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看過去。
裴父垂著眼皮,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緊:“當年圍攻幽州的敵軍並沒有戰敗而退,也談不上卷土重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戲,為的就是誘殺幽州護城軍。”
雲無恙滿臉不敢置信:“一場……戲?”
“這也是我後來才想清楚的。”裴父看著他,仿佛一瞬間蒼老下來,眼底有掙紮過後的不忍,“如果真如傳聞中一樣節節敗退,又怎麼那麼快就卷土重來?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們狼狽為奸,勾結敵國。”
薑玉樓沉吟片刻,歎息出聲:“你既然能猜到這一點,想必早就有所懷疑,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次,是嗎?”
裴父閉了閉眼,臉上顯出難堪的神色:“是,我當時之所以會辭官,就是因為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裴折此時已經完全顧不得自己還坐在金陵九腿上了,情緒激動:“辭官?”
裴父沒作聲。
薑玉樓為他解答了疑惑:“你父親曾入朝為官,是右相的門生。”
裴折呼吸一緊,牙齒都在打顫:“爹,真的嗎?”
且不說右相在迫害金陵九的事情上參與了多少,幽州一戰中,被陷害至死的幽州護城軍,還有被坑殺的百姓,這麼多條命,叫人怎麼都無法原諒。
裴父看了他一眼,語氣痛苦:“是。”
雖然他早已辭官,並未摻和過幽州一事,但在此之前,也曾助紂為虐,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薑玉樓適時開口:“當年右相是主考官,對很多人有知遇之恩,縱是沒同流合汙的心,也逃不過這層關係。”
主考官和頭名學子之間,總會有這麼一層知遇之恩,這是沒辦法選擇的。
裴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實在沒辦法接受他們做的事,才離開了京城,因為了解的內情並不多,所以沒有被過分為難,但後來陰差陽錯……”
他看向裴折:“右相一黨中有我相熟之人,我曾救過他,當你卷進大漠之事後,我迫於無奈,是找了他,恰巧,他是奉命解決此事的人。”
金陵九把玩著裴折的手,在他的手指上慢慢擼過,神色自若,隨意地笑了笑,聲音中帶著些許諷意:“怎麼就……沒殺了我呢?”
他對當年的事了解得並不清楚,記憶的缺失令他心裡產生了極大的不安全感,創建了天下第一樓之後,動用了很多力量和手段,去調查當年的事,雖不至於一清二楚,但也基本能順著捋明白事情始末。
薑玉樓聞言一怔,並沒有表現出異常,隻是置於身前的手收緊了很多,圓潤的指甲在掌心深深地刻出月牙形的印子。
他終究還是沒處理好,辜負了她的信任,才讓金陵九陷入這種自我厭棄和痛苦之中。
裴父的臉一白,早已失去了拜堂前的強勢,不敢抬頭看他:“當年之事,雖是我從中周旋,但奉命前往大漠之人與我相同,亦是不願參與右相謀劃之事的,隻不過他沒有我幸運,他是武將,甫一入朝,便接觸到了右相一黨中最機密的事,自此再無法脫離。”
金陵九似乎覺得他這種說法十分可笑,玩味地重複:“無法脫離?”
裴父歎息出聲:“家眷親族儘被控製,稍有異動就會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懼生死,但至親血脈,府上近百人數,怎能皆不在意?”
話音剛落,喜堂內便響起一陣唏噓之聲,最後倒是沉默許久的雲無恙先開了口:“因為在乎自己的家人,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毀掉彆人的家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被春末的涼風吹了月餘,隻剩下料峭的冷和徹骨的陰寒。
這句話輕飄飄的問話像一把鋼刀,直直地插進了裴父的胸膛,將他那點僥幸撕扯得粉碎,露出裡麵不可見人的自私與怯懦。
雲無恙並沒有期望得到答案,最終他隻是紅著眼跑了出去。
裴折與他自小一塊長大,心裡不落忍,想起身去追,卻被腰間的手狠狠勒了回去。
隔著紅色麵紗的氣息削減了幾分曖昧,裹著不知名的情愫,噴灑在裴折頸後,他覺得癢,又覺得危險,像是被猛獸盯上一般,心內躁動,坐立不安。
“想去哄他?”金陵九壓低了聲音。
這一句話像是耳語,坐在主座上的薑玉樓和裴父並沒有聽清,隻看到他們在咬耳朵,親密無間。
裴折脊柱發麻,腰間的胳膊越來越緊,他幾近無法呼吸,連否認都有些勉強:“不是……”
金陵九漫不經心地“嗯”了聲:“那就陪著我,一直陪著我。”
金陵九的狀態不對勁。
裴折後知後覺,終於發現了這一點,他試著回憶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確定了從金陵九問出那句話開始,情緒就不穩定了。
是他的錯,真相的衝擊以及內心的愧疚令他心緒大亂,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裴折心裡蔓延上一絲針紮般的疼痛,他側了側身,那雙總是明亮狡黠的眸子緊緊盯著金陵九,裡麵盛滿了溫柔繾綣的愛意,還有無法忽視的哀傷。
金陵九仿佛被重錘狠狠擊打了一下,下意識卸了胳膊上的力氣:“裴折……”
他被深不見底的情緒包裹著,那像是湖水,要將他整個人都溺斃在陰暗的過去之中,可就在剛剛,天光乍破,陰霾被驅散。
金陵九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恢複了正常。
他的聲音中罕見地透著笨拙:“彆哭,嬌嬌。”
裴折沒想哭,但他一開口,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砸在深紅色的喜服上,砸在金陵九的手背上。
“九哥哥……”
他聲音發啞,這一句並不好聽,粗礪得像是用石頭磨過,再說不出更多的字。
薑玉樓起身,對裴父做了個手勢:“可否一敘?”
是擺明了要給兩個孩子留出單獨的空間,裴父無可奈何,跟著他起身離開。
樓梯口上,眾人不發一語,跟著薑玉樓一起過來的老頭抱著胳膊,一臉無所事事,在他身邊,或站或蹲著一群人。
穆嬌紅著眼睛,喚了聲“爹爹”。
薑玉樓怔忡一瞬:“穆兒可是有事要和爹爹說?”
穆嬌抿緊了唇,點點頭。
薑玉樓歎了口氣,看向裴父:“對不住,沒辦法陪你敘舊了,今日尊夫人受驚了,所有需要,可叫人傳喚醫師。”
說著,他衝左屏微微頷首,後者垂下眼皮,極有眼色地叫人過來,帶著裴父去裴母歇息的房間。
薑玉樓和穆嬌走遠了些,兩人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有種莫名的疏離感。
左屏盯著兩人遠去的背影,脊背繃直,仿佛一把拉到極致的弓,再緊上一分,就要折斷了。
抱著胳膊看戲的老頭撩了撩眼皮,伸指在他小臂上一點:“小子,你們不是一路人。”
左屏猛地卸了勁兒,整條胳膊都麻了,收回視線,眼底沒有半分波瀾。
喜堂裡隻剩下裴折與金陵九兩人。
裴折從沒這般控製不住自己,心裡亂成一團,緊緊揪著金陵九的衣袖,好似揪著的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樣。
金陵九暗自在心裡歎了口氣,他雙手架著裴折的腋下,將人直接提了起來,調轉翻身,又穩穩地放在自己腿上。
兩人變成麵對麵的姿勢,裴折雙腿分開,跨坐在金陵九身上,他微彎著腰,抵在他肩頭,小聲嗚咽著。
不管怎麼開解自己,還是沒辦法不在意,心裡痛得仿佛被剖開了。
金陵九托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覺得對不起我?”
裴折哭的時候並沒有發出太大聲音,金陵九本以為隻是掉掉金豆子,但抬起臉來才發現,懷中人鼻尖發紅,滿臉都是淚水,幾乎要背過氣去。
他又氣又心疼,好似被攥住了心臟,掐著人的臉頰,喉嚨發沉,命令道:“不許愧疚!”
裴折張張嘴,抽噎著:“對,對不起,我做不……到。”
金陵九的手鬆了鬆,在他臉上滑動,擦拭著:“那些事都與你無關,該道歉的人不是你。”
他沒辦法忘卻仇恨,刻進骨子裡的痛苦折磨了他十幾年,怎麼可能輕易釋然?
