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修】煙火
三十六年冬,除夕。
一場大火燒死了哈侖桑部的部主及繼承人,加上長公主突患惡疾,冬獵不得不提前結束。回到王廷後,王上憂心長公主的身體,無心選妃,轉眼就到了年關。
祝珩早半個月就從軍營搬回了將軍府,他在冬獵時受了寒,回來後一直咳嗽,燕暮寒強行帶著他回了府,每天早早趕回來,也不宿在軍營裡了。
管家領著人早早貼上了福字,掛起了燈籠,府內一片喜氣洋洋。
祝珩抓著一把糖果,當核桃一樣把玩著:“什麼時辰了?”
裴聆答道:“回主子,已經到酉時了。”
除夕夜提前下值,燕暮寒應該回來了才是。
祝珩皺了下眉頭,起身:“隨我出去看看。”
“主子,不行!”裴聆急忙攔在他麵前,“屋外風大,將軍說過了,你不能出房間。”
祝珩微歎:“我隻是出去看看,凍不著,你把我的大氅拿來,等他回來了,我親自跟他說。”
他要聽燕暮寒的話,但燕暮寒要聽祝珩的話,裴聆權衡了一下,屁顛屁顛地拿來大氅。
上午還下過雪,地麵上積了淺淺一層,祝珩沿著掃開的石階小路往外走,正思忖著要去哪裡找燕暮寒,就看到了從大門進來的人。
燕暮寒一身官服,見著他愣了一下,快步跑過來,沉聲道:“長安,你怎麼出來了?”
裴聆嚇得一哆嗦,暗暗後悔,要是他再堅持一會兒,攔住祝珩,就能等到燕暮寒回來了。
“我算著你快回來了,特地出來接接你。”祝珩嘴邊一勾,戲謔道,“見到我,小燕子不歡喜嗎?”
燕暮寒頓時沒了脾氣,小聲道:“歡喜的。”
天知道他看到祝珩站在門口等他時有多高興。
“阿罕哥哥等等我!”一身紅襖的小公子從馬車上下來,小跑進門,“嫂嫂,許久不見,你更漂亮了。”
祝珩微訝:“佑安?”
燕暮寒“嗯”了聲,扶著他往府裡走:“長公主年年去王廷過除夕,佑安都會來和我過,今日就是因為去接他,才回來晚了。”
王上厭惡佑安,如若不是長公主,早就將他殺了,又怎會讓他進王廷過除夕。
祝珩瞥了眼蹦蹦跳跳的佑安,問道:“他和你過了很多年的除夕嗎?”
燕暮寒回憶了一下:“從長公主把我帶出延塔雪山開始,到現在每一年的除夕,他都是與我一起過的,大概有七八年了。”
佑安穿得很厚實,彆家小公子到了他的年紀,已經打扮得像模像樣了,唯獨他還是一副孩童裝束,紅彤彤的襖子,裹得像個球,戴著虎頭帽,隻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他親昵地蹭在祝珩身邊:“嫂嫂,我可想你了,但是阿娘一直不讓我來找你。”
長公主啊……
祝珩的表情淡了幾分,他往燕暮寒身邊靠了靠,將手裡的糖果塞給佑安,與他拉開距離:“吃吧。”
可憐是可憐,但有那麼個娘,他還是親近不起來。
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因為祝珩的緣故,今年的年夜飯有三分之二都是南秦的菜色,北域特色的烤羊腿等菜也切成了小塊,方便取食。
佑安抱著杯子喝光了花果茶,咂咂嘴,氣鼓鼓地盯著桌上的飯菜:“阿罕哥哥,年夜飯變了,我愛吃的菜怎麼沒有了?”
祝珩撩著眼皮,看向燕暮寒,燕暮寒正在幫他盛湯,聞言隨口道:“不喜歡的話,你可以回家去吃,以後我這裡的年夜飯都是這樣。”
祝珩攪了攪碗裡的湯,舒心地衝他一笑:“謝謝。”
“長安不必與我道謝。”燕暮寒期待地看著他,“快嘗一嘗,我特地讓廚子燉的,從南秦買來的藕,不知味道是不是和你喝過的一樣。”
南秦的年夜飯裡總會有一道藕湯,冬藕煲得糯糯的,和排骨或者其他肉一起燉。
明隱寺的齋飯不沾葷腥,宮裡的宴會又不會做這種家常菜,是故祝珩一個南秦人,活了二十年,還沒有嘗過藕湯。
這是他第一次喝藕湯。
祝珩嘗了一口,點點頭:“一樣的,和我以前喝的味道一樣。”
燕暮寒長出一口氣,揚起笑:“那就好,我怕你吃不慣,喜歡的話多喝點,我幫你盛。”
“阿罕哥哥,我也想喝!”佑安從凳子上跳下來,繞過大半個桌子,將碗遞給他,“幫我盛!”
大圓桌,燕暮寒的座位緊挨著祝珩,佑安在正對麵。
燕暮寒沒接,瞥了眼塔木,塔木會意,立馬上前:“小公子,我來幫你盛。”
佑安撇撇嘴:“不要你,我要阿罕哥哥盛!”
燕暮寒眼風一掃,淡聲道:“我是你的下人嗎?”
佑安往後退了退,又蹭蹭蹭地跑到祝珩身邊,奶聲奶氣道:“嫂嫂幫我盛。”
燕暮寒不是下人,那他便是了嗎?
祝珩深知不該和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計較,但他就是不舒服,德隆帝都沒讓他端茶遞水過。
燕暮寒沉著臉站起來,看也不看佑安,冷聲道:“我這裡沒有合小公子胃口的菜,來人,送小公子去王廷用飯。”
立馬有下人上來,佑安一下子慌了神:“不要,我不要去王廷,我要和阿罕哥哥一起,彆碰我,滾開,滾開!”
祝珩垂眸不語,靜靜地喝著湯。
味道確實不錯,合他的口味。
“我不喝湯了,不喝,我喜歡吃的,阿罕哥哥不要趕我走,彆趕我走,嫂嫂救我,嫂嫂……”
除夕夜得熱鬨點,但不能鬨心。
祝珩被吵得頭疼,將碗遞給燕暮寒:“喝完了,還要。”
修長的指尖拽著他的衣袖,燕暮寒低頭一看,對上一雙溫潤的眼眸,這讓他寒風料峭的眉眼驟然化了凍,聲音也軟下來:“我給你盛。”
佑安趁機跑到座位上,扒著碗吃飯。
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時辰,天黑下來,外麵開始放煙火,一串一串的火光衝上天,又像下了雪似的,火星子紛紛揚揚的落下來。
佑安吃飽了開始撒歡,跑到院子裡,拉著人陪他放煙火。
祝珩仰著頭,眸底映出淺淺的光亮:“看到了。”
燕暮寒走到他身旁,擋住了風:“嗯?”
“你要帶我看的煙火,終於看到了。”
在睢陽城的時候,燕暮寒曾說要帶他去看煙火。
祝珩偏頭看他,眉眼裡蓄著暖意:“很好看,我很喜歡。”
燕暮寒心旌搖曳:“要不要放一下試試?”
祝珩看向院子裡,塔木正在點火,佑安離得遠遠的,捂緊了耳朵,一道劇烈的響聲後,煙火在夜幕間綻開:“還是不了吧,太響了,我害怕。”
這是祝珩第一次說出喜歡和恐懼,燕暮寒心臟熱漲漲的,像淋了一碗剛出鍋的甜湯:“我放給你看,以後長安怕的事,都交給我來做。”
祝珩倚靠著門框,看著燕暮寒親手為他放的煙火,唇邊揚起笑。
這煙火好像比剛才的更好看。
放完煙火要守歲,祝珩身體不好,醫師囑咐要好好休息,燕暮寒早早就陪他回了房,讓府上人不要吵鬨。
“小公子怎麼辦?”
