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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山河不倦 82760 字 5個月前

金陵九嘴唇翕動,開合間吐出幾個輕飄飄的字:“裴郎在怕嗎?”

裴折呼吸都要停了,死死地攥住金陵九的手,眸底閃過一絲祈求。

若金陵九出手,誰都攔不住。

他在朝為官,蕭淮西就是他的君,裴折做不到眼睜睜看著蕭淮西出事。同樣,金陵九是他一生鐘愛之人,他不希望看到金陵九的手沾上蕭淮西的血。

蕭淮西在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自己有多麼擔憂裴折,完全不知道床榻上不僅有他的裴卿,還有他愧對的、早早被陷害死的兒子。

“裴卿,此行……朕交於你的事,你可辦妥了?”

慰問完,蕭淮西提起關心的正事。

金陵九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著裴折,咬住他的耳垂:“裴郎做什麼正事了?”

裴折掙不開,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刺激令他頭皮發麻,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臣,臣探尋諸城,並未完成聖上所托,請聖上責罰。”

他刻意沒有提及詳細的事,就是不想讓金陵九知道太多,他們都有各自的計劃,互不乾擾是最好的。

蕭淮西沉默了一會兒:“可是我聽說,你與天下第一樓的人成了親?”

金陵九似笑非笑,做了個嘴型:告訴他啊。

裴折進退兩難,蕭淮西的問題他不能不回答,但金陵九又在身旁,一旦回答,肯定會被猜出什麼。

前有狼後有虎,他就沒遇到過這麼難處理的事情。

裴折斟酌道:“事出有因,咳咳,日後我必向聖上稟明,咳咳……”

他咳個不停,聲音都啞了。

金陵九眯了眯眼:“這麼不想讓我知道是什麼正事,難不成與我有關?既然裴郎不想說,那我去問一問他,如何?”

裴折瞪了他一眼,警告意味明顯:“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金陵九低下頭,看著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用力到骨節泛白,禁不住笑了一下,“我頭一次見裴郎怕成這樣,是怕我真的殺了他嗎?”

裴折狀態不好,咳嗽厲害,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蕭淮西眉心緊蹙,無奈地歎了口氣,繼續問下去,倒顯得他不近人情了:“裴卿有病在身,還是多加休息吧,等你痊愈了,再進宮述職。”

裴折是他的左膀右臂,他都將信物交與裴折了,哪裡會想到,裴折會背著他藏了個男人在床上,且這個男人還是朝廷的對頭。

蕭淮西有一肚子的話要與裴折商量,不然也不會下了早朝就過來,沒想到他的裴卿身體狀況比太醫說得還差,根本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裴折求之不得,立馬道:“臣遵旨,待臣身體痊愈,定然……唔咳咳,進宮賠罪。”

“賠罪不至於,你好好養病吧。”蕭淮西頓了頓,道,“最近天下第一樓不太平,朕準備抽時間見見金陵九。”

裴折呆了:“聖上的意思是?”

若是蕭淮西知道他想見的人就在這裡,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暗光,透過床簾,看著隱約透出來的身影。

應該會很驚訝吧?

蕭淮西歎了口氣:“不管是不是,總歸要與他見一麵的,不然朕心裡總不踏實。”

房間門剛關上,金陵九就把裴折按在了床上:“他想見我,你怎麼不告訴他我就在這裡?”

裴折暗自腹誹,你就是一匹狼,告訴他了,他還能活著走出我的府邸嗎?

金陵九像是並不準備得到答案,自顧自地說著:“他三句兩句不離我和天下第一樓,裴郎此行的目的,不是蕭澄明,而是我,對嗎?”

裴折掀起眼皮:“是又如何?”

金陵九抵著他的額頭,十分快活地笑了聲:“是的話,我會很開心,裴郎剛才維護了我。”

裴折一噎,臉色有些不太自然,推他:“起開,彆壓在我身上。”

金陵九跟狗皮膏藥似的,硬是粘著他:“我要待在裴郎身邊,用身體為你遮風擋雨,為你驅寒,怎麼能離開你呢?”

裴折:“……你肉不肉麻?”

金陵九用行動表示了,他絲毫不覺得肉麻。

他埋頭在裴折肩上,牙齒輕合,在鎖骨上留下一個牙印:“蓋個戳,免得彆個兒都來惦記我的人。”

裴折快被他氣笑了:“我什麼時候成你的人了?”

金陵九一本正經:“早晚的事,都拜過堂了,難不成你想始亂終棄?”

裴折懶得理他,金陵九自個兒鬨騰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你打算一直裝病?”

從幽州城到京城,裴折一直裝病,從他剛才和蕭淮西說的話來看,似乎並沒有回到朝堂上的意思。

金陵九有些看不明白了,以裴折的性格,不可能對他的所作所為置之不理。

裴折打了個哈欠:“你都要鬨翻天了,還讓林驚空等人都來做說客,我不袖手旁觀,難道要與你鬨個你死我活嗎?”

“哪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金陵九笑意不達眼底,“裴郎一貫會躲清閒。”

按照他的計劃,冬月宮變的真相最好由裴折來揭開,他謀劃好了一切,卻沒想到裴折會裝病。

裴折施施然起身,似笑非笑地瞧著他:“你想拿我當刀,我偏不如你的意。”

金陵九在裴折麵前晃了一圈,就離開了少師府。他最近忙,眼下滿城風雨,仔細查探,都能查到與天下第一樓相關的蛛絲馬跡。

裴折點了點鼻尖,品味著殘留的梅花冷香,這點蛛絲馬跡看上去是破綻,其實是金陵九故意留下來的魚餌。

就和在淮州城中所作所為一樣,先是給他送信,後來又在上元夜宴創造偶遇,故意勾起他的懷疑。

裴折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該說金陵九的這餌拋得太誘人,還是該說自己不是條普通的魚,畢竟他們兩人之間,分不出輸家贏家。

裴折以為金陵九忙於處理天下第一樓事務,結果當晚,這人又摸進了他的臥房。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這是來我府邸來上癮了,暖床的活計想長長久久地做下去?”

金陵九聳聳肩:“探花大人可彆冤枉我,我今兒個是來討債的,在淮州城裡,你欠了我一支簪子,一個發冠,算算時間也該還了。”

裴折愣住了。

金陵九好笑地看著他:“堂堂太子少師,該不會想耍賴吧?”

“誰想賴賬了?”裴折氣悶,“不就是簪子嗎,又不值錢,我去給你拿。”

金陵九拿過桌上放涼的茶,喝了一口,皺了皺眉:“裴郎的簪子不值錢,我的發冠可值錢,你弄碎的那個價值百兩銀子。”

裴折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你說什麼?多少錢?”

他知道金陵九身上的東西非富即貴,畢竟是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

當時在林驚空的彆院裡泡溫泉,他不小心弄碎金陵九的玉冠,說實話,一貧如洗的探花郎打過鬼主意:金陵九會在意一個小小的發冠嗎?

事實證明,家財萬貫的九公子很在意。

金陵九笑得燦爛:“那玉冠是請人專門打造的,百兩銀子已經是給裴郎打了折的。”

裴折明白他的本意不是玉冠和簪子,金陵九是故意提起這茬的,想讓他服軟。

有錢能使鬼推磨。

裴折走到金陵九麵前,直接跨坐在他腿上:“就我們這關係,還要談錢?”

金陵九不客氣地環著他的腰,眉目間浸滿笑意:“裴大人不是說過嗎,你又不是我的人。”

裴折啞口無言,金陵九竟然拿他之前說過的話堵他:“成過親,拜過堂,其他也是早晚的事,怎麼,你想始亂終棄?”

金陵九一臉無辜:“我怎麼敢?”

裴折磨了磨牙:“簪子能給你,玉冠沒有,你想怎麼著?”

