡怪,琢磨了一會子,仍舊沒頭緒,索性拋之腦後了,調侃道:“既然佩服,不若讓我抱上一抱?”
金陵九瞬間麵無表情:“想都彆想。”
“……”裴折叫他氣笑了,“早先聽聞蜀中一帶有變臉絕技,沒成想九公子也會,裴某長見識了。”
他做好了金陵九不接話的準備,誰知麵前之人凝視著他,問道:“可喜歡?”
喜歡什麼?
變臉還是變臉的人?
裴折總覺得這問題不似聽上去那麼簡單,狐疑道:“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衣袖,莞爾:“喜歡就沒事了,不喜歡的話,麻煩一些,少不得用些手段,叫你改變心意,如此才行。”
夜色藏匿了一切瘋狂,隻留下溫和的笑意。
裴折莫名有一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禁不住縮了縮脖子,岔開話題:“風挺大,咱們快去其他瓷窯看看吧,再過幾個時辰天就亮了,那時就不好搜查了。”
金陵九沒有異議,跟著他走進瓷窯:“我雖為你那番話所折服,但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白華城不是朝廷的城池,那雕像裡的屍體也輪不到你管。”
裴折自己心裡也清楚,自己想辦白華城的案子,多少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意思:“都看到了,總不能不管吧?”
“天下枉死之人多如牛毛,不平之事數不勝數,你還能每樁每件都管不成?”眼看著裴折斂了表情,金陵九話鋒一轉,“便是要管,也不該急於一時。”
裴折:“你的意思是?”
金陵九:“待將白華城從番邦手中收回,再名正言順的管。”
裴折:“……怕是那時我都沒力氣管這些事了。”
雖然他是朝廷命官,但實在不敢說朝廷有能力收回白華城,如今局勢動蕩,稍有不慎就會生靈塗炭,在收回白華城一事上,他看不見希望。
“你當我在說笑?”金陵九沒惱,微笑著道,“玩笑亦可成為現實,且瞧著吧,這一日不遠。”
裴折停住腳步:“你什麼意思?”
金陵九定定地看著他:“你們想維持這虛假的和平,但番邦顯然不想,風聽雨就是證明,他既來了這白華城,勢必要鬨出點風雨,屆時這戰,怕是朝廷不想開也要開。”
“什麼叫‘虛假的和平’?”裴折語氣裡帶了點不悅,“戰必累及無辜,如今的和平局勢能救多少人的命,怎可如此輕易就否定了得來不易的安平,你可知曉?”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我知曉,那你呢,所言可是真心實意?你當真覺得繼續這樣下去是正確的?”
裴折語塞。
金陵九替他回答:“你自然不是這麼想的,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是無可撼動的強大,而不是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想破而後立,隻不過一個是大破,一個是小破。
金陵九勾了勾唇,沒關係,無論是大破還是小破,這一日都不遠了。
聊得不歡而散,兩人都不作聲,沉默地往瓷窯裡麵走。
運氣尚可,其中一個瓷窯中關押著人,為防打草驚蛇,裴折和金陵九一聽到聲音後就吹滅了火折子,兩人沒走得太近,站在稍遠的地方觀察。
這瓷窯和之前關他們的那個差不許多,不過這裡關的人很多,大概有十多個,外麵同樣沒有看守的人。
不知道這些人被關了多久,從叫嚷的聲音來判斷,他們都很虛弱,不過暫時應當沒有性命之虞。
人數比他們想象中的多,這還僅僅是一個瓷窯,這些人都有氣無力的,縱使打開了鎖,也不一定能離開這瓷窯。
裴折眉心緊蹙,他之前想的太簡單了,以為找到人被關押在哪裡就可以了,沒成想會遇到這種情況。現在看來,風聽雨敢將人直接扔在這裡,還不派人看守,當真是做好了準備。
要救人,還需要從長計議。
裴折和金陵九沒有停留,放輕了腳步,往瓷窯門口走。
現在沒辦法開鎖放人,自然不能讓被關押的人發現他們,不能貿然給出希望,因為一旦看到了希望,就會無法忍受彷徨。
金陵九沒受影響,他本來就不是來救人的:“不能放人,現在去哪裡?”
裴折吹亮了火折子,從地上撿了塊石頭,在瓷窯洞門口內側劃了幾道:“繼續看瓷窯,把關了人的瓷窯都找出來,做上標記。”
金陵九皺著眉:“……你今夜是和這瓷窯杠上了?”
裴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然你想作甚?難不成還想夜探風聽雨的府邸?”
“沒想到那茬。”金陵九看著他,語氣真誠,“這都後半夜了,你不困嗎?搜一晚上瓷窯,白天還要做其他事,裴大人是鐵打的身體,扛得住,但我們這種有病的人受不了。”
金陵九打了個哈欠,似笑非笑:“裴郎疼疼我,讓我安生睡一覺,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今天還有一更。
第78章
裴折說不出拒絕的話,稀裡糊塗地被帶著往外走,等到回過神時,已經離那關著人的瓷窯幾米遠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休息,金陵九也沒說,看樣子不像是要回關著他們的瓷窯:“直接離開的話,明日保不齊就會被風聽雨的人發現,屆時在這白華城之中,可就不好躲藏了。”
金陵九毫不在意道:“發現就發現了,不然你想著瞞多久?”
