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夫
剛才人還在旁邊,怎麼突然不見了?
塔木不喜歡佑安,但也知道弄丟了他是大麻煩,急得滿頭大汗:“小公子說要看兔子,結果一轉眼就沒了人影。”
拍賣場內魚龍混雜,佑安雖然是個頭腦蠢笨的傻子,但是從小警惕心就特彆強,不會在這種危險陌生的地方亂跑。
最壞的結果就是被人帶走了。
燕暮寒眸色沉斂,周身儘是冷凝的肅殺寒氣,少年稚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戰場上淬煉出來的血腥殺伐氣勢:“塔木,你和裴聆分頭在四周轉轉,我去找拍賣場的人。”
祝珩也有些自責,要不是他和燕暮寒賭氣,說要來拍賣場,也不會弄丟佑安:“怪我,不該帶他來這裡。”
如果找不到人,長公主勢必會發難,屆時燕暮寒定然會受到牽連,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可不是一頓鞭子能了事的。
佑安是個貨真價實的燙手山芋,不該碰的。
燕暮寒眼睫一垂,牽住他的手:“先去找人,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彆怕。”
即使是這種時候,燕暮寒也沒忘了放輕聲音,安撫他的情緒。
祝珩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這有點像他年少時和祝子熹賭氣跑出明隱寺,老和尚提著燈走來,在月色下對他伸出手:“殿下餓不餓,寺裡留了你愛吃的烤紅薯,再不回去吃就要涼了。”
他從小懂事,那是唯一一次發脾氣,因為祝子熹要離開明隱寺,回去繼承國公的爵位。
他覺得連祝子熹也要拋下他。
那時老和尚伸出的手,就好像是給了他任性的底氣,讓他明白世間還有人在意他,會找他,會安慰他,會給他歸宿。
這偌大的人間,還有牽掛他的人。
祝珩反手握住燕暮寒的手。
那支穿雲而來的箭沒有嚇到他,程廣滾落的頭顱沒有嚇到他,陌生的北域鐵騎沒有嚇到他,氣勢洶洶的長公主也沒有嚇到他……他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嚇到。
他想告訴燕暮寒,但又覺得沒有必要,因為無論他怕不怕,燕暮寒都會陪在他身邊,都會在第一時間注意到他的情緒,會溫聲安慰他。
會……牽住他的手往前走。
所以他應該有恃無恐。
能在拍賣場裡當差的都是人精,夥計一眼就認出了對麵巡邏點的大將軍,笑著迎上來:“燕將軍大駕光臨,這位是夫人吧,果真如傳聞一般是個絕色美人,將軍來得巧,鋪子裡剛進了一批上等的珠寶首飾,今晚會進行拍賣。”
今天恰好是月中,十五。
燕暮寒側了側身,擋住祝珩,語氣冷厲,神色是不加掩飾的不耐煩:“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來找人。”
他不喜歡虛與委蛇的客套,更不喜歡彆人落在祝珩身上的目光,這讓他煩躁得想殺人。
偏偏拍賣場是少數幾個他不能隨意動手的地方。
“找人?”那夥計斂了笑,站直身子,“將軍說錯了吧,拍賣場裡隻有買人,可沒有找人一說。”
恰好這個時候,塔木和裴聆從不同的方向跑過來,他們兩個在拍賣場裡找了一圈,毫無所獲:“將軍,沒有找到小公子。”
燕暮寒思忖片刻,擰眉:“我要見你的主子。”
夥計笑得一團和氣,說出來的話卻不太客氣:“實在不巧,主子今日出遠門了。”
一聽就是托詞,祝珩眯了眯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見燕暮寒碰釘子,這夥計竟然一點麵子都不給。
這拍賣場的主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都說強龍壓不了地頭蛇,夥計如此強橫,拍賣場的背後恐怕是比燕暮寒更強勢的存在。
北域三十六部,何人不懼鐵騎大軍?
祝珩心底浮出了一個答案。
“將軍是繼續逛逛,還是要回去忙公務?”
燕暮寒還沒說話,不遠處的房間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是扯著嗓子的乾嚎:“阿罕哥哥,嫂嫂,救命,有妖怪要吃我!救命,救救我!”
塔木猛地看過去:“是小公子!”
燕暮寒撥開夥計,牽著祝珩往房間走,夥計摔了個踉蹌,黑著臉低罵一聲,連忙追上來:“燕將軍,那是拍賣場的重地,不對外開放,你不能亂闖!站住,你不能進去!”
“來人,快來人,攔住他們!”
一群夥計圍上來,身著黑衣的高大保鏢擋在房門前,虎視眈眈地看著來人。
夥計臉色難看,他方才在混亂中被推搡了幾把,摔得滿是是灰:“王上親口許允,不得放肆,燕將軍,你是戰功赫赫,但也不能忤逆聖諭,不將王上放在眼裡。”
是了。
拍賣場幕後的倚仗就是王上。
唯有高高在上的那位,才無懼城外的大軍,因為那本就是隸屬於他的軍隊,是他將權力交到了燕暮寒手上。
鬨出的動靜太大,在拍賣場裡閒逛的人紛紛圍過來看熱鬨,有不少人認出了燕暮寒,對著他指指點點。
“那位就是燕大將軍,狼群養大的瘋子。”
“據說他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如今竟然到拍賣場裡來鬨事了。”
“誰不知這拍賣場是王上應允後開設的,在這裡鬨事,擺明了是和王上對著乾。”
“他瘋了吧?”
“你剛知道啊,燕暮寒他早就瘋了。”
閒言碎語傳入耳中,祝珩垂眸,眼底冷色蔓延:“這位夥計好一副厲害的唇舌,我夫得王上授命,巡查城中各處,護佑王廷安危,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忤逆王上?”
他聽到了什麼?
我!夫!
祝珩當眾稱呼他為夫君。
稱呼他為夫君。
他為夫君。
夫君。!
燕暮寒瞪圓了眼睛,他被承認了!
去他娘的拍賣場,去他娘的佑安,全都不重要!!
燕暮寒偏過頭,眸子如三月輕風撫過的湖麵,澄澈無塵,映出祝珩的眉眼和滿心歡喜:“長安……”
他有一腔傾慕之情想告知祝珩。
心口甜意,唇邊蜜語,迫不及待想訴諸於他的心上人。
然,他的心上人正忙著,沒空搭理他。
餘光瞥過周遭,祝珩低下頭,裝模作樣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啜泣道:“可憐我夫與眾將士拚死拚活打下南秦一十二座城,回來後還要受人汙蔑,你欺他不善言辭,你辱他赤膽忠心……”
他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眼尾濕紅,好似春日裡最穠麗的花枝,纖細又脆弱,引得人心生憐惜。
殊不知這花枝帶著刺藏了毒。
“看你不是北域人士,如此顛倒黑白,想必是不將為我北域出生入死的將士們放在眼裡。”
祝珩側過身,攀著燕暮寒的手臂,啜泣不停,但字字鏗鏘:“這拍賣場中的諸位都不是蠢鈍之徒,定然能看出是誰不遵聖諭,不將王上的命令放在眼裡。”
此言一出,整個拍賣場都靜了,圍觀眾人本是來看熱鬨的,叫他這話一激,都不願做那睜眼裝瞎的蠢鈍之徒。
更何況祝珩有一點沒說錯,燕暮寒的名聲再壞,他也是北域的大將軍,哪裡能讓外來的人隨意汙蔑。
穆爾勒河養育了同樣血脈的族眾,護短幫親,是北域這個國家的一大特點。
“忤逆王上?這確實是在顛倒黑白了。”
“對啊,燕將軍兢兢業業,這幾日一直在帶人巡街,我都遇見好幾次了。”
“最近進城的人多,是得查嚴一點。”
“今日能汙蔑大將軍,明日是不是就能揭竿造反?”
……
那夥計沒想到祝珩三言兩語就將局勢逆轉,看了眼禁閉的房門,急道:“可你們分明不是巡查,你們是來找人的。”
“巡查不能打草驚蛇,我夫找個借口掩飾來意,也要向你一一彙報嗎?”
祝珩抬起頭,鳳目含威,唇齒輕啟間,落下的一字一句仿若刀劍,殺人於無形:“我北域大軍的機密,你是不是也想窺知一二?”