燕暮寒塞給他一個小火爐,隨口道:“管家會安排好,他在這裡住一晚,明早就送他回公主彆苑。”
小火爐小巧精致,外麵抱著一層絨布,是專門用來暖手的,城中有不少女子在用,他看著不錯,特地買了一個回來。
祝珩點點頭:“他看上去很喜歡你。”
燕暮寒不置可否:“他今日對你無禮了,你彆生氣,我會警告他的,若是他不聽,我不會再讓他上門。”
祝珩失笑:“那豈不是顯得我很不好相處。”
“你不用好相處,長安隻要做自己就好。”燕暮寒捉住他的指尖,攥在掌心裡,“我費儘心力往上爬,為的就是掌握權勢,讓旁人不能欺辱你,所以你什麼都不用做,讓其他人來適應你。”
就算是祝子熹,都沒對他說過這種話。
祝珩眸光一顫,他何德何能。
燕暮寒在鋪被子,祝珩看著他,突然問道:“你非我不嫁,是不是因為我騙走了你的傳家寶。”
“不是騙走的,我是自願……”
話音逐漸消失,燕暮寒意識到什麼,猛地轉過身,祝珩用手抵住太陽穴,如釋重負地笑著:“原來那不是做夢。”
也對,那般繁華熱鬨的光景,在他的二十載人生中都找不出第二次,怎麼可能是臆想出來的。
那是他的親身經曆。
所以那句“奴家失手,官人勿怪”是真實的。
所以那個小異族也是真實的。
他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見過燕暮寒,想長公主為什麼會針對他,明明他隻見過長公主一次。
想了很久,推翻了很多種可能,最後得出了結論:他曾經見過長公主,他就是那個某人。
祝珩看著朝他走來的人,輕聲歎息:“你和小時候一點都不像。”
當時是脆弱可憐的狸花貓,現在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狼崽子。
他看著燕暮寒停在他麵前,恍然之間,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他們在南秦大都的花神節相遇,四周是懸掛的花燈,熱鬨喧嘩。
他穿過人潮人海,停在了燕暮寒麵前。
這一停,就是七年。
他在那場夢裡見到了人間的繁華,不願相信是真的,直到小異族從夢中走出來,帶他從地獄來到人間。
他的貓回來找他了。
他的貓變成了牙尖爪利的狼,隻有麵對他時才會翻出柔軟的肚皮。
如今他的貓抱住了他,仰著頭,無聲地祈求著。
祝珩按住燕暮寒的後頸,如神明垂憐信徒,給了他一個親吻。
第42章 【修】銅錢
大年初一。
一大清早起來,燕暮寒已經讓人把佑安送走了,祝珩洗漱完,慢吞吞地吃餃子。
昨晚沒有守歲,餃子留到了早上吃。
有兩種餡,一葷一素,祝珩每種都嘗了一個,然後將肉餡的餃子推給了燕暮寒:“我喜歡素的。”
他在明隱寺吃了十幾年的素餃子,吃習慣了。
自從補湯事件之後,燕暮寒就不乾預他吃飯了隻要不餓著就行。
他接過餃子開始吃,很快就吃出了一枚銅錢。
塔木一臉歡喜,說著吉祥話:“新的一年,將軍多財多福!一共包了兩枚銅錢,葷的一枚,素的一枚,主子也快吃!”
一聽還有一枚,燕暮寒這才滿意,繼續吃餃子,很快就把一盤吃完了。
祝珩從自己碗裡夾了一個,笑眯眯道:“你還沒吃過素的,嘗嘗這個味道怎麼樣。”
餃子喂到了嘴邊,燕暮寒受寵若驚,一口咬住:“唔!”
很硬,硌到牙了。
他連忙低下頭,吐出一枚銅錢。
塔木的吉祥話堵在嘴邊,看看燕暮寒,又看看祝珩,拉著裴聆縮到了角落裡。
祝珩支著額角,眉眼含笑:“新的一年,小燕子多財多福。”
兩枚銅錢擺在一起,燕暮寒撇了撇嘴:“長安,你——”
“以前在明隱寺的時候,師父總會挑出包了銅錢的餃子,給我吃,後來有了小師弟,我以為他會給小師弟,結果是他和小師弟都把有錢的餃子挑給我。”
老和尚和明心每年都會許願,希望他平安順遂。
這是祝珩第一個沒和他們一起過的年,他以為會很難過,但意料之外的,他過得很開心。
“他們對你很好。”燕暮寒說完,又不服氣地補充了一句,“我會對你更好。”
他對自己吃到了兩枚銅錢餃子耿耿於懷,但其中有一枚是祝珩故意喂給他的,他又控製不住心底的甜蜜。
燕暮寒忽然站起身:“我去讓廚房再包兩個餃子。”
“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祝珩拉住他,“我們南秦的吉祥話不同,吃到包了銅錢的餃子,要說新的一年,平安順遂。”
“燕暮寒,新的一年,你要平安順遂。”
雖然貓變成了狼,但在祝珩眼裡,燕暮寒還是當年那個瘦骨嶙峋的小異族。
他像老和尚與明心一樣,想祝福燕暮寒。
“會的,你也會平安順遂。”燕暮寒撿起兩枚銅錢,“我去軍營了。”
祝珩也想去,剛準備軟磨硬泡一下,燕暮寒就跑了出去,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跑得飛快。
祝珩無奈失笑,見了醫師,了解了身體情況後,就去了書房。
那箱子南秦書還被燕暮寒鎖著,但他已經照著《千字文》和《三字經》認了不少北域字,大差不差能看懂北域的書了。
剛過除夕,天氣還很冷,要再過幾個月才會回暖。
祝珩抱著暖手的小火爐,翻過書頁,管家忽然來通報:“主子,之前那個來找你的人回來了。”
祝珩反應了兩秒才明白他說的是楚戎,忙合上書:“快讓他過來。”
楚戎走了將近兩個月,離開的時候還是三十六年,今日已經到了新歲。
是三十七年了。
管家很快將人帶過來,楚戎很是狼狽,衣衫襤褸,渾身都是雪,臉凍得青青紫紫,露出來的手臂上滿是傷痕。
祝珩嚇了一跳:“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說來話長,殿下,我找到你讓我找的東西了。”楚戎從懷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他哆嗦著,手一直在發抖。
祝珩看得直皺眉頭:“不急,你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再過來。”
楚戎凍得厲害,沒有堅持,將布包給他後就跟著管家離開了。
祝珩打開布包,裡麵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斷魂】二字。
布包裡還有一個小瓷瓶。
楚戎洗完澡,換了衣服,臉上的凍傷更加明顯了。
祝珩讓人煮了薑湯,剛送過來:“你先喝兩碗,祛祛寒氣。”
“多謝殿下。”楚戎端著碗喝的很急,像是餓了。
祝珩皺眉:“還沒吃飯?”
“沒有。”楚戎放下碗,擦了擦嘴,“本想在年前趕回來,但路上遇到了山匪,車隊的人都被殺了,我躲在屍體裡逃過了一劫。一路不敢停,昨晚到的時候城門已經關了,便在城外睡了一夜。”
祝珩無法想象,昨晚家家戶戶吃年夜飯的時候,楚戎正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個人縮在城外。
“你受苦了。”
楚戎搖搖頭:“殿下,我去了千山蝶穀,那種毒名為【斷魂】,是一種蠱毒。”
祝珩臉色冷下來:“蠱毒?”
“沒錯,這是一種子母蠱毒,種下母蠱的人可以控製種下子蠱的人的生死。”楚戎指著瓷瓶,“這裡麵就是一對斷魂蠱。”
祝珩心頭一驚,連忙讓人請來了醫師,
老醫師聽過一切後,捋著胡須,連聲感慨:“原來如此,怪不得其毒如此霸道。”
“我身上的是子蠱,會被母蠱控製嗎?”
老醫師思索道:“你是打從娘胎裡沾染到了蠱毒,並未真正中蠱,不受母蠱的控製。”
祝珩的心稍稍放下一點,他聽說過蠱毒,種了子蠱的人會被母蠱控製,生不如死。
“那我身上的蠱毒要怎麼解?”
老醫師沉吟片刻,道:“子母蠱毒的話,針灸隻能引出一部分,如果想要徹底清除,恐怕需要找到母蠱。”
祝珩指指瓷瓶:“這裡麵的母蠱可以嗎?”
“恐怕不行。”老醫師歎了口氣,“雖然都是斷魂,但每一對子母蠱都不相同,無法相互影響,你要找的是和你娘種下同一對子母蠱的人。”
祝苑死了二十年了,今日才知道被下了蠱,去哪裡找種了母蠱的人。
祝珩毫無頭緒,讓人帶著楚戎去吃飯。
燕暮寒晚上回來,知道這件事後,當即讓人去查和祝苑有關的事。
“彆麻煩了,查不到的。”祝珩捂著胸口,低低地咳嗽起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人可能早就死了。”
燕暮寒輕輕拍著他的背:“死了就把屍體挖出來,隻要有一絲希望,我就要查下去。”
事關祝珩的身體,他絕不會放棄。
祝珩攥著他的衣袖,咳了半晌才停下,啞笑了聲:“你怕我死嗎?”