裴折:“總要瞞過這幾日的,救人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風聽雨在被激怒的情況下抓了他們兩個,八成也是存了一分試探的心思,如果他們確實逃走了,那便正好驗證了他的猜測。強龍壓不倒地頭蛇,在這白華城中,他一手遮天,即使人暫時跑了,也能輕鬆抓回來。
金陵九腳步不停:“說這麼多,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在那發了黴的瓷窯裡休息吧?”
裴折沒接這話茬,他確實存了這樣的心思,主要眼下這種情況,這是最好的選擇。一是能暫時打消風聽雨對他們的懷疑,使他放鬆警惕,以便進行其他查探,二是能和被關押的人在一起,若是有什麼突發狀況,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采取最合適的應對之法。
“你思慮的事情,我何嘗不明白,隻是還有一點,你莫要忘了。”金陵九回首看著他,一本正經道,“若是你一人,上刀山下火海,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但現在你有了我,多少要替我考慮一些。”
裴折有些恍惚:“什麼叫我有了你?”
“之前說的話都不做數了嗎?”金陵九半垂眼睫,語氣哀怨。
他這番模樣,讓人忍不住想起被拋棄的女子,當街哭訴埋怨負心之人。
裴折整個人都不好了:“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明白?”
不就是對休息的地方有爭議嗎,怎麼自己就成了個負心人?
“你亂想什麼呢?”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閒閒道,“我的意思是,金折,你忍心看著你有病的大哥睡那等地方嗎?”
在戲園子的時候,裴折曾向風聽雨介紹過他二人的身份,胡謅了個兄弟關係,正是金家俊逸無雙的二子,金裴與金折。
裴折:“……哦。”
從瓷窯離開,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看到人家,四周空曠,夜色凝成一線,將高矮不一的瓷窯整個圈住,留在身後的方寸土地。
裴折悄悄總想餘光打量身旁的人,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又不是雲無恙那般遲鈍的人,早就已經發覺了金陵九的不對勁,隻是想不明白金陵九意欲何為。
他們兩個之間總曖曖昧昧的,金陵九突如其來的撩撥,讓他猜不透其中幾分真假,心裡跟被雀羽戳了兩下似的,不疼,癢癢的。
怪不得都道雀鳥嬌貴,難養。
“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了?”
裴折回過神:“想我養的鳥。”
金陵九來了興致:“你竟然還會養這玩意兒,什麼鳥?”
“我怎麼不會養?我可會了。”裴折輕哼了聲,數落起來,“頂頂漂亮的長嘴雀鳥,非山珍海味不食,非絲綢玉枕不寢,脾氣烈性子嬌,難養得緊。”
說罷,他偏頭睨了金陵九一眼。
心道自己果然沒說錯,睡個覺都不安生,嗯,著實嬌氣。
金陵九嘖了聲:“你養這鳥可金貴,聽起來就能折騰人,有多漂亮,叫你能忍得下去?”
裴折悶笑了聲:“天下第一漂亮,可漂亮死了。”
金陵九:“?”
一想到兩人剛才聊的些話,裴折就樂得不行,聽得金陵九一臉莫名其妙:“想起你那鳥就這般開心嗎?”
裴折笑得咳嗽了兩聲,努力裝出嚴肅的口吻:“當然開心,你沒養過,根本體會不到其中的樂趣。”
“誰說我沒養過?”金陵九不服氣道,“我也養了一隻,養了快三年了。”
裴折:“哦?是嗎?”
金陵九頷首:“一隻海東青,牙尖嘴利,見人就咬,凶得很,不過見我挺乖,粘人,平常跟在我身邊作威作福,左屏等人都不敢惹著它。”
裴折沒聽過這個,他對金陵九的事向來都挺感興趣,遂好奇道:“你可不像是會養這玩意兒的人,受得了那粘人?”
“受不受得了都得受,不過養它倒真是個意外。”不知想起什麼,金陵九眉眼舒展開來,“小家夥是要死的時候遇見我的,它剛和隼打了一架,受了傷,半邊翅膀都是血,根本飛不動,眼見著我們走近,故意做出一副凶了吧唧的模樣。”
他說得太慢,裴折忍不住催道:“然後呢?”