他是南秦皇室養出來的嫡係皇子,儘管不受寵,但骨子裡的威勢仍在。
夥計嚇得冷汗涔涔,瞳孔發散,一下子跪倒在地:“我沒有,我……”
祝珩心下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停止學習北域話,雖然說的生疏,但也能讓人聽懂。
“啪啪啪——”
房門打開,沒了遮掩,聲音更加清晰的傳出來。
男人金質玉髓,銀白色的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掌心,和著輕聲慢調的字音落下:“嗬,好一副伶牙俐齒。”
祝珩還未看清說話之人的模樣,就被燕暮寒拉到了身後,一瞥而過間,腦海中隻留下一雙異色的眼瞳。
其中一隻眼睛赤紅如血。
“你的夥計說你出了遠門。”
男人笑笑,絲毫沒有被拆穿的窘迫:“剛剛回來,差點就錯過了這一出好戲,燕將軍哪裡找來的小娘子,模樣標誌,嘴巴也厲害。”
燕暮寒頓時冷下臉:“與你無關,都說拍賣場的主人見多識廣,怎麼還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瞧彆人家的小娘子。”
看看都不行,醋勁真大。
男人默默腹誹,他一身反骨,越是不讓動,越想去招惹:“還不是因為將軍家的小娘子太惹眼,在下金折穆,想和小娘子交個朋友,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他不交朋友。”
燕暮寒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額角一鼓一鼓跳著青筋,他摸上袖箭,思考著把金折穆殺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金折穆掀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笑笑:“將軍管的未免太緊了,小心娘子受不了,不要你了。”
不偏不倚,這話正好戳在狼崽子的痛處上,還是最痛的地方。
他怕祝珩不要他。
燕暮寒差點暴起,若不是祝珩從後麵摟住了他的腰,他現在已經衝上去把金折穆給撕了:“你找死。”
粉色襖袖裡探出一截細瘦的胳膊,白皙修長,看著沒什麼力氣,卻輕而易舉地攔下了燕暮寒的步伐。
祝珩笑意溫潤:“金公子說笑了,我心中唯有將軍,斷然不會不要他。”
沒看到小將軍發瘋,這一出好戲算是唱不起來了。
金折穆遺憾地搖搖頭,看也沒看跪在地上的夥計,開門見山道:“不知燕將軍是來巡查的,還是來找人的?”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房間裡冒出一個腦袋,佑安被保鏢攔著,又哭又嚎:“阿罕哥哥!嫂嫂!快救救我,有妖怪要吃我!”
他左右臉上分彆頂著一個牙印,因為皮膚白軟的緣故,那牙印格外明顯。
“妖怪?”
傳聞中的妖怪容貌俊美,有不同於人的特質,眾人紛紛看向金折穆,有一說一,這人各項都符合,是挺像妖怪的。
金折穆無語至極,手腕一抖,折扇唰地展開,上麵寫著一行字:天下第三美男子。
祝珩挑了挑眉:“為何是天下第三?”
他見過自戀的人,都以天下第一自居,這金折穆倒是奇怪,竟然標榜天下第三。
“我乾爹天下第一,我亞父天下第二,我自然隻能排一個天下第三。”金折穆聳聳肩,渾不在意道。
又是乾爹又是亞父,你還挺喜歡給彆人當兒子。
祝珩暗暗在心裡嘀咕。
佑安被保鏢攔在房間裡,許是怕引來太多人圍觀,金折穆主動邀請祝珩等人進了房間。
房門一關上,佑安就哭哭啼啼地往燕暮寒身上撲:“阿罕哥哥,妖怪咬我,要吃了我……”
燕暮寒煩得很,拎著他的衣領丟給塔木,雙手一圈,整個人都貼在祝珩背上:“我要和長安坐在一起。”
祝珩拍拍他的手,哄孩子一般:“彆鬨,乖乖坐好。”
“不,長安會被人搶走的。”燕暮寒瞪了眼悠閒喝茶的金折穆,滿心酸意幾乎快掩飾不住,“他喜歡你。”
“他不喜歡我。”
他雖然沒有感情經曆,但也看得出來,金折穆對他沒有喜歡,隻是覺得有趣。
這趣味有一半是因為他能讓燕暮寒吃醋。
“他喜歡。”
“不喜歡。”
燕暮寒撇了撇嘴,委屈道:“長安會說北域話了,都沒有告訴我,以後肯定會有更多人喜歡長安的,然後長安就會不要我了。”
祝珩:“……”
撒起嬌來沒完了。
“不會不要你,你不要我還差不多。”祝珩偏過頭,溫聲解釋道,“北域話早就學會了,但是說的不好,反正在府裡隻和你說話,說南秦話正好,隻有你聽得懂。”
不止我聽得懂,裴聆也聽得懂。
燕暮寒心裡犯嘀咕,不過他知道祝珩是在哄他,便刻意忽略了這一點。
見到燕暮寒後,佑安很快就平複了情緒,但目光還是怯怯的,警惕地看著金折穆,坐都不敢坐:“阿罕哥哥,嫂嫂,我不想在這裡了,我害怕,我想回家。”
燕暮寒皺了下眉頭,讓塔木和裴聆圍在他身邊:“不許哭了,馬上就帶你離開這裡。”
“燕將軍,我拍賣場的人可不是你說帶走就能帶走的。”
金折穆放下杯子,銀扇輕搖,眸光流轉,在佑安的臉上轉了一圈,故意舔了舔唇:“你弟弟放走了我的兔子,我那兔子紅燒起來最好吃,按照規矩,他得留下給我當兔子,讓我紅燒了吃。”
吃人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佑安臉上明晃晃的牙印又令人心生寒意。
這男人莫不是真會吃人?
塔木驚愕出聲:“哪有把人當兔子的,這算哪門子的規矩?!”
金折穆兩指支著額角,異色眼眸裡蘊著邪光,他懶懶散散地笑:“拍賣場裡我說了算,當然是我的規矩。”
燕暮寒懶得和他廢話,拉著祝珩站起身:“他我一定要帶走,至於兔子,到時候我會讓人給你送個十隻八隻過來。”
“不行,我隻要我那隻兔子。”
這是開始耍無賴了。
塔木急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笑話聽一次就夠了,再聽就乏味了。
金折穆輕哂:“我管他是誰,北域長公主的兒子也好,南秦的六皇子也罷,隻要進了我這拍賣場,我不鬆口,誰也出不去。”
燕暮寒陡然變了臉色。
這人不僅知道佑安的身份,還知道祝珩不是女子,是南秦的六皇子。
房門外,是齊刷刷站著的保鏢,硬闖雖能闖出去,但祝珩的身份就瞞不住了。
燕暮寒沉下眼眸。
為今之計,殺了金折穆是上上策,隻要這人死了,就沒人能威脅到……
“不可。”
燕暮寒恍然回過神來,看到祝珩不讚同的目光,他欲言又止,眼底閃過一絲狂躁。
祝珩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客氣地問道:“那金公子要怎樣才願意放人?”
金折穆摸了摸下巴,折扇輕搖,他手腕翻轉之間,扇子翻了個麵,上麵的字也換了新的。
是南秦字,筆跡熟悉。
——祝小郎君安好。
祝珩心神巨震,指尖發顫。
“我與小娘子你一見如故,你留下來陪我一夜,我就放人,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戀愛腦小燕子:他把我當夫君!我爆哭!
事業腦長安:我這戲演的還行吧?
第32章 【修】不眠
燕暮寒一臉煞氣,手搭上了腰間的佩刀,他巡街時穿著戎裝,隻卸掉了最外麵的護心甲,戰靴踩過城中尚未融化的積雪,在地麵上留下一層淺淺的濕痕,猶如惡煞一般擋在祝珩身前。
燕暮寒曾短暫的與金折穆打過交道,這人滿身邪氣,他很討厭。
金折穆明麵上經營著一家拍賣場,背地裡其實是這東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之一,與各部族都有所牽扯,祝珩被他盯上,後禍無窮。
“不好。”
燕暮寒嘴邊一笑,眉宇間俱是陰沉,他方才一腳將延吉部部主的兒子踹得吐血不止,而今怒火更熾,恨不得一口咬死眼前的人。
若不是有個人握著他的手腕,給他上了一道鎖銬……
燕暮寒看了眼失神的祝珩,語氣冷漠:“我家小娘子身子不適,你若是想找人陪,本將軍可率連營大軍來陪你,隻是不知你這拍賣場能不能容得下。”
“我問的是小娘子,將軍可做不了他的主。”金折穆笑意盈盈,“南征大軍辛苦,北域百姓能過上如此安定的生活,離不了三十六部將士們的拚搏,在下這就命人備上等好酒,明日便送往軍營,慰問大家。”
燕暮寒冷笑,這是在旁敲側擊的告訴他,大軍是屬於三十六部的,不是他的私家軍。
祝珩深吸一口氣:“金公子去過南秦?”