金陵九隻能安慰到這種地步,少一分,他覺得對不住裴折,多一分,他覺得對不住自己。
“不,不是的。”裴折抓住他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吻了吻,“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為我爹做的那些事,我沒有參與過那些事,不會去背那些責任,我隻是,對你問心有愧。”
金陵九愣了一下,眉眼緩和下來。
是了,裴折是什麼性格的人,他早就清楚了,怎麼可能會在乎那些事,怎麼可能會因為彆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大漠,我走過,我好想你,山河萬裡,我一直在找你,……”裴折委委屈屈地哭訴著,有些話很沒條理,完全不見口才邏輯出眾的探花郎模樣。
金陵九拍著他的後背,溫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裴折猛地撲進他的懷裡,胳膊繞過脖頸,動作間壓住了麵紗,將之扯了下來:“可我沒想到,是我害你失去了記憶。”
麵紗是天蠶絲的,冰冰涼涼,落在手上,因為沒人接住,掉到了地上。
裴折在意的是這件事,是他害得金陵九落入險境,是他自不量力,所以他……問心有愧。
金陵九怔了一小會兒,抱緊了懷裡的人:“我忘記了那些事。”
能動用手段查到的不過是當年發生的經過,具體的細節根本沒辦法查到,金陵九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如今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他忽然開始不爽,不是因為忘記了那些細枝末節,而是因為忘記了曾和裴折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從他師父的話中可以推斷出來,當年他與裴折定是有很多美好的回憶的。
但很可惜,他都不記得了。
感覺到摟著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到了裴折略帶哭腔的聲音:“都怪我……”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後頸,像每一次親熱前那樣,溫柔又曖昧:“聽剛才你們的話,我應該和嬌嬌有過很多回憶吧,我不是一個會為了彆人不顧自己生命的人,當年你能‘連累’我,肯定是我自願的。”
他很篤定,用一種冷靜又平淡的語氣分析著從前的自己。
裴折一時間不知道他的意思,抬起頭,表情呆呆的。
金陵九露出一個笑:“為什麼要自責呢,你不該問心有愧的。”
裴折跟不上他的邏輯:“嗯?”
金陵九眨了下眼睛,竟然有些俏皮:“你應該想的是,為什麼我會為了你做那些事。”
裴折攥緊了手,掌心包裹著一縷頭發,是屬於金陵九的。四目相對,隔著模糊的淚水,他看到極其深重的珍視。
“為什麼?”他順著金陵九的誘導,問出了那個問題。
金陵九滿意地彎了彎唇,額頭抵著他蹭了蹭:“如果不是因為我自願尋死,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了。”
“尋死”兩個字令裴折皺了下眉頭,看過來的一眼中帶著不讚同的責備,但紅通通的鼻尖和眼睛沒有任何威懾力,反而令這一眼多了幾分似怒似嗔的勾引意味。
金陵九下腹一緊,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這樣看我,我會迫不及待想要和你洞房的。”
掌心被睫毛剮蹭著,裴折握住了他的手腕,卻沒有用力,不是要將他的手拽下來,反而像是幫著他捂住自己的眼睛。
金陵九輕輕笑了聲:“嬌嬌,我選擇救你,隻是因為你值得我去救,這種值得沒人會理解,它是獨屬於我的感情。”
裴折心口一顫,還沒來得及細想,耳垂就被含住了,溫熱的舌頭掃過,留下濡濕和熱氣,還有一句低吟:“我對你的感情。”
第112章
裴折哭了一通後,第二天就恢複正常了,還是那副風流從容的模樣,搖著扇子,根本看不出昨兒個哭成什麼狼狽樣子。
金陵九打趣他:“看來我哄人的本事見長,討到了裴郎的歡心。”
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裴折臉上發熱:“你彆胡說。”
“胡說?”金陵九挑了挑眉,“昨兒個是你我的洞房花燭夜,全鹿靈的人都看到了,裴郎還想反悔不成?”
裴折皺皺眉頭,有些氣悶:“口無遮攔。”
金陵九自覺失言,拉過他的手在自己嘴巴上抽了兩下:“罰過了,裴郎彆往心裡去,好不好?”
裴折沒急著收回手,在他下唇上摁了一下:“我不會後悔。”
如今已經確定金陵九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更是說什麼都不會放手了。
金陵九彎著眼,輕咬了口唇上的手指:“說話算數,裴郎可得緊緊握著我的手,要是你反悔了,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再者說,昨晚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按著坊間的規矩,裴郎得對我負責的。”
提起昨晚,裴折立馬紅了臉。
昨晚,天下第一樓。
拜堂禮被破壞了,金陵九不願意浪費先前的準備,吩咐左屏處理了一下事情,就帶著裴折去放妝燈了,是消遣心情,也是昭告眾人。
這是提前準備好的,一共上千盞妝燈,塞滿了好幾間屋子,要不是天下第一樓地方寬敞,怕是放不開這麼多東西。
入了夜,金陵九便差人將妝燈搬出來,今夜沒有烏雲,月明星曜,整片天空都是深沉的藍黑色,像潑灑在山間的點蒼墨,勾出了一片大開大合的暗色。
天公作美,是難得的好天氣。
妝燈在南地比較流行,京城少見,裴折覺得新奇,拿著一盞研究。
瀟湘江貫徹鹿靈城,沿岸燈火通明,天下第一樓的畫舫比當初淮州城的都要豪華,上麵布置得紅通通的,瞧著喜慶。
金陵九站在畫舫前頭,微低著頭,聽下屬彙報工作,間或朝後瞟去一眼,視線便在認真端詳的人身上流連,再收不回來:“嗯,先這樣吧。”
下屬極善看眼色,知情知趣的告了辭,不再打擾自家主子和“夫人”親熱。
金陵九心裡巴不得快把看妝燈的人摟進懷裡,麵上卻不顯,緩緩踱步過去,他仿佛自帶一種從容淡定的態度,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急不忙的。
“瞧出什麼花樣來了?”他伸手撥了撥妝燈上的流蘇,在細碎的聲音中看向眼尾飄紅的探花郎,之前哭過留下的痕跡還沒消退,綴在臉上像描了一段胭脂。
裴折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出妝燈的光:“再尋摸尋摸,估計可以看出是怎麼做的了。”
金陵九怔了一下,彎眸:“閒的?”
“可不是。”裴折將那盞妝燈放下,輕輕哼了聲,“談完事了嗎?洞房花燭夜,把夫君一個人丟在這裡,小九兒不覺得有些過分嗎?”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聲:“怎麼不去找我?”
裴折努努嘴:“還不是怕你嫌我煩。”
裴折蹲在地上,金陵九把人拽起來,一起坐在不遠處的軟榻上:“嫌誰都不會嫌你煩,彆給我扣帽子,躺一會兒,累不累?”
“還好,有些困了。”裴折打了個哈欠,“什麼時候能弄完?”
金陵九貼著他的太陽穴揉了揉:“馬上。”
底下的人很快安排好一切,裴折和金陵九來到畫舫外麵,上千盞妝燈自然不會讓他們兩人放完,隻是拿了幾盞意思意思。
金陵九取下妝燈的罩子,兩根手指夾出中間的燭芯:“來,點上火,等下扔河裡頭,咱們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裴折拿著蠟燭,沒有動彈:“手拿開,再燙著你。”
金陵九撩起眼皮:“燙不著,之前在十三局香鋪裡,你不是見識過了嗎?”
他說的是徒手劈地道入口的事。
裴折瞪了他一眼:“你還敢提!那麼危險的事,以後不許乾了。”
就算金陵九不疼,他也不想再見著那樣的事,無論是因為什麼練就的本領,隻要出現就會令他心疼不已。
被訓了一通,金陵九半點沒生氣,眉眼裡的笑意愈深:“都聽裴郎的。”
裴折這才滿意,將妝燈點燃:“薑玉樓,你師父是怎麼回事?”
他還對金陵九隱瞞的事耿耿於懷,如果薑玉樓不如他想象中那樣迫害過金陵九,那金陵九身上的毒又該作何解釋?