金陵九笑了笑:“彆急,我慢慢講,正好給你當睡前故事。”
裴折:“……”
金陵九:“它那時落在草叢裡,我對這種臟兮兮的玩意兒沒興趣,直接越過它離開了,辦完事回來的時候,這半死不活的小家夥正和條蛇打著架,蛇不大,指頭粗細,將它整個纏了起來,小家夥挺厲害,傷成那樣還能打過蛇,我瞧它鬥性挺強,配得上當我的寵物,死了多少有點可惜,一時心軟,就撿了回去。”
裴折消化了這個睡前故事,對他這個心軟不做評價:“小家夥挺幸運,起碼不用死,還能仗勢欺人。”
金陵九隻是輕輕笑了笑,沒作聲。
故事大抵都要經過美化加工,真實情況其實略有出入。
那海東青幾乎被蛇咬死,還掙紮著啄了蛇的眼,金陵九確實心軟了,幫忙解決了那蛇。他不缺寵物,若真的想養點什麼,也有數不清的選擇,會出手,純粹是覺得那海東青和自己挺像。
即使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也掙紮著不肯放棄,隻要沒咽下最後一口氣,就盤算著怎麼咬死傷害自己的人。
動物比人看得清楚,懂得誰對自己好,蛇死了之後,那海東青便黏上了他,他不覺得討厭,便養了小家夥。誰知道養得那海東青越發凶戾,彆個兒不招惹他它,它都要上趕著去挑事。
整個天下第一樓裡,除了金陵九,誰在它麵前都討不到半分麵子,若是有人對金陵九不利,它一準先撲上去。以往外出,金陵九都會帶著它,此次事關重大,便將它留在了天下第一樓裡。
金陵九覺得裴折和小家夥挺像,一見麵都對他齜牙咧嘴的,凶得不行。
如今的白華城不比當初,裴折不熟悉這邊的路,跟著金陵九走了很久,才找到落腳的地方。
要了一間房,兩床新被褥,外加兩桶熱水。
瓷窯裡待久了,沾了一身怪味,得虧路上風大,吹散不少,不然定要惹得掌櫃懷疑。
出錢的是金陵九,進房後,裴折假惺惺道:“勞九公子破費了。”
金陵九平靜道:“無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裴折:“……”
熱水需要現燒,是一桶一桶送來的,金陵九讓裴折先洗,裴折沒推辭,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味道,想必金陵九更是忍無可忍。
在裴折洗澡的時候,金陵九翻看了一下剛送來的被褥,不厚,聞起來沒怪味。
床上有被褥,但不知道多少人用過,金陵九一並扯下來,換上新的被褥,然後才坐下,看著不遠處的人。
房間很小,隻容得下一張床,連張桌子都沒有,木桶放在房門旁邊,離床不到兩米。
頭一回被人盯著洗澡,繞是裴折臉皮厚,也忍不住往水裡縮了縮:“你彆瞧著我。”
金陵九挑了挑眉:“又不是沒看過,碰都碰過了,怎麼還害臊?”
裴折:“……”
上回和這回哪兒能一樣,上次兩個人坦誠相見,是在溫泉裡,這次可就他一個人脫了衣服。
金陵九沒移開視線,催促道:“快洗啊,發什麼呆,等下水涼了。”
溫熱的水包裹著身體,裴折深吸一口氣:“你今晚怎麼如此……不正經?”
他想了想,沒舍得說“不要臉”。
金陵九詫異:“這就不正經了?”
裴折:“……”
金陵九:“比這更過分的,裴郎也不是沒做過,沒說過,怎地今日受不住了?”
裴折啞口無言,因為金陵九說的都是實話,他從前確實放浪過。
但調戲彆人,和被彆人調戲,怎麼可能一樣!
他心中氣惱羞憤混在一起,越發覺得金陵九不是一般人,以往被自己調戲了那麼多次,竟然都能繃得住,甚至沒變過臉色。
如此沉得住氣,金陵九當真是個狠人。
半天沒聽到他回話,金陵九以為把人弄惱了,難得先低頭:“不瞧了還不行嗎,犯不著動氣,我背過身去。”
裴折第一反應是反駁,自己哪兒有那麼玩不起,但見金陵九真的背過身了,又默默閉上了嘴。
玩不起就玩不起吧,起碼他能好好洗澡了。
身後的水聲連續不停,金陵九搓了搓指節,覺得有些燥。
他長出一口氣,逼著自己不要去想剛才看到的畫麵,拿出了之前在蒙麵人身上搜來的東西——兩塊牌子。
兩塊牌子上分彆刻著兩個字,一個八,一個十。
和之前在鄴城,穆嬌抓的男人身上搜出來的牌子彆無二致。
一切都照著他的計劃發展,隻要今夜的事順利,那他想做的事,就沒人能夠攔得住了。
裴折快速把自己洗乾淨,準備從浴桶裡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他沒有可以換的衣服。
好不容易洗的乾乾淨淨,要他再穿那身沾了不知多少臟汙的衣服,還不如殺了他,他雖不像金陵九有嚴重的潔癖,但到底也是個愛潔之人。
裴折坐在木桶裡,表情嚴肅。
出去還是不出去,穿衣服還是不穿衣服,是個問題。
背後的水聲停了 ,金陵九估摸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問道 :“洗完了?”
裴折猶豫了一下,“嗯”了聲:“你有多餘的衣服嗎?”
金陵九瞬間明白了他的處境,眼底染上笑意,慢條斯理地轉過身:“想穿我的衣服?”
怎麼聽起來怪怪的?裴折忍不住皺起眉頭:“我隻是沒有能換的衣服,不是想——”
金陵九打斷他的話:“那就是不想穿我的衣服?”