“彆說死不死的,不吉利。”燕暮寒低聲斥道,“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祝珩笑笑,沒說話。
燕暮寒心裡憋悶得緊,從懷裡取出一條串了銅錢的紅繩,係在他的手腕上:“這銅錢是餃子裡的,你戴著,一定會平安順遂,多財多福。”
紅繩襯得祝珩的皮膚更白,無端生出一股妖冶美感,引人欲念橫生。
懸絲診脈的時候,他就覺得那紅線繞在祝珩腕間十分漂亮,一直惦記著。
左手珠串,右手紅繩,祝珩覺得燕暮寒將他當成了姑娘家:“不是有兩枚銅錢嗎?”
燕暮寒解開環臂甲,露出手腕,赫然是一條同樣的紅繩,另一枚銅錢串在上麵。
是同樣的呀。
祝珩眨眨眼睛:“你做的嗎?”
“對,早上特地去學了怎麼做。”燕暮寒抬起手貼上他的手腕,讓兩條紅繩貼在一起,“長安喜歡嗎?”
他將福氣分了一半給他,怎麼可能不喜歡。
祝珩點點頭:“我很喜歡。”
他越來越習慣表達喜歡,也越來越習慣在燕暮寒麵前表露出真實的意願。
祝珩忽然生出些許愧疚。
他隻記得花神節上的小異族,記得短暫的相遇,之後發生了什麼都想不起來。
燕暮寒對他的執念絕不可能是驚鴻一瞥能留下的,他們之間一定有更深的羈絆。
祝珩垂下眼簾,眸底浮現出絲絲冷意。
他記得花神節,記得騙過某個小孩子的傳家寶,但無法將兩件事聯係到一起。
之前問那一句,不過是突發奇想詐燕暮寒的,沒想到會歪打正著。
和燕暮寒有關的記憶似乎出了問題,變得模模糊糊,零零碎碎。
祝珩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的記憶被動過手腳。
“長安,今天軍營裡的人都問我,你的身體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回去。”
祝珩壓下繁雜的心緒:“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還要過一陣子。”燕暮寒將他的手攏在一起暖著,“這段時間太冷了,軍營裡的火盆味道重,你會不舒服。”
“經過哈侖桑部一事,王上已經多次找我商議收攏邊疆諸邦的具體事宜,我估摸著再過不久,詔令就會下來了,屆時你再回去也不遲。”
祝珩頷首:“也好。”
“嗯?你答應了?”燕暮寒驚詫不已,他以為祝珩已經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現在回去了也沒事做,不過是每天奔波一趟。”祝珩話鋒一轉,“要是讓大家看到,我該怎麼和他們解釋,我一個小小的軍師,為何會住到將軍府裡。”
他和燕暮寒的事兒本來就傳得沸沸揚揚,燕暮寒衝冠一怒為藍顏,滅了哈侖桑部十幾口人。
祝珩已經能夠想象到大家會怎麼傳了。
燕暮寒小聲嘀咕:“不用解釋,他們都知道了。”
祝珩不解:“嗯?”
“之前巡街的時候,有人在拍賣場見過女裝的你,然後軍營裡就傳開了,說我有了小娘子,還對軍師獻殷勤。”
祝珩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然後呢?”
燕暮寒摸了摸鼻子,悻悻道:“然後我就告訴了他們,小娘子和軍師是同一個人。”
軍師確定是男的,但小娘子可以不是女的。
祝珩表情僵硬,想到自己回軍營後會麵對多少探究的目光了。
燕暮寒討好道:“所以不用解釋了,他們都知道了。”
知道我是你的小娘子了嗎?
我這個軍師還有當的必要嗎?
祝珩麵無表情,將人往外推:“你今晚軍務繁忙,要在軍營裡休息。”
燕暮寒委屈巴巴地扒著門:“我錯了,長安你饒了我吧,我總不能讓大家以為我見一個愛一個吧?”
“那你就讓大家以為我喜歡穿女裝?”祝珩拔高了聲音。
他的臉要往哪裡擱。
祝珩氣不順,又咳嗽起來。
燕暮寒貼在門上,好聲好氣地哄道:“長安不氣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彆氣著自己。”
“這可是你說的。”祝珩緩下一口氣,指了指軟榻,“自己趴上去。”
燕暮寒立馬乖乖趴到軟榻上,扭頭看他:“長安要打我嗎?”
祝珩故意冷著臉,嚇唬道:“對,要把你的屁股打爛。”
“那我讓人送鞭子過來。”
他說著就要起身,祝珩額角青筋暴起,一巴掌拍上去:“喜歡被鞭子抽?”
聲音響亮,但不怎麼疼,燕暮寒立馬紅了耳根,囁嚅道:“不是,我怕你手疼。”
祝珩噎住。
等了許久沒有動靜,燕暮寒剛撐起身,想看看他在乾什麼,忽然渾身一顫,脫力地摔回了軟榻上。
第43章 【修】耳飾
耳朵上一熱,燕暮寒悶哼出聲,他的耳垂被祝珩叼在嘴裡,齒尖抵著磨了磨,呼吸間帶出的熱氣灌進耳孔,燙得他哆嗦了一下。
祝珩按住他的後頸,將舌尖收回,摩挲著他紅透的耳垂:“不是想做觀音嗎,給你打個耳洞好不好?”
“嗯?”
燕暮寒宿醉後斷了片,連同聽過的故事都忘了個乾淨。
祝珩捏了捏他的耳垂,問道:“我親手給你戴上,好不好?”
本來還有些猶豫,聽了這話之後,燕暮寒立馬應下來,好奇地追問道:“是因為是送了你紅繩,長安想回禮嗎?”
回禮也是無可厚非的,但他更希望祝珩隻是因為想送他耳飾。
“你送的東西太貴重了,我回不起。”祝珩輕聲喟歎,揉了揉自己咬出來的牙印,“你的耳朵很漂亮,我想給它戴上一點東西。”
這個念頭是很早就有的,在他的想象中,燕暮寒戴上耳飾一定很合適。
耳飾不用太繁複,小巧精致的銀環就好,綴在耳垂,經風一吹,就晃動起來,發出細微的聲音,最好再係上兩指長的流蘇,具體還沒想好用什麼材料,要和金棕色的卷發相配,纏纏綿綿的繞在一起,如結發般親密。
結發……
祝珩望著滑落在身前的雪白發絲,心中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祝珩就披了大氅,帶著塔木與裴聆出了府,尋找賣首飾的鋪子。
塔木好奇:“主子,你要買什麼東西?”
“耳飾。”祝珩環視四周,視線在一家家鋪子上掠過,“男子戴的素環,最好是可以定製,我往上麵加點東西。”
塔木思索了一下,道:“首飾鋪子很少接這種活計,最好是找可以做手工的鋪子,在北域,有很多兒郎會親手做飾物贈予傾慕之人。”
祝珩挑了挑眉:“哦?你知道的這麼多,以前做過?”
“不不不,我沒有做過,我還沒喜歡過彆人呢。”塔木連連擺手,臊紅了臉,“我以前陪將軍去過,那裡不僅能做首飾,還能做些有趣的小玩意兒。”
祝珩摩挲著玉珠手串,燕暮寒的手藝莫不是這樣學來的?
“燕暮寒做過什麼?”
塔木撓撓臉:“將軍做了一盞花燈。”
祝珩微愣:“花燈?”
“対,是那種蓮花一樣的花燈,放進河裡的。”塔木用手比劃著,感慨道,“每年的九月十七,將軍都會親手做一盞花燈。”
九月十七……
祝珩心緒繁雜,九月十七是他的生辰。
南秦有花燈祈福的風俗,生辰的時候,親友會放一盞花燈,在花燈上寫下祝福的話語,隨著河流送到神明麵前。
燕暮寒的花燈是為他放的嗎?
祝珩心口發燙,在他不知道的歲月裡,有人每年都為他親手做一盞花燈,將一句生辰快樂揉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年複一年,燕暮寒在偷偷為他祈福。
祝珩去了燕暮寒曾經去過的手工鋪子,銀環需要專業人士來打磨,他拿了紙筆,自己畫了耳飾的圖紙:“照著圖案做,流蘇我自己往上加。”
將圖紙交給鋪子裡的夥計後,祝珩挑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塔木和裴聆去拿需要的材料,他則捋著頭發,剪了一縷下來。
用鎮紙壓住發絲,祝珩撚成幾股,將之編在一起。
還沒編完,身旁忽然投下一片陰影:“祝軍師,好巧。”
祝珩抬眸,金折穆笑吟吟地搖著扇子,他沉默了一下,十分不解地問道:“冬天扇扇子,你不冷嗎?”
金折穆臉上的笑意僵住,不悅道:“不冷,你不覺得我這樣很是文雅風流,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嗎?”
“是格格不入。”
彆人都很正常,隻有你像個傻子。
祝珩低下頭,繼續編頭發,他本以為金折穆自討沒趣後就會離開,誰知這人竟然拉了條凳子過來,直接坐在他身邊。
“祝軍師,燒穢那天的酒好喝嗎?”