“關於他的事,我不太清楚。”金陵九幫著他把妝燈放入江水之中,放了信號彈,“毒是真的,我也懷疑過師父,是最近才和他聯係上的。”
裴折抬眼:“最近?”
他日日與金陵九吃住都在一起,沒見過這人和薑玉樓聯係。
金陵九頷首:“在香鋪的時候。”
裴折瞪大了眼睛:“那香鋪與薑玉樓有關?”
話一出口,他突然想起來,柳先生曾經提到過,薑玉樓進出過十三局香鋪。
金陵九拉著他站起身,往岸邊走去:“那十三局香鋪是一個秘密的聯絡點,用來傳遞信息的。”
裴折稍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你早就知道那是薑玉樓的勢力?”
雖然是問話,但他說得很篤定。
金陵九後背一涼,手上用了幾分力:“我當時也不是萬分確定,隻是——”
“嗬。”裴折打斷他的話,“你是薑玉樓的徒弟,與他相處了十幾年,怎會認不出來?”
現在想想,怕是在柳先生提到十三局的時候,金陵九就有了分寸,後來的地道之行也是在做戲,說了那麼多有關密室地道的事,八成都是誆他的。
裴折越說越覺得自己猜的沒錯,嗤了聲:“那被殺死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金陵九暗自在心裡斟酌了下,這事能不能說出來:“我也不清楚具體的身份,應當是得罪了師父的人,江湖不比朝廷,恩怨情仇錯綜複雜,一不小心就會被旁人討了命去。”
“在香鋪殺人,就不怕被發現嗎?”裴折說完一愣,目光如刀,“你們是故意的,故意引我發現十三局的異樣!”
從發現屍體到發現地道,都是金陵九在推著他走,說沒有其他深意,怕是沒人會相信。
多說多錯,金陵九摸了摸鼻子,告了饒:“大喜的日子,說這些糟心事乾嘛?”
裴折磨了磨牙,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都拜了堂成了親,我卻不知夫人如此的能耐,裝模作樣的功夫最是一絕!”
金陵九自知理虧,也不和他吵,順著討饒:“當時尚不確定師父是不是敵人,怕打草驚蛇,傷著嬌嬌,才不得已而為之。”
裴折斜了他一眼:“地道之事也是不得已?”
“那個不是。”金陵九抵著他的肩膀,低低地笑,“都怪裴郎當時的反應太可愛了,我忍不住逗逗你,才胡謅了那麼一通。”
他愛極了裴折心疼他著急他的模樣,恨不得將這戲演到天荒地老。
裴折氣得不輕,想咬他一口:“嘴裡沒句真話,九公子這臉皮是不打算要了吧。”
“要什麼臉皮,我隻要裴郎。”金陵九攬著他的肩,足尖一點,直接從岸邊往天下第一樓上麵飛去,“帶裴郎雙宿雙棲,去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兩人輕功都不錯,一直上到天下第一樓的最高層,這裡不僅能夠俯瞰整個鹿靈城,還有“探手摘星”之稱。
接到信號彈的提醒後,分布在鹿靈城中的天下第一樓的人,都紛紛開始了自己的任務。
隻見從四周亮起無數盞妝燈,像九天銀河傾落人間,留下一片熠熠生輝的星子,散落在城中四處,仿若星火燎原,逐漸亮起更多,燒成一片。
裴折眯了眯眼,頂樓太高,俯瞰整個城池,入目的光景都有些模糊了,隻留下星星點點的虛影:“好美。”
散落的妝燈慢慢彙聚在一起,組成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的明亮光帶,將本該沉睡的鹿靈城變成不夜之城。
金陵九從背後抱著他,下巴正好墊在他肩上,這是一個很受金陵九喜歡的位置,將人牢牢鎖在自己懷裡,偏一偏頭就能親到:“今夜之後,全鹿靈的人都會知道,我們在一起了。”
裴折並不是一個喜歡大肆宣揚的人,但金陵九這番做法,卻叫他心生歡喜:“天下傾慕九公子的人不計其數,我算不算橫刀奪愛?”
“這算什麼橫刀奪愛?”金陵九輕嗤了一聲,“我與旁人又沒牽扯,從來隻是你我兩人之間的事情,與他們何乾?”
裴折愛極了他這種將他人排斥在外的想法,好似世間他們兩人之間真的不會被彆人影響一般:“那何必費這般工夫,鬨得滿城皆知?”
提到這一茬,金陵九突然斂了笑,語氣有些古怪:“還不是因為你,分彆十數載,惹出多少風流情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第一探花是個浪蕩子,若是不大肆宣揚一番,萬一有人不長眼,來我麵前添堵,我弄死他不是還得臟了手嗎?”
裴折一噎,對他這歪理無從辯解,半是無奈半是甜蜜地搖了搖頭。
一夜之間,滿城妝燈如花開,熱鬨程度堪比年關佳節。
然而事情的主人公卻沒有心思逗留欣賞,甚至隻看了半城花落,就擁著彼此回了屋裡。
天下第一樓的最高層是打通的閣樓,四麵鏤空,頭頂天窗一開,皎潔的月光落在早早安置好的軟榻上。四下有層層疊疊的屏風阻隔,將軟榻圈在其中,紗幔搖曳,顯得旖旎又曖昧。
金陵九用鼻尖蹭了蹭裴折脖頸,懷中人一抖,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冷?”
裴折仰躺在他身上,半眯著眼:“有一點,你鼻子太涼了。”
還未入夏,夜晚仍然寒涼,幕天席地彆有一番韻味,但若是凍著就不好了。
金陵九早有打算,囑托人將準備好的火爐生起,一下子就把四周哄得暖洋洋的了。
裴折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你該不會什麼時候都帶著人吧?”
以前兩人沒少親熱,屬實有些放浪形骸,避著人還好,若是都被人瞧了去,裴折隻是一想,渾身就不自在起來。
金陵九失笑,牽著他坐在軟榻上:“我沒那般癖好,也舍不得叫旁人瞧見你動情的模樣。”
裴折厚得不行的臉皮熱了熱,罕見的有些羞赧:“咳,彆胡說。”
“哪裡是胡說?”金陵九拉過他的手,一根一根掰著,笑聲低啞,“嬌嬌動起情來,可不是一般的……”
裴折耳朵一熱,聽見他帶著舌尖滾出調侃的字眼,帶著曖昧與熱氣,好似落在人心尖上,勾人又欠揍:“騷。”
“去你的!”裴折橫了他一眼,壓著金陵九的衣領,將他懟在身下,“我看你是不想好聲好氣說話了,打一架?”
金陵九由著他動作,張開胳膊躺在床上:“來,咱們床上打架。”
裴折:“……”
“想什麼呢,又想打架了?”
溫熱的聲音從身後纏上來,帶著了然的笑意。
裴折耳廓被熱氣熏紅,屈肘推了推他的胸口:“我看是你皮癢欠揍了。”
金陵九嗯哼一聲,拖長的調子宛若瀟湘江水,揉化了春日的躁動:“是啊,等著裴郎來幫我,像昨夜那般……鬆鬆筋骨呢。”
風流的公子哥兒總愛這種輕慢的調調兒,裴折在京城煙花之地浸淫了多年,見得多聽得多,心裡厭惡得緊,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用這般語調調侃,且生不出厭惡心思。
再貼著恐怕會出事,裴折一個轉身,從金陵九懷裡溜出來,挑著眼皮:“說得不清不楚,好像真做了什麼似的。”
金陵九的臉色迅速黑沉下來:“沒做是因為什麼,你還不清楚?”