裴折張了張嘴,半天才憋出一個字:“……想。”
如願聽見想要的答案,金陵九方才滿意,笑了聲:“想也不給你穿。”
裴折:“……”
見把人逗狠了,金陵九忙道:“我這次過來沒帶衣服,隻這一身,也穿不得了,方才讓夥計拿了兩件乾淨的衣服,等下熱水燒好了,一並送過來了。”
裴折磨了磨牙,堪堪壓下臟話。
屋子裡點了蠟燭,火光搖曳,裴折解開了發帶,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頭,他坐在木桶裡,隻露出鎖骨以上,搭在木桶邊上的胳膊沾了水珠,將墜未墜,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平時沒有的乖巧。
金陵九呼吸一緊,忍不住又做了回畜生:“先委屈你一下,等離開這裡,再讓你穿我的衣服。”
裴折:“……”媽的,沒人想穿你的衣服!
夥計來送熱水的時候,帶來了兩身乾淨的衣服。
裴折被調戲得身心俱疲,換了衣服就往床上一倒,等金陵九洗完澡出來,他已經睡著了。
嚷嚷著困的沒一點睡意,不困的倒是先睡著了。
金陵九看了看時間,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扯過一旁的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他確定自己動了心思。
沒什麼好猶豫的,既然確定了,那就立刻出手。
他從來沒對一個人這般感興趣,被吸引,被誘惑,也生出了幾分以前從未有過的旖旎心思。
裴折簡直像是老天爺特意送到他身邊的,處處都合他心意,所以就算用儘所有手段,他也要把人圈在自己懷裡。
金陵九慢慢躺下,虛虛地攬著身旁的人,他能感覺到裴折對自己的心意,但不確定這心意有幾分。
但他既然動了念,不管是人,還是心,就一定都要得到。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也不是全無可能,金陵九隔著被子撫了撫裴折的後背,眸中閃過一絲精光。
裴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醒,他睜開眼,隱隱聽到外麵有人喊著“走水了”,但不真切。
金陵九站在床邊,自然地捏了捏他的臉:“出事了,不能讓你再睡了。”
裴折還不清醒,沒意識到他做了什麼:“出什麼事了?”
“咱們運氣不錯,找的這家客棧位置好,拐過街頭就是風聽雨的府邸。”金陵九笑了下,“你那小書童隨你,也是個大膽的,直接在風聽雨府上放了把火,走,咱們去渾水摸魚,看看熱鬨。”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小探花:我養了隻鳥。
小九兒:我也養了一隻!
男人那些奇奇怪怪的勝負欲。
閱讀理解:①客棧是小九兒故意找的,離風聽雨府邸很近。
他知道裴折的顧慮,但覺得沒必要,因為他出手之後,風聽雨就沒心思管他們了。
②他故意說放火的人是雲無恙,是為了後麵洗清自己的嫌疑。
第79章
走水的消息令裴折瞬間清醒過來:“雲無恙放火了?”
這動靜鬨得可夠大的,雖說囑咐過雲無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但也沒想過他會一把火燒了風聽雨的老窩。
裴折腦海中迅速盤算著對策,以及這把火會給自己的計劃帶來什麼影響。
金陵九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收拾好衣服,要離開的時候,上前一步,伸手將他睡得折起來的衣領撫平:“走吧。”
街上燈火通明,穿著戎裝的侍衛不停從火光衝天的府門湧出,在街道內穿梭,挨家挨戶進行搜查。
有百姓悄悄觀望著,但礙於風聽雨的雷霆手段,都不敢從家裡出來,所以聽不到太多議論的聲音。
裴折和金陵九離開客棧後繞到了另一條街,遠遠觀望著,火勢比想象中更大,隔著一條街都能看到衝天的火光,四周被照得透亮。
距離太遠,府內具體的情況看不真切,裴折狀似隨意地開口:“不是說要看看熱鬨嗎,在這裡怎麼看得到?”
金陵九眼底閃過笑意,沒拆穿他:“自然不是在這裡看,帶你過去看可好?”
裴折抬眼:“過去?”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位於風聽雨府邸後麵的一條街,旁邊就是通往瓷窯的路,屋舍比客棧那邊要少很多,比之城中繁華地帶,略有些空曠。
金陵九沒有回答,用行動表示了話中的意思,他一隻手攬上裴折的腰,足尖點地,帶著人往屋頂掠去。
待裴折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從小巷子裡離開,正在屋頂上,朝著風聽雨府邸所在的方向躍動。
裴折知道金陵九會武功,但不知道深淺,他倆這所處地位不尷不尬,必然會有所保留,事出反常必有妖,現下金陵九一點不遮掩了,他突然生出些許山雨欲來的感覺,好似即將有什麼大事發生。
風聽雨剛在白華城上任不久,來不及落建府邸,遂挑了城中一大戶人家的住處,白華城屋多人少,他又比林驚空還要跋扈,這一點不是什麼稀奇事。
隻是這宅子位置屬實不佳,非但不處於白華城中繁華的地帶,還有些偏,怎麼看都不像是第一選擇。
火是從宅邸前院燒起來的,兩人在宅邸後麵駐足,從屋頂上直接跳了進去。
人都在前院忙著救火,這裡空空蕩蕩,兩人落地之後,便沿著牆根角落往前院摸去。
裴折邊走邊覺得奇幻,睨著身旁的人:“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和九公子做這種事。”
金陵九:“是沒想到和我一起,還是沒想到做這種事?”