那是祝子熹的筆跡。
祝子熹是祝家幺子,風流倜儻,麵若冠玉,祝家尚未沒落時,大都中屬意祝子熹的女子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春日裡來,每每打馬過街,滿樓都是喊著“祝小郎君”的姑娘家。
祝子熹無心情愛之事,隻把小外甥當成親子對待,曾戲言等他老了,這祝小郎君的稱號就該落在祝珩頭上。
祝小郎君,是隻有他和祝子熹懂的稱呼。
金折穆已然挑明了他的身份,手上又拿著那把祝子熹親筆題字的扇子,今日之事,恐怕是衝著他來的。
祝珩把南秦裡的權貴數了個遍,也沒想起哪一家姓金,況且像金折穆這般天生異瞳的人,若是放在大都裡,定然會引起注意。
金折穆知道他認出了扇子,笑笑:“未曾去過,但聽聞南秦大都的花神節很熱鬨,日後若是得了空,在下想去看看。”
燕暮寒板著一張臉,嘲道:“花神節上成就的是美好姻緣,鐘情一人才會得到神明的祝福,薄情浪子不適合去,容易被爭風吃醋的姑娘們打死。”
他這幾日都在東城巡邏,也是拜金折穆所賜。
前幾天初雪樓裡出了命案,死了三個姑娘,後來查清楚了,三人都喜歡上了金折穆,爭風吃醋時一同從樓上跌了下去,當場斃命。
“不是有小娘子在嗎,我與小娘子同遊,定然不會有不長眼的人爭風吃醋。”金折穆說著搖了搖扇子,當著燕暮寒的麵,衝祝珩眨了眨眼睛,“旁人隻要一見小娘子,就會自愧不如,哪裡還會追上來自討沒趣。”
他說的是女子,誇的是祝珩相貌出眾,但燕暮寒總有一種被罵了的感覺。
論起打嘴仗,燕暮寒比不過金折穆。
祝珩攔住了想反駁的狼崽子:“在下相貌平平,金公子抬愛了,南秦的花神節確實沒有什麼好玩的,聽聞西梁的鬥石會與東昭的上元節繁華熱鬨,金公子有時間,不如去這兩個地方看看。”
他恢複了正常的嗓音,不再嬌柔,端的是清風朗月,公子風流。
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守著佑安,三人蹲在房間角落裡。
佑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嫂嫂的聲音變了,像男人!”
塔木低聲道:“主子嗓子不舒服,所以聲音變了,還是嫂嫂,你回家後可彆亂說話,尤其記得不要在長公主麵前亂說。”
佑安抱著小布包,裡麵還裝著幾塊琥珀糖:“不能告訴阿娘嗎?”
“不能,這是小公子和我們的秘密。”塔木指指燕暮寒和祝珩,又指指裴聆和自己,“我們。”
金折穆懶洋洋地搖頭:“東昭的上元節也沒多大意思,年年都是那麼多花樣。”
原來是來自東昭。
金折穆明擺著不想將一切如實告知,祝珩也懶得多費口舌,知道他與東昭有關之後,就拍了拍燕暮寒的胳膊:“餓了,回家吃飯。”
燕暮寒心中訝異,但沒有表現出來,拉著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藤椅上躺著的金折穆耐不住性子了:“小娘子這是何意,還沒說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不留了,身子不好,要早點回家休息。”祝珩眼皮不抬,直接用了燕暮寒的說辭,“多謝金公子告知,東昭的上元節無趣,在下記住了,他日吾等若是去東昭尋人,還得勞煩金公子接待一下。”
金折穆微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他的三言兩語套出了身份,臉色有些難看:“那傻子你們不帶走了?”
燕暮寒一拍佩刀,沉聲道:“他喜歡吃甜口的菜,勞煩你照料款待,晚些時候他娘和舅舅自會來接他。”
佑安的娘是長公主,舅舅自然就是王上。
金折穆沒想到他們不按套路出牌,匆匆站起身,還沒等他靠近祝珩,燕暮寒的刀就從他身旁擦過去,死死地鍥在藤椅裡,刀尖將垂落的衣擺釘在藤椅上。
燕暮寒頭也不回道:“留步,不用送了。”
房門關上,金折穆臉黑得能擰出墨水來,他隨意一瞥,看到蹲在門口的佑安,忽然愣住,皺了皺眉頭。
是看錯了嗎?
金折穆定了定心神,應該是他看錯了,傻子怎麼可能露出嘲諷輕蔑的表情-
一行人離開拍賣場,直接回了將軍府。
祝珩心神不寧,一直緊皺著眉頭,燕暮寒以為他是在擔心佑安,安慰道:“放心吧,佑安不會有事的,他是長公主唯一的兒子,雖然是個傻子,但也是長公主的命根子,等下讓人給公主彆苑送信,自會有人去接他。”
“我不是在擔心這件事,我在想金折穆那把扇子。”祝珩拆開發髻,他平日裡總是披散著頭發,挽了一下午的發,墜得他頭皮疼,“那扇子上的字是我舅舅寫的。”
這也是他敢大膽離開拍賣場的原因。
祝子熹不會害他,會把那扇子給金折穆,就代表金折穆是他信得過的人,祝珩也不怕得罪金折穆,因此暴露身份。
燕暮寒動作一滯:“舅舅?金折穆抓了舅舅?”
他對金折穆的印象不好,想到關於金折穆的也全都是壞事。
祝珩喝了口水,乾澀的嗓子被潤濕:“應該是他救了舅舅,他此番設計抓住佑安,也是為了引我過去,將舅舅的事告訴我。”
“這麼說,他還是個好人了?”燕暮寒不屑輕嗤。
依他看,就是金折穆抓走了祝子熹,想用來要挾祝珩,要問為什麼,定然是看上了祝珩,不然那家夥也不會提出要祝珩陪他一夜。
燕暮寒每每想起這事就慪得慌,眉眼間的鬱氣更重,思索起背著祝珩,神不知鬼不覺殺掉金折穆的可能性有多大,屆時可以偽裝成金折穆為了青樓女子與人家大打出手,結果不幸被打死了,和那三個死得不清不白的青樓女子一樣。
王廷派人查了那三個女子的死,草草結案。
燕暮寒曾遇上押送屍體的隊伍,簡單檢查了一下,那三名女子手上有繭子,是會武功的人,不像是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而死,更像是細作被人發現了,殺了滅口。
官府已經結案,上頭有人在壓這件事,燕暮寒不便插手,隻是留了個心眼。
為什麼要往初雪樓裡安插細作,青樓有什麼可以刺探的秘密?
三名女子明麵上是因為金折穆而死,燕暮寒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今日順嘴提了一句,金折穆的反應不大,但看得出是知曉此事的。
本來隻是好奇留心了一下,現在金折穆惹到了祝珩頭上,那他便要好好挖一挖這樁命案裡的故事了。
燕暮寒掩下情緒,體貼地給祝珩倒滿溫水:“舅舅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你一口一個舅舅,叫的倒是越來越順了。
祝珩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敲桌案:“暫且擱置,等來年倒出了空,再去東昭尋人。”
“我現在就可以派人去尋找舅舅。”說著,燕暮寒就想去叫暗衛。
祝珩攔住他,無奈道:“東昭那麼大,漫無目的地找要找到何時,上元節是東昭的重要節日,金折穆一定會回去,待那時跟著他就好。”
下午在拍賣場裡折騰了一頓,燕暮寒也沒有了當值的心思,便一直待在府裡,陪著祝珩用了晚飯,然後又和他一起去找老醫師針灸。
針灸過後,眼睛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了,祝珩想要幾本書看,軟磨硬泡,燕暮寒硬是不鬆口,氣得他直接關了房門。
這舉動有些像鬨脾氣的夫人。
祝珩順了順因為挽發而彎曲的頭發,默默腹誹,自己寄人籬下,連女子都扮得了,也不在意行為如何了。
祝珩和衣躺在床上,等著燕暮寒翻窗,狼崽子在一起睡這件事上很堅持,就算吃了閉門羹也不走,之前就翻過窗。
等了半晌不見窗戶有異動,門外傳來燕暮寒的聲音:“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今兒個怎麼走得這麼利落?
祝珩驚訝一瞬,起身下了床,透過門縫,看到燕暮寒披著一身月色,走入了風雪之中。
白日裡還是晴天,晚上又下起了雪,這次是細碎的雪粒子,被風一卷,撞得窗紙淋淋漓漓的響,聽聲音還以為是落了雨。
房間裡又加了兩個火盆,四處都是暖融融的。
祝珩睡不著,用火鉗撥弄著盆子裡燃燒的火炭。
祝子熹剛離開明隱寺的時候,祝珩才七歲,一個人住在禪房裡,夜裡總是怕得睡不著,儘管距離他不過十米處就是佛祖的大殿。
那時他已經懂了點事,不想去打擾老和尚的休息,就一個人蹲在火盆前,用火鉗撥弄木炭,聽著滋滋的燃燒聲,直到困了再去睡覺。
祝珩心裡清楚,他怕的不是鬼怪和黑暗,而是安靜。
火炭燃燒,散發出暖紅色的光,祝珩被照得渾身暖熱,輕輕歎了口氣,他原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已經不像小時候一樣了,誰知一不小心讓燕暮寒給養習慣了,這點子矯情也跟著複蘇。
看燕暮寒剛才離開的方向,並不是回房,更像是要出府,難道是軍營裡出什麼事了嗎?
祝珩憂心忡忡,叫醒了塔木和裴聆-
軍營裡。
燕暮寒換了身常服,然後叫上穆爾坎,兩人騎著馬奔城外的亂葬崗去了。
雪粒子迎風撲到臉上,穆爾坎朦朧的睡意都散了,騎著馬跟上去:“將軍,大晚上咱們去那鬼地方乾什麼?”