“算起來我可虧大了。”金陵九故作歎息,雙手裴折的腰,“不過裴郎這麼說了,我吃點虧也無妨,你陪我去見一個人,玉冠的事就一筆勾銷,如何?”

裴折狐疑地打量著他:“見誰?”

金陵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一個你我的老熟人。”

第136章

老熟人上框了個限製詞,裴折回憶了一下,他和金陵九共同的熟人不少,大多都是在淮州城、鄴城等地認識的。

在京城相見,一時半會兒,他還真猜不出來所謂的老熟人是誰。

天黑,金陵九帶著“重病不愈”的探花郎翻牆,張揚且大逆不道。

裴折也不是個刻板守禮的,翻起自家的牆來十分熟練,嘴上卻嚷嚷著:“跟著你,我他娘的都乾了些什麼離經叛道的事?”

金陵九不以為意,輕嗤了聲:“又不是沒翻過。”

當時在霧隱山下,他們翻過十三局香鋪的牆,再往前數,還幫雲無恙翻過白華城的城牆。

裴折嘖嘖出聲:“你這人啊,就是無趣。”

金陵九眼皮不抬:“可不,承蒙裴郎厚愛,不然我這般無趣,定然娶不到媳婦兒。”

裴折:“……你才是媳婦兒!”

金陵九抄起鬥篷的帽子,將他捂得嚴嚴實實:“小媳婦兒才臥病在床,體弱身虛。”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真誠發問:“虛的不是你嗎?當初在淮州城,你作死脫衣服,把自個兒弄著涼了,半夜還讓左屏去請醫師。”

金陵九短促地笑了聲:“你以為我真是為了請醫師嗎?”

裴折一愣:“醉翁之意不在酒,怪不得,你剛洗完澡衣服也不穿,就來給我開門。嘖嘖嘖,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多麼光風霽月的人物,現在想想,真是自己瞎了眼。”

金陵九一臉嚴肅:“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被我的美貌蒙了心。”

裴折下意識想反駁,仔細想了想,似乎真是這麼回事。

金陵九戲謔道:“當初你見色起意,在畫舫上的時候,就一個勁兒推著我往軟榻上去,還對我動手動腳。”

裴折老臉一紅:“我那是在查案,你身上帶著梅花冷香,與鐘離昧身上的味道,以及我收到的信上的味道相同。”

金陵九哼笑一聲,沒說什麼。

裴折覺得自個兒有點欲蓋彌彰了,急於找新的話題:“你要帶我去見誰?”

金陵九定定地看著他,裴折頓了兩秒,驚呼出聲:“是他?!”

京城裡的夜場多,金陵九挑了家裴折以前常去的,故作鎮定,美名其曰:“帶你體驗過去,舊地重遊。”

裴折想了一下天下第一樓的信息網,聳聳肩:“我是無所謂,待會兒你要是酸得厲害,可以撒個嬌,看在拜堂的份上,我勉為其難哄哄你。”

金陵九將他的鬥篷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張臉:“你這張嘴,遲早給你招來禍患。”

“沒事,反正有你在。”不等金陵九欣慰,裴折就慢悠悠地補充道,“你就是最大的禍患,不會有比你更麻煩的了。”

金陵九一噎,伸手擰了下他嘴角:“欠教訓,遲早讓你把這些話都收回去。”

裴折得意得不行:“趕緊的趕緊的,我骨頭架子都緊了,你快來教訓我,給我鬆鬆筋骨。”

金陵九:“……”

金陵九暗自歎了口氣,今晚的裴折異常興奮,嘴皮子也利索,有點說不過他了。

裴折得意洋洋:“怎麼,你不行了?”

金陵九動作一滯,似笑非笑:“到時候一定讓你好好看看我行不行。”

裴折後脊一涼,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左屏早已經安排好了雅間,見他們過來,在前麵引路。

裴折乖乖裝啞巴,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認出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

房間裡,酒菜已經擺上了,裴折脫下鬥篷,環視四周:“人還沒到嗎?”

旁邊擺著一架琴,金陵九按住琴弦,撥弄了兩下:“他與你一樣,喜歡先在姑娘堆裡逛逛,應該快過來了。”

裴折忍住笑意,話裡有話的金陵九太可愛了:“那邊樂子可大了,讓左屏去喊一聲吧,免得他醉倒溫柔鄉,忘記我們還等著。”

琴弦被重重挑起,發出的聲音有種崩裂感,似玉石相撞,兵戈相交。

金陵九指腹揉著琴弦,感受到從上麵傳來的刺痛:“裴郎是個有經驗的。”

“那可不,畢竟月月都來。”裴折覷著他的臉色,歎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看得多了,自然耳濡目染。”

他走過去,拉起金陵九的手,吹了吹:“明知道我跟你開玩笑呢,還故意折騰自己,又犯病了?”

金陵九“嗯”了聲:“犯病了,犯了想讓你心疼的病。”

裴折動作一頓,將他的指腹貼在唇上,輕輕親了下:“我已經心疼了。”

房門被敲響,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裴折瞬間恢複平靜,轉過身:“進。”

來人一襲長衫,舉著酒壺,遙遙地敬過來:“裴大人,許久未見了,聽聞你身體抱恙,可好些了?”

裴折微一頷首:“承蒙鐘離先生惦記,並無大礙,來,請坐。”

鐘離昧三分醉,神思清明,臉上已泛了紅:“自淮州城一彆,在下以為天長水闊,再無相見之日,幸得九公子相邀,才有勇氣赴京,見一見裴大人。”

裴折摩挲著麵前的杯子,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鐘離先生來京城,該直接找我的,你我才是老相識,不是嗎?”

當初他們在知府大人的府邸相遇,從時間上來看,他可比金陵九認識鐘離昧要早。

鐘離昧垂下眼皮,自嘲一笑:“我怎麼敢稱裴大人的老相識。”

裴折給他倒了杯茶:“喝杯茶,解解酒。”

金陵九沉默不語,好似和他們不在同一張桌子上,隻專注地喝湯。

鐘離昧神色凝重,端著茶慢慢抿著,似乎在組織語言。

裴折吃了口菜,覺得鹹,撂了筷子:“鐘離先生不遠萬裡,從淮州城趕到京城,不僅僅是想見見我吧,可是有什麼事找我?”

他和鐘離昧沒到見不到麵會想念的關係,鐘離昧來得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非金陵九提醒,他根本猜不到。

即便是猜到了,他也想不出鐘離昧來找他是為了什麼。

見金陵九喝湯喝得專注,裴折也盛了一碗:“有事的話,鐘離先生直說就好。”

湯是冬瓜和骨頭燉的,酥爛香濃,熱乎乎的,冬天裡喝上一碗,十分舒坦。

正喝著湯,碗裡多了一塊剔了骨頭的肉,金陵九將筷子放下,換了自己的勺子,繼續喝湯。

裴折看著那塊肉,眼底泛起笑弧,嘴上彆扭得厲害,行為舉止卻很誠實。

他將肉送進嘴裡,心滿意足地嚼著。

遲疑了許久,鐘離昧終於下定決心,他站起身,衝著裴折一拜:“實非故意麻煩裴大人,隻是我這件事,除了你沒人能夠解決。”

裴折咽下肉,抬了抬手:“客氣,鐘離先生坐下說就好,有什麼能幫的,我一定儘力。”

鐘離昧充耳不聞,一撩衣袍,直接跪倒在地,他聲音發啞,字字句句都重逾千斤:“鐘離昧,鐘離世家第三十七代玄孫,家父鐘離霽,曾任殿閣大學士。今日來見裴大人,是想請你為我鐘離一家申冤。”

“當年冬月宮變,家父因奏請聖上,希望阻止右相元奉,結果被右相一黨栽贓誣陷,我鐘離一家滿門三百七十六名無辜之人皆受牽連,死於非命。”

裴折呼吸一窒,說不出話來。

鐘離昧連連叩首:“我因外出遊學,幸免於難,苟活至今,本想渾渾噩噩過完一生,直到我淮州城遇到裴大人。”

“您為百姓申冤,明真相,不因凶手為朝廷命官而停止追查。鐘離昧一介草民,懇求裴大人重啟舊案,為我父親,為我鐘離家無辜之人申冤,我願當牛做馬,以報答大人的恩情。”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看向身旁的人:“這就是你想給我看的?”