裴折誠實道:“都沒想到。”
在來淮州城之前,他沒想過自己一個朝廷命官,會和天下第一樓的掌櫃扯上關係,在認識金陵九以後,他沒想過兩人會做這種事。
“九公子在我心目中,可跟天上的朗月一般,高不可攀,這些事雖說沒什麼,但總覺得掉你的價。”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總有種我將你帶壞了的感覺。”
說罷,他還惋惜地歎了口氣。
金陵九撩起眼皮:“你想岔了,可是我將你帶進來的。”
裴折擺擺手:“不是一回事,我不與你說了,你又揣著明白裝糊塗。”
“嘖。”金陵九停下腳步,似笑非笑道,“那你想聽什麼,我不裝糊塗的回答?成,既然都帶壞了,那便帶得更壞一些吧,讓我這顆月亮,墜落到你懷裡。”
裴折:“……你還是糊塗著吧。”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不太受得住不糊塗的金陵九,沒完沒了的亂跳。
兩人沒敢靠前院太近,堪堪能看到人的時候就停下了,火已經差不多撲滅了,風聽雨衣衫不整,被一群人簇擁著,麵色難看,正在訓斥跪下的侍衛。
看衣著,這些侍衛和他們從客棧出來時遇到的一樣,想來應當是沒有搜查到縱火之人,引起了風聽雨的怒氣。
裴折稍稍安下了心,這就說明雲無恙並沒有出事,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到瓷窯會和時就清楚了。
“沒抓到?你們這麼多人竟然沒抓到!”風聽雨一腳踹在其中一個侍衛身上,他生得高壯,直接將那侍衛踹得飛出幾米,“媽的,你們一群人,竟然連一個人都抓不到!”
雖然撲滅了火,但眼前的屋子已經被燒得焦黑,從風聽雨現在的狀態來看,他應當是睡夢中被吵醒的。
同他一樣被吵醒的,還有跟在他旁邊的段西衡。
九皇子麵色不虞,雪白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灰,臉上都臟兮兮的,福德正拿著帕子給他擦臉。
裴折環視四周,發現被燒的隻有這幾間屋子:“他們兩個住在一處?”
他不熟悉番邦的尊卑風俗,在中原,這般大的宅子,怎麼也不會叫皇子和一個將軍睡在一個院子裡。
金陵九:“看樣子是,風聽雨剛上任不久,暗地裡還忙著其他的事,可能沒花時間收拾宅邸,你看他旁邊,大多都是侍衛,侍候的仆人沒幾個。”
裴折:“上任怎麼可能不帶仆從,除非他根本沒抱著久待的想法。”
兩人對視一眼,金陵九衝他笑了下:“我這不算窺探朝廷密事吧?”
裴折搖搖頭:“其實細想也能猜出,風聽雨在上州城待得好好的,怎麼會無緣無故調到這裡來,據說他在番邦中聲望煊赫,你瞧段西衡身為九皇子,他都沒給幾分麵子,若不是他自己想來,王室又怎麼強逼。”
金陵九:“所以他是自願來此處,而眾所周知,他是主戰派,將這麼一個矛盾因素置於兩國邊界,王室相當於變相表明了態度。”
裴折眼神晦暗,沉聲道:“現在就看,他來這裡所為之事是不是和我們想的一樣。”
金陵九玩味道:“你是怎麼想的?”
裴折瞥了他一眼:“我發現你有時候跟三歲孩童一樣,惡劣得緊。”
金陵九歎了口氣:“這不是想多和裴郎說幾句話嗎。”
裴折一噎,禁不住告饒:“……行了,算我求你的了,你可正常點吧,我們同時說,看看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金陵九頷首,兩人看著彼此,同時開口。
“招兵買馬。”
“攻打鄴城。”
裴折眉心壓出鬱痕:“你覺得他會攻打鄴城?”
“既然都招兵買馬了,自然要發揮其作用,不然費那些工夫作甚?”金陵九拉著他往牆邊的死角靠了靠,“鄴城距離白華城最近,再往走,就是繁華富庶的淮州城,京城兵力鞭長莫及,若是風聽雨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力攻鄴城不備,整個朝廷邊防就會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屆時,朝廷危矣。”
裴折知他說的沒錯,鄴城延邊布防確實有問題,朝廷上帝後權力掣肘,家不平,無以安天下,實在分不出多餘的兵力來鄴城。
風聽雨來白華城,為朝廷敲了一個警鐘,所以聖上將君疏辭調任到淮州城,又命傅傾流帶禁軍來此。
金陵九見他一臉嚴肅,寬慰道:“左右還有些時日,你也不必太過憂心。”
雖然憂心也沒多大的用處。
裴折倚著牆,歎了口氣:“我如何能放下心來。”
如同金陵九之前說的,這世間的安寧並不像看上去那樣百利而無一害,潛藏在平靜表麵以下的,是腐敗帶來的黑暗,現今的狀況根本無法拔除,若要徹底解決,隻能破而後立。
他雖知曉,但身份擺在這裡,自然不能違背自己的立場。
便如強弩之末,也得死撐到最後一刻。
金陵九對他這種想法嗤之以鼻:“覆巢之下無完卵,與其維持表麵的假象,不如主動出擊,徹底解決後患,依我看來,風聽雨此番作為,既是威脅,也是機會。”
裴折默不作聲,金陵九也沒逼他,就這個話題,兩人這次依舊沒有深聊下去。
風聽雨訓完了人,命侍衛們一一退下,偌大的院子瞬間空曠起來。
他看向一旁明顯受了驚的段西衡,眼底生出不屑:“火已經滅了,殿下可以去休息了。”
段西衡因為白天戲園子的事就心存不滿,如今見他這種態度,更是惱火:“出了這麼大的事,風將軍就不打算給本皇子一個解釋嗎?”