昨兒個人都剝光了,但是沒做到底,兩人在床榻上親親熱熱地打了一架,甚至都抵上去了,在金陵九想更進一步的時候,裴折拒絕了。
不是玩笑的拒絕,冷下來的眉眼還殘留著情動的痕跡,但裴折十分冷靜,眼底含著一絲倔強的哀求。
金陵九能看出來,裴折不是真的不願意,他是有所顧忌。
“是因為九哥哥疼我。”探花郎自知理虧,刻意賣乖,又把自己送進人家懷裡,“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吧。”
雖然解開了一係列謎題,但對兩人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太大改變,裴折是帶著任務來的,現在任務與金陵九扯上了千絲萬縷的聯係,可金陵九的態度很明顯,不願意與他談及這方麵的事情。
他們都有想要做的事情,兒女私情之外,還有家國大義,不是那種會為了感情改變自己想法的人。
兩人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心思,同時又憋著一口氣,想堂堂正正的贏過對方。
在一起沒待多久,薑玉樓就找過來了,帶著之前那個穿著邋遢的老頭。
金陵九微微頷首:“師父。”
薑玉樓瞥了眼旁邊的裴折:“勞探花郎倒杯茶。”
金陵九微蹙眉頭:“師父想喝什麼,我讓人去給你準備。”
雖然知道薑玉樓是為了支開裴折,但這種明顯帶有命令意味的話,還是令他不喜。
裴折倒沒覺得被針對,拍了拍金陵九的胳膊,樂嗬嗬道:“我去就行,正好見識一下天下第一樓裡都有什麼名貴的茶葉。”
老頭跟著裴折一塊出去,將門帶上。
金陵九垂著眼皮,看不出情緒。
薑玉樓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你動心了。”
他一手將金陵九帶大,了解哪句話是認真的,哪句話是在做戲,方才為裴折開口,絕不僅僅是演出來的。
金陵九撩起眼皮:“已拜了堂,我以為師父心中早就有了數。”
薑玉樓皺皺眉頭:“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原計劃?”
天下第一樓居於鹿靈城中心,從高處俯瞰全城,有一種儘在掌握的感覺。
金陵九倚在窗邊,瞧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聲音平靜:“他是最適合的人選,計劃已經推到這種地步,我不可能放棄。”
薑玉樓沉默了一會兒:“你不信他。”
金陵九勾了勾唇角,眼底沒有一絲笑意,仿若寒潭深處不化的冰,冷凝而堅硬:“是他不信我。”
茶沏得很慢,裴折端進來後,掃了眼兩人:“我沒打擾到你們吧?”
金陵九衝他招招手,一改剛才的表情,也不顧薑玉樓在場,就撒起嬌來:“裴郎,要抱抱。”
裴折沒搭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給薑玉樓倒了一滿杯:“您可要多喝點。”
金陵九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又開始嚷嚷:“我也想喝。”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不想。”
看薑玉樓沒有動作,裴折抱著胳膊催促:“薑先生彆不是不給裴某麵子吧,嘗嘗,保管你沒喝過這等滋味的茶。”
茶湯略有些渾濁,卻又不像是沏釅了,薑玉樓被盯得不自在,端起茶杯:“有勞。”
裴折笑得不懷好意:“第一次動手,味道若是差了些,薑先生彆介意。”
他轉頭歡天喜地地撲進金陵九懷裡,小聲嘀咕:“我看見你這裡有好多種茶,聽侍候的人說,還能做果子味的茶,你給我做點唄。”
金陵九眼底含著笑:“想喝?那你——”
趕在他說出什麼不得了的話之前,裴折捏了捏他的腰:“等會兒再說。”
金陵九稍稍有些不耐煩:“等到什麼時候?”
裴折伸了個懶腰,靠在他懷裡:“等你師父喝完我敬的媳婦茶。”
這一聲沒有壓低音量,既是回答金陵九的話,也是說給薑玉樓聽的。
薑玉樓暗自歎了口氣,都說到這份上了,這茶是不喝也得喝了。
看著薑玉樓喝了茶,裴折才罷休,賴著金陵九往外走:“走走走,咱們沏茶去。”
兩人離開後,跟著薑玉樓過來的老頭直接坐下,倒了一大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放心吧,沒毒,那小子泡了好多壺倒在一起,想捉弄你,臨了又改了主意,重新沏的,這一壺我瞧見了,放了不少大補的藥材。”
怪不得茶水有一股藥味,薑玉樓捋了捋舌頭:“他是個不吃虧的主兒。”
老頭笑得歡快,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喜歡上小九,明裡暗裡的虧恐怕吃不完。”
薑玉樓不喜歡藥味,放下了這杯難以下咽的“媳婦茶”:“說不準是誰吃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另一邊,去沏茶的兩個人在路上就鬨起來了。
金陵九笑了笑:“媳婦茶?”
裴折臉上有些不自在:“隨口說的,還不是為了誆你師父喝我精心準備的茶,嘖,我這樣捉弄你師父,你就不生氣?”
“氣,怎麼可能不氣。”金陵九攬著腰把人壓在懷裡,在挺翹的地方抓了一把,“新娶回家的媳婦兒膽大包天,我可得好好收拾一下。”
裴折懵了一瞬,直接炸了毛:“把手拿開!”
金陵九得寸進尺,又揉了兩把,戲謔道:“這麼大火氣,看來得給你煮一杯去火的茶了,免得火燒起來,把我這後院鬨得不安寧。”
裴折掙紮的動作停了一瞬,忽然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變幻莫測。
金陵九那樣的身份,如若日後得償所願,必然會有後宮佳麗三千人,且不說他能不能與男子牽扯在一起,必定不會與一個人相守到老。
在鄴城中時,他已經嘗過此番滋味,若日後親眼看著金陵九和其他人糾纏在一起,他絕對會受不了的。
裴折心氣不寧,胸腔中燥鬱難耐,腦子一抽,話便出了口,帶著銳刺和火氣:“那便彆讓我入你的後院,咱們清清白白,少些聯係,少些牽扯,自可相安無事。”
金陵九沒有回話,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那張臉一旦沒有表情,便顯得有些冷漠,不見半分情意。
裴折說完話就冷靜下來了,止不住後悔,剛才那一瞬間的衝動仿佛是一把刀,將他藏在心裡的怯懦和不安撕開來,完完整整的暴露在金陵九麵前。
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到哪裡不是被捧著,何必受他這份氣?思及此,裴折道歉的話哽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口。
“嬌嬌是在吃醋嗎?”
那張豔麗的臉勾出點笑模樣,好似點睛下筆,瞬間便生動起來。
裴折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攥住了金陵九的衣袖,回答了這個曾令他無比羞恥的問題:“是,是在吃醋。”
回答過以後,胸口中壓著的大石頭突然不見了一般,他既輕鬆又快活。
金陵九彎了彎眼:“我很開心,因為嬌嬌很喜歡我。”
裴折仰起頭:“那你呢?”
“我?我一直在等你問我。”探花郎破天荒的剖白太過可愛,金陵九不舍得再逗下去了,將袖子上的手扯下來,與自己十指相扣,“與我成親的人是你,再也不會有其他人,我這一生,隻有嬌嬌。”
十分不現實的回答,理智上不敢相信,情感上卻叫囂著歡欣。
裴折不是好糊弄的人,舉起兩人交握的手,抵在金陵九的心口:“若是你站上最尊貴的位置,手握最高的權力,這裡會不會住進其他人?”
金陵九眸底好似燃起了一簇火,要將眼前人和自己都燒成灰燼,彼此相融,再沒辦法分開:“這裡隻會住一個人,是我眼前人,心上人,無法證明,願與嬌嬌剖心為證。”
他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貼著玉帶插在裴折腰間,這匕首是剛打造出來的,從十三局離開,他就命人去做了,今兒個剛到手。
特地為裴折做的,和他那把是一對。
裴折拉過金陵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沒了之前的緊張失態,笑意矜狂:“不知道你們江湖兒女相許一生是怎麼做的,我們讀書人都是從一而終的,金陵九,你既答應了我,便要作數的。”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聲:“江湖規矩,負心之人合該千刀萬剮,你怕嗎?”
他心裡有一頭喂不飽的野獸,看著眼前人才能安撫一二,若是有朝一日籠子被破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
裴折揚揚眉:“那便按你們江湖的規矩來,要不白頭偕老,要不死無全屍。”
說完之後裴折自己都笑了,這世間怕是再找不出像他們這樣的有情人,給彼此的承諾都如此血腥。
不過他們甘之如飴。
說開了以後,兩人又黏糊在一起。
為滿足自家嬌嬌,金陵九親手泡了壺果茶:“過來嘗嘗,看看喜不喜歡。”
茶水裡有曬乾的梅子,熱水一激,便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酸。
裴折眼睛一亮,捧著杯子抿了一口:“好喝!”