金陵九放下勺子,淡聲道:“當年宮變沉冤昭雪乃是大勢所趨,裴折,醒醒吧,你逃避不了,也阻止不了。”

第137章

一頓飯吃到最後,近乎不歡而散。

裴折和金陵九默契地隔著一段距離,一路走回少師府,金陵九沒進屋,看著裴折翻牆回了家,目送他安穩落地,就離開了。

裴折瞥了眼空蕩蕩的牆頭,暗罵一聲,狠狠踢了腳一旁的台階。

所幸冬天穿的鞋子也加厚了,並沒有傷到腳。

回了房間,床簾拉好,裴折倒頭就睡。

一直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太醫院的太醫們來複診,裴折才在呼喚聲中醒過來。

侍候的人幫他漱口擦臉,裴折的目光逐漸清明,吩咐道:“將我的朝服拿出來。”

房間裡的窗戶開了條小縫,這是裴折的習慣,早上開窗通風,一年四季都這樣。

侍候的人一愣,提醒道:“公子,你的病還沒痊愈,不能操勞過度啊。”

裴折隨意地擺了擺手:“無礙,我心裡有數,讓你拿就拿,然後準備筆墨。時辰不早,太醫們都等久了,讓他們進來吧,看茶。”

小廝拗不過他,將生好的火爐放在床邊,出門叫人了。

裴折坐在床邊,出神地看著窗戶。

床簾卷起一半,暖爐裡加了一點香,很淡,絲絲縷縷熏滿了屋子。

太醫們進來,看到安穩坐在床邊的裴折時,愣了愣。

上次來看診,少師大人還臥病在床,脈象虛浮,今兒個就能下床了,氣色看起來也挺正常的。

裴折收回視線:“勞煩諸位了,之前開的藥很有用,我吃了幾頓,感覺身體好了很多,今日起來,也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了。”

太醫們麵麵相覷,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探花郎這病倒去得猛,跟蝗蟲過境似的,幾天就帶走了病絲。

為首的是太醫令徐流響,年近花甲,一臉稀鬆平常:“裴大人福大命大,身體強健,想來不久就能痊愈。”

裴折微微頷首:“借徐太醫吉言。”

雖然裴折好了不少,但該看診的還得看,太醫們圍著床榻坐了一圈,將裴折圍在其中。

不必懸絲,樓折翡把手往桌上一放,大氣道:“來吧。”

徐流響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對一旁的太醫擺擺手:“聽裴大人的。”

徐流響掌太醫令,滿打滿算已經足足有二十年了,他從先帝在位時就進入了太醫院,聖上登基後,提拔他為太醫令。

太醫院直隸聖上,徐流響是蕭淮西的禦用醫師,常在殿前伺候,蕭淮西曾下令,他不必為宮人看診。故而就連皇後請人,也請不走徐流響。

此次聖上命整個太醫院來為裴折看診,還讓徐流響親自出手,可見對探花郎的重視。

徐流響把著脈,抬眼看了看裴折。

裴折淡笑,一臉和煦:“此行奔波,又在幽州耽擱頗久,沒病也拖出病來了,所幸回了京城,有聖上關懷。”

太醫們紛紛附和,誇讚他為百姓儘心儘力,救了幽州。

徐流響也淡淡地附和了聲,囑咐道:“操勞過度,比之前好了很多,裴大人要多注意身體,還要為聖上分憂,切勿再病了。”

裴折微一頷首:“徐太醫說的是。”

小廝看了茶,裴折喝的是熱水,他極有禮數,客客氣氣地敬了太醫們一杯。

喝過茶,徐流響就帶著太醫回宮了。

裴折收斂笑意,換上朝服:“紙筆準備好了嗎?”

小廝點點頭:“都備好了,在書房裡,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了。”裴折抬腳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微頓,“對了,還有一事,準備馬車,我等下要進宮麵聖。”

小廝臉上閃過驚詫,還想說什麼,但裴折已經離開了房間。

馬車剛出少師府,消息就傳出去了。

金陵九坐在桌前,麵前圍著一圈人,依次是左屏、穆嬌、溫飛羽、趙子秋。

溫飛羽最耐不住性子,咋咋呼呼的:“你家探花郎進宮了,他是不是打算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趙子秋皺了下眉,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這貨太沒腦子,裴折要是真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金陵九至於這般冷漠嗎。很明顯倆人還鬨著彆扭,溫飛羽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場沒有蠢人,精明到骨子裡的卻隻有趙子秋,其他諸如左屏穆嬌,都是跟金陵九相熟已久,知曉他的脾性了,紛紛向溫飛羽投去同情的目光。

金陵九把玩著玉簪,神色莫辯。

這簪子雖是玉質,卻不是什麼好玉,青白相間,一點都不通透,是市麵上常見的邊角料。

金陵九吃穿用度無一不是豪奢,往日裡這種簪子倒貼給他,他都不會要,如今卻愛不釋手,一直攥在掌心裡,不肯放下。

溫飛羽看不懂眼色,小聲興師問罪:“你推我乾什麼?”

趙子秋暗自在心裡罵了句“蠢貨”,拽著他坐下,將茶杯塞給他:“說那麼多話,口渴了吧,趕緊多喝點水。”

省得再多嘴。

溫飛羽握著杯子,抬了抬下巴,語氣驕矜:“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又打什麼壞主意呢?”

也不怪他胡思亂想,趙子秋就是這麼一人,唯利是圖,陰險狡詐,老謀深算……什麼不好的詞,用他身上準沒錯。

趙子秋白了他一眼:“反正不是打你的主意。”

溫飛羽撇了撇嘴:“你想打,小爺我還得考慮考慮呢。”

趙子秋連忙道:“溫小少爺,你可千萬彆考慮,直接不樂意就成。”

溫飛羽:“……”

金陵九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睨著他倆:“打情罵俏到我麵前來了,是嫌我最近家事處理得太順利?”

家事……莫過於他和裴折那筆爛賬,探花郎性子倔,又忠君,兩人立場不同,成為敵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要趙子秋說,這倆人就不該扯上聯係,他們就該做對家,鬥個你死我活,你儂我儂像什麼樣子?!

溫飛羽渾然不覺危險的到來,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探花郎這回要是幫了咱們大忙,你趕明事成了,是不是得好好封賞一下人家?”

金陵九勾了勾唇:“你覺得我該怎麼好好封賞他?”

溫飛羽不懷好意地笑了下:“官拜三公,人家自個兒就能掙到,你若是封賞,定然得封賞一些彆個兒給不了的,比如什麼中宮之位。”

溫飛羽在興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其餘三人使的眼色。

趙子秋一臉麻木,他就多餘操心這玩意兒,溫飛羽這蠢貨早晚死在沒腦子上。

金陵九沒說話,摩挲著玉簪,一臉若有所思。

一旁的茶水涼了,左屏將殘茶倒了,又添了新的茶水,推回他手邊。

“你覺得怎麼樣?”溫飛羽頓了頓,又慫恿道,“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個男人,這不正符合你的個性嘛。”

名滿天下的探花郎兩次和同一個人拜堂成親,還當著滿朝文武百姓的麵,入主中宮,怎麼想,怎麼熱鬨好玩。

“我什麼個性?”