“有什麼可解釋的?”風聽雨拍了拍手上的灰,乜著他,“有賊人潛入,放火燒屋,能做的我都做了,職責已儘,殿下想要解釋,就去找放火之人要,不覺得像個孩子一樣在我麵前哭鬨十分可笑嗎?”
段西衡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咬牙瞪著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福德見勢不妙,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衝他搖搖頭。
段西衡深吸一口氣,抑製住心中的怒火,嘲道:“就這麼讓放火之人跑了,風將軍可真是好樣的!明日傳出去,怕是全城的人都會大吃一驚,知曉你被人放火燒了住處,卻無能為力,屆時看看,到底是誰更可笑!”
他說完便拂袖而去,留下風聽雨一人臉色黑沉,站在原地。
裴折挑了挑眉,語氣驚詫:“不成想,這段西衡還是個牙尖嘴利的。”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嗤了聲:“王室的種,哪會是任人算計的蠢貨。”
裴折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一時之間沒個頭緒,正待細想之時,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風將軍,消消氣。”
裴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身量頎長的青年走到風聽雨旁邊。
兩個蒙麵人跟在後麵,從衣著裝束上來看,與之前多次襲擊他們的人彆無二致。
第80章
從青年出現的那一刻開始,裴折就愣住了,他站在牆邊,整個人如墜冰窖,渾身發冷,用手扶著牆才不至於摔倒,滿臉驚怒幾乎要燒光理智。
院中火光明亮,青年的臉一清二楚,他整個人連同火光與未散乾淨的黑煙一並鋪灑在裴折眼底,緩慢沉澱成一片暗沉。
金陵九閒閒地站在一旁,往院中瞟了一眼,就嫌惡似的收回了視線,然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發愣的裴折,唇角隱有笑意浮現。
靠得不算太遠,但能夠聽到交談聲。
青年微抬著下巴,整個人身上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屑:“事情發生了,現在想抓不抓到人已經於事無補,風將軍不若另辟蹊徑。”
風聽雨壓下不耐煩:“如何另辟蹊徑?”
青年道:“加快速度推進我們的大計,據我所知,如今已經有朝廷官員潛入白華城中,將要阻攔我們的大計,若是不儘快推進,恐生禍端。風將軍,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為了番邦的大業,也合該加快速度不是嗎?”
風聽雨眼底劃過嘲弄,玩味道:“為了番邦的大業,嗤,你以為我不想儘快?兵要一日日練,尤其還不能驚動任何人,其中艱辛可是你等門外漢能知曉的?依我看來,合作終究太慢,不如你直接出手,弄死昭國皇帝,然後登基上位,再將你們昭國的邊城雙手奉上。”
他看著青年臉色慢慢黑下來,繼續慢條斯理道:“太子殿下覺得我這計謀如何?比起你的另辟蹊徑,是不是更為乾脆有效,用你們中原的話來說,應該叫釜底抽薪?”
裴折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金陵九嫌這劑藥下得還不夠猛,憋著壞問道:“我怎麼聽不明白風聽雨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位太子殿下,裴郎你可認識?”
他會乖乖來這白華城,就是為了今日之事,既然這廢物敢算計他,就要有被他算計回來的準備。
天下人皆知,裴折是太子少師,雖說兩人年紀差不了太多,但從名義上來看,他的確是太子的老師。
通敵賣國是死罪,任誰看到自己學生做出背叛家國的事都不會高興,更何況裴折的學生還是未來的儲君。
但這種荒唐的事確實發生了,縱使裴折親眼所見,還是很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金陵九的話,無異於一把刀,將他僅存的僥幸與自欺欺人儘數捅碎。
裴折深吸一口氣,試了許久,也扯不出一個笑:“你早知太子殿下失蹤之事,憑天下第一樓的本事,怎會弄不到一幅畫像,你既認出了他,又何須多餘問我這話,我現在心裡亂得很,你且讓我靜一靜。”
金陵九眼神一暗,這是裴折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待他,難不成那廢物在裴折心裡就那麼重要?
他心裡不是個滋味,卻是更難控製自己,諷笑了聲:“我是認出了他,那又怎樣,就因他是你的學生,我便說不得他一句嗎?”
裴折皺緊眉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金陵九沒停,繼續道:“他在你眼中是太子殿下,但在我眼中算不得什麼東西,你將他視為未來的帝儲,須得小心翼翼的供著,可彆拉上我,我一介逍遙的江湖人,可從沒把你們那廟堂放在眼裡過。”
裴折臉色忽變,低聲喝道:“金陵九,彆說了。”
金陵九微低下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為何不能說?”
