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呐聲漸漸近了。就愈發地顯得激越悠揚、熱烈奔放,寧靜的雄河好似潑滿了輝煌。黑三忍不住將頭稍稍探出水麵,這才望見嗩呐的背後,還有兩人抬著一個大櫃子,上邊似貼了紅紙,像是趕時辰去送定親聘禮的。黑三趕緊沉入船底,單候那財喜上船。
那船一會兒就到了水中央。下麵的黑三這時一用勁,船便陡地一掀,三人落入水中。黑三迅速將船推到岸邊,跳上船去。卻見船上的櫃子,竟然牢牢地鎖著一把大鎖。不就是些聘禮嗎?也值得這鐵將軍把守?黑三不由得伸出手,提了提那套在櫃子上的索子,沉沉的竟沒法提起來。
此時水中的人就在呼喊救命,水被撲打得撲通撲通響。鑰匙肯定在人身上,把人救上來,拿了鑰匙再開櫃子也不遲。黑三複又跳入水中,一下子拖上來兩個。鑰匙卻並不在這兩人身上。但另一個卻不知去向。莫非這麼快就喂了大魚?黑三一雙眼睛在幽黑的河麵上睃著。忽然發現河裡的船輕輕晃了一下。黑三心想,那死鬼一定就擱在船底。於是一個鷂鷹舒翅,撲入水中。
那家夥果然秤砣一般,在船底的深水裡浸著。黑暗中,黑三那被冷水浸泡得十分明亮的雙眼,還清楚地望見那支嗩呐,仍然插在那死鬼的嘴上,且一雙手很規則地把嗩呐握著,手指似按著音孔,一副神氣活現的吹奏的姿勢。黑三當然沒工夫欣賞,拽著那家夥的雙手就往回拖。上得岸來,那家夥的滑稽樣仍然未改。黑三就好笑,這死鬼小命可以不要,但這嗩呐就不可不吹。黑三正覺得有趣,就瞧見那嗩呐下麵,還撩著一樣東西,正是一枚鑰匙。黑三毫不猶豫,伸了手,就去扯那鑰匙。
這一扯不打緊,竟將那死鬼也扯起來,他坐佛般盤踞於地。幾乎是同時,那嗩呐陡地噴出一段響亮,把沉沉的夜色噴得一晃一晃的。就是賀郎歌的一段主旋律,最高亢,也最悠揚。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黑三的手早已鬆開,忙後退至船上。心下虛脫,嘴上卻還要凶悍。且一邊從身上搜出那把鋥亮的鯉魚刀,往船舷上捅去,以示剛強。那人卻仍然端坐在沙地上,這時已停止吹奏,慢慢將那嗩呐從嘴巴上取下來。這回黑三更詫異了,嘴巴張開著,眼睛鼓得溜圓,半天了還定格著。這下子,黑三完全看清了,一屁股跌在船上,一半是驚,一半是懼。
那是一個狹長的腦袋。
就是十多年前,那個自洪水碼頭上的水麵消失了的狹長腦袋。
狹長腦袋一聲不吱,站起身,向船上走過來,用嗩呐上撩著的鑰匙去開櫃子。櫃蓋一掀開,黑三又嚇一跳。這哪是什麼聘禮,分明是一櫃子的長槍和短槍,油黑發亮,寒氣逼人。狹長腦袋無聲地陰陰一笑,複蓋上櫃蓋,鎖住,一仄身,拔出黑三戳在船舷上的鯉魚刀,先放手上掂了掂,一抬臂,嚓一聲往船底捅去,再捏緊刀把,用力一旋,那船底就刮出一個茶杯大小的洞。便見那幽白幽白的水,一股一股自洞口朝上直冒。而船就漸漸往水底沉將下去,連同那個裝著長槍短槍的櫃子。
翌日,是七爺的清匪軍正式掛牌成立的日子,七爺請來了寶慶城裡的日本頭目,和半邊街的大小鄉紳,要在墨香園設晏慶賀。連黑三也浮了頭,去給七爺殺豬。七爺還向黑三露了層意思,如果黑三日後願意招攏他的排幫人馬,加入七爺的清匪軍,那七爺會拿副司令的交椅給他黑三坐。半邊街的人也說,黑三就是奔著這層意思去給七爺殺豬的。
黑三來給七爺殺豬,拿的就是那把鯉魚刀。未進墨香園,就聞見嗩呐聲一聲長一聲短,一聲急一聲緩的,響得非常熱鬨。嗩呐匠就坐在正廳側麵,把個狹長的腮幫,鼓得脹鼓鼓的,吹奏得極專注。黑三進墨香園後,他就換了一支曲子,奏起賀郎歌來。一支曲子從頭至尾,他的腮幫子沒癟一下,那聲音找不出丁點斷裂,仿佛一口氣吹成的。曲子抑揚頓挫,高潮處,整個半邊街都震動了,好似千軍萬馬一齊奔跑著、嘶鳴著,悲壯而激烈。這千軍萬馬當然都是從嗩呐匠那圓圓的喇叭裡奔馳出來的。七爺於是非常滿意,覺得這大大壯了他的聲威。