金陵九臉上帶著笑,卻沒到眼底。

穆嬌歎了口氣,再說下去,金陵九指定要動怒:“師兄,咱們需不需要提前準備?”

金陵九沒答,瞥了眼企圖置身事外的趙子秋,嗤道:“慫恿我作甚?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個男人回家,你自個兒就可以,卻也未曾做過。依我看,溫小少爺嘴上的話貫來說得漂亮,真到了行動上,也沒見你為誰用過心,那個被你喜歡的男人,恐怕也是祖上造了孽的。”

溫飛羽:“……”

趙子秋:“……”

你罵他就罵他,看我作甚?我家祖上燒高香,不造孽。

溫飛羽這才看出金陵九的不對勁,縮了縮脖子:“我,我這不也是想教教你,怎麼哄人嗎。”

“我用得著你個孤家寡人來教?”金陵九輕蔑道,“我與心上人拜過堂成過親,你有什麼?”

他嘴上一貫不饒人,直說得溫飛羽啞了火,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

金陵九端起茶杯,手腕一轉,連杯子帶水,一塊扔到了溫飛羽麵前,水半滴都沒灑出來:“裴折如何做,幫著哪一方,都不是你該在意的事,溫飛羽,管好你自己,天高皇帝遠,在京城裡,你爹護不住你。”

言罷。他瞥了眼旁邊皺著眉頭的趙子秋:“趙大人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趙子秋一把拎起溫飛羽的衣領,拖著他往外走:“九爺說的自然對,我先幫你處理這個麻煩。”

金陵九沒阻攔,溫飛羽被趙子秋帶走了。

穆嬌把茶水倒了,又蓄了一杯新的:“師兄甭跟他一般見識,那廝就是嘴上沒把門的。”

金陵九撚著玉簪,語氣淡淡:“我氣他作甚,我是在氣自己。”

左屏遲疑了一下,勸道:“九爺,裴大人的所作所為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事情順利進行中,您何必再氣著。”

穆嬌點點頭:“說的沒錯,總歸一切能夠順利進行就可以了。

“順利進行?我看不見得。”金陵九語氣嘲弄,用玉簪的尖戳了戳指腹,“憑他的性子,又怎會被我牽著鼻子走,他不轉頭再撕扯我一番,就是幸事了。”

左屏和穆嬌麵麵相覷,後者疑惑道:“大勢所趨,等我們的計劃一開展,難道裴折會看不清局勢嗎?”

金陵九搖了搖頭:“大昭早早就腐爛到根上了,他又豈是會因局勢而改變自己的人,整個天下,有誰像他一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死路一條,卻偏偏往裡闖?”

左屏沉默了一會兒:“九爺,您的意思了?”

玉簪敲在茶盞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樓折翡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計劃照常開展,不過時間要提前一下,現在就去安排,務必在裴折出宮之前,把一切安排妥當。”

左屏麵上閃過一絲詫異,領命離去。

穆嬌瞠目結舌:“這麼急?”

“這叫搶占先機,否則等裴折出手後,不管我們怎麼挽回,都會棋差一著。”金陵九揉了揉眉心,從喉嚨裡滾出一聲笑,“我家探花郎,自然是最不好對付的。”

到底是拜過堂成過親的“夫婦”倆,最了解裴折的還是金陵九。

探花郎在宮中待了三個時辰,午飯前去的,直到傍晚才出宮。

來時坐著自己府上的小馬車,離開的時候,禦林軍開路,浩浩蕩蕩的簇擁著裴折。

好不威風。

一行人穿過城中鬨市,正當裴折想安排禦林軍做什麼的時候,一旁茶樓酒肆中傳出一道挑高的聲音:“事關十幾年前的一樁舊案,牽扯人員眾多,文武大臣,無辜稚子……儘皆殞命。朝廷隱瞞多年,冤魂不渡忘川,埋藏十多年的冤案被沉在累累白骨之下,不被重視。”

“右相隻手遮天,以權謀私,聖上不仁不義,軟弱無能,致使我朝多少忠臣良將死於陰謀勾當!”說書人手持驚堂木,一拍桌子,賣了個關子欲知右相謀權,聖上不仁之詳情,且聽老夫娓娓道來。”

滿堂嘩然。

什麼時候臭說書的都敢議論朝政,議論聖上和大臣了?

裴折渾身一悚,似有所覺,快速抬起頭。

卻見高高的茶樓之上,開了一扇窗戶,窗台上的暖爐融化了零星的雪片,即將完全落下的日頭昏紅一片,褪去了正午時分的刺激火辣,露出溫和的內裡。

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窗邊,陽光將他的輪廓投射到素白的窗紙上,人影邊緣綴了一層蒙蒙的金光,襯得他整個人柔和又溫暖。

金陵九低頭看來,眉眼間的鋒芒被柔和了大半,再也壓不住那張出眾的穠麗臉孔。

裴折怔怔地仰著頭,看到金陵九勾唇淺笑,無聲吐出幾個字。

第138章

在裴折反應過來之前,禦林軍就氣勢洶洶地衝進了茶樓。

茶樓裡的人很多,說書人一見官兵,立馬將驚堂木扔了過去,同時一邊喊著,一邊慫恿茶樓裡其他客人阻攔官兵。

裴折坐在外麵,都能聽到從茶樓裡傳出來的聲音,說書人扯著嗓子高喊“救命”,間或還插上一兩句嘴,嚷嚷著朝廷要殺他滅口。

茶樓裡一陣雞飛狗跳,那說書人竟是個會武功的,滑溜得跟泥鰍似的,怎麼都抓不到。

裴折沒心思理他,滿腦子都是金陵九剛才說的話。

你阻攔不了。

嘖,阻攔不了嗎?

裴折下了馬車,一身官服,襯得整個人端正明熠,一如打馬而過的少年兒郎。

金陵九撫弄著暖爐,視線追隨著那道身影,眸中燃起一簇越燒越亮的火光。

禦林軍被喝止,裴折款款步入茶樓大堂,大堂內一片雞飛狗跳,他閒閒地掃了眼,拉過一張凳子坐下。

探花郎在京城是風頭人物,沒幾個不認識他的,一經出現,眾人的注意力就被他牽走了,一時間議論紛紛。

大家對裴折的消息還停留在他重病不愈上,乍一見了真人,有些恍惚,議論的焦點也圍繞著他的病情。

“裴大人不是生病了嗎?”

“大人病好些了嗎?”

“穿著官服,又去忙公務了吧,您可要多多注意身體。”

……

茶樓掌櫃很有眼力見兒,親自為他上了茶:“瀟湘冬茶,前幾日剛到京城,裴大人請用。”

裴折一怔,抬眼看過去,正對上他殷勤的目光,神色淡了些:“多謝。”

他扶著杯子沒動,曲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有勞諸位惦念,本官身體好了不少,目前已無大礙。”

探花郎聞名天下,得百姓心,就是因為他注重細節,彆個兒可能不會注意這種小細節,但裴折會聽百姓的話,認真地回複他們。

有裴折坐鎮,禦林軍們都安安靜靜地候在一旁。

裴折睨著說書人,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方才聽聞先生說書,故事引人入勝,不知本官是否有幸,能聽得完整的始末?”