他們站在角落的陰影裡,背著火光,金陵九眼底翻湧的情緒都融成了墨色,瘋狂壓抑之下,傾瀉出點滴分毫,令人忍不住心頭一顫。
另一邊,青年,也就是太子殿下堪堪壓下怒意,咬著牙道:“風將軍還是勿要說笑了。”
風聽雨見他臉上餘怒未消,卻還裝出一副糊塗樣子,頓覺無趣:“不說笑,太子殿下想和我說什麼?”
太子殿下思忖片刻,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沉聲道:“我之前所說並不是危言聳聽,如今白華城薈聚英才,這些人都想阻礙我們的大計,將軍或許覺得不足為懼,但今日這火又當何解?”
風聽雨臉上浮現出戾氣:“你知道是誰縱的火?”
放火之人行動很敏捷,他發現之時,已經不見其蹤影了,侍衛們搜查未果,而今他對放火之人的身份,可謂是毫無頭緒。
太子殿下眼睛一轉,不答反問:“不知將軍可聽過裴折?”
裴折已經沒有心思去管院子裡的人了,金陵九給他的感覺很不對勁,他下意識抓住金陵九的手:“我們先離開這裡。”
金陵九任他拉著,卻一動不動:“為什麼要走?裴郎沒聽到嗎,你的好學生剛才可是提到你了。”
他邊說著,邊反手拉住裴折,將人箍進了自己懷裡,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金陵九的胸膛貼著裴折的後背,就在裴折愣神之際,他伸過一隻手來,輕柔地掐住了裴折的下巴,扭向風聽雨的方向。
金陵九的手是涼的,裴折打了個寒顫,更加貼進他懷裡。
混雜著熱氣的呼吸落在耳邊,又像往胸膛中灌了岩漿,燙得裴折抖了兩下。
他沒辦法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腦袋暈乎乎的,隻覺得金陵九很危險。
“在想什麼?”
溫熱的呼吸灼傷了耳後的皮膚,裴折下意識偏了偏頭,想躲開他,卻被下巴上不容拒絕的力道又掰了回去。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聲:“裴郎躲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的語氣曖昧,像情人間的耳語,裴折腦海中冒出不合時宜的畫麵,呼吸一窒,乖乖的沒有動彈,感覺整個人都燥了起來。
院子裡安靜了一瞬,風聽雨似乎在思考要說什麼。
金陵九下巴擱在裴折肩上,沒骨頭似的:“這就對了,彆躲,讓我們來看看你重視的好學生是怎樣看待你的。”
還是那般狎昵的語氣,但仿若一瓢涼水,將裴折身體中熱起來的血瞬間凍了起來:“沒必要。”
金陵九不在意他的回答,在此時展現出了極為強勢的一麵:“怎麼沒必要,畢竟是你重視的人呢,那等尊貴的金枝玉葉,又怎會是我們這種江湖草莽能夠比擬的。”
裴折沉默了一下,像是想通了什麼,逐漸放鬆了身體,又氣又笑:“行,既然你想看,那看看也無妨。”
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金陵九反而不樂意了:“那廢物有什麼好看的,讓你如此惦記,他都要出賣你了,想弄死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越說自己越氣,最後幾乎咬牙切齒。
裴折“嘶”了聲,拍了拍捏著自己下巴的手:“輕點。”
沒有掙紮,也沒有讓金陵九鬆開,隻是讓他輕一點。
“裴折?”
風聽雨咀嚼著這個名字。
太子殿下點點頭:“在我們中原,他可是個有名的人物,天下皆知,人稱‘第一探花’,其聲望頗高,有如風將軍在番邦之中。”
風聽雨眯了眯眼,哼了聲:“探花?應當不是武將吧。”
他不精通中原的官職,憑著依稀的印象,覺得“探花”應該屬於文官的稱號。
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太子殿下一噎,答道:“不是武將,但他——”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風聽雨打斷了,語氣不悅:“既然不是武將,那如何能與我相提並論?彆拿你們中原那些娘們唧唧的男子侮辱我。”
太子殿下:“……”
他感覺到了,雖然說的是裴折,但說剛才那句話的時候,風聽雨的視線也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其中的嫌棄有如實質。
隱藏在暗處的裴折:“……”
金陵九鬆開握著他的手,往腰上攬了攬:“嘖。”
裴折被氣笑了,這一個字分明表達了四個字的意思——娘們唧唧。
他曲肘往後碰了碰,力道很輕,幾乎感覺不出來:“你的腰可是比我還細,嘲笑我的時候,彆忘記捎上你自己。”
金陵九挑了挑眉,見裴折不再掙紮,索性兩隻手都來到他腰間,卡著他的腰:“還是你比較細。”
裴折腰上有癢癢肉,被他一碰,差點整個人彈起來:“彆鬨!快鬆開!”
金陵九沒聽,手上反倒施了幾分力:“這麼敏感?”
裴折:“……”敏感你大爺!