金陵九又給他倒了一杯:“還有很多種不同的果子,來日方長,定讓你一一嘗過。”
裴折眨眨眼,提出要求:“要你泡的。”
探花郎暗自在心裡唾棄了自己一番,越發嬌氣了。姑娘家總愛撒嬌,以往每每見著,他總覺得膩歪,直到親身體會了一番,方才知曉其中的趣味。
“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事務繁多,免不了要費些心思。”金陵九勾了勾他下巴,湊上前去,嘗了一點茶汁,“不知裴郎能給我什麼好處?”
裴折舔了舔唇,拖長了尾音:“九哥哥想要什麼好處?”
金陵九捏捏他的臉:“現下想要的好處隻一樣,希望下次打架的時候,嬌嬌彆再喊停了,多來幾次,哥哥得被你折騰死。”
裴折耳廓一紅,知曉自個兒昨晚過分任性了:“冤枉,我哪裡舍得折騰你。”
金陵九微哂,正準備說話,門被敲響了,左屏急迫的聲音從外麵傳過來:“九爺,幽州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第113章
幽州與鄴城的地理位置相似,都毗鄰外邦,敵國虎視眈眈,故而常年備戰。
自幽州事變,雲騰與賀雨死後,張曜日上任後,駐守將領一直沒有變過,同時這裡也是右相權勢的中心之一。
金陵九皺了皺眉,讓左屏進屋:“怎麼回事?”
左屏目光銳利:“我們的人傳回消息,曦國突然進攻,幽州軍折損慘重。”
裴折急忙問道:“為什麼會突然進攻,我記得近幾年幽州一直很太平。”
金陵九雙手交錯,狠狠撚了撚指腹:“張曜日上任之後,幽州大戰沒有,小戰不斷,昨兒個你爹提過,右相一黨或勾結外敵,幽州情況多半是多方促進的,現下變故突生,定然是曦國出了什麼大事。”
曦國與昭國接壤,一直對幽州虎視眈眈。
左屏頷首:“沒錯,雖然消息還沒傳開,但在曦國的探子傳回消息,曦國老皇帝已經病故。”
裴折瞪大了眼睛:“這麼大的事,消息怎會沒傳開?”
左屏回道:“曦國太子被囚禁,如今掌權的是三皇子。”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病故?老皇帝指不定是怎麼死的,三皇子囚禁了自己的兄長,怕是早有預謀,看來幽州之事是他的敲門磚。”
裴折皺緊眉頭,快速思索著自己要做的事情:“三皇子謀反,定然一早就有打算,不然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放出來,對幽州的進攻也是蓄意為之,恐怕他不達目的不會罷休,如此一來,幽州必有一場惡戰。”
“沒錯。”薑玉樓目光冷厲,背著手從屋外進來,“幽州的安危不僅會影響昭國,還會給朝廷的勢力帶來很大改變,一旦幽州失守,右相一黨就會失去很大一部分勢力,我們聖上隱忍多年,等的恐怕就是這個時機。”
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薑玉樓一直看著裴折,目光沉抑,話裡有話。
裴折此時根本顧不上他的試探,轉頭看向金陵九:“天下第一樓應當有自己傳遞信息的辦法吧,事態緊急,我要往淮州城送一封信。”
金陵九抬眼,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旁邊的薑玉樓:“給傅傾流送信?”
這並不難猜,眼下淮州城中,能主事的人唯有傅傾流,太傅大人與探花郎之間還有層師生關係,裴折第一時間想到他無可厚非。
裴折點點頭:“幽州之事不可小覷,萬萬不能令當年屠城之事重演,老師此番出京,帶著朝廷禁軍,若聖上真有打算,老師應當知曉如何應對。”
薑玉樓怔了一下:“老師?”
在鄴城的時候,金陵九就知道了這件事,裴折一時之間也忘了遮掩,現下薑玉樓問起,他才反應過來,也愣了一下,看向金陵九的目光中略有驚詫,似乎在問“你沒告訴過他嗎”。
金陵九抿了抿唇,輕輕搖搖頭:“關於你的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既是與小九兒有關的人,知道了也無妨,薑先生有所不知,傅傾流是我的老師。”
昭國雙名士,江陽傅傾流與淮陰薑玉樓,二人關係相近,曾為摯友。
薑玉樓呼吸一緊,低吟的話有一瞬的恍惚,像極了歎息:“你竟然是他的弟子。”
裴折不明所以,隻覺得他這反應有些古怪,似乎太過失態。
金陵九對左屏吩咐了一聲:“帶裴大人去書房寫信,務必儘快將信送到淮州城。”
裴折收回放在薑玉樓身上的視線,跟著左屏離開了。
金陵九倒了杯茶,推到薑玉樓麵前:“師父與太傅大人是什麼關係?在鄴城時,他曾問過我與您相關的事。”
薑玉樓猛地抬起頭:“你和他見過麵了?”
金陵九點點頭:“當時和裴折吃飯,遇到了他,便聊了兩句,他似乎對師父很了解,還說您教我的曲子不是江陽調子,而是他故友所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薑玉樓神色變化莫測,“你就是因為他查到我身上的吧?”
薑玉樓對他隱瞞了很多,他知道真相比裴折早不了多少,若非在鄴城遇到傅傾流,恐怕他永遠不會懷疑到薑玉樓身上。
金陵九晃了晃杯子,看著茶湯上蕩起來的漣漪:“事實證明,師父身上的秘密真的很多。”
薑玉樓垂著眼皮,好似沒有聽出他話裡的諷刺味道:“所以他找到江陽去,是你給指的路。”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在江陽藏了十多年,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傅傾流找到。
“瞧他為情所困,隨口幫了個小忙。”金陵九喝了口茶,“師父可是在躲著他?你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薑玉樓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了。
跟在後麵的老頭嘖嘖出聲,衝金陵九比了個大拇指:“他那點小破事全讓你扒乾淨了。”
金陵九淡淡一笑:“白叔不準備為我解惑嗎?”
老頭,也就是被稱為白叔的人連連擺手:“我可不敢,他什麼性子你還不了解嗎,我可不想再落個把柄,好奇的話,你自個兒查去吧。”
白叔是穆嬌的師父,指導過金陵九和左屏的武功,打從金陵九記事開始,他就跟著薑玉樓了。
薑玉樓不會半點武功,白叔與他是朋友,一直擔任著保護他的角色。
金陵九沒勉強,又和白叔說了兩句,便起身去書房了,比起薑玉樓的私事,他更關心裴折。
裴折很快就把信寫好了,交給左屏:“麻煩了。”
金陵九過來的時候,左屏剛拿著信出去沒多久,書房裡隻剩下裴折一個人,拿著筆站在桌案前,不知在乾什麼。
金陵九放輕腳步,走到書桌旁,饒有興致地看著桌上鋪開的宣紙。
天下第一樓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這件書房隻有金陵九一個人用,筆墨紙硯樣樣名貴,都是好東西。
裴折右手拿筆,左手背在身後,仔細地描摹著心中人的眉眼,不出片刻,宣紙上便出現了一個風姿綽約的人。
剛分開這麼一小會兒,他家嬌嬌就想他了,瞧瞧,畫都畫上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心情不錯:“裴郎丹青出眾。”
書桌上放了個黃銅製的蓮花香爐,做的格外精細,層層疊疊的花瓣一點點鋪開,絲絲縷縷的青煙從香爐中飄出來,被風撲成一絲彎折回合的線,慢騰騰地散開。
煙霧繚繞,仿佛那畫上的人下一秒就要從紙上走下來一般。
裴折不懼他看,將筆一撂:“我筆畫我心,小九兒覺得這幅畫如何?”
“甚好。”金陵九似笑非笑,“原來我在裴郎心目當中是這樣的。”
裴折抱著胳膊,倚靠著書桌:“這樣是哪樣?”
金陵九拿起桌上的畫,慢條斯理道:“這樣風姿綽約,玉樹臨風,瀟灑不羈,宛若天上謫仙,一朝落入凡塵。”
裴折:“……”
金陵九摸摸自己的臉,故作苦惱:“我生得這般好相貌,也太勾人了些。”
裴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勾人。”
金陵九悶聲笑了下,將畫鋪在桌上,小心壓平:“我很喜歡裴郎筆下的自己,等叫人把這畫裝裱起來,可以掛在我們的房間裡。”
“得了吧,沒見誰房間裡掛自己的畫像。”裴折甩了甩手腕,栽進麵前人的懷裡,“幽州之事,你怎麼看?”