祝珩沒空搭理他,隨意地“嗯”了聲。
金折穆撐著額角看他,語調輕慢:“我花了那麼多銀子,軍師就不能多跟我說幾句話?”
祝珩手上動作不停,道:“出門左轉,兩條街後右轉,再過三條街,去吧。”
金折穆在思索了半天,才知道這路線是去哪裡的:“初雪樓?我去那裡乾嘛?”
“去一擲千金,找人陪你說話。”祝珩語氣嘲弄,“那邊有男有女,你想找誰就找誰,找十幾個人圍著你嘰嘰喳喳都行。”
金折穆:“……”
塔木和裴聆抱著材料回來,警惕地瞪著金折穆,塔木至今還記得他扔出去的扇子,生怕他再扔一次。
“軍師無趣啊!”金折穆故作歎息,看見他用頭發編的流蘇,“這是結發為夫妻的意思嗎?”
祝珩動作一滯:“不是。”
不是夫妻。
在文人騷客的筆下,頭發往往與情絲聯係在一起,像是結發為夫妻,像是白頭不相離,就連出家侍奉佛祖,也講究斷去三千煩惱絲。
祝珩沒想這麼多,他就是覺得自己的發色與燕暮寒很相配。
冥冥之中大抵也存了丁點兒私心,想讓燕暮寒戴上屬於他的東西,如同鳥禽會贈送羽毛一般,既有親近的意思,又有些許標記的想法。
金折穆哂笑:“送給燕將軍的?”
他很是疑惑地打量著祝珩,問得情真意切:“你怎麼會和燕暮寒在一起,他是雪山上長大的狼崽子,你雖名聲不好,但也掛著個金枝玉葉的名兒,你們兩個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去,怎就看対了眼?”
塔木不服:“我們將軍怎麼了,將軍很好,和主子很相配!”
裴聆小雞啄米一般點頭:“沒錯,沒錯!”
祝珩失笑,將做好的流蘇用銀線紮緊:“那依金公子之見,我該配什麼樣的人?”
“那當然是……”金折穆張了張嘴,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像祝珩這樣的人,占儘了極端,和誰一起都不相配。
素環做起來不麻煩,很快就做好了,夥計將之送上來,尾指粗細的銀環,兩個扣在一起,若是戴在耳朵上,行走間會碰撞出叮叮當當的輕響。
實物比祝珩想象中還要好看。
弄好流蘇之後,祝珩用絹布包著耳飾,起身:“先走一步,回見。”
金折穆跟著站起身,嚷道:“誒,彆急著走嘛,祝軍師,祝小郎君,我新收到了一封家書,是在我家做客的人特地寫給你的,你不想看看嗎?”
隻有祝子熹會給他寫信。
祝珩麵色冷肅,伸出手:“給我。”
“彆急嘛,我又不會不給你。”金折穆搖了搖扇子,微笑,“我把信放在初雪樓裡了,你想要的話,就隨我一起去拿吧。”
“金折穆!”
初雪樓是城中最大的青樓,尋歡作樂才會去的地方。
祝珩臉色陰沉,冷聲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軍師誤會我了,我在初雪樓裡有專門的房間,昨兒個去玩,信不小心落下了。”金折穆一臉無辜,攤了攤手,“我知你瞧不上那種醃臢地方,你若是不想進去,隨我到門口就行,我去取了信給你,如何?”
祝珩權衡二三,跟著他去了初雪樓。
這一整條街都是尋花問柳的地方,還未走近,就聽得陣陣笙歌,千嬌百媚的呼喚聲轉了幾個彎,勾著客人往裡麵走。
門口有攬客的姑娘,一見到金折穆就迎了上來:“金公子!”
“金公子來啦,快去裡麵坐坐。”
“這位公子麵生,是金公子的朋友嗎?”
厚重的脂粉香氣熏得人不舒服,祝珩被嗆得直咳嗽,嫌棄溢於言表。
金折穆瞥了他一眼,伸手攬住一個姑娘,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調笑道:“不是,人家看不上我呢。”
你知道就好,祝珩默默腹誹,往後退了兩步,沉聲道:“我在這裡等你。”
“真的不進去逛逛,裡麵可有意思了。”金折穆殷切地推薦,笑容玩味,“我出錢,你的花銷我全都包了。”
祝珩一看就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端方潔淨得像是高山上的雪,若是能染上煙紅柳綠的色彩,想想就很有趣。
金折穆滿眼興味:“祝小郎君莫不是怕了?”
“我対這種地方沒有興趣。”祝珩油鹽不進,冷淡地睨著他,“還望金公子守信,將我的東西還給我。”
這還沒拿到手呢,就成了你的。
金折穆撇了撇嘴,摟著姑娘往初雪樓裡走:“等著。”
來往行人匆匆,祝珩相貌出眾,站在初雪樓門口,有不少人誤會他也是出來拉客的,笑著湊上來:“美人……”
“滾!”
人還沒走到祝珩麵前,就被塔木揍跑了。
祝珩揉了揉眉心:“往外走走吧,站在這裡不合適。”
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護著他,祝珩戴好了兜帽,三人站在路口。
等了許久,都不見金折穆出來,塔木氣急敗壞地罵道:“主子,他該不會是在誆你吧?”
以金折穆的性子,不是沒有可能。
祝珩眯了眯眼睛,語氣涼涼的:“再等等。”
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想進青樓。
又等了片刻,還是沒人出來,祝珩摩挲著手上的珠串,低聲吩咐道:“裴聆,你去一趟軍營,告訴燕暮寒我在這裡。”
金折穆故意作弄他,定然不會乖乖將書信拿出來。
裴聆點點頭,掉頭就往軍營跑。
祝珩帶著塔木進了初雪樓,一進門就有不少人圍上來,塔木冷著臉將人嗬退,祝珩一眼就認出了初雪樓的老鴇:“勞煩了,帶我去金折穆的房間。”
老鴇狐疑地打量著他:“我這初雪樓是來享樂的,可不是來找人的。”
“我同他一起來的,不信你可以問她們。”祝珩點出幾個在門口打過照麵的姑娘,麵無表情道,“我是金折穆的舅舅,他年歲不小了,家中早已給他定下了親事,他娘托我接他回家成親。”
四周一靜,姑娘們麵麵相覷。
老鴇不敢置信道:“你是金公子的舅舅?他要成親了?”
祝珩一本正經地頷首:“沒錯。”
老鴇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是被這個消息砸懵了,她依舊沒有將金折穆的房間說出來:“你稍等,我這就讓人去叫金公子下來。”
祝珩略有驚詫,攏著袖子站在一旁:“有勞。”
青樓裡吵鬨,絲竹管弦聲連綿不斷,其中還夾雜著含情帶笑的調情聲,一眼看過去,儘皆是摟抱在一起的人。
這裡麵不僅吵鬨,味道還重,祝珩閉了閉眼睛,頭昏腦漲。
金折穆大搖大擺地下了樓,輕嗤:“我當是哪裡來了不要命的人,敢自稱是我的舅舅,原來是祝軍師。”
祝珩睜開眼睛:“東西給我。”
“給你給你,等那麼一會兒就不耐煩了,還敗壞我的名聲。”金折穆不情不願地拿出書信,“東西給你了,你趕緊跟她們解釋一下,親事都是你瞎編的。”
信封上是熟悉的筆跡,祝珩眸光一顫,掃了眼他身旁的人,忽然勾起唇:“大外甥你三日後就要成親了,対方還是你跪了三天三夜硬要求娶的,如今又來這裡鬼混,就不怕人家退婚嗎?”
“……誰是你大外甥?!”
祝珩不動聲色地推了下塔木,塔木立馬撲上前:“少爺,你趕緊跟我回家吧,你本來就是入贅,再在這種地方玩樂,人家肯定會不要你這個……破鞋的!”
金折穆臉都黑了:“你胡說八道什麼!”
塔木扯著嗓子嚷嚷,裝出一副嚎啕大哭的模樣:“我們金折穆少爺啊,入贅都沒人要,變成了個不乾不淨的破鞋啊!”
金折穆一扇子就要鍥上去,祝珩連忙將塔木拉到身後,就在這時,兩道聲音分彆從他們身後響起。
“長安,我來了。”
“救命啊,死人了!”