去見鬼嗎?
“去查案子。”
穆爾坎懵了,他們隻管打仗殺人,何時又多了一樁查案的差事。
王廷城內被處死的罪人,沒人收斂骸骨的屍體,全都扔在亂葬崗裡,隔一段時間,會派人來焚燒處理。
到了亂葬崗,燕暮寒翻身下馬,拿著刀在屍體堆裡翻找:“找衣服穿得少的女子,三名。”
他沒注意看那三名女妓的相貌,隻記得她們的穿著打扮很符合青樓的風格,大冬天穿的少,屍體運出去的時候都凍成了青紫色的。
穆爾坎神色古怪:“將軍,你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嗎?”
彆人找姑娘都去青樓,你來亂葬崗裡,這他娘的找到了也沒辦法辦事,都臭了啊!
冬天氣溫低,屍體腐爛的速度變慢,屍臭味並不明顯,屍體保存得也相對完整,這要是放到夏天,早就腐爛了,也沒有找的必要了。
燕暮寒有些慶幸:“都說了是查案子,還記得初雪樓死的三個女妓嗎,我懷疑她們是潛伏在王廷裡的細作。”
“什麼?!”穆爾坎登時變了臉色,嚴肅道,“將軍是何時發現的,怎麼不上報王廷?那群廢物官員連個細作都查不清楚,他們是吃乾飯的嗎?”
“隻是懷疑,還得找到屍體才能確定。”燕暮寒一刀下去,戳爆了一隻眼珠子,深色的血混著膿液流出來,他嫌棄地拔出刀,在死人衣服上蹭了蹭。
兩人在亂葬崗翻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找到了三名女子的屍體,將她們抬到了平地上。
穆爾坎抓了一把雪搓手,歎道:“多虧了將軍的描述準確,就數她們三個穿的衣服最少。”
燕暮寒“嗯”了聲,用刀翻了翻三名女子的手,確認之前的猜測無疑,背過身:“你把她們的衣服脫下來,檢查一下身上有沒有其他線索。”
“啊?”穆爾坎看看屍體,又看看燕暮寒,“我哪裡會查案,要不我扒了她們的衣服,將軍你來檢查吧。”
燕暮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行。”
穆爾坎不解:“為什麼?”
“我是有夫之夫,非禮勿視,不能看其他人的身體。”燕暮寒理直氣壯,背對著他,挺拔勁瘦的背上刻滿了四個大字——守身如玉。
穆爾坎:“……”
穆爾坎撇了撇嘴,為了自家將軍的“貞潔”,無奈地蹲下身。
打仗要消耗很多人力財力物力,物資匱乏,鎧甲需要重複利用,戰死的將士會被拖回營地,脫下他們身上的鎧甲,洗乾淨再分發給其他將士。
反正都是扒死人的衣服,穆爾坎一邊扒一邊回憶,燕暮寒不僅不看彆人的身體,也不讓彆人看他,洗澡要分開不說,就連大家光膀子湊在一起喝酒,他都不參與。
原來是為了給人守身。
穆爾坎心情複雜,手上一個不注意,戳在死人的脖子上,他連忙道了聲“罪過”。
月光落在雪上,反射出一片白亮的光。
誒,這是什麼?
穆爾坎矮了矮身子,捏起死人的下巴,打量著她脖頸上的紅痕:“這好像不是戳出來的。”
“什麼?”
穆爾坎剛想叫他過來看看,又想起守身的事,解釋道:“屍體脖子上有紅色的瘢痕,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
“烙鐵燙出來的疤痕?”
“沒錯!”
穆爾坎立馬翻看了其他兩具屍體:“三具屍體上都有,在後頸,但是被人破壞過,看不出形狀。”
燕暮寒眯了眯眼睛,眸底冷色蔓延。
烙鐵一般是用在奴隸身上的,在隱秘位置留下印記,以表明此人的歸屬。
和他曾經受過的斷指傷差不多。
“將軍,她們三個藏在初雪樓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會死?”
燕暮寒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三更天了,不知祝珩有沒有睡下,睡得好不好,他隨口道:“那得去問問金折穆,這三人都是為了他死的。”
搜遍了,在三人身上沒有發現其他線索,穆爾坎將衣服給她們穿上去,本想著挖個坑把人埋了,轉念一想,這他娘的是細作,那還埋個屁,千刀萬剮都算輕的了。
將三具屍體扔回亂葬崗,兩人騎著馬回了軍營。
城門早就關了,燕暮寒簡單洗了澡,躺在軍帳內,想昨天白天發生過的事。
他不在乎彆人的看法,說他張揚跋扈也好,說他目無法紀也罷,左右影響不了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
祝珩那一通辯白,於他而言是沒有必要的。
可他一想起來心裡就暖融融的,跟喝了蜜一樣甜,恨不得現在就拿著腰牌殺到城門,讓守衛開門,往家裡趕。
家。
有祝珩在的地方,就是他想要的家。
燕暮寒仰麵朝上,枕著胳膊,看頭頂大帳圓圓的尖角。
入了寒月,風雪越來越盛,前幾天的好日頭是往常沒有的,像今夜這般的雪粒子才是北域的一貫的天氣。
年末要“燒穢”,家家戶戶點上明燈,徹夜不息,將一年中的穢氣儘皆燒毀,祈求來年的好運氣。
王廷中正在緊鑼密鼓的張羅選妃一事,今年的燒穢定在明日,又是徹夜不能回家。
燕暮寒暗歎一聲,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祝珩,他乾脆披著大氅下了行軍榻,翻看起王廷城中的城防圖和街道圖。
密密麻麻的標滿了字,看得頭疼,燕暮寒把地圖一扔,低低地罵了聲,這圖要是祝珩畫的就好了,肯定好看一萬倍。
彆人行軍打仗都能隨身帶個軍師,他為什麼不能?
一坐就是兩個時辰,天邊放曉,早起的夥夫開始做飯,煙火氣喚醒了沉睡的將士們。
燕暮寒仰頭灌了杯裡的涼酒,披上衣服出了大帳。
第一鍋早餐剛出鍋,夥夫招呼他吃飯,燕暮寒擺擺手,胸腔裡都是酒熱,連腦子都醉得不太清明:“不了,我要去找軍師。”
夥夫們怔了一瞬,燕暮寒已經騎上了踏雲,他掌心繞著馬鞭,一揮下去,踏雲便敞開四蹄,寒風鼓噪,少年意氣風發:“今晚燒穢後,我和軍師請大家喝喜酒!”
“軍師?”
“喝喜酒?”
夥夫們攪著一鍋熱湯,麵麵相覷。
第33章 【修】燒穢
一路打馬回了將軍府,隻用了不到兩刻鐘。
路上被風一吹,酒醒了大半,燕暮寒一下馬,先拿起酒囊灌了幾口,感覺到從胸口蒸騰出的燒灼熱意,然後才抬腳往祝珩的臥房裡去。
剛進院子,就看到了從房間裡透出來的燈光,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這點光亮在寂靜的院落裡十分明顯。
這麼早就醒了?
以往祝珩都會睡到天亮,今日醒的這麼早,難道是身體不舒服?
燕暮寒心神慌了大半,哪裡還顧得上其他事,一把推開門:“長安,你怎麼了?”
頭挨著頭靠在軟榻上的塔木和裴聆都被吵醒了,塔木睡在外麵,一骨碌翻了下來,捂著屁股齜牙咧嘴:“將軍,你回來了。”
床是空的,燕暮寒環視四周,沒有看到祝珩的影子,恍然間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
祝珩呢?
難道他沒有把祝珩帶回來?
難道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酒勁湧上來了,燕暮寒捂著額頭,靠在門上,咽喉處湧起一股刺痛感:“祝珩,祝珩,祝長安……他人呢,他在哪裡,我問你們他人去了哪裡!”
“主子他睡……”床上空蕩蕩的,塔木傻了眼,“主子人呢?”
裴聆被嚇傻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主子說要去書房。”
昨晚他們三個人一塊等到半夜三更天,也沒等到燕暮寒,祝珩讓他們兩個先睡,後來他聽見開門的響聲,以為是燕暮寒回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祝珩。
“砰——”
一陣疾風推開了門,吹進來一地的雪。
塔木和裴聆緩過神來的時候,燕暮寒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扇被吹得吱呀作響的門,要掉不掉地掛在牆上。
燕暮寒一路跑到書房,滿臉猙獰,猶如野獸踩到了捕獸夾,周身籠罩著一股陰沉的氣息。
府中的下人見到他,知道他這是又犯渾了,都低著頭不敢靠近。
燕暮寒早就自立門戶了,離了長公主的轄製,他那瘋子一般的凶性再無人能管得住,隔三差五就得折騰一陣,每每將自己折騰得傷痕累累才罷休。
這次帶兵南征,回來後消停了近一個月,沒成想又犯了病。
看他衝進了書房,下人們才敢動作,小聲議論著,臉上有懼色,但更多的是惋惜。好好的一個大將軍,前途無限,偏偏有瘋病。
在看到祝珩的一瞬間,燕暮寒就冷靜下來了,他扶著書房的門,輕輕關上:“抱歉,我動作太大,吵到你了。”
“你喝酒了?”祝珩嗅到了一股酒氣,擰起眉頭,“可是軍營中出了事?”