說書人愣了,圍觀的百姓們也愣了。

金陵九出現在茶樓,說書人定然是他安排的,但百姓們不全是,其中大半都是來喝茶的客人。

裴折擺擺手,讓禦林軍將茶樓圍了個水泄不通。禦林軍人多,除去圍住茶樓的,還剩下很多人,裴折讓他們都入了座:“弟兄們辛勞,我們一塊來歇息歇息,您該說書繼續說書,其他諸位也請坐,彆在意我們。”

裴折是文官,行為舉止卻透著股子匪氣,乍一看,和林驚空如出一轍。

客人們麵麵相覷,在裴折及一乾禦林軍的注視下,不情不願地坐回原位。

說書人是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反應過了,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一拍驚堂木,正要張嘴,又被止住了。

裴折抬著手,指了指上方:“隻有我們聽多不合適,茶樓上的客人也請下來吧。”

掌櫃的麵露難色,上前一步:“大人,樓上……”

裴折沒理他,給一旁的禦林軍去了個眼神,兩個人當即起身,裴折用手比了個六:“既然是請人,就湊個吉利的數字吧。”

禦林軍明白過來,又點了幾個人,一塊上了樓。

今日跟著金陵九的是穆嬌,兩人一前一後,在六個禦林軍的“護送”下來到大堂。

穆嬌臉色略有些差,看到裴折後收斂了幾分,微一點頭。

裴折回以一禮,衝著金陵九笑了下,端著手邊的茶杯,遙遙遞給他:“不知公子是否婚配,可敬過媳婦茶?”

金陵九相貌出眾,但絕不女氣,裴折問這話,儼然是將他看作了女子。

這並不像是溫潤有禮的探花郎能說出來的話,周遭的百姓們都有些驚詫,末了又將目光放在金陵九身上,頗為感慨,這位公子模樣生得確實好。

金陵九不動聲色,掌心向外抵住杯子:“有勞裴大人,媳婦茶還未敬過,他日若有機會,定要向你學習一下。”

穆嬌憋不住笑了聲。

她師兄麵對自己喜歡的人,也這般嘴下不留情,幸虧裴折和他興趣相投,不會因此生氣。

裴折傾身,將茶放在他麵前:“我是沒那個機會了,裴某已有婚配,娶了個悍妻,處處與我作對,我可不敢觸他黴頭,免得他一時不高興,要了我的小命。”

金陵九的臉色煞是好看:“這般不情願,裴大人怎地不休了他?”

裴折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他不仁不義,我卻舍不得,也不知哪一日我失了官職,他願不願意養著我。”

金陵九指尖微顫,明明茶水已經放涼了,他卻覺得指腹湧起一股灼痛感,像是有一把火,從指尖一直燒到了心尖尖上。

旁邊的茶客已經聽懵了,前些日子是有消息傳回京城,說探花郎冒天下之大不韙,和一男子成了親,男子還是天下第一樓的人,鬨得沸沸揚揚。

聽裴折的話,這事竟然是真的。

穆嬌作為在場中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快憋瘋了,這倆人什麼惡趣味,就喜歡話裡有話的說法。

裴折說完那番話後,就將目光從金陵九身上移開了:“趕緊的吧,現在時辰相當,講完故事了,還能吃上晚飯。”

他態度平常,好似講的不是什麼大事,隻是個平常的小故事。

說書人看了看金陵九,後者沉默一瞬,揚揚眉:“趕緊開始吧,彆餓著咱們裴大人。”

說書人整理好情緒,在桌前坐下:“那咱們就接著說,這回講的是冬月宮變,當年京中有兩位名士嶄露頭角,大家夥可知道是誰?”

裴折掀起眼皮,餘光注意到,金陵九一直瞧著他,根本沒管說書人都說了什麼。

有人答道:“是傅與薑。”

傅傾流是當朝太傅,百姓們避諱他的名字,連同薑玉樓也一並用姓氏指代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們兩個。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對嘍,就是他們二位,當年薑玉樓出走京城,使得傅薑之爭暫告一段落,諸位隻知他二人伯仲難分,可曾探究過薑玉樓離開的真正原因?”

說書人極會調動人的情緒,三言兩語就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傅傾流身上。

薑玉樓不在京城,唯一與之相關,且獲得巨大利益的,就是當朝的太傅大人。

百姓們都不是傻子,紛紛猜測起來。

裴折皺了下眉頭,傅傾流是他的師父,對他有授業之恩,彆個兒這般議論,他聽著不太舒服。

這時,胳膊被推了推,旁邊有人坐下。

裴折抬起一雙夾雜著戾氣的眼,沒什麼好態度:“你想拿當年的事做文章,何必從傅薑切入?”

金陵九挨著他坐,一掃之前的不爽,笑盈盈道:“裴郎是心疼傅傾流了嗎?你能從幽州趕回來,想來他應當將當年之事告訴你了。”

周圍的人忙著議論,沒人注意到他們。

金陵九身子一歪,幾乎將半個身體壓到了裴折身上:“再說了,這可不是我要的切入。”

裴折動作一頓:“你什麼意思?”

“裴郎進宮的時候,我特地為你準備了一個大驚喜,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要到了。”金陵九笑得跟狐狸似的,明如朗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算計,“媳婦茶先擱一擱,裴郎看看我給你的嫁妝,合不合心意。”

他說完話,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剛才那沒骨頭的人不是他一樣。

裴折正要追問,一人從門口進來,禦林軍跟隨左右:“大人!”

茶樓裡嘈雜,沒人關注誰進來了又出去了。

裴折似有所覺,淡淡地瞥過金陵九,看向來人:“什麼事?”

那人是禦林軍中的一員,神色有些嚴肅,彎腰在裴折耳邊說了什麼。

裴折臉色突變,瞬間看向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不敢置信。

金陵九好整以暇,衝著他微微一笑:“看樣子,裴大人很喜歡我送的……禮物。”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金陵九實在沒臉將“嫁妝”二字說出口,穆嬌等人說說也就罷了,真給自己混上個“小嫂子”的身份,他丟不起那人。

裴折眼神很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來人,將他們都抓起來,剩下的所有人都跟我走。”

裴折指了指金陵九和說書的,意味明顯。

穆嬌抽出腰中軟劍,氣勢洶洶地推開來人:“我看誰敢動手!”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金陵九,你存心要與我作對嗎?”

“裴大人不是說過了嗎,家有悍妻。”金陵九站起身,整了整袖子,“好好照顧自己,等我來見你。”

言罷,穆嬌便推開禦林軍,和他們纏鬥起來,她武功高強,很快就將他們打退了。

金陵九瞥了眼說書人,後者連忙跟上,在路過裴折的時候,小聲道:“九夫人,失禮了。”

裴折:“……”

金陵九你個混賬東西!

禦林軍擋不住穆嬌,金陵九款款往外走去,他昂首挺胸,步履從容,自有一股雍容氣度。

茶樓裡的人都看呆了,金陵九……不是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嗎?也是傳聞中,和他們探花郎大人拜堂成親的男人。

裴折憤憤地捶在桌子上,茶杯被震開,南地瀟湘來的冬茶若雪浮沫,價值千金,未經入口,便全數潑在了桌上。

書沒聽完,飯也不必吃了,禦林軍中沒人敢觸裴折的黴頭,噤若寒蟬,立在他身旁兩側。

過了一陣子,之前來通傳的人問道:“大人,那邊……”

裴折深吸一口氣:“帶上人,跟我去憾天鼓處。”

剛才有人來彙報,說是城中四處有著喪服者,在道路中央悲嚎,焚燒紙錢。

聲勢浩大,已經驚動了城中百姓,人人駐足圍觀,更有甚者,煽動了百姓與之一同趕赴官府和文武百官的府邸,官員無法離開家中。

憾天鼓從方才就響著,已經兩刻鐘了,聚集的人群眾多,官兵無法疏通。

禦林軍調出宮外,消息傳到宮中,聖上連忙命人來尋裴折,通知他儘快解決城中之事。

憾天鼓處的動靜鬨得最大,作為三擊憾天鼓的第一探花,沒有人比裴折更清楚它的影響力。

金陵九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這件事不可阻止,在這點上,他們勢必要爭個你死我活。

裴折帶著禦林軍到達的時候,宮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憾天鼓的響聲和百姓的呼號聲交織在一起,聲勢浩大。

禦林軍開路,護著裴折往裡走,從百姓中間穿過的時候,不知誰推了一把,裴折踉蹌了下,差點栽倒,多虧一旁的禦林軍扶了一把。

“是誰,膽敢襲擊少師大人?!”