第44章 命案
祝珩和燕暮寒站在一起,看著官兵們魚貫而入,湧進初雪樓。
燕暮寒是帶著一隊人來的,辦案的官員戰戰兢兢,主動過來打了招呼,言辭十分恭敬,像是很怕燕暮寒似的。
祝珩心中疑惑,等官員去看屍體了,悄悄問道:“他怎麼見了你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哈侖桑部的事走漏了風聲,我現在在王廷中出了名,他們背地裡都罵我蠱惑王上,是禍國殃民的……奸佞。”燕暮寒想了想,確定是這個詞。
大奸臣。
祝珩打量著燕暮寒,唇角勾起。
“笑什麼?”燕暮寒故作嚴肅,板著一張臉,“我這種奸佞之臣心狠手辣,信不信我報複你,怕不怕我?”
祝珩看著他,像在看一隻張牙舞爪的大貓:“好怕。”
燕暮寒輕哼了聲,過了一會兒,主動拽拽他的衣袖,小聲嘟噥:“不許怕,我對你好的。”
人是在金折穆的房間裡死的,官員將他叫過去配合調查,沒一會兒屍體被抬出來,官員衝燕暮寒拱了拱手:“大將軍,下官的案子已經辦完了,先走一步。”
“等等。”燕暮寒攔下官兵,拿刀挑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辦完了?你這命案查的有點快吧,攏共不到兩刻鐘,這姑娘還沒到地府,不怕她掉頭回來找你。”
官員臉色一白,乾笑:“大將軍說笑了,此案已經水落石出了,這女妓傾慕金公子,聽說他要娶親的事,悲憤欲絕,喝了毒酒。”
“什麼毒?”
“這……”官員抹了把頭上的汗,“就是毒藥,能毒死人的藥。”
祝珩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燕暮寒原本冰寒的臉瞬間回暖,祝珩壓低聲音,含笑道:“王廷怎麼選拔官員的,沒有腦子的人也能做官嗎?”
還負責王城中的案子,職責之重,讓祝珩忍不住懷疑,北域是不是沒有人可堪重用了。
“托關係爬上來的,都是廢物。”燕暮寒隨口道,無視官員難看的臉色,抬了下手,“抬回去,重新查案子。”
“大將軍這是何意?”官員喉間滑動,幾乎是在哀求,“這案子隸屬我司,下官懇請大將軍高抬貴手,莫要繼續摻和了。”
燕暮寒瞟了眼他身後的金折穆,獰笑:“何意?本將軍說查,重查此案,查清楚這女子為何而死,怎麼死的,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想忤逆本將軍?”
將士們齊刷刷地拔出刀,將初雪樓大門堵住,刀光凜冽,被陽光一照,隱隱浮動著肅殺冷冽的血意。
官員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下官,下官隻是……”
燕暮寒隨意撂下一個眼神,抬著屍體的官兵心中大駭,其中一人沒有忍住,腿一軟跪下了,連帶著屍體都翻到了地上,白布揚開。
屍體背麵朝上,趴在地上,她披散著頭發,脖子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動著,後頸上隱隱浮現出紅色的痕跡。
燕暮寒皺了下眉,蹲下身,用刀鞘撥開她的頭發,看到了一塊凹凸不平的紅色疤痕。
和之前爭風吃醋而死的三名女子一樣,後頸有烙鐵留下的標記。
乍一看上去,她確實像是中毒而亡,全身皮膚呈現出淡淡的灰白色,嘴唇發紫,是典型的中毒表現。
燕暮寒按了按她的後頸,摸到兩截凸出的骨頭:“仵作何在?”
官員汗如雨下,支支吾吾道:“仵作還沒來,大將軍有所不知,這種意外發生的案子,都默認不需要仵作到場的。”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種規矩?”燕暮寒嘲弄地看著他,嗤道,“來人,去請仵作,把初雪樓的門看好了,一個人都不能離開。”
官員心裡一咯噔,色厲內荏地吼道:“燕暮寒,你,你怎麼能擅自乾預我司的案子,放肆!”
說時急那時快,燕暮寒猛地站起身,帶著刀鞘的刀下一秒就砸到了官員的腦袋上,重重的一下,他被砸得哀嚎一聲,捂著流血的額頭,滿眼驚懼。
“無辜女子遇害,本將軍既然遇到了,自然要好好查一查,抓捕凶手。”燕暮寒一腳將官員踹出了五六米遠,他渾身縈繞著一股強勢的陰沉氣息,聲色狠厲,“本將軍奉命維護城中安危,手中是王上親自賞賜的鎮國刀,自當伸張正義。”
“誰有異議,可來刀下訴說,本將軍洗耳恭聽!”
燕暮寒帶來的人將屍體搬到了空房間裡,仵作當場驗屍。
祝珩喝了口水,低聲問道:“那屍體有什麼問題嗎?”
燕暮寒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他的狼崽子每一步都算計得很準。
“之前初雪樓有三名女妓暴斃,結案結果是為金折穆爭風吃醋而死,屍體後頸上有相同的印記,我懷疑她們背後隱藏著更多秘密,我一直在調查,可巧,這名女妓的後頸上也有同樣的痕跡。”
房間裡隻有他們兩個,塔木和裴聆守在門外,燕暮寒又說了一下自己的分析,然後才問道:“你怎麼會來初雪樓?”
祝珩拿出懷裡的信:“跟著金折穆來的,拿舅舅給我的信。”
他拆開信,上麵隻有寥寥幾行。
見字如麵,一切安好。
但隨心意,不必掛懷。
落款是一個【祝】字。
“舅舅說了什麼?”燕暮寒湊過來看。
祝珩折起信紙,歎道:“舅舅說他很好,讓我不要擔心。”
“有沒有說他在哪裡?”燕暮寒摸了摸下巴,確認道,“你確定這信是舅舅寫的,不是金折穆那狗東西偽造的?”
祝珩好笑地看著他:“舅舅的筆跡我還是認識的,他大抵是不想讓我擔心,也怕藏身之處泄露,引出些岔子。”
驗屍的結果還沒有出來,祝珩摩挲著做好的耳飾,猶豫著是現在給燕暮寒戴上,還是晚上回府再戴。
“長安,我有個想法。”
祝珩撩起眼皮:“什麼?”
“舅舅會不會知道子母蠱毒的事?”燕暮寒在他身旁坐下,分析道,“就算他不知道身種母蠱的人是誰,肯定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麼,若是能找出當年與阿娘有仇的人,就能順藤摸瓜地查下去了。”
阿娘……
祝珩撫弄著眼尾,唇邊一勾,說不出的玩味:“還沒過門呢,就改口了。”
燕暮寒對上他戲謔的目光,眼神遊移:“我,我就是叫習慣了,說正事呢,你彆打岔。”
叫習慣了啊。
祝珩覺得有趣,衝他招了招手:“附耳過來。”
燕暮寒不疑有他,側靠過去,隻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後耳朵一痛,冰涼的東西穿過幾近愈合的孔洞。
“這是什麼?”
祝珩上下打量著他,滿意地點點頭:“送你的東西,忘記了嗎?”
兒時留下的孔洞穿戴過奴隸才會戴的環戒,久久愈合不了,一直被燕暮寒視作恥辱。
如今這令他感到恥辱的地方,由祝珩親手打上了標記。
燕暮寒盯著銅鏡裡映出來的耳飾,撥了撥雪白的流蘇,怔怔地看著雪色在他耳下搖曳,然後被一隻手接住。
祝珩站在他身後,捏著流蘇搔了搔他的耳根:“好看嗎?”
“好看。”
祝珩又問:“那喜歡嗎?”
那是他永遠都不想讓祝珩注意到的地方,是他卑賤過往留下的痕跡,燕暮寒一度認為自己會排斥帶有標記性的飾物,但當祝珩提出要送他耳飾,當祝珩親手為他戴上銀環,他忽然發現,他並不排斥。
相反,他很喜歡。
燕暮寒在鏡子裡對上祝珩的目光,抿了抿唇:“喜歡,很喜歡。”
祝珩是特殊的,他願意讓祝珩在他身上留下標記,願意被祝珩占有。
“喜歡就好,那以後就不要再討厭這裡了。”祝珩撫了撫他的耳垂,看著那點的殷紅的朱砂痣被銀環鎖住,成為不可窺探的秘密。
“……你知道?”