他睡不著,又無事可做,索性來作畫打發時間了。
燕暮寒走近,看到桌上鋪開的宣紙,上麵畫的是一處山色,在深山之中,露出了一點佛家寺廟的門:“這是明隱寺嗎?”
祝珩沒想到他連明隱寺都知道,愣了下,點點頭。
“長安想回去了嗎?”燕暮寒雙手撐著桌麵,眼睛發紅。
祝珩放下筆,舉起手碰了碰他的額頭:“好涼,昨夜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燕暮寒一下子泄了氣,捂住貼在額頭上的手,不讓他抽回去,低低地應道:“是,你不在身邊,我睡不著。”
祝珩笑了聲:“那我沒來北域的時候,你都不睡覺的嗎?”
燕暮寒撐著桌子,俯身抱住他,一身霜冷的氣息和酒意織就了密不透風的大網,將祝珩包裹在其中:“我在夢裡見你,勉強能睡一會兒。”
這像是句情話。
祝珩有些不自在,推了推他:“鬆開點,勒得慌。”
“哦。”燕暮寒鬆開一點力道,但很快又收攏手臂,像是怕懷裡的人跑了一般,“長安,你答應給我當軍師好不好,你答應了我就鬆開。”
祝珩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麵都裝了什麼,讓一個敵國皇子給你當軍師,你怕不是瘋了。
燕暮寒卻像知道他的想法,循循善誘道:“我攻下了南秦一十二座城,你就不想把這些城拿回去嗎?你就不怕我再次揮師南下,覆了南秦?”
他願意做個被迷昏了頭的大將軍,將一切拱手獻上。
“不想,我與南秦皇室已無瓜葛。”從祝子熹出事開始,他就失去了對德隆帝的最後一絲期待,“你若是攻下了四水城,打到南秦大都,我還要謝謝你。”
燕暮寒忽然笑了聲:“原來你不在乎南秦了,真好,真好……”
祝珩不要南秦了,那就不會回去,會一直留在北域,陪在他身邊。
早飯已經做好了,下人送來了熱水,站在書房門口。
祝珩推不開他,燕暮寒從剛才就在念叨著“真好”,說什麼也聽不見,祝珩無法,隻得捏著他的後頸,在那塊柔軟的皮肉上掐了掐:“來人了,鬆開。”
像捏貓一般。
祝珩沒抱希望,話音剛落,燕暮寒卻像被捏住了命門的貓一樣,乖乖鬆開他:“長安,我來服侍你洗漱!”
他說完就大跨步去了門口,從下人手裡接過銅盆,放在桌上。
水是熱的,泡了一些驅寒的草藥,燕暮寒拉過祝珩的手按進熱水裡,撩著熱水往他手腕上衝洗:“多泡一泡,手就不會那麼涼了。”
燕暮寒是執拗的性子,決定的事很難更改,祝珩懶得多嘴,由著他伺候自己淨手。
泡完了,燕暮寒又拿起布巾,一點點擦著他手上的水,連指縫裡都沒放過,仔仔細細地擦拭過去。
祝珩覺得自己的手已經不是手了,是件貴重的寶貝。
“洗乾淨了。”他呼出一口酒氣,帶著堪稱天真的爛漫神情,“長安,我幫你滅了南秦好不好?”
祝珩眸光一顫。
燕暮寒湊近了些許,灼熱的鼻息幾乎撲到他的臉上:“長安是最最尊貴的人,要做南秦的皇帝,我做長安的……”
大將軍?
君臣之間過於疏遠,不是他想要的關係。
有一個稱呼浮上心頭,燕暮寒被那兩個字燙得呼吸不暢,在酒意的烘托下,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裡。
在夢裡,隻要說出口了,一切都會實現。
“我做,我做你的皇後,好不好?”-
燒穢一事是北域的舊風俗,流傳已久,燈火長明一夜,從傍晚開始,長街就是亮著的,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掛上了燈籠。
祝珩吃過早飯,小睡了兩個時辰,睡醒後正好趕上府中下人掛燈籠,他籠著袖子,讓塔木取回兩對燈籠:“多掛兩個,我這屋子裡都是病氣,火旺點才能燒乾淨。”
塔木一聽,將下人手裡的燈籠都接了過來。
祝珩失笑:“倒也不用這麼多。”
塔木振振有詞:“主子有所不知,燒穢後就是迎福,等下把院子裡都掛滿了,亮亮堂堂的,福神一看這屋子裡明亮,路也不黑,肯定就樂意多待。”
裴聆接過幾個燈籠,也跟著附和:“沒錯,福神多待一會兒,保佑主子來年身體康健。”
吉利話聽著舒心,祝珩抿出一點笑:“那便掛吧,也給我一個燈籠。”
從塔木手裡接過燈籠,祝珩回了房間,床上,燕暮寒抱著他的衣服睡得正香。
在書房發過瘋之後,燕暮寒就醉倒了,連他的回答都沒有聽。祝珩將燈籠插在床架上,借著暖紅的燈火,細細地打量著燕暮寒。
怎就突然發起瘋來了?
府中下人見他時總是麵帶憐惜,他問過塔木後才知道,燕暮寒從前是個很能折騰的性子,鬨起來不罷休,如今成了大將軍,更沒人製得住他。
今日本以為會見血,管家從早上就提心吊膽,生怕誤了燒穢,見燕暮寒乖乖睡下後才安心,滿臉感激,就差拉著祝珩的手道謝了。
祝珩拈起粘在燕暮寒臉上的發絲,明明挺好哄的,不像旁人說的那般可怕。
隻是說出來的話有些……瘋。
“你是認真的嗎?”
睡著的燕暮寒聽見動靜,下意識翻了個身,不知做了什麼夢,咕噥著露出點笑模樣,宛若稚子心性。
祝珩靜靜地看著他,站了很久,等到門外的塔木和裴聆掛好了燈籠,叫他出去看,他才俯下身,撚了下燕暮寒的耳尖:“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你若真能將南秦送到我手上,許你一個後位又有何不可?
對啊,有何不可,左右他又沒有喜歡的人,而燕暮寒很順眼-
晚上長夜通守,大軍整裝待發。
塔木掐著點叫醒了燕暮寒,他睡飽了,也睡得酒醒了,沒敢提胡鬨的事情,換上了一身戎裝,命人牽出踏雲。
要出發的時候,祝珩拿著一件狐裘大氅出來:“夜裡風大,披上吧。”
白狐裘,厚厚的一層絨毛,是上好的皮料。
燕暮寒訝異:“給我?”
他記得祝珩很寶貝這件大氅,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親自打理,連碰都不讓彆人碰。
“暫時給你穿一晚。”燕暮寒坐在高頭大馬上,祝珩將大氅遞過去,袖間的手串露出來,叮叮的響著。
要不要給你,還得看你以後的表現。
這是祝苑的陪嫁,也是祝苑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往後若是燕暮寒真成了他的皇後,這大氅便是給新媳婦的見麵禮了。
穿一晚已經足夠讓他高興了,燕暮寒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我會保護好它的。”
祝珩好笑地看著他:“是給你穿的,彆弄壞了就行,等到了軍營裡,你再還給我。”
“好。”燕暮寒披在身上,剛準備走,突然勒住馬,“嗯?軍營裡?”
祝珩頷首:“軍師不該留守軍營嗎?”
燕暮寒猛地驚醒,不錯眼地盯著他:“長安,你……”
“走吧。”祝珩看了眼遠處來趕來的人,擺擺手,“我在軍營裡等你。”
燕暮寒激動得手足無措,不敢去看祝珩,命令道:“塔木,我將軍師交給你了,平安護送到軍營裡,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塔木在馬蹄聲中回道:“將軍放心,我一定把主子照顧好!不對,該叫軍師了,主子是要幫將軍了嗎?”
他期待地看過去,臉上隱含著惴惴不安,畢竟祝珩是南秦的皇子。
“是他幫我才對。”祝珩輕歎。
長街被沿路人家掛的燈籠照亮,一直通向遠處,像一條從天上落下來的金色星河,貫通家家戶戶的期許。
祝珩瞥了眼一臉茫然的塔木,負手前行:“走吧,去軍營之前,先去另一個地方看看。”
這次隻有塔木跟著,兩人交流都是用北域話。
塔木熱情推薦:“今晚城中很熱鬨,主子是想去逛逛嗎?我最喜歡的是西城的篝火晚會,大家會圍在一起吃東西,還有祭祀禮,會送延塔雪山上折下來的梅花枝……”
祝珩望向遠方,在長街連綿不斷的燈火下,是烏壓壓的人頭:“我們要去一個你不喜歡的地方。”
“嗯?”