裴折沒來得及阻止,禦林軍佩刀出鞘,銀光凜凜,帶著一股肅殺氣息。

人群中哄鬨出聲:“官兵打人了,殺人了!”

一時間群情激憤,裴折連忙命禦林軍眾人收起兵器,安撫百姓:“大家不要擔心,我是裴折,方才是誤會,禦林軍護衛京城,不會對無辜百姓下手。”

“是裴大人!”

“裴大人來了,我們可以問裴大人,當年的事是不是真的?”

裴折心一沉,給禦林軍去了個眼神,在憾天鼓旁邊的高台上站定:“大家有什麼想問的,可以問我。”

禦林軍圍繞四周,有幾個人往宮中去。

人群之中有年邁的老者走出來:“見過裴大人,我是穆秋河穆老將軍的家仆,當年將軍出事,我正好被派去接少夫人,幸得留下一條命。事變之前,我聽將軍提過,局勢不安,佞幸當道,朝中恐有災禍。本以為是將軍杞人憂天,但不過兩日,便有密詔降下,請將軍入宮。隨後將軍便被下了大獄,罪名是頂撞聖上,對皇後不敬。”

老人拄著拐杖,須發花白:“那年冬月下了一場大雪,京城中冰凍三尺,將軍說城外百姓孤苦,進宮前還吩咐人外出置辦東西,要攜夫人和府中家眷去探望他們。”

穆老將軍一生戎馬,受百姓愛戴,在京城中多有傳頌,京城中百姓大多都受過他的照拂,聽老者提起他的舊事,圍觀的人紛紛紅了眼眶。

裴折胸腔中仿佛堵了一團棉花,不痛不癢,但一直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憋悶得厲害。

老者抹了把臉,聲音顫抖:“夫人一口答應下來,還親自寫了需要置辦的東西數量,棉被吃食種種,甚至計劃到了年關。”

不止百姓動容不已,禦林軍中的將士們亦是心生悲戚,他們聽聞過穆老將軍的威名,穆秋河與其妻長公主蕭寧,乃是京中的大善人,年紀稍長一些的將士,諸如禦林軍統領,都曾受過穆秋河的指點。

裴折對老者所言更是感觸頗深,傅傾流教導他時,多次提起過穆老將軍,儘是溢美之詞,老將軍一生無愧無懟,實乃君子風骨。

老者對著裴折拜了一拜:“當年冬月雪落,百姓跪滿京城三十二街,請求聖上赦免將軍,均無果。夫人在府門等了半月,都沒等到將軍,隻在某一日淩晨,收到從宮中傳來的消息,說將軍得罪了右相,必死無疑。”

裴折一愣,猛地抬起頭來:“淩晨宮中傳了消息出來?”

“對,我這才知曉將軍之前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也明白了為什麼少夫人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將軍和夫人卻執意命人護送她去禮佛。”老者歎了口氣,“根據將軍和夫人的安排,我帶著人離開京城,去接少夫人,路上聽到從京城中傳來的消息,說穆家走水,燒死了無數人。”

有人道:“我記得當年是穆家大火,滿門死於非命,老將軍悲痛欲絕,將一切怪罪到了聖上頭上,行刺不成,畏罪自殺。”

老者淚如雨下:“我們將軍忠肝義膽,怎會頂撞聖上,怎會行刺!是有人害了將軍,有人害了他啊!”

裴折扶著憾天鼓,腦海中浮現出當初傅傾流說的話。

那時幽州戰勝,他們在營帳之中,他問及當年之前,傅傾流說心中有愧,還說……

——“我讓他失望了,我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記得當時傅傾流還補充了一句:“其中還有我最欣賞的君子,我為了一己之利,和小人做了交易,使得君子受辱,自戕於世,真相不得大白於天下,我心中有愧,本想保住其家眷,但也失敗了。”

那位君子,說的難道就是穆秋河?

裴折胸中冰炭交煎,如果真是穆秋河,那當初從宮中遞信出來的,就是傅傾流。

傅傾流應當是與右相做了交易,知曉他們要對穆家的人下手,故而提前遞了消息,想要救下蕭寧。可穆秋河和蕭寧伉儷情深,寧死也不會拋棄彼此,又怎會逃離。

當年被保下來的,隻有少夫人,和她肚子裡的孩子——穆嬌。

結合金陵九曾經講到的,一切都能對得上了。

真相並不如傳聞所言,而是穆家大火,全府上下無一生還,穆秋河悲痛欲絕,怒罵聖上昏聵無能,一頭撞死在大獄裡。

穆秋河忠心耿耿,為人方正,為了金靈及大皇子的事諫言,卻被下獄,愛妻與家中眾人儘皆死於非命,他心灰意冷,才怒罵聖上是昏君。

所以頂撞是真,刺殺是假。

這就是昭國第一冤案的真相。

老者拄著拐杖,敲在地上:“賊人陷害了將軍,逼他至死,還要汙他名聲,往他身上潑臟水,天道何公?聖上何公?”

裴折說不出阻止的話,忠肝義膽受冤而死,為的是正義公道,何罪之有?

老者揮舞著拐杖,捶在憾天鼓上:“裴大人,世人稱你公道,你可否為我們將軍申申冤?老朽不求你能令當年朝堂中肮臟的真相大白於天下,隻求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將軍是忠臣,是良將,不要再讓他背著誤會與汙名了。”

“穆秋河,是跟隨先帝征戰外族,保我家國安寧的英雄,他是鎮國大將軍,是蕭寧長公主的丈夫。他於家國無愧,於百姓無悔,他一生忠君愛國,清白仁義,他該被百姓銘記,不該到死都被小人編織的罵名欺辱!”

“沒錯,穆老將軍恩義,請裴大人為其申冤!”

“請裴大人為其申冤,請裴大人為其申冤!”

真正的君子,就算有罵名有汙蔑,世人也能從附加的肮臟之中窺見其赤誠。

穆秋河就是這樣的人,信他的遠比不信他的人要多得多。

呼喊聲一聲接著一聲,在宮門處回蕩,就連守衛的將士們都忍不住附和。

裴折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忽然被整齊響亮的馬蹄聲打斷了。

一隊數量龐大的人馬從宮外而來,為首之人高聲道:“穆秋河亂臣賊子,何冤之有?”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哭死我了。

第139章

眾人紛紛循聲看過去。

裴折皺了下眉,待看清來人是誰後,臉色凝重了幾分:“右相?”

人馬眾多,為首者正是右相,元奉。

除了禦林軍和禁軍,京城中禁止其他官兵上街,更不要提來到宮門口了。

裴折看向禦林軍統領,對方也是一臉茫然,不知眼前是什麼情況。

百姓們紛紛反駁:“穆將軍非是亂臣賊子,他蒙受冤屈,煩請裴大人為其昭雪。”

元奉麵沉如水,沉聲道:“穆秋河一案早已了解,休得多言,來人,將這群鬨事的人都抓起來!”

無數將士從他身後湧上來,將百姓們團團圍住。

裴折冷了臉:“右相,你這是做什麼?”

元奉腰間佩劍,騎著馬,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是重病在身的少師大人嗎?傳聞說你快要病死了,怎地又從鬼門關裡爬出來了?”