金陵九虛虛地搭著他的肩膀,隨口道:“我沒什麼看法,橫豎與我無關。”
裴折用額頭撞撞他的胸口:“跟你說正經事呢,你要摻和這件事嗎?”
其實答案很明確,左屏彙報的時候提到過,曦國內有天下第一樓的探子,如果金陵九對幽州沒有想法,是不會多此一舉的。
金陵九沉吟片刻,點點頭:“幽州那邊,我得走一趟。”
裴折歎了口氣,聲音有些悶:“金陵九,你究竟想做什麼?”
從淮州城到鄴城,如今又要摻和幽州的事,金陵九絕不可能是吃飽了撐的。
金陵九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想知道?”
裴折仍窩在他懷裡,沒有抬頭:“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
這是一個比較討巧的回答。
很顯然,金陵九不吃這一套:“那你呢,拿著朝廷的信物,要找一個人,找到他之後,你又要做什麼呢?”
話沒有挑明,但彼此心裡都清楚,這個被找的人是誰。
裴折在他胸口深吸一口氣,哼哼唧唧:“不說就不說,還拿話來堵我,口口聲聲說著喜歡我,我看也沒多喜歡。”
金陵九又氣又好笑:“怎麼,美人計失敗了,就開始惱羞成怒了?”
裴折沒答話,抓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坐實了惱羞成怒。
擇日不如撞日,中午吃過飯後,金陵九就將人數清點了一遍,準備下午啟程,趕往幽州。
裴折自然是隨行的,離開之前,他去找了裴父。金陵九沒有要放了裴父裴母的意思,裴折思忖許久,覺得這裡比瀟湘那邊安全,也就隨金陵九去了。
昨天喜堂裡那一出鬨得不是太愉快,父子倆心裡都有疙瘩,裴折本想著先冷幾日再和父母談談,結果出了幽州這一趟事,下次見麵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金陵九沒有打擾他們,和穆嬌聊了會天,吃飯的時候沒見著,聽左屏說,穆嬌的情況不太對勁,他這才過來看看。
“穆兒有心事?”
自打拿“嬌嬌”稱呼裴折之後,金陵九就不那樣叫穆嬌了,左右他比穆嬌年長,隨著薑玉樓叫“穆兒”也沒有不妥。
穆嬌有些心神不寧:“師兄……”
金陵九打量了她一眼:“若是不舒服,就留下歇著,不用跟著奔波。”
小姑娘臉色難看,眼睛下麵一片烏青,一看就知道昨晚沒睡好。
穆嬌搖搖頭,欲言又止。
金陵九揉揉她的頭:“有什麼事就跟師兄說,彆憋在心裡。”
“師兄,爹爹他……”還是說不出口,穆嬌抹了把臉,“師兄彆擔心我,我沒事的,就是有點想不通的事情,我再琢磨琢磨。”
金陵九沒有勉強,抬手招呼人:“去廚房,把做好的點心都端過來。”
他看向穆嬌,溫聲道:“上午囑托小廚房準備了很多點心,你喜歡的幾種都有,吃一點,然後休息休息,下午咱們再出發。”
穆嬌揚起一抹笑容:“好,謝謝師兄。”
點心都是天下第一樓的小廚房新做的,有好多個品種,每種都拿了點,也沒用食盒,碟子一堆就端了回來。
裴折沒有耽誤太久,很快就和裴父說完了,出來後臉色有些凝重。
金陵九將盛著點心的盤子往他麵前推了推:“剛做好的點心,都是最近鹿靈城中新出的花樣,嘗一嘗,看看和京城的相比,哪個更好吃一點。”
瓷盤裡擺著五六種不同形狀的點心,裴折看了個新鮮,他並不是很餓,隻是盛情難卻,隻好拈了一塊塞進嘴裡。
天下第一樓裡的廚子技藝高超,這點心不止小巧精致十分喜人,味道也不錯。
裴折吃了一個後瞬間來了興致,饒有興致地就著茶水品嘗:“小廚房每日都做許多種不同的點心嗎?”
金陵九:“每日都要做,但沒這麼多種類,你每種都嘗嘗,看看喜歡哪個,回來後讓他們日日做給你吃。”
“這多不好意思,我喜歡那個桃花樣式的。”說著,他把最後一粒桃花酥拈起來,塞進嘴裡。
“那是桃花酥,我也很喜歡吃。”金陵九說完湊近了些,聲音低下幾分,“都說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嬌嬌彆隻顧著自己吃,也喂喂我。”
裴折吃得開心,抬了抬下巴:“要吃哪種?”
金陵九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腮幫:“我也想吃桃花酥。”
裴折咀嚼的動作停下,揚起的眉眼裡有幾分得意,十足的孩子氣:“沒有桃花酥了,最後一塊已經在我嘴裡了。”
金陵九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那我隻能勉為其難,和裴郎分享一下了。”
鹿靈距離幽州並不太遠,馬車緩緩行進,裴折和金陵九在車裡接了個吻。
金陵九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裴郎口中的桃花酥似乎格外香甜。”
裴折白了他一眼:“在彆人嘴裡搶吃的,你哪還有一點潔癖的樣子。”
金陵九不以為意:“我家嬌嬌又不是彆人。”
接下來的幾天裡,一直在慢悠悠地趕路。
裴折本以為金陵九趕著要去幽州,不會在路上耽擱,結果他們跟閒逛似的,期間路過一座城,金陵九甚至拉著他進去逛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了幽州附近,金陵九還是不著急,尋了個村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的,直接住了下來。
裴折不明所以:“咱們不進城嗎?”
金陵九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著急,先去接一下你兒子。”
裴折:“???”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114章
裴折眯了眯眼:“你兒子?”
他沒聽說過金陵九和誰有過子嗣,但憑金陵九的個性,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左屏等人牽著馬進了村子,在他們到之前,已經有人先過來打點好一切。
金陵九怔了一瞬,眸底閃過一絲笑意:“我兒子,也是你兒子,白撿了個兒子,開不開心?”
開心?嗬。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金陵九笑開了,不緊不慢地追在他身後:“裴郎,我腿疼,追不上你,你慢點啊……”
裴折停下腳步,在金陵九的胳膊搭上來之前,拿著折扇抵開他,皮笑肉不笑:“追不上就彆追了。”
“那可不行。”金陵九懶懶地笑,又自發地貼上來,“追不上也得追,要是我停下腳步了,嬌嬌指定會傷心,我可舍不得讓你難受。”
他語氣散漫,眼神卻真摯,眸底一片溫和的堅定,看得裴折心裡動容不已。
探花郎跟鬨了彆扭的小媳婦兒似的,推推他的胳膊,沒推開,便隨他去了:“你說那樣的話,不是存在讓我難受嗎?”
嘴上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故意氣我的!
不用說,金陵九也知道他在指什麼事,當即彎著眼放聲大笑:“不一樣,夫妻間的情趣不做數,雖舍不得讓你難受,但我喜歡你緊張我的樣子,嬌嬌大抵不知,你拈酸吃醋時可愛極了,讓我隻想扒開你的衣服,將你一點點吃進嘴裡。”
裴折:“……”
一句兩句不離,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還對之前在床上推開他有怨言。
金陵九也不隱瞞,故作哀怨:“裴郎什麼時候把自己交給我呢?”
一時不徹底占有裴折,他心裡就空落落的,總覺得會出現意外,須得將人完完全全的吃進肚子裡,融進骨血裡,方才能安心。
繞是裴折這般厚的臉皮,也被他張口閉口的認真直白給打敗了:“你怎麼整天就想著這種事?”