燕暮寒有些錯愕,他的恥辱,他的厭惡,他的自卑……他想藏匿起來的一切情緒,似乎祝珩早就洞悉了。
祝珩沒有回答,隻是重新挑起垂落的流蘇:“這是我的頭發,你帶在身上,我希望你能像喜歡我一樣喜歡自己。”
燕暮寒靜了須臾,搖搖頭:“不行,你遠遠勝於我。”
他的意思是:我永遠最喜歡你。
偏執的狼崽子並不想改變,借著查案的事情離開了房間。
祝珩心神俱震,無意識地撚了撚指尖,上麵似乎還留有溫軟的觸感。
驗屍的結果已經出來了,不是毒殺,真正的死因是被擰斷了喉骨,至於毒,發作的時候人已經斃命了。
這種死法絕不可能是自殺。
燕暮寒眼風一掃,包紮好傷口的官員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是,是下官失職,多謝大將軍提點,下官這就將可疑之人帶回去審問。”
他說完忙不迭往外跑,燕暮寒微哂:“慢著,說說可疑之人有哪些。”
“有老鴇,發現屍體的姑娘,曾出入過現場的人……”
燕暮寒沒認真聽,等他數完才問道:“有金折穆嗎?”
“啊?”官員眼神閃躲,“沒,沒有金公子,金公子當時不在房間裡,不可能是凶手。”
燕暮寒冷笑一聲,看向仵作:“她是何時被殺害的?”
仵作恭敬道:“一個時辰之內,由於死者身中劇毒,屍身受了一定影響,時間判斷不準確。”
“聽見了嗎?”燕暮寒拿著刀拍拍官員的臉,“她也可能是金折穆在房間的時候死的,將金折穆帶回官府,嚴刑拷問。”
與其說是查案,倒不如說是報私仇。
餘光中出現了一把折扇,祝珩轉過身,幸災樂禍道:“金公子怕是要有牢獄之災了。”
金折穆眼神明滅,咬牙切齒道:“小舅舅你隻是看戲,不幫外甥吹吹枕邊風嗎?”
“再過幾個月吧。”
“嗯?”
祝珩看著快步走過來的燕暮寒,含笑道:“等到了清明,小舅舅我幫你多燒點紙錢,讓你到了下邊也能繼續鬼混。”
第45章 真實
金折穆被下了大獄,隔天王廷裡就傳來了旨意,徹查此案,務必還無辜之人一個公道,言下之意,就是將金折穆摘了出去。
官府順勢放人,燕暮寒知道此事後罵罵咧咧:“拍賣場利益複雜,王上是背後的倚靠,我就知道關不了他多久。”
祝珩揉了揉後頸,隨意地披著衣服,等下醫師要過來給他施針:“那你還關他作甚,平白給自己招惹些麻煩。”
能讓王上下旨,可見金折穆背景強大,恐怕不單單是王上庇護拍賣場的緣故。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燕暮寒理直氣壯,“他騙你去青樓,他對你有意思!”
祝珩豎起一根手指:“首先,你這句話是矛盾的,他如果對我有意思,就不會讓我去青樓,其次,你是不是還對燒穢那天我給了他什麼耿耿於懷?”
燕暮寒不吱聲。
祝珩伏在桌上,笑得前仰後合:“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你怎麼還惦記著?”
燕暮寒黑著臉:“我記性好,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
你連七年前的事都能記得一清二楚,記著這事也不奇怪。
祝珩無奈,剛準備告訴他當初給金折穆的是銀子,就見燕暮寒“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宣告道:“我遲早會把你給他的東西拿回來!”
“不用了吧,那就是——”
“彆說!”燕暮寒雙目炯炯,指骨掐得哢哢作響,“這是一場屬於男人之間的戰鬥,我要自己奪回一切!”
祝珩:“……”-
金折穆被放了之後,命案的事也不了了之了,燕暮寒還想繼續追究,但還沒出年關,王上就找他商議出征之事,他的精力也都放到了整頓大軍上。
此次出征,打著收付番邦的旗號。
這其實挺滑稽的,北域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部族聯合組成的,在建國之前,也同那些番邦一樣,隻不過那些邦族並不想收到統一轄製,便沒有加入。
北域日益強盛,臣服與否已經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了。
大軍出征之日定在初十,比祝珩預計的早很多,他本來想先跟著金折穆去東昭,找到祝子熹,現在不得不重新計劃。
臨近出發時間,祝珩還沒有想到萬全之策。
飯桌上,燕暮寒將盛好的湯遞過去,看到祝珩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默默吃著碗裡的飯,麵上浮起一絲憂慮。
他知道祝珩在煩惱什麼,他也跟著煎熬了很多天。
“長安。”燕暮寒斟酌著語句,“你去東昭吧。”
祝珩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燕暮寒盯著他碗裡沒吃幾口的菜,努力擠出一絲笑:“此次出征並不凶險,相當於立威,軍師不在也無妨,你想去東昭就去吧。”
不找到祝子熹,祝珩不會安心的。
燕暮寒殷切地望著他,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明顯的哀求:“隻要你還會回來就好,不要一走了之,不要……”
不要丟下我。
“燕暮寒,我們行房吧。”
祝珩一把撂下筷子,拉著愣住的燕暮寒,往房間裡走。
房門被大力合上,祝珩推著燕暮寒倒在床上,他眼神很沉,裡麵蘊著即將爆發的情緒:“如果行房了,能不能讓你更信任我一點?”
“長安,我不是——”
他被粗暴地吻住,唇上傳來一股刺痛感,祝珩強硬地掐著他的臉頰,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將這個吻變得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帶著令人心悸的被占有感。
衣帶繞在指間,祝珩垂下眸子,惡質道:“我確實準備告訴你,我決定此次不隨大軍出征,前往東昭,你有什麼想法?”
他的唇色很淡,被血染過之後,整個人變得妖冶起來,也充滿淩厲的鋒芒。
燕暮寒急促地喘息著,眼底情緒複雜,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什麼。
如果說方才隻是氣惱,那祝珩現在就是真的生氣了,他徹底冷下臉,語調很冰:“燕暮寒,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現在不說,我以後就不聽了。”
他就是這麼自私,自己的心意藏在最深處,卻要彆人掏心掏肺,坦白全部。
沒關緊的門被風吹得來回晃動,吱呀吱呀地響,冷風從屋外灌進來,房間裡的暖意一掃而空。
祝珩恨得牙癢癢:“我沒那麼好,我配不上你這麼沉重的愛。”
他下了床,去了書房。
楚戎從前幾天就開始悄悄跟蹤金折穆,今日照例來找祝珩彙報情況:“殿下,打聽到了,他初九啟程。”
祝珩冷淡地應了聲,撐著額角,神色晦暗不明。
他任性了。
燕暮寒沒有做錯什麼,他卻在雞蛋裡挑骨頭。
祝珩歎了口氣。
楚戎頭一回見他這般愁苦,似乎在糾結什麼似的:“殿下,你有什麼煩心事嗎?”
“沒……”祝珩停頓了一下,抬起頭,“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一件事,如果有一個人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不求回報,你會怎麼樣?”
楚戎冷漠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祝珩噎住,仔細想想這話又沒問題:“若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一種東西,但又不強硬要求我給,隻是一味地對我好,那我該如何自處?”
楚戎思索了下:“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
祝珩:“……”
很有道理,但解決不了他的問題。
和祝珩一樣煩惱的,還有燕暮寒,他坐在營帳裡,破了口子的嘴唇引得啟閒光連連驚呼:“軍師這麼野的嗎?”
看不出來,他以為祝珩是那種溫溫柔柔的人,沒想到嘴都能親破。
燕暮寒煩得很,抄起桌上的硯台就砸了過去,啟閒光急忙閃開,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將軍,這太過了點吧,你想直接送我上西天嗎?”
穆爾坎按下咋咋呼呼的啟閒光,問道:“將軍和軍師吵架了?”
“沒……算是吧。”燕暮寒抓了抓頭發,“我惹他生氣了。”
啟閒光笑得賊兮兮的:“在床上?”
確實是在床上吵的架,燕暮寒下意識要點頭,忽然意識到什麼,冷眼瞪過去:“收起你那些肮臟齷齪的想法,不許玷汙軍師。”
啟閒光聳聳肩,小聲嘀咕:“肯定是在床上。”
天堯冷靜問道:“因為什麼?”
燕暮寒猶豫了下,還是將一切講了一遍,語氣疑惑:“我做的不對嗎?我隻是不想讓他為難,我沒有勉強他必須跟著我,沒有把他拴在身邊,為什麼他還是想離開我?”
他怕祝珩不要他,所以儘可能的退讓,甚至於在祝珩麵前,他沒有絲毫底線。
“我什麼都依著他,什麼都順著他,為什麼他還是不滿意呢?”
啟閒光脫口而出:“那他也太不識好歹了吧。”
“嘩啦”一聲,桌上的地圖都朝著他扔了過來,燕暮寒滿臉陰沉:“彆再讓我聽見你說一句他的壞話。”
啟閒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將軍你瘋了吧,我是在幫你說話啊!
天堯老神在在地問道:“將軍,你覺得軍師離開之後,會回來找你嗎?”