裴折並未動怒,直視著他:“承蒙關懷,世間冤孽不平,下官特地從鬼門關回來,抓一抓該死的人,拉著他們一塊下地獄。”

元奉臉色不太好看:“裴折,我勸你彆摻和這事。”

裴折在朝堂中並不偏向於哪一派,非要說的話,他更像是旁觀者,不參與政事,整日裡吟詩作對。

此次離京,接二連三傳回與他相關的消息,破案救城,樁樁件件都令朝野一片嘩然。

“右相好意,下官心領了。”裴折掃了眼他身後的人,開了個玩笑,“你帶兵來此,莫不是想逼宮?”

逼宮謀逆是要砍頭的大罪,即所謂的亂臣賊子。

裴折這話問得很不客氣,明擺著是和元奉正麵杠上了:“宮中禁止帶兵入內,且不說右相這兵馬是私兵還是什麼,你此舉已經違反律例,按照律法,當斬!”

周遭一靜,落針可聞。

元奉臉黑得跟陳年硯台似的,能擰出墨汁來:“裴折,汙蔑朝廷命官,按律也當斬!”

裴折絲毫不讓:“你是不是帶著兵馬?是不是來到了宮門口?是不是無詔而來?右相說說,下官哪一點汙蔑了你?”

他一口一個“下官”,言辭卻犀利,絲毫不落下風。

禦林軍被蕭淮西劃撥給了裴折,聽得他的話,紛紛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地盯著元奉及其帶來的兵馬。

元奉斥道:“放肆!探花郎,你僭越了!城中傳聞紛紛,鬨事之人眾多,本相奉聖上之命,帶兵進宮,商討大事,豈容你胡攪蠻纏,加以汙蔑!”

“右相說自己奉聖上之命,可有諭旨?”裴折目光沉銳,仿若一把淬了寒光的刀,帶著出鞘見血的鋒利,“空口無憑,究竟是誰放肆?”

兩人吵作一團,一個是權傾朝野的右相大人,一個是聞名天下的第一探花,引得百姓們忘了要為穆秋河申冤的事,紛紛看起熱鬨來。

就在兩方僵持的時候,一隊禦林軍從宮中而來。

裴折暗自思忖,搶先道:“下官之前命人進宮,將城中情況稟告聖上,右相大人說是聖上宣你入宮,是真是假,問一問禦林軍便知。”

元奉麵上閃過一絲陰沉:“少師是不信本相?”

裴折一臉平靜:“下官隻信聖上,不信任何人。”

他轉頭看向從宮中出來的禦林軍官兵,問道:“聖上可有提過,請右相帶兵入宮?”

官兵看看裴折,看看元奉,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有。”

裴折目光驚愕,不敢置信地看著說話的官兵。

元奉大手一揮,沉聲笑了笑:“少師還不趕緊讓開,耽誤了本相麵見聖上,這罪責你可擔待不起。”

裴折佇立在原地,禦林軍統領遲疑了一會兒,上前一步:“裴大人,讓開吧。”

裴折一動不動,元奉眼底閃過一絲陰毒,直接騎著馬朝他而來。

一旁的官兵連忙將裴折拽開,這才避免了馬蹄踏在他身上。

元奉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裴折,哼笑出聲:“少師可真不注意,萬一驚了馬,讓你再臥病幾個月,就不好了。”

元奉帶著人揚長而去,離開前不忘吩咐禦林軍將周圍的百姓們捉起來。

裴折咬緊了牙,扯著之前答話的官兵的衣領:“你有沒有說謊?聖上真的讓元奉帶兵入宮?”

有點腦子就能想明白,帶兵入宮有多不可能,可偏偏這官兵點了頭,讓他連阻止都沒了理由。

裴折氣昏了頭,直接叫了元奉,連表麵上的尊稱都拋之腦後了。

元奉一黨殘害忠良,差點害死了金陵九,裴折本就對他不滿,現下更是沒什麼好態度了。

官兵噤若寒蟬:“我沒有說謊,是聖上說的,聖上還讓我將這個交給大人。”

裴折一愣,接過他遞來的信。

兩個信封,一個上頭寫了「裴卿親啟」,另一個上頭蓋了私章。

裴折在禦前侍奉已久,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兩封信都不是假冒的,儘皆出自蕭淮西的手筆。

裴折先拆了了讓他親啟的信,薄薄的一張紙,卻令他變了臉色。

他並沒有拆開另一封信,而是將之貼身收好:“我要進宮一趟。”

那官兵驚呼出聲:“大人,萬萬不可!聖上有旨,不許您進宮。”

裴折眉心中壓出一道鬱痕:“我說,我要進宮。”

官兵看向禦林軍統領,恭敬道:“統領,聖上說了,若裴大人執意要進宮,讓您務必要攔住他,否則整個禦林軍都要受牽連之罪。”

裴折攥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他:“你說什麼?”

禦林軍統領摩挲著佩刀,擺擺手,讓官兵退下去:“裴大人,聖上有旨,希望您不要讓我們難做。”

他朝四周掃了一眼,禦林軍眾人紛紛會意,將宮門團團圍住,阻擋了裴折的去路。

裴折氣悶不已,一看到旁邊聚集的百姓,頭更疼了:“不讓我進宮,我去彆的地方行嗎?”

禦林軍儘皆沉默著,裴折往外走去,沒多一會兒,就停下了腳步,麵色不善地看著款款而來的人。

金陵九披著大氅,毛領圍住他半張臉,露在外麵的眼睛中儘是沉凝之色:“真巧,又見麵了。”

裴折:“……”

能不巧嗎,你他娘的算計策劃了一切,將我阻在這裡,又過來堵我,見不著麵就怪了。

和在茶樓中不同,金陵九這回帶了很多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儘頭。

金陵九今日的笑容很多,襯得他像一個溫潤的翩翩公子:“裴郎好乖,在等我來見你。”

等個屁!裴折臉色難看:“彆說那些廢話,敞亮點,你究竟是來乾什麼的?”

金陵九微微低下頭,目光溫柔:“我帶人來謀逆逼宮。”

他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此言一出,周遭靜了一瞬,而後爆發出一陣又一陣哄鬨聲,眾人議論紛紛。

禦林軍嚴陣以待,虎視眈眈地看著金陵九,以及他身上的人。

禦林軍統領目光中隱隱透出一起愁緒,禦林軍護衛宮中,能調動的人有限,金陵九帶的人太多了,如果硬碰硬,並不是他們能夠阻擋的。

裴折一個頭兩個大:“你瘋了嗎?!”

心裡想想就行了,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點了點他的眉心:“彆皺眉頭,我會心疼的。”

裴折一口氣堵在胸口,想破口大罵:你要是真會心疼,還會帶著人做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嗎?

“我早就告訴過你的。”金陵九語氣平靜,“確實沒想到這麼快,在我的計劃裡,還要遲兩日的,誰知元奉那老不死的,竟然如此耐不住性子。”

禦林軍眾人不明所以,這個口口聲聲要逼宮謀逆的男人,為什麼會對裴折說那種肉麻的話,還堂而皇之地討論起計劃。

眾人的目光太熱烈,裴折沒辦法忽略:“金陵九,聽我一句勸,你回去吧。”

金陵九搖搖頭:“彆的都能順著你,但這事不行。”

裴折從懷裡摸出剛拿到手的信,拍在他胸口:“你要的東西都能拿到,再等幾日就塵埃落定了,回去吧。”

金陵九展開信看了看,表情很淡:“你覺得我是為了這些東西才逼宮的嗎?”

