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剛出宮門就撞見了祝子熹,他掃了眼垂頭喪氣的楚戎,心下了然:“舅舅今日起的早,聽說你身體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祝子熹壓著火氣,低聲道:“上車再說。”
他匆忙趕來,胡亂披著衣袍,再加上憔悴的麵容,是祝珩從未見過的狼狽。
在祝珩的記憶裡,他的小舅舅豐神俊朗,仍是打馬走過十裡長街的少年郎,英姿颯爽,每每都能引得姑娘家駐足回眸。
可如今,歲月催得花枯,光陰不負,少年郎的眼角也生了皺紋。
祝珩忽而心頭悲慟,幾乎要拿不住手上的詔書:“這二十年來有舅舅相護,是長安命中之幸,此後……”
“祝珩!”祝子熹咬緊了牙,聲音嘶啞,“彆說了,舅舅這就帶你回家。”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宮門口停下,金吾衛翻身下馬:“卑職金吾衛副將程廣、何舒達,拜見六皇子,見過國公爺。”
祝子熹身影一晃,怔怔道:“金吾衛……”
金吾衛是皇帝禁衛,負責聖上安危,輕易不會出宮,如若跟隨臣子,便是此人得了聖諭,如聖上親臨。
“父皇已下了詔書,我……”祝珩醞釀著措辭,將詔書遞給祝子熹,“我即將啟程去往兩軍陣前,與北域談判。”
來晚了……
祝子熹雙目發紅,沒有接詔書,隻是緊緊攥著祝珩的衣袖,仿佛一鬆開手,眼前人就要被風卷走,卷去無著無落的遠方,再無歸來之日。。
“不可以,不行,你身子孱弱,如何能……我去見聖上,我要讓他收回成命,聖上有那麼多的兒子,怎麼就差你一個——”
“祝國公!”祝珩皺眉,打斷他的話,“這是本宮向父皇求來的恩典,這是本宮身為皇子的……應擔之責。”
已經到了上朝的時間,官員們陸陸續續趕來,待看到宮門口的祝珩和祝子熹時,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
祝國公身體抱恙,已稱病告假多時,他們都知道這隻是借口,知道聖上不過是在逼祝子熹低頭。
戰是不可能戰的,聖上早已有了決斷。
當祝珩出現的時候,一眾官員們就知道,朝堂上長達半月有餘的罵戰是時候落下帷幕了。
六皇子祝珩前去與北域談判,既能保全南秦的顏麵,又能滿足北域的要求。
這是議和黨和主戰黨都不會反對的局麵。
人多眼雜,隔牆有耳,萬一說錯了話,傳到聖上的耳朵裡,祝家的處境會更難。
祝珩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祝子熹的手臂:“祝國公身體抱恙,還是多養些時日吧,不要操勞。”
他想多囑咐幾句,但金吾衛和朝官們都在四周,卻是連一聲“舅舅”都要斟酌再三。
即使姓祝,他也是皇室的六皇子,與外戚親近是會被聖上疑心的。
“楚戎,送國公爺回府。”
祝珩抬手招來金吾衛,吩咐他們準備馬車,他的身體騎不了馬。
楚戎想拉走祝子熹,但祝子熹一動不動,祝珩無法,隻得半推半就,將他送上馬車。
一上馬車,祝子熹便聲淚俱下:“阿珩,我曾在長姐靈前發誓,要護你周全,父親和兄長至死都惦念著你,你是我祝氏全族豁出命去護著的孩子,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為了我,讓你去見那等……窮凶極惡之徒。”
北域蠻荒之族,燕暮寒狠毒非人,祝珩如何能和他周旋?
此一去,凶多吉少。
祝子熹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祝珩心中悲戚,強顏歡笑:“舅舅,我早就想出去大都看看了,這裡住著不自在,人人都當我是異類,說我不詳,所以才克死了母後,我聽夠了,能離開這裡是我的心願。”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祝子熹捶胸頓足,悵然若失,“阿珩與常人無異,是我沒有能力,無法堵住悠悠之口,若是我祝氏一族強盛之時,誰敢對你指指點點。”
“回稟殿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金吾衛在車外複命,祝珩掃了一眼,輕聲道:“不是舅舅的錯,是大都,是南秦容不下我,我加冠時許了願,想要掙脫樊籠,而今得以實現,舅舅該為我高興才是。”
祝珩笑得快活,祝子熹怔愣地看著他:“阿珩,你真的不怨——”
“不怨。”
護送祝珩的人有一整隊,其中金吾衛為兩名,其他的都是從大都軍營擇選的將士。
祝珩上了馬車,在離開時撩開車簾看了看,楚戎扶著祝子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路上顛簸,殿下坐好。”
祝珩認出駕車的是金吾衛中名叫何舒達的人,冷淡地應了聲:“你說過謊嗎?”
何舒達被問愣了:“卑職……”
“和尚如果說了謊,便是破戒,會被逐出佛門,你知道普通人說了謊會怎樣嗎?”
“卑職不知。”
祝珩攏緊了大氅,雙目微闔:“我猜會不得好死,死後或許還會下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油鍋烹炸,都是我害怕的。”
他輕輕淡淡地說著,聽不出害怕,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何舒達掐了掐掌心,逼自己冷靜下來:“殿下洪福齊天。”
祝珩極輕地笑了聲:“我這樣的人,要是洪福齊天了,不就是禍害遺千年嗎?”
他對祝子熹說謊了。
凡此二十年所受屈辱,銘心刻骨,如何能不怨?
祝珩揉了揉膝蓋,在禦書房裡跪的時間太長,膝蓋又酸又脹。
他是怨的,偶爾會冒出念頭來,如果北域大軍能踏平南秦,一把火燒了大都,將王宮裡那些和他不遠不近的血親都弄死就好了。
隻留下國公府和明隱寺。
何舒達噤若寒蟬,祝珩回神,揮了揮手,讓他退出去。
馬車駛出大都,前後都有護送的人馬,馬蹄聲經久不絕,踏過南秦的山水城池,踏過白晝和夜幕,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赴戰場。
終於來到兩軍交戰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