金陵九不滿地哼了聲,理直氣壯:“不想這個想什麼,小家還沒安穩,哪裡有心思成大事。”
裴折冷笑:“那你乾脆彆籌謀那麼多了,咱們打道回府,這幽州也不必去了。”
金陵九:“……”
裴折沒理他變幻莫測的表情,揚長而去。
村裡並不太熱鬨,一行人浩浩蕩蕩,引來幾個老人駐足圍觀,隻瞧了兩眼,便離開了。
屋舍與尋常百姓家住的一樣,隻是更整潔一些,想來應當是天下第一樓的人提前到達,收拾了一番,不然以九公子潔癖又挑剔的性子,定然又要發火。
裴折與金陵九住在一起,剛成親的夫妻倆,哪裡有分開住的道理。
農家住不起名貴的床榻,不過床上鋪的被褥並非普通之物,與裴折在天下第一樓裡見過的一樣,是絲綢雲緞,想也知道是從天下第一樓帶來的。
床不大,裴折直接坐上去,占了一大半,皺著眉頭生悶氣。
自從進了村子之後,金陵九就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兩人剛扯了一通,不歡而散,他也沒辦法毫無顧忌地跟過去。
裴折心煩意亂,抵著眉心揉了揉,蹬亂了床上的被褥。
一想到金陵九可能是去看那勞什子的兒子,裴折心裡就窩火,有了兒子,當然會有娘親,他倒好奇是何方神聖,能從他手裡搶人。
拈酸的探花郎心裡皺巴成一團,正思索著等金陵九回來怎麼收拾人,就聽得院內一陣哄鬨聲,不等下床,便有人直接推開了門。
一身月白色錦衣的九公子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過來:“裴郎都不等我,自個兒先過來歇著了。”
裴折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遍,見他衣衫整潔,方才鬆了口氣:“怕擾了你父慈子孝,天倫之樂。”
金陵九“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門也沒關,直接朝著床走來:“你若不去,哪有什麼天倫之樂。”
裴折仰起頭,對上他灼灼的目光,那裡麵燃著一簇火,熱烈至極,像是要將人燒成灰燼。
金陵九俯下身,修長白皙的手順著他眼角撫弄,揉到唇邊,不輕不重地按了下:“你不去,咱們的孩子可就沒有娘親了。”
女性化的用詞令裴折心裡升騰起一股怪異的感覺,因為是從金陵九口中說出來的,他並不排斥,反而有種彆樣的歡喜:“彆將什麼野……孩子都塞給我。”
他沒說出“野種”兩個字,終究是不舍得,就算是金陵九和旁人的孩子,他也因為那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脈而狠不下心。
金陵九抵著他的額頭,黑沉的眼底綻開一簇又一簇的亮光:“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我都要被酸得上不了床了。”
裴折:“……”
金陵九朝外頭喚了一聲,不過兩三秒,便有一陣簌簌聲響起,黑漆漆的一大隻從開著的門口飛進來,穩穩地落在金陵九肩頭。
裴折嚇了一跳,很快反應過來,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大家夥:“鳥?”
金陵九“嗯”了聲:“之前不是跟你提起過它嗎,忘了?”
裴折記性不差,很快就想起來,當時在白華城中,金陵九曾提過這鳥兒:“是那海東青!”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順著海東青的腦袋點了點,解釋道:“它慣愛作威作福,樓裡的人戲稱它是我兒子。”
“你是故意的!”裴折此時哪裡還能不明白,瞪了他一眼,“說什麼兒子,你就是存心讓我吃醋!”
金陵九笑了笑:“起初不是故意讓你誤會的,但瞧見你吃醋的模樣,就忍不住想多看一會兒。”
他伸出手,海東青就落在上麵,金陵九有一搭沒一搭地揉搓著黑漆漆的大家夥,笑盈盈地看著麵前的人,臉上儘是滿足。
裴折那點氣在看到他的表情後也散得差不多了,沒什麼值得氣惱的,與其氣金陵九,還不如氣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他。
探花郎善於反思,不會一味的將責任推到彆人身上,遇事先從自身找原因。
金陵九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見他沒動作,心裡有些慌:“生氣了?”
裴折回神,搖了搖頭:“沒氣,想事兒呢。”
他的目光落到海東青上,挑了挑眉:“看起來挺乖的,不像你說的那樣霸道。”
海東青通體全黑,許是幼年受過傷的緣故,體型比正常的海東青要小一些,但神態倨傲,頗得它爹真傳。
裴折愛屋及烏,越看越覺得這家夥順眼,伸手想去擼一把。
金陵九眼疾手快,掐住了海東青往前聳動的腦袋,如玉的手指卡在它張開的鳥喙上。
裴折腦袋一懵,忙去拉他的手:“你乾什麼?!”
“放心,我不疼。”金陵九掐著海東青的喙,繞到它後頸,穩穩當當地控製住蠢蠢欲動的鳥兒,“這家夥脾氣大,認生,你要是被啄了,我會心疼的。”
金陵九簡單一提,並沒有多說,但裴折心裡清楚,能讓他出手阻止,可見這鳥的脾性有多烈。
裴折暗自在心裡歎了口氣,沒有再伸手:“能讓它出去嗎,小孩子彆打擾長輩親熱。”
金陵九被逗笑了:“要和我親熱?”
裴折瞪了他一眼,沒有否認:“所以你還不趕緊把它弄走?”
金陵九求之不得,當即將左屏叫進來,把海東青丟過去:“帶遠點,都彆來打擾我們休息。”
在天下第一樓裡,除了金陵九以外,能治得住這海東青的隻有左屏了。左屏性子冷漠,下手又狠,海東青曾經被他一劍削去半個尾巴,自那以後見著他就乖得不行。
左屏已經習慣了他家九爺直白的說話方式,應下聲,立馬提溜著海東青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將門關好。
雖然左屏沒有表示什麼,但裴折仍然覺得彆扭:“怎麼以前沒發現你臉皮這麼厚?”
金陵九推了推他,將被蹬亂的被褥扯平:“以前端著,自然不能叫你看出來,”
裴折揚了揚眉,對他這個說法很感興趣。
金陵九照舊靠在他身上,一副沒骨頭的樣子,把玩著他的手,懶洋洋道:“以前還沒把你騙到手,自然得好生端著,裝出一副勾人的模樣,吸引你的注意力,如今看來,我做得還不錯。”
裴折臉都綠了。
讀書人的手不粗糙,卻也不怎麼細嫩,金陵九用指腹摩擦上麵的繭子,玩得不亦樂乎。
手心發癢,裴折忍了忍,沒收回來:“既然要勾人,怎地不繼續裝下去,最好在床榻之上也裝一裝,為夫定然會好好疼一疼你。”
最後那句話說得咬牙切齒,金陵九彎著眼,推著他躺倒在床上:“我這人就一點不好,什麼東西不吞到肚子裡,總覺得不踏實,見著你之後,便隻有一樁心願了。”
裴折抽回手,將他臉側垂落的發絲彆到耳後,深情款款道:“有病趁早吃藥。”
農家屋舍院落不大,左屏帶著海東青和天下第一樓的人練手,忽然聽到屋內傳來的爽朗笑聲,一群人麵麵相覷,滿眼不敢置信。
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冷若冰霜,笑起來的次數屈指可數,都是勾勾唇角,他們從未聽到他笑得這般開懷,恰有幾分符合年紀的爽朗。
左屏很快回過神來,往院子一旁的木架走去。
這裡本來是個秋千架,後來秋千被拆了,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架子,旁邊放著拆下來的秋千。
剩下的人呆了又呆,直到被海東青啄了腦袋,才反應過來,慌忙躲避。
海東青是九爺的“兒子”,仗勢欺人已久,他們可沒左屏那個膽子,敢欺負這小的,隻能任由它作威作福。
偏偏這海東青又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剛在金陵九那裡受了氣,打定主意要從他們身上找補回來,可著勁兒地啄他們,有幾個人被啄受不了,忙不迭地躥到左屏身旁。
左屏也不趕人,自顧自地拿起拆下來的秋千,端詳著,該怎麼往上麵掛。
天下第一樓裡都是江湖人士,精通各種各樣的事情,不乏會修這東西的,當即想要接過來,幫忙把秋千修好,但被左屏拒絕了:“你說該怎麼做就好。”
他們深知左屏的個性,比金陵九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那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根本勸不動,便也不上趕著幫忙,隻揣著手指揮左屏。
不是什麼複雜的工作,沒一會兒就弄好了,看木頭的重量和材質,應當是可以承受成人重量的。
左屏拽著秋千的繩子,晃了兩下:“看到穆嬌去哪裡了嗎?”