“我們去東城拍賣場。”祝珩語氣戲謔,偏過頭,如願看到了他僵住的臉,“我們去找金折穆討酒,我這個軍師,總得給將士們送點福利才是。”
昨日金折穆既然撞上來了,就彆怪他宰人。
東城燈火通明,商鋪都開著,人群熙熙攘攘,比白天還要熱鬨一些。
今日恰好是十五,祝珩到的時候,拍賣場裡正在舉行拍賣會,金折穆站在二樓,搭著欄杆往下看。
他那雙眼睛特殊,穿的衣服也好認,人群中最亮眼的就是。
祝珩今日換回了男裝,金折穆一時沒認出來,他走上了二樓,笑著喊道:“金公子,好巧,咱們這麼快就又見麵了。”
你跑到我的地盤來跟我說巧,真他娘的巧出花來了。
金折穆皮笑肉不笑,警惕地看著他:“祝小郎君今日不扮小娘子了,來我這裡有何貴乾?”
他今日換了一把扇子,扇骨是竹子製成的,顏色十分青透,和他那身綠衣服很相配。
祝珩咂摸了一下,在心裡嗤了聲:綠毛龜。
“自然是來找金公子道謝的,昨個兒把弟弟留在這裡,勞你照顧了。”
昨天他們走後不久,金折穆就讓人把佑安送了回去,都沒等到燕暮寒去給長公主送信。
那傻子,呸。
金折穆站直身子,施施然地哂道:“不謝,讓燕將軍賠我的兔子和藤椅就行了,哦對了,還有一身衣服。”
祝珩招呼塔木,將一袋子銀錢遞過去,笑眯眯地問道:“這些夠了嗎?”
金折穆滿臉狐疑,這家夥今天吃錯藥了嗎?
“今日燕將軍不在,所以祝小郎君是特地來陪我一夜的嗎?”
祝珩麵上不顯,在心裡罵了聲,輕笑:“非也,但舅舅之事還是得多謝金公子,如若不是你來傳信,我恐怕還得提心吊膽一些時日。”
“今日前來,是為了南征大軍。”
金折穆表情一僵,臉色不太好看。
祝珩笑吟吟地走上前,和他並排站著,往樓下的拍賣台看:“又成了一筆,金公子日進鬥金啊。”
金折穆乾笑:“小本買賣。”
“若金公子這是小本買賣,世上恐怕就沒人做得成大買賣了。”祝珩偏頭看他,笑得越發燦爛,“在下有幸成了這南征大軍的軍師,今日來向金公子討你說的好酒,金公子該不會忘記自己說的話了吧?”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老話說的沒錯,金折穆徹底笑不出來了:“祝小郎君——”
“今後再見著麵,可以叫我祝軍師。”祝珩瞅準台下拍賣完一件貨物的空檔,喊道,“在下是南征大軍的軍師,適逢除穢,金公子送了百缸佳釀去軍營,慰勞保衛北域的將士們。”
“金公子仁義啊!”
樓下安靜了一瞬,爆發出強烈的呼聲,人群喧鬨,都在起哄。
“金公子仁義!”
“慰勞南征大軍,何人比得上金公子!”
……
祝珩轉過身,看著臉色鐵青的金折穆:“金公子出手,定然是百年佳釀吧。”
百年佳釀是按壺買的,一壺就要百兩銀子,一百缸百年佳釀,是要搬空他拍賣場的架勢。
被那身衣裳一照,金折穆的臉都在冒綠光:“祝珩,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還給你送了消息來,你何必……算計我?”
祝珩故作驚詫:“這哪裡是算計,今夜過後,你就是這城中人儘皆知的大善人了,有錢都買不來的好名聲,你該開心才是。”
大善人開心不起來,恨不得那袋銀錢扔祝珩臉上,他咬著牙啐了口:“來人,備酒去!”
“這就對了。”祝珩滿意地揚起笑,“那我就去軍營裡等酒了,金公子,回見。”
還未走到樓梯,一把扇子就從身後扔過來,擦著他的衣袖釘在樓梯扶手上。
金折穆冷聲:“為什麼?”
塔木驚呼一聲,連忙護在祝珩身旁,警惕地盯著金折穆。
祝珩斂了笑意,回頭看過去,眸光冷沉:“下次記得,彆故意招惹我的人,他發瘋,我會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
護短長安上線!
第34章 【修】敲詐
燕暮寒心不在焉,一會兒想想祝珩在乾什麼,一會兒想想怎麼在軍營裡介紹他,旁邊穆爾坎彙報的軍務,他半點都沒往心裡去。
“……巡到四更天,就到早朝時間了,屆時我隨將軍入王廷,將士們自行回營,如此安排,將軍覺得可好?”
燕暮寒含糊地“唔”了聲,撩了撩大氅:“你瞧我今日這打扮如何?”
“嗯?”穆爾坎愣住,下意識掃了他一眼,白馬白狐裘,不像個殺伐果決的將軍,倒像哪家養出來的公子哥,“好看是好看,但不太像將軍的風格。”
軍營裡出來的兒郎,肚子裡墨水不多,隻能誇出個好看來。
燕暮寒很滿意他的回答,抬著下巴,叫那沿街的燈籠一照,掩飾不住的驕傲得意從眉眼間透出來:“是我夫人硬要給我加的衣服,怕我凍著。”
穆爾坎又想到了他守身如玉的說辭,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這料子可好了,特彆暖和,特彆軟。”大氅上還有淡淡的檀香,就像祝珩抱著他一樣,燕暮寒悄悄紅了耳根。
穆爾坎聽得渾身不自在,試圖打斷他:“將軍,前麵到東城了,咱們——”
“東城裡寶貝多,但我敢保證,沒有比我身上更好的大氅了。”
他好似一個剛得到寶貝的人,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麵前炫耀一番,惹得人人誇羨眼紅。
“你要不要摸一摸?”
穆爾坎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燕暮寒就將大氅攏得緊緊的:“不行,你手勁大,萬一摸壞就完了。”
……他就算手勁再大,能輕輕摸一摸就把衣服摸壞嗎?
紙做的衣服都沒這麼嬌貴。
穆爾坎在心裡罵罵咧咧,怕再聽下去忍不住罵出聲,主動請纓:“將軍,我領著一隊人去另一條街巡邏。”
燕暮寒應下,又拉著一名將士,問他這身裝扮怎麼樣。
穆爾坎已經想象到他接下來還會說什麼了,一臉無語,比昨晚聽到非禮勿視那話更無語,連忙領人離開。
到了東城,遠遠就看到一群人推著酒缸從拍賣場裡出來,隊伍很長,運送十幾個大酒缸往城門的方向走。
燕暮寒唰地一下冷了臉:“乾什麼的?!”
金折穆又鬨什麼幺蛾子,這回被他抓住小辮子了吧。
那夥計一看是他,笑嗬嗬道:“這是我們公子給南征大軍送的佳釀,慰問諸位辛苦的將士們,將軍可以看一看,都是百年佳釀。”
酒香濃烈,塞子一打開就能聞到香醇的味道,確實是百年佳釀無疑。
燕暮寒挑了挑眉,有些驚訝:“這酒裡麵該不會下毒了吧?”
夥計臉上的笑僵住:“將軍真會說笑。”
“我沒說笑,來人,挨著驗一下。”燕暮寒一揮手,身後的一隊將士立刻翻身下馬,攔住了送酒的車隊,準備驗酒。
動靜鬨得太大,吸引了一群圍觀的人,金折穆本來在拍賣場裡生悶氣,聽到消息後出來,恨不得把燕暮寒從馬背上拖下來千刀萬剮。
坑他的錢就算了,還這般羞辱他。
金折穆心裡慪得慌,語氣也不好:“燕將軍這是何意?”
燕暮寒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漠道:“正常流程,為金公子洗清下毒謀害將士們的嫌疑,金公子不必客氣,這是本將軍應該做的。”
周遭的人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還當是有人要謀害南征大軍,議論紛紛。
金折穆聽得滿臉陰沉,眼底翻湧著血光,咬牙切齒:“那怎麼行,我得好好謝謝燕將軍,你的軍師來找我取酒,大抵沒想到會給將軍你添麻煩。”
祝珩來過?
燕暮寒一下子收斂了表情:“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軍師人好,討人喜歡。”金折穆故意氣他,曖昧一笑後,轉身就走,“將軍慢慢查,在下先回去看軍師送的禮物了。”
還送了禮物?
燕暮寒坐不住了,翻身下馬,握著馬鞭一身寒氣。
金折穆揮了下手,一大群保鏢堵在門口:“今日已經停業,就不請燕將軍進來小坐了,回見。”
當著無數路人的麵,硬闖不得,燕暮寒麵色陰寒,等驗完酒之後,他便騎著馬跟在車隊後麵:“我回一趟軍營。”
話音剛落,就有快馬從遠處趕來:“燕將軍留步!”