燕暮寒沉默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知道。”
天堯頷首:“我換一種問法,將軍你相信軍師會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燕暮寒攥緊了掌心。
“你不相信。”天堯語氣篤定,“將軍你不相信軍師離開後會回來找你,但我想軍師並不至於為這點事動怒,他在意的應該是,你不相信他會喜歡你。”
燕暮寒怔住:“他會喜歡我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天堯長歎一聲,“將軍,你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軍師?”
啟閒光倒吸一口涼氣:“瘋了吧,將軍怎麼可能會——”
“是。”燕暮寒很清楚這一點。
“將軍?”啟閒光搓了搓耳朵,“將軍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你說不是對吧?”
燕暮寒盯著自己不滿傷痕的掌心,喃喃道:“我本來就配不上他。”
這種想法從七年前就產生了,那時的祝珩對他來說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七年的時光讓他手握重權,讓祝珩流落北域,但他依舊將祝珩視作金枝玉葉。
他不避諱承認這一點。
天堯歎了口氣:“他讓你說心中所想時,你為什麼不說呢?”
“說什麼?說我想把他綁在身邊,說我想把他關起來,說我會勉強他,說我一輩子不會放過他嗎?”燕暮寒牙關緊咬,泄出一絲蒼涼的笑,“他會怕我的。”
如果祝珩怕他,就更不會留在他身邊了。
“怪不得軍師會生氣,如果是我的話,也不想理你。”天堯捏了捏鼻梁,“將軍你從來都沒有相信過軍師,你給他的信任,都是在你可以接受,可以控製的範圍內。”
燕暮寒不認同:“我相信他,我可以把命交到他手上,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他?”
天堯搖搖頭:“這不一樣,你都不敢在他麵前做真正的自己,表露真實想法。”
燕暮寒皺眉:“我那是怕嚇到他。”
“那你有沒有想過,軍師早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天堯攤了攤手,“你怕真實的自己嚇到他,你怕失去他,那你問過他是怎麼想的嗎?”
“你在付出,你不需要他的回報,在這份感情裡,你從不奢求他喜歡你,換言之,那他喜不喜歡你都是無關緊要的,你不在意這個結果。”
燕暮寒想反駁,想說他在意,但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因為他發現,無論祝珩喜不喜歡他,他都打算好了以後的事,並且結局不會因為祝珩的想法改變。
他能在啟閒光麵上說殺死所有接近祝珩的人,但不敢在祝珩麵前表露出過分的醋意,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會提前考慮祝珩能不能接受。
天堯沒有說錯,他不相信祝珩。
但不是不相信祝珩會喜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能得到祝珩的喜歡。
他害怕結果不如意,所以他告訴自己不要在意結果。
天堯一語中的:“與其說你把軍師當成喜歡的人,不如說你把他當成了神明,你有膽量困住神明,卻不敢奢求神明的愛意。”
“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天堯笑了聲,“就怪軍師不想做高高在上的神明,隻想做與你長相廝守的凡人吧。”
神明無情無欲,而凡人會嫉妒,會憤怒,會心疼,也會後悔。
祝珩後悔了,明明是心疼燕暮寒委屈自己,但到頭來,反而讓他受了更大的委屈。
“該好好說的,該溫聲細語地問,如果他沒有安全感,就一遍遍的承諾不會離開,何必逼他呢?”祝珩自言自語,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他的貓很自卑,變成狼之後更加自卑了。
他明明知道的。
他不要燕暮寒委曲求全,他要他的狼崽子恣意嬌縱,任性妄為。
他用錯了方法。
祝珩站起身,往外跑:“塔木,讓人備馬,我要去軍營!”
塔木不明所以:“主子,天已經黑了,你——”
“備馬!”祝珩猩紅著眼,“去備馬!”
塔木嚇了一跳:“是,我這就去。”
還沒到門口,急促的馬蹄聲就傳來了,燕暮寒裹挾著一身寒氣,氣勢洶洶一般衝進來,死死地握著祝珩的手:“不準去東昭!我要你跟我走!”
祝珩微怔,下意識掙紮:“放手,疼。”
“我不放!”燕暮寒咬緊了牙,瘋了一般,滿臉陰鶩,“疼才好,疼你才不敢離開我,無論是祝珩還是祝長安,無論你在南秦還是北域,我都能把你抓回來。”
“不想受罪的話,你最好快一點喜歡上我。”
燕暮寒用滿是傷痕的手撫摸祝珩的臉,看著粗糙的掌心將他的臉刮紅,極快活一般:“我配不上你,但我要你愛我。”
第46章 分彆
祝珩忍不住要笑出來:“好,我知道了。”
“就算你怕我,不願意也……嗯?”燕暮寒表情古怪,似是不敢置信,咬肌在輕微顫動,“你答應了?”
祝珩怎麼可能會答應?
燕暮寒一陣迷眩,他是在做夢嗎?
啟閒光騎著馬追過來:“將軍,你的東西忘記拿了。”
他抱著一個大包袱跑進來,看到祝珩時訕訕地打了招呼:“軍師,將軍走的匆忙,東西忘了拿,我給他送過來,這些東西都是將軍要的,和我沒有一點關係。”
他極力撇清責任,不動聲色地瞄了眼兩人現在的情況。
隻抓著手有什麼用,趕緊把人捆上床!
我沒用的將軍啊!
啟閒光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燕暮寒,手上一不小心,將包袱扔了出去,又一不小心,扯住了包袱一角,於是包袱散開,裡麵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
各種材質的鞭子、各種材質的小短棍,以及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散落在腳下。
燕暮寒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
祝珩掃了一眼,視線在鞭子和一些奇怪的糖葫蘆形珠串上停留片刻:“這是將軍打造的新武器和……暗器嗎?”
那些東西的形狀太奇怪了,除了暗器,他聯想不到其他的東西。
“噗。”啟閒光呲出一口小白牙,含糊道,“也可以是,看將軍的想法,反正是用在軍師身上的。”
“用在我身上?”祝珩還欲再問,燕暮寒突然鬆開他的手,三步並兩步走過去,拎著啟閒光的衣領,直接將人提溜了出去。
啟閒光被勒得直咳嗽,連聲求饒,燕暮寒理都不理,黑著臉將他扔出了府。
回過頭,祝珩正拿著一根玉質棍子端詳。
“這個怎麼用?用在哪裡?”
棍子打磨得很光滑,粗細不等,祝珩拿的那根有一個指節寬。
府上的人默默垂下頭,不敢作聲,主子們的床笫之事可不是他們能議論的。
燕暮寒同手同腳地走過來,他一把奪過祝珩手上的東西,臉色已經從黑轉紅,煞是精彩:“彆聽他胡說,這不是給你用的。”
“那是給誰用的?”祝珩又撿起一個像糖葫蘆串的東西,還沒看兩眼,又被燕暮寒搶了去,他漂亮的眉眼不悅蹙起,下一秒就轉為了詫異,“你臉紅什麼?”
燕暮寒把東西扔給管家,低吼著命令道:“把東西都收起來,扔……收好。”
管家表情古怪,同情地看了祝珩一眼:“是。”
祝珩:“?”
祝珩被拉回了房間,燕暮寒拿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藥膏,默不作聲地給他上藥。
手腕被攥紅了,看上去觸目驚心。
燕暮寒眼底滿是愧疚,用手搓熱了藥膏,包著他的手腕輕緩地揉,看著揉開後痕跡慢慢變深,如同淩虐過一般,心底又湧起一股詭異的滿足感。
好漂亮。
想在這個人身上留下更多痕跡。
想把這個人融進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離。
內心裡的猛獸在叫囂著吞掉眼前人,燕暮寒雙目赤紅,緊緊地抱住祝珩,悶聲道:“快點喜歡上我。”
不要給我傷害你的機會。
像是命令,又像是央求。
祝珩沉默半晌,近乎寵溺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好,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啟閒光送來的都是什麼東西?”
大家的反應太奇怪了,他抓心撓肝的想知道。
燕暮寒渾身一僵,麵紅耳赤地吼道:“不許問了,也不許再想這件事!”
燕暮寒從來不避諱他,還是第一次這麼不配合,弄得祝珩更加好奇了:“不像是暗器,太大了,難道是首飾?是你給我做的首飾嗎?”
祝珩晃了晃左手,手串上的玉珠折射出瑩潤的光澤:“那些玉石棍子打磨的倒是光滑,摸著手感不錯,相比之下,這個就有些粗糙了,劃痕多,不如那棍子做工精細,你的手工活進步蠻大的。”
……塞在那種地方的東西,自然得打磨得光滑。
不過,什麼叫不如那做工精細?!
燕暮寒又氣又委屈,凶巴巴地去擼他的手串:“你嫌粗糙,那就不要戴了,還我!”