身旁的人思索了一下,指了個方向:“之前我們過來的時候,看到她往山頭方向去了。”
左屏微微頷首,道了謝後便離開了,他輕功不錯,幾息之間就看不見蹤影了。
指了方向的人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反應過來,左屏要是走了,誰來震懾那小霸王?難不成要去打擾他們九爺嗎?
另一邊,左屏奔著山頭而去。
翻過山頭就是幽州,這山比鹿澤山還要小,據說是幽州死了的將士骸骨堆成的,上麵遍布著墳塋,大部分都是無名碑,底下埋著再也回不了家的亡魂。
左屏是在山頂找到穆嬌的,她與雲無恙一起,雲無恙坐在地上,她站著,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墳,兩人一言不發,遙望著幽州方向。
左屏的輕功很好,落地悄無聲息,他站在原地沒有靠近,靜靜地看著他們。從背後看過去,兩個人的身影蕭條,仿佛和四周的墳地融為一體,透露出一片死寂。
雲無恙扔掉手中的木棍,仰著頭看向身旁的人:“姐,我找不到爹爹。”
穆嬌收回視線,摸了摸他的頭。
左屏站在後麵,看到少年越來越紅的眼眶,其中有淚水滑下,被風吹落在墳頭。
關於雲無恙的身世,左屏有所耳聞,在出發來到幽州之前,金陵九特地將他叫到身旁,提了提這事,要他私下裡留意一下雲無恙,畢竟要去幽州,難保這孩子不會意氣用事,一走了之。
雲騰與賀雨的死有蹊蹺,當日在喜堂裡,雲無恙已經知悉。
但無論是被人陷害,還是意外亡故,他的屍骨都永遠地留在了幽州城外,留在不知名的懸崖之下,或許這裡有一座屬於他的墳,但那也是衣冠塚。
左屏暗自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們都不是富貴出身,都曾漂泊無依,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穆嬌武功高強,收回心神後很快就察覺到了左屏的存在,捏著手中的暗器,朝身後甩出。
左屏和她對過無數招,迅速閃身躲開。
穆嬌轉過身,挑了挑眉:“你怎麼來了?”
左屏慢吞吞地走到她身旁,抱著劍,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落到了幽州方向:“例行勘察。”
金陵九的安危關係著整個天下第一樓,因而每次出行留宿,都會有人暗中保護,將方圓十裡察看清楚,以免出現意外。
穆嬌一驚:“此地距離村子不近,竟要勘察至此,看來這幽州果真危險重重。”
左屏抿了抿唇,沒作聲。
雲無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我們快回去吧。”
他鼻尖還有些紅,像是被冷風吹了好一陣兒,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穆嬌微蹙著眉:“既然我們已經來了,那正好可以查探一番,萬一有危險,也能提前解決。”
左屏欲言又止,最後也沒解釋,抱著劍轉過身。
為防敵人太強,三個人沒有分頭行動,一起將整座山搜了一遍。
山頭雖不大,但搜查起來也不容易,加之三人力量有限,一直到天黑,才將將搜過一遍。
雲無恙武功最低,體力也跟不上他們兩個,氣喘籲籲:“都找遍了,也沒發現危險的地方,這裡真的有問題嗎?”
穆嬌也有些疑惑,抹了把臉上的汗:“左屏,信鴞是怎麼說的,可有查探清楚?”
天下第一樓分工明確,信鴞是專門負責查探消息的人,出行在外,要查探什麼地方,他們會先進行篩選,然後傳來消息。
左屏眼神飄忽,多虧夜色深濃,才看不清楚:“既然沒有,那便回去吧。”
雲無恙一噎,還想追著問,被穆嬌攔下了:“你問也沒用,左屏就這麼個性子,算了,沒有危險是最好的。”
三人回到村子的時候,已經入夜,村子裡不比城池,點燈的人家很少,像散落地麵的星星,隔著老遠才有一顆。
村子最南邊生了一簇火,火光衝天,還未走近,便聞到木頭燃燒時的味道,有些嗆人。
最南邊是金陵九住的院子,三人剛走近,便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
圍著火堆的人招呼他們:“快,過來一起烤。”
左屏環視四周,在秋千上找到了金陵九和裴折。
原本的秋千被拆了,現在院子裡的秋千比之前的大了一倍還多,兩個人靠坐在上麵,慢悠悠地蕩著。
秋千旁邊也生了個小火堆,跳躍的火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含著笑,溫柔又繾綣。
穆嬌推了推左屏:“怎麼不過去?”
左屏不答反問:“你還喜歡秋千嗎?”
小時候,穆嬌特彆喜歡蕩秋千,薑玉樓在家裡弄了個秋千架,小丫頭吃飯的時候都不願意下來,還曾因此被薑玉樓教訓了一頓。
穆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了然地笑了笑:“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還記得呢。”
左屏輕輕“嗯”了聲,遲疑兩秒,道:“你最喜歡蕩秋千,被先生教訓,哭得特彆傷心,半夜裡我推著你蕩了好久秋千,才把你哄好。”
穆嬌失笑:“我分明是睡著了才不鬨騰的。”
左屏搖搖頭:“你性子倔,要是心情不好,不會甘心睡覺的。”
穆嬌沉默下來,她不善於回憶往事,加上一貫寡言的左屏突然說這麼多話,她心裡更加不自在了:“你今天怎麼了,突然說起這個?”
是啊,怎麼了呢?
左屏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他摩挲著劍身的花紋,指了指一旁的火堆,頗有些鬱卒:“沒什麼,過去吧。”
穆嬌行走江湖多年,一看就知道他們生火要做什麼,眼睛一亮:“都烤了什麼東西?”
火堆旁一人答道:“雞、魚、玉米、紅薯、土豆、蘑菇,還有一些肉。”
穆嬌興致勃勃地坐在一群男人中間,半點沒介懷:“拿調味的東西了嗎?”
一人笑道:“放心,咱們這兒有廚子,少不了準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人在江湖,多學一樣本事,多一條生路,他們隨行中自然不乏做過廚子的人。
被點名的人笑罵:“去你娘的雜七雜八,正經的調味料,有本事等下你直接吃原味的!”
那人渾不在意:“原味就原味,老子以前又不是沒吃過!”
廚子冷笑:“以前是為了充饑,現在是為了享受,如今跟著九爺,不說吃香喝辣,也是山珍海味頓頓有,怎地你小子還改不了那毛病,一股子窮酸氣!”
那人被氣得不輕,要撲過來,被一幫眼巴巴等著享受廚子美味佳肴的人給攔了下來。
廚子翻了翻火,對穆嬌道:“調味的東西都不缺,我從樓裡帶了東西出來,還有問此地百姓借的粗鹽,想吃從前那些個味道的,可以自己來弄。”
他們都是在江湖闖蕩過的人,吃什麼,怎麼吃,都有自己的偏好。
穆嬌摩拳擦掌:“那我來做個好吃的!”
一群人熱熱鬨鬨地說著話,都是好相處的性格,雲無恙很快也融入進去了。
廚子拿調料的時候,被金陵九叫住了:“帶了幾壇子酒過來,一並拿來喝了吧。”
有肉自然要有酒,這回可合了心意,廚子興衝衝地跑去放馬車的地方,看了酒以後,興奮地招呼人過去幫忙搬。
裴折看了他們搬出來五六壇子酒,咋舌:“這麼多?”
金陵九枕在他肩膀上,瞥了眼搬出來的酒:“幾壇子罷了,等下去嘗嘗喜不喜歡,樓裡還有很多,等解決了幽州的事,回去陪你一醉方休。”
裴折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金陵九揚了揚眉:“怎麼?”
裴折意味不明地歎了口氣:“覺得軟飯太豐盛,有些不敢下嘴。”
金陵九抬起頭,勾著他的下巴:“軟飯不敢下嘴,那我呢?”
月光與火光交相輝映,將金陵九那張穠豔的臉照得有些恍惚,那驚心動魄的美隔著一層薄霧,更加惑人。
裴折心如擂鼓,呼吸都亂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一個字也沒說,選擇用行動來回答。
很輕的一個吻,在搬酒的回來時匆忙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