那人是王廷禁衛,舉著一塊腰牌,喊道:“今日是燒穢之日,王上宴請一眾部族部主,特地命我來請燕將軍,進王廷赴宴。”
燕暮寒霎時黑下臉:“軍營中還有事,我……”
“這是王上的命令,還望將軍不要為難卑職。”禁衛恭恭敬敬地遞上腰牌,“燕將軍,請吧。”
晚上王廷關禁,要出入必須拿著腰牌,久而久之,腰牌就成了王上晚上宣人進王廷的旨意。
燕暮寒看了眼往城外送酒的車隊,不情不願地接過腰牌,跟著禁衛往王廷去。
王廷裡處處都掛了燈籠,一眼望去宮殿都被映成了燦爛的紅色,宮人忙著準備宴席,來來往往在地麵上留下了無數道縱橫交疊的影子。
燕暮寒下了馬,看到在殿門口等候的穆爾坎,穆爾坎受了重用,有穆離部從中斡旋,這種宴會都會算上他一份兒。
“將軍,你可算來了。”
宴席已經開始了,燕暮寒“嗯”了聲:“怎麼不先入席?”
穆爾坎不願意應付那群心懷詭計的部族部主,聽他們說些不著四六的話,還不如聽燕暮寒炫耀衣服:“人太多了,我出來透口氣。”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裡看到了同樣的厭煩。
穆爾坎輕輕歎了口氣:“在這裡不自在,雖然有好酒好肉,但還不如待在軍營裡,和大家夥喝酒聊天。”
燕暮寒很少參與軍營裡的聚眾活動,但如果讓他挑選的話,他也不想來王廷。
他們兩個的位置不上不下,恰好在西十一部和東二十四部之間,左邊是不懷好意的笑麵虎,右邊是笑裡藏刀的老狐狸,所幸兩人在一張桌子上,還能做個伴。
十幾個女子在大殿正中央跳舞,兩側的席位上,各部族的部主推杯換盞,臉上都掛著真假難辨的笑,氣氛熱烈。
穆離部的部主不斷使眼色,穆爾坎心煩地灌了口酒:“將軍,在王廷中置辦一處房產,大概要多少銀兩?”
燕暮寒瞟了他一眼:“想把你娘從穆離部接出來可不容易,這不是銀兩的問題。”
能叫穆爾坎發愁的也隻有他娘了。
穆爾坎攥著杯子,又接連灌了三杯酒,他盯著桌案,虎目圓睜:“我於將軍是忠,於我娘是孝,眼下這光景,有人逼我忠孝擇一,將軍,我恐怕……”
他定然會選他娘。
燕暮寒早已猜到會有這一天,穆爾坎的選擇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沒想到穆爾坎會這麼直白地告訴他,心裡那丁點兒不舒服都散了:“他們逼你做什麼了?”
他身在軍中,地位僅次於燕暮寒,若不是燕暮寒指揮連破南秦一十二座城,戰功赫赫,無可撼動,此次南征歸來,穆爾坎早已成了武將之首。
早在南征大軍尚未出發之際,穆離部就給他鋪好了路,沒想到會半路殺出個燕暮寒來。
“還沒說,隻是我估摸著他們要開口了。”穆爾坎往嘴裡塞了塊排骨,連骨頭一塊嚼吧了,“總之肯定是對將軍你不利的事,他們恨透了……不,不止穆離部,這殿中的各部族,哪個都恨著將軍。”
這麼一聽,他還挺能樹敵。
燕暮寒咂摸了一下,冷笑:“恨透了我,但又拿我沒有辦法,表麵上還得對我恭恭敬敬的,就像這過來敬酒的人。”
穆爾坎抬眼看過去,認出來人是延吉部的部主。
中年男人滿臉堆笑,端著酒杯過來:“燕將軍來的遲了,可是軍務繁忙?小小年紀有此成就,來,我敬你一杯。”
燕暮寒老神在在地坐著,根本不碰杯子:“城中太多浪蕩紈絝,須得一一整治,忙得本將軍腳不沾地,酒也喝不下。”
延吉部部主是為了他兒子來的,他兒子之前當街冒犯了祝珩,被燕暮寒一腳踹斷了好幾根肋骨,誰人都知燕暮寒對自家小娘子寵得要命,他怕這瘋子再報複,才不得不來求和。
可誰知燕暮寒一點麵子都不給。
延吉部部主捏著酒杯,乾笑兩聲:“哈哈,將軍守衛北域,實在辛苦,不飲酒,要不要喝點茶,我新近得了一點東昭的雪地春泥,你若是喜歡,我差人送到府上。”
收了禮,就不該再計較事。
燕暮寒把玩著酒杯,勾了個笑:“巧了,我也喝不慣茶,不過我軍中的將士們喜歡,有勞你多送一點,讓我的將士們都嘗一嘗。”
東昭南地生產茶葉,那雪地春泥產自南地瀟湘,被譽為百茶之首,價值千金。
延吉部部主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好小子,竟然獅子大開口,供給南征大軍的雪地春泥,怕是將東昭瀟湘都踏遍了也買不回來,這擺明了就是在要錢。
燕暮寒踹過了人,還不忘敲竹杠:“是叫雪地春泥對吧,我記下了,擇日派人去你部族取,我代將士們謝過部主。”
延吉部部主黑著臉走了。
燕暮寒嗤笑一聲,將杯子往穆爾坎麵前一遞:“倒酒。”
他端著酒杯,遠遠敬了延吉部部主一杯,一飲而儘,半點看不出喝不下酒的樣子。
穆爾坎樂得夠嗆,又挑了根羊排啃起來:“老家夥恐怕要氣死了。”
“就是要氣死他。”燕暮寒撂下酒杯,拈了塊蒸奶糕嚼著,“過幾日閒下來,你便帶著人去延吉部,討那雪地春泥,分量不足的話,讓他拿錢來補。”
隻有付出的代價足夠大,才能知道什麼人該惹,什麼人不該惹。
延吉部部主受了氣,肯定會發泄在罪魁禍首身上,一想到他回去後會教訓兒子,燕暮寒心裡就舒暢。
穆爾坎咽下肉:“萬一老家夥反悔了怎麼辦?”
燕暮寒看向高台上的人,眼底閃過一絲算計,哂道:“我自有辦法,讓他乖乖把這筆錢吐出來。”
酒過三巡,王上命跳舞的人退下,感慨道:“今日燒穢盛會,本王與諸位同賀,這麼多年來,各部族……”
燕暮寒聽不進去,撥弄著大氅上的絨毛玩,進殿後脫下來後,他一直抱在腿上,寶貝得緊。
王上說完,各部族紛紛起身祝賀,燕暮寒拉回思緒,大跨步來到殿中:“王上聖明,北域能有今日,都是倚賴王上的英明決策。”
滿殿的人都被他突然的行動嚇到了,就連端坐在高位上的王上也怔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燕暮寒是個成了精的鋸嘴葫蘆,瘋起來不像人,從來不會說好話,有時候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脾氣又臭又硬。
這幾句拍馬屁一般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王上忍不住問道:“大將軍可是遇到了什麼喜事?”
燕暮寒躬身一拜:“瞞不過王上,末將最近確實遇到了兩件喜事,一是終於請得軍師,此人名叫祝長安,聰穎絕倫,此前南征時,末將就曾受過他的指點,故而才能連破南秦一十二座城;二是剛為軍中的將士們謀了點福利。”
“哦?什麼福利?”
燕暮寒看向延吉部部主的席位,笑得燦爛:“延吉部部主特地找到末將,說南征大軍辛苦,臨近年關了,想要為將士們送點好茶嘗嘗。”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王上是因為延吉部部主擅自聯絡大軍而不悅,其他部族部主則是因為延吉部部主一個人去討好燕暮寒而不爽。
穆爾坎也跟著站起來:“末將在一旁聽得熱淚盈眶,延吉部部主心係將士們,心係北域,令人動容。”
延吉部部主硬著頭皮道:“臣感念王上恩德,想為王上分憂。”
錢和茶葉是從延吉部走的,但恩記在王廷上,王上滿意地笑笑:“你有心了。”
其他部族部主見狀,紛紛開口:“臣也願為王上分憂。”
一份禮變成了三十幾份,賺大發了。
燕暮寒裝模作樣地抹了把眼淚,跪拜:“末將替將士們謝過王上,而今軍師也請到了,末將自請帶兵征戰,願為王上開疆辟土,成就霸業!”
王上雖有不悅,但那是對著延吉部部主的,燕暮寒主動將此事告知,令他十分滿意:“不急,待過了年關再說,本王有大將軍,甚幸。”
目的達成,燕暮寒又恢複了冷淡的樣子:“王上抬愛,末將無以為報。”
又喝了一巡酒,待得宴席結束的時候,王上將燕暮寒留了下來,問道:“你所說的軍師祝長安現在何處?”