“風將軍可曾聽過一句話,比力量更重要的,是腦子。”被懟了一晚上,饒是太子殿下再能忍,也禁不住回起嘴來,“裴折其人,看著弱不禁風,但你要是和他對上,定是隻有輸的份。”
他這話引起了三個人的不滿意。
首先是風聽雨,被人這般折了麵子,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太子殿下可真夠大言不慚的。”
其次是裴折,一臉莫名其妙:“弱不禁風?誰?!”
最後是金陵九,麵色陰鶩:“他怎麼知道你弱不禁風?”
裴折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知道個屁!”
太子殿下還在繼續:“風將軍信也好,不信也罷,今日縱火之事定與他脫不了乾係,你若小瞧了他,他日必定吃虧。”
風聽雨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剛才說,縱火之事與裴折有關?他在白華城裡?”
太子殿下:“沒錯,他如今正在白華城中,以他的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查到白華城隱藏的秘密,風將軍應當儘快推進我們的大計才是,免得屆時功虧一簣。”
他說完不給風聽雨詢問的機會,直接帶著人離開了。
風聽雨召來之前的雙胞胎侍衛,吩咐道:“立馬派人去鄴城查查,裴折是什麼來頭。”
雙胞胎兄弟領命後就離開了,風聽雨在院中站了一會兒,直接去了書房。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裴折才敢掙紮:“手拿開。”
鬼知道,他都快被腰間的癢癢肉給逼瘋了,硬咬著牙才沒發出太大的聲音。
此時的金陵九顯然吃軟不吃硬,聞言又在他腰間掐了一把,用行動做出了回答。
裴折自然了解他,無奈地放軟了語氣:“可彆折磨我了,放開手,咱們好好聊聊。”
金陵九不鹹不淡地問:“聊什麼?”
他的意思很明確,如果聊的話題不能讓他滿意,他是不會鬆開手的。
裴折妥協道:“……聊聊你誤會的事。”
這算是一個比較有吸引力的話題,金陵九斟酌了一下,鬆開手:“我誤會了什麼?”
裴折長出一口氣,捂著腹部緩了緩,才沒好氣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重視他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金陵九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兩隻都看到了。”
裴折:“……”
堵在胸膛裡的氣頓時散了,裴折揉揉眉心,半點火都發不出來了。
他自然看得出金陵九的不對勁,在想離開的時候就發現了,雖然不太想用這種表述方式,但他實在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形容。
——金陵九發病了。
落在身上的視線太具壓迫力,根本沒辦法忽視,裴折儘快捋了一遍兩人說過的話,開始解釋:“我一開始說心裡亂,想要靜靜,是因為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身份特殊,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我並沒有將他看作自己的學生,而是將他當作未來的儲君。我在朝為官,憂百姓之憂,畢生所願就是天下太平,儲君做出這等事,定然會影響我的心情,你可明白?”
金陵九明白他的意思,但並不讚同。
裴折:“局勢不安,朝廷動蕩,在此時,儲君出了問題,定然會引起百姓的恐慌,我非是關心他,隻是不免憂心,因他之舉會帶來什麼後果,這些後果又會對百姓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說得口乾舌燥,金陵九隻回了一句話:“你何必將天下局勢係於他一人身上?”
裴折一愣。
金陵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下巴:“好像捏出印子來了。”
裴折仍在發呆,沒有躲開。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金陵九說的那句話,是啊,何必呢,他何必將天下係在一人身上,何必因此覺得天下會大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便是聖上也無法左右天下局勢,何況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登基的儲君。
金陵九很滿意裴折不躲不避的態度,放輕了動作,用指腹蹭著那小塊皮膚,恍惚之間,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夠。
在聽到裴折的解釋後,他已經冷靜得差不多了,但此時此刻,突然有一種不想放手的衝動,甚至想更用力,胸口有一股無法排解的鬱氣,勒著他的脖頸,使他無法控製自己。
被無限放大的欲望從心底冒出來,盤根虯結,占據了他所有的心神,如野草瘋長,將他困在囚籠之中。
這不正常。
金陵九能夠分辨出來,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施加在麵前之人身上的。
他的理智在被撕扯,稍一掙紮,便扯得自己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但他沒辦法控製,他像一個被束縛住的人,被莫名的情緒牽著鼻子走。
眼前的畫麵變得恍惚起來,和某些陳年舊夢拚湊在一起,組成支離破碎的迷霧,將他包裹在其中。
“裴折……”
金陵九呼吸急促,仔細聽還能聽到一絲顫抖。
裴折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金陵九抿緊了唇,慢慢往後退去。
他臉上有克製不住的癲狂和痛色,整個人的狀態非常不好。
裴折心中一緊,驚道:“怎麼回事?!”
他見過金陵九發病的樣子,和現在不一樣。
在軟玉館的時候,金陵九不停地否定自己,但還能保留自己的意識,剛剛也是,金陵九的舉動都過火但不過分,明顯還是有所收斂。
但現在,金陵九表現出來的一切都很不對勁,好像沒辦法控製自己。
如果現在說金陵九是個瘋子,那一定不會有人懷疑。
其他人遇到這種情況,可能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走,裴折卻正相反,他不停地向前,金陵九退後一步,他就往前一步:“小九兒……”
彆過來……
這三個字終究沒有說出口,金陵九閉了閉眼,倚在牆上,妥協一般:“裴折,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我不想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