就要殺豬了。
那壯豬足足五百餘斤。但見黑三口裡銜了鯉魚刀,雙手將豬耳朵揪住,而後朝背後用力扯著豬尾巴的漢子點點頭,一用力,就把壯豬拽離地麵,撳到了凳子上。再騰出一隻手,取下口中鯉魚刀,問七爺是要“迅”,還是要“響”?七爺曰,要響,因為響,便能熱鬨場麵。黑三得了七爺的話,這才將刀尖緩著往豬身戳去。壯豬就老不斷氣,厲厲地叫了好一陣,仿佛要和嗩呐聲爭個高低。直到殷紅的血液嘩嘩嘩瀉了半天,瀉得差不多了,叫聲才漸漸小下去。把斷氣的壯豬拖到兩個腳盆上,淋了開水,在豬腳上割了個口子,用鐵棍從口子裡捅進去,捅通了豬身上的氣路,黑三這才伏身下去,用嘴對著口子,給豬吹氣。這樣豬吹脹了,毛才刮得乾淨。黑三殺豬,一向以力氣足、豬吹得特彆脹、毛去得很乾淨,為人所稱道。
可這天,黑三耳朵裡裝滿了正廳裡灑過來的嗩呐聲,心思總集中不到肺部,感覺到中氣不足似的。吹了半天,那壯豬總鼓脹不起來。是這頭豬太大了,還是彆的什麼原因?旁邊圍觀的人都疑惑。因為他們知道,黑三殺豬,從來都隻要三五下就能把豬吹脹的。也許是黑三在落葉渡的水底,浸泡了那麼多年,把身上的氣力浸泡得所剩無幾了吧。
其時,正廳裡的嗩呐聲陡然間停止了。正是那千軍萬馬奔騰呐喊最激昂慷慨之處,整個墨香園驟然靜息下來。唯有街外雄河的風拂至,將屋背上枯黃的落葉輕輕揭起,旋又棄之而去。
“讓我來試試吧。”那嗩呐匠一擺狹長的腦袋,拿著嗩呐走過來,對黑三說道。
一旁的眾人都在疑惑,你嗩呐匠吹嗩呐是角色,在行,吹這豬腳,就未必比黑三強吧!
卻不料,這黑三竟然乖乖放下豬腳,起身,站到了一邊。
“不過我有個條件。”嗩呐匠把嗩呐遞給黑三,拾起豬旁邊的鯉魚刀把玩著。“你得答應拿這把鯉魚刀,替我殺一頭豬,並把豬頭割下來,我有用。”
“那好說。”黑三滿口答應。
“夠朋友!”嗩呐匠一拍黑三的肩膀,彎腰,扯過豬腳,鼓起腮幫就吹。也怪,嗩呐匠似乎不用什麼勁,連氣都不換,一會兒那壯豬就鼓脹起來,且脹得非常圓滿。
眾人甚覺有趣,想不到這嗩呐匠還真的氣足一籌。
“其實我祖上都是屠戶,我也殺過好幾年豬,還殺過洋豬。”嗩呐匠直起腰,接過黑三遞過來的嗩呐,“不過祖上有個規矩,要當屠戶,得同時學會吹嗩呐。殺豬可辦喜事,也可辦喪事;吹嗩呐可賀喜,也可送葬。”
眾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不知嗩呐匠說的是真話,還是在調侃。隻有黑三把著鯉魚刀,用拇指試了試刀鋒,會心地點了一下頭。
隻有七爺臉上塗著豬肝,暗怪嗩呐匠在他的喜慶日說不吉利的話。
那嗩呐聲又響了起來,激越了半邊街,激越了街外深邃的雄河。
當晚,月黑天高,雄河上的落葉渡傾刻間響起慘烈的槍聲。七爺宴請的日本人再也回不了寶慶城,統統葬身於雄河墨黑的水底。而第二天,墨香園當街的槽門上,也掛了一個腦袋。沒人敢去細看,不知是哪個冤枉鬼的腦袋。到了黃昏,如血殘陽噴紅半邊街,才有大膽者戰戰兢兢地走過去。
竟是七爺的腦袋。
沒有誰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刀,能割下七爺的腦袋。半邊街稍上點年紀的人,都親眼目睹過當年清朝劊子手砍七爺脖子的場麵。
可半邊街的人又恍然悟起,頭天黑三替七爺殺豬時,黑三那把鋥亮鋥亮的鯉魚刀,還有狹長腦袋的嗩呐匠所說的那番陰陽怪氣的話。
隔夜,半邊街有人見一隊人馬耀武揚威自街口走了過去,隊首漢子的腰間晃著一樣東西,在月輝下閃著清幽清幽的寒光,很映眼。
半邊街的人打賭,那一定是黑三那把鯉魚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