巡城的將士們都回來了,祝珩左等右等沒等到燕暮寒,卻等來了一塊去往王廷的腰牌,以及一句話。
“王上宣見軍師祝長安。”
第35章 【修】破局
祝珩被禁衛帶進了王廷。
這裡是北域最嚴密的地方,他雖以祝長安之名,軍師身份來到這裡,但還是惴惴不安。
禁衛將他帶到殿門口,祝珩一進門就看到燕暮寒,他穿著他的狐裘大氅,一身雪白,無端多出幾分少年意氣。
燕暮寒偷偷衝他擠眉弄眼,祝珩腳步微滯,提起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裡。
“草民祝長安見過王上。”
他拋卻了南秦皇子的身份,眼下跪一跪北域的王,也沒有抵觸。
王上打量著他,有些驚詫:“軍師年歲幾何?”
燕暮寒將人吹得天上有地上無,他本以為是位不世出的高人,沒想到這軍師如此年輕。
相貌也如此出眾。
北域是沿著穆爾勒河建立起來的王國,血脈駁雜,各種發色的人都有,因而王上並沒有覺得祝珩的發色有什麼特殊之處。
“回王上,草民今年二十有五了。”
他存了個心眼,怕說二十會被聯想到真實身份。
“二十五……”王上打量著他,“看不出來,軍師家住何處?哪個部族?可有婚配?”
祝珩恭恭敬敬地答道:“草民家住土佧村,村子位於北域與南秦交界處,不屬於任何一個部族。草民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尚未婚配。”
土佧村是裴聆的住處,他之前閒著無聊,讓塔木和裴聆給他講故事,聽裴聆講到過土佧村。
“本王的大將軍百般誇讚,說要不是有你的計策,無法破南秦一十二座城。”
祝珩連忙俯身一拜:“草民不敢當,是王上庇佑,南征大軍方才勢如破竹,踏破南秦諸城。”
掄起拿捏人心,祝珩絕不輸給任何人。
王上露出點笑模樣:“大將軍請命出兵,依軍師所見,若要開疆擴土,該往哪一麵走?”
這是要考他了。
祝珩眯了眯眼睛。
南秦、東昭、西梁,北域,四國之中,原本是東昭國力最強,如今北域攻下了南秦一十二城,已經有了和東昭抗衡的實力。
“依草民拙見,現在不宜動兵。”
祝珩不敢抬頭,看不清王上的表情,從語氣上來聽,也聽不出喜怒:“為何?”
“大軍剛剛結束南征,需要休整,東昭難攻,西梁與南秦已有警惕,恐怕無法在短時間內取勝,將士們疲於奔命不說,國庫財力也可能虛耗。”
祝珩分析完,久久沒有聽到回應,給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燕暮寒突然出聲:“末將以為軍師所言差矣,隻要王上信得過末將,撥下足夠的糧草,末將定能領兵攻下他國城池,無論是東昭還是西梁,大軍所到之處,必定是我北域狼旗飄揚的地方。”
狼崽子還挺聰明。
祝珩眼觀鼻鼻觀心,若是此時燕暮寒附和他,定然會引起王上的不滿,為人臣子,隻能聽從一人調遣指揮,若拿著軍師的話當金科玉律就完了。
天已經蒙蒙亮了,太陽從天邊升起,一道陽光照進來,給房間裡增添了些許暖意。
王上忽然笑了聲:“大將軍之前還說軍師的好話,怎地現在就有不同意見了?”
“末將認同軍師的才華,但不認同軍師的看法。”
燕暮寒字字鏗鏘,如同一頭忠心耿耿的猛獸:“我北域兒郎無懼死亡,王廷之榮譽,王上之命令,便是吾等畢生所求。”
王上被哄得開心,笑罵了一聲,讓他安靜:“軍師所言有理,將士們辛勞,是當好好歇息歇息,起碼先安穩過了這個年。”
“王上聖明,但大將軍所言也並非毫無道理,北域兒郎血性剛勇,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兵要養,但不能養廢了。”
王上來了興致,俯身向前,探究的目光落在祝珩身上:“你且說說,如何養才好?”
“草民以為,以戰養兵是為上策。”祝珩解釋道,“大戰耗損元氣,小戰則可以磨煉將士們,打有把握之戰,既能鍛煉大軍的作戰能力,戰勝所得又能供給大軍糧草的消耗,緩解王廷的壓力。”
王上看向桌案上的獸骨國璽,北域民風剽悍,連國璽都是用猛獸的頭骨做的,尖牙鋒利,帶著一股子血腥氣。
他意味不明地問道:“軍師說說,小戰要打誰?”
祝珩琢磨了一下,答道:“邊疆諸邦,儘可收歸己用,南征大軍是王上手中的刀,三十六部出力供養,也可收攏王權,於王廷所言,百利而無一害。”
王上受東西部轄製,心中不爽,他這番話正好戳到了王上心中的患處,王上歎了口氣:“軍師說的容易,若要收攏權力,勢必引得其他部族不滿。”
“尋開疆之名,為何不滿?”祝珩哂笑,“王臣有彆,王為上,各部皆是臣,草民認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隻要大軍到了各部族門口,部主們也就沒時間來找王廷討說法。”
收攏討伐邊疆小邦隻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解各部族的權力。
王上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了下,好笑地看向燕暮寒:“那本王豈不是要讓大將軍背黑鍋了?”
“願為王上分憂。”燕暮寒躬身一拜,笑道,“末將早就看那些對王廷指手畫腳的部族不滿了,早先他們就往南征大軍中塞人,副將們以東西部劃分陣營,擅自違逆命令,致使睢陽城久攻不下。”
王上驚詫:“此事當真?”
對於燕暮寒坑殺副將的事,王上有所耳聞,但由於燕暮寒懶得辯解,他一直以為燕暮寒是想獨攬大權。
慶功宴上的百盞請罪酒,明麵上是因為燕暮寒無故撤兵,但真正的原因隻有王上自己心裡清楚,他忌諱的是燕暮寒生了獨攬大權的野心,在之後的多番敲打也是這個原因。
燕暮寒憋著不辯解,就是為了在恰當的時間拿出來博取信任:“王上可去問問軍營中問一問,此事人儘皆知,睢陽城一役耗時超過月餘,我北域兒郎埋骨上千,此戰,實非敵強,而是內禍。”
這些話若是放在半月之前,恐怕沒人會信,但如今東西部站到了一處,而燕暮寒在宴會上又和各部徹底撕破了臉皮,他能依靠的隻剩下王廷。
當把一個人的生死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時候,他的忠心就加了一層保障。
王上思忖片刻,感慨道:“本王知道了,是本王對大將軍不起。”
燕暮寒一撩袍袖,跪下:“王上沒錯,錯的是蒙蔽您的小人,末將受王上提拔,願為王上肝腦塗地,一片赤膽忠心,奈何小人作祟,挑撥離間。”
他彎腰叩頭,高聲道:“末將嘴拙,不懂辯解,直到昨夜延吉部部主主動敬酒,經穆爾坎提醒,末將才看清他的意思,才看清這偌大的王廷之中,均是盼得末將與王上離心的賊人!”
“放肆!”王上嗬斥出聲,“大將軍言重了,各部族部主也是好心。”
燕暮寒不作聲,執拗地磕起頭來,王上無奈地搖搖頭,快步走到他麵前,親自扶起他:“本王知道大將軍忠心,日後切記,彆再這麼莽撞了。”
燕暮寒從善如流:“末將遵命。”
到最後王上也沒給個準話,倒是賞了兩人一點小玩意。
祝珩把玩著扳指,和燕暮寒並肩往外走:“王上這是何意?”
是信了他們,還是不信?
“不知道,管他呢。”一出王廷,燕暮寒立刻解了大氅,披在他身上,“怎麼不多穿一點?”
祝珩心說我也沒想到你動作那麼快,我前腳剛答應來做軍師,你後腳就把我舉薦給了王上:“來的匆忙,正看著塔木他們分酒呢,禁衛就到了。”
提起酒,燕暮寒立馬拉下臉:“你去找金折穆了?”
祝珩點點頭:“找他要酒,我初來乍到,總得籠絡一下人心。”
不僅是他要籠絡人心,燕暮寒要想讓大軍唯己是從,也需要恩威並濟,日後這大軍就是他們的底氣。
“隻是要酒?”燕暮寒酸了吧唧地問道,“你不是還送給他禮物了嗎?”
他飯都沒好好吃,淨惦記這回事去了。
“禮物?”祝珩一頭霧水,“我沒送他禮物啊,不信你可以問問塔木,我們去拍賣場就是為了要酒……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也是給了他一件東西的。”
燕暮寒剛咧開嘴,聞言立馬又拉平了嘴角:“什麼東西?”
祝珩沒答,撩著眼皮看他,直看得燕暮寒滿心焦急,不停地催促:“你快說啊,是什麼東西,衣服?首飾?字畫?很貴重嗎?”
祝珩玩味一笑,說不上的惡劣。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他身後,雪白的狐裘大氅被染成了金色,在這一瞬間,祝珩仿佛脫去了一身的病氣,顯出幾分符合他年紀的明媚張揚。
燕暮寒看呆了,出神地看著他。
“也算貴重吧,將軍若是好奇,可以自己去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