蕭淮西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大皇子並未遇害,隻不過礙於右相一黨的勢力,沒辦法做什麼。

他等了許久才等到裴折這樣一個心腹,花了好幾年的工夫,將裴折偽裝成一個不參與朝事的閒散官員,這才用護送太子南下遊曆為借口,命令裴折帶著信物,尋找失蹤已久的大皇子。

蕭淮西受右相一黨桎梏已久,自然不甘心將位子傳給蕭澄明,他一早就做好了打算,想要找一個新的繼承人。

幸免於難的大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選。

上午進宮,裴折將一路上發生的事都告訴了蕭淮西,包括蕭澄明與番邦勾結,失去蹤跡的事情。

除此之外,還有蕭淮西最關心的,關於大皇子的各種消息,以及這位流落民間十多年的大皇子在謀劃什麼事情。

金陵九是金靈之子,早已“死”去的大皇子,這一點蕭淮西早就知道了。

這封信上寫著蕭淮西的打算,上午的時候,他就表露出這樣的意思:想要禪位給金陵九。

裴折靜靜地看著他:“你不是想取而代之嗎?”

金陵九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想,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不要他名正言順地給我,我不承認他。”

裴折的眉心狠狠一跳:“那你想以什麼方式?”

金陵九將信折起來,當著裴折震驚的目光,將信紙撕成了碎片:“弑君,謀逆,我要做真正的亂臣賊子,徹底覆滅昭國。”

第140章

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落了一簇星火,燒遍了天:“我要做真正的亂臣賊子,顛了這個腐爛肮臟的朝廷。”

信紙的碎片被扔在空中,紛紛揚揚落下,裴折忽然口乾舌燥起來,怔怔地盯著眼前的人。

金陵九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話,禦林軍的反應最大,紛紛拔出了刀。

百姓們呆立一旁,不敢相信金陵九竟然這般大膽,造反是要殺頭的,他竟然當著無數人的麵,堂而皇之地將這話說了出來。

相比之下,裴折的反應算得上鎮定了。

金陵九沒搭理禦林軍,隔著他們,定定地看著宮門,仿佛隻要他願意,就能夠不費吹灰之力進入宮內。

“裴折,你還要攔著我嗎?”金陵九很輕地笑了聲,“你攔不住我的。”

他的勢在必得令禦林軍統領皺緊了眉頭,拉了拉出神的裴折:“裴大人,往後一點,刀劍無眼,千萬彆傷著你。”

聽到他的話,金陵九身後的人也警惕起來,比起元奉,金陵九帶的人並不少,且這些大多是江湖人士,真要打起來了,落敗的一定是禦林軍。

裴折拂開胳膊上的手,命令道:“讓人都退下。”

禦林軍統領驚詫不已:“裴大人?!”

此前消息已經傳開了,說裴折和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拜堂成親了,一個廟堂裡的閒雲野鶴,一個江湖上的上位權者,怎麼看怎麼不合適。

麵對裴折這樣的態度,禦林軍統領忍不住猜測,他是不是想徇私情:“裴大人,你是想助紂為虐,將賊人放進宮中嗎?”

裴折看著他,淡淡地搖了搖頭:“他不是賊人。”

雖然金陵九不願意承認,但事情如此發展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禦林軍統領還未表現出什麼,金陵九先不滿了起來:“裴折,我絕不會承任何人的情。”

他說的是那封信及蕭淮西,但落在旁人耳中,這不被承情的人就成了裴折。一時之間,眾人落在裴折身上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隱隱含著同情。

金陵九和裴折都不是會在意旁人的人,兩人目光相對,眼底火光迸濺。

裴折恨得牙癢癢:“金陵九,你誠心要與我作對,是嗎?”

“這話你之前問過一次了,我還是一樣的回答。”金陵九搖搖頭,目光沉下來,“從來不是我與你作對,而是你和我過不去。我並不在乎那個位置上坐的是誰,我隻在乎,那個位置上的人是不是我拉下來的。”

他眼裡滿是深沉的情緒,複雜到讓人看不懂。

裴折的心不停地下墜,他知道,金陵九隻是為了複仇:“值得嗎?”

寧願背上謀逆的罵名,也不願意接受和平的解決辦法。

金陵九撩起他的一縷頭發,在指尖撚了撚,笑意迫人:“當然值得。”

他一貫固執,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再動搖。如同決定要殺進宮裡,就不會退縮,更不會接受來自“仇人”的饋贈。

裴折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因為蕭淮西的決定,他與金陵九並沒有根源上的矛盾,隻是在過程的選擇上意向不同。

禪位不是更朝換代,金陵九所求,雖結果相同,但名頭天差地彆。

為人臣子,若斷送了江山,如何能對得起他所司之位。

兩人舉止親昵,不似對峙。

無數雙眼睛盯著,禦林軍統領冷聲提醒道:“裴大人,你是昭國的少師大人,絕不可放他們進入宮中。”

聖上讓他聽從裴折命令,解決京城亂象,若裴折想以權謀私,他們禦林軍擔不起這個責任。

金陵九嗤了聲:“他若不是朝堂之臣,早就讓開了。”

蕭淮西下了令,金陵九是失蹤多年的大皇子,還是他選定的繼位人,裴折絕不可能讓禦林軍對金陵九動手。但金陵九想做亂臣賊子,裴折身為朝廷命官,又不能放任其進宮。

裴折進退兩難,稍有差池就會釀出禍患,能做的隻有等,等金陵九改變主意,等蕭淮西下令,亦或者是,等元奉撕破臉皮。

唯此,蕭淮西與金陵九的仇怨,他與金陵九之間的死局才能得破。

金陵九看了眼身後焦躁不安的人,沉下臉,上前一步:“讓開。”

裴折直視著他:“不讓,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你們進去。”

金陵九眼底戾氣翻湧,整個人陰沉沉的:“你非要以死相逼嗎?”

禦林軍統領愣住了,讓他們退下的人是裴折,怎地攔住金陵九的人也是他,這位少師大人究竟在想什麼?

金陵九帶著的大部分都是天下第一樓的人,他們親眼見證了鹿靈城中盛大的拜堂儀式,對他們九爺捧在心尖上的探花郎有所耳聞。

此時眾人不由得有些擔憂,裴折這般決絕,會不會動搖金陵九,他們籌謀多年,絕不能在這個關頭功虧一簣。

“九爺,不能再等了。”

金陵九瞥了眼身後的人,臉上的表情變換,最後定格在決然上,他抬了抬手:“殺進去。”

“金陵九!”裴折抵著他的肩膀,目眥儘裂,“不能進,你若進了這個門,今後就摘不掉罵名了。”

金陵九很輕地笑了下:“如能得償所願,背著罵名又如何?”

言罷,他一把拉下裴折壓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反手一折,就將裴折的手臂背在背後,然後扣著腰將人拉進懷裡:“你生來多幸運,父母康健,家庭和睦,故而總會異想天開。而我不同,裴折,我看過了這個世間最肮臟的東西,我沒辦法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與蕭淮西,與昭國王朝的矛盾無法調解,勢必有一個要死。

而他,不會是死的那個。

金陵九將裴折推向禦林軍:“你若無法抉擇,就彆摻和了,大廈將傾,非是你一個人可以阻止的。”

他想過要不要帶走裴折,但最後還是放棄了,裴折性子倔,如果他真的采用了強勢的手段,就徹底斷送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禦林軍統領扶住裴折,見他出神,將他交給了一旁的侍衛:“裴大人好好歇息吧。”

他舉起刀,對準金陵九:“不惜任何代價,攔住他們!”

禦林軍一擁而上,與天下第一樓的人打了起來,裴折根本來不及阻止,隻能隔著人群,看向那個佇立其中的孤孑身影,默默攥緊了拳頭。

天下第一樓的人數量眾多,漸漸占了上風,金陵九孤身一人,麵不改色地穿過戰場,走向宮門。

裴折被攔住,久久地注視著遠去的背影。

從說完那句話開始,金陵九再沒看過他一眼,義無反顧地向前走,沒有回頭。

禦林軍想追上去,但被天下第一樓的人攔住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金陵九離開。

就在他要踏入宮門的時候,宮中傳來響動聲,鼓聲震天。

禦林軍統領麵色大變“不好,宮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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