“嗯?”
他明明在誇他進步了,怎麼還把人惹惱了?
祝珩一時不察,叫他擼走了手串,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來了:“難不成那些東西不是你做的?”
“我怎麼會做那種東西!”
那種淫邪的東西!
燕暮寒氣急敗壞地捶了下床,他氣昏了頭,手上沒控製,隻聽得“哢嚓”一聲,床板裂開了,床整個朝中間塌了下去。
燕暮寒眼疾手快,摟著祝珩的腰將兩人的位置換了一下,兩人直接摔進了床底,祝珩茫然地眨了下眼,看著墊在自己身下的燕暮寒:“床塌了?”
好在身下有被褥墊著,沒摔出個好歹來。
但祝珩受到了很大衝擊:“你把床弄塌了,小燕子,脾氣見長。”
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他感覺到抵腿上的東西,勾起一點戲謔的笑意:“還很燥。”
“彆說了!”燕暮寒臊得慌,凶巴巴地咬住他的唇,再說下去,他就要忍不住壓著祝珩同他行房了。
當晚,來收拾換床的管家和其他人表情格外複雜。
之後的幾天裡,祝珩在府上總會接收到或同情或憐惜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下人們湊在一起長籲短歎,說他命苦,每每視線總往他的腰腿上瞄。
祝珩:“?”
好像塌的不是床,是他的腰-
祝珩最後還是去東昭了。
燕暮寒親自送的。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趴在祝珩身上,像隻沒斷奶的狼崽子一樣,叼著祝珩的鎖骨,發狠地吮了許久,留下一個極其顯眼的曖昧痕跡。
“我會讓暗衛保護你,同時他們也會監視你,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掌控。”
祝珩按著他的後腦勺,縱容地揉了下:“不怕我跑了?”
“怕。”
祝珩哂笑:“那怎麼不讓我陪你出征了?”
“出征一事我應付得來,我考慮過了,可以給你一個月的時間。”燕暮寒摩挲著他的鎖骨,在吮紅的痕跡上舔了下,“最遲一個月,若你一個月還沒去找我,我就帶著大軍殺往東昭。”
他弄的太癢了,祝珩皺了下眉頭,卻沒有阻止:“那你怕是要提頭回京了。”
燕暮寒不以為然:“管他呢,先打了再說。”
反正無論是死是活,他都會拉著祝珩一起。
天不怕地不怕,目中無人,這才是燕暮寒該有的樣子。
“好。”祝珩撥弄著他耳根垂落的流蘇,笑笑,“我會去找你。”
保證了一遍不夠,又被纏著多保證了幾遍,臨走的時候,燕暮寒拉著祝珩不撒手:“我後悔了。”
祝珩撩著眼皮看他:“彆撒嬌了,五日一封信。”
“三日一封。”燕暮寒順著杆子往上爬,紮進他的懷裡,抱著他不撒手,“快答應我,長安,長安,答應我,不然不讓你走了。”
狼崽子打通了任督二脈,軟硬兼修,已經學會了先禮後兵,好聲好氣提要求得不到滿足,就開始用行動威脅。
頗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祝珩拿他沒有辦法,一時間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之中,他將乖巧聽話的小狼崽變成現在這樣,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好,三日一封信,到收第十封信的時候,你就見到我了。”
燕暮寒這才滿意,黏黏糊糊地說:“長安,我會想你的。”
祝珩故意逗他,沒作聲。
燕暮寒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重複:“我會想你的。”
祝珩還是不理。
狼崽子藏不住了,露出鋒利的爪子,色厲內荏地威脅:“快說你也會想我。”
祝珩這才彎了彎眼睛,捏住他發紅的耳朵:“快彆撒嬌了,想念的話,要等到重逢時再說,我先欠著。”
“好,我等你來找我。”
話音落下,手腕上一涼,祝珩低頭一看,是燕暮寒前幾日擼走的手串,重新打磨過,每一顆珠子都圓潤光滑。
祝珩心裡一酸,覺得被磨的不是玉珠,而是他的心,一言一行,燕暮寒拿著筆,像是要把名字刻在他的心上。
深入骨髓和魂魄,從此再難忘卻。
初九是個晴天,萬裡無雲,燕暮寒站在城門上,看著馬車駛出城,越走越遠,逐漸被車輪卷起的黃沙吞沒,隻覺得自己的心和魂都跟著馬車一道出了城,走遠了。
他以為祝珩會厭惡他,會用憎恨的目光看他,但結果……
燕暮寒攥了下手,想到之前瘋魔時說的話,後怕的同時又有一絲慶幸。
籠裡的野獸被放出來,就再也不會收起爪牙,這是他給祝珩最後的自由時間,一個月之後,他會永遠困住祝珩。
將祝珩變成獨屬於他的祝長安。
“阿嚏!”
祝珩打了個噴嚏,繼續回想,越咂摸越覺得帶勁。
比起處處順著他,他更喜歡燕暮寒現在的樣子,一會兒像狼,一會兒像貓,又凶又會撒嬌,可愛死了。
半個月後再見麵,狼崽子會不會變得更凶?
他有些期待。
金折穆走的不是官道,祝珩帶著楚戎趕路,暗衛們在隱蔽處保護。
坐的是馬車,祝珩嫌麻煩,本想騎馬,被燕暮寒強勢否決了。
不過在這件事上,狼崽子沒發瘋耍橫,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吹風對身體不好,太累了,說到容易暴露,最後成功說服了祝珩。
“講理都講不過某人了。”祝珩兀自咕噥著,失笑,他好像中了毒,剛離開這麼一會兒,就想起燕暮寒很多次了。
楚戎駕車,吃飯的時候還沒到城鎮,兩人便拿出乾糧來吃。
乾糧是燕暮寒親自準備的,幾大箱子,塞滿了馬車車廂,祝珩不知道裡麵具體有什麼,但他懷疑燕暮寒給他裝了一整頭牛。
每個箱子都有日期編號,從上往下摞在一起,打開第一個箱子,就連楚戎都震驚了:“這也太豐盛了吧。”
裡麵是分門彆類的食盒,裝著各種糕點吃食,還有早上剛出爐的燉湯。也不知道燕暮寒是怎麼想出來的,將瓷盅用絹布纏了十幾道,包得嚴實,祝珩還以為是他偷偷塞了東西進來,差點灑了湯。
湯裹得嚴實,打開的時候還是溫的,香氣頓時盈滿了車廂。
楚戎心服口服,歎道:“在這荒山野嶺裡能讓殿下喝上熱湯,他有心了。”
他本以為祝珩留在將軍府是權宜之計,與燕暮寒也是逢場作戲,但從這份用心上來看,起碼燕暮寒是認真的。
“嗯,他在我身上一貫用心。”祝珩捧著湯喝起來,心尖都被暖化了。
楚戎知情識趣,隻吃了一些乾糧,任祝珩推讓,都不去動那湯和糕點。
但也有不識趣的,祝珩剛喝了一碗湯,馬車門就被粗魯地拍響了,粗獷的獰笑聲從外麵傳進來:“裡麵的人出來,打劫!”——
作者有話要說:
記住這個稀奇古怪的東西和重新出現的藥膏。(露出魔鬼的笑容:嘿嘿嘿嘿嘿)(魔鬼應該是這樣笑的?)(不管了,反正我是魔鬼,我這樣笑)
第47章 私心
此時尚未出北域,走的又是小路,遇到山匪不奇怪。
“殿下不要出馬車。”
楚戎拿著劍下了馬車,外麵傳來打鬥的聲音,但很快就停下了。
祝珩一直留心外麵的動靜,沒一會兒就覺出了不對勁,太安靜了,馬車外沒有一點聲音,沒人說話,楚戎也沒回稟情況。他思索了兩秒,放下碗,拉開了車門。
馬車周圍站著兩排人,穿著統一的黑色勁裝,他們排列整齊,不像是山匪,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官兵。
楚戎不見了,地上有淩亂的血跡和拖拽痕跡,這些人將馬車團團圍住,祝珩掃了一眼,為首之人立刻上前:“主子受驚了,山匪的屍體已經處理乾淨了。”
是燕暮寒安排來護送他的暗衛。
祝珩頷首:“楚戎呢?”
暗衛恭敬道:“他一下馬車,立馬跑進了樹林,屬下剛剛解決完山匪,已經派人去追了,還沒得到消息。”
祝珩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問道:“他是自己主動離開的?”
暗衛點頭,語氣有些鄙夷:“是,他撂下了山匪,棄車而逃,置主子於危險境地不顧,屬下會將此事如實轉告將軍,待將他尋回,押回府內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