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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暮寒頗有些遺憾地收了佩刀:“軍師真是料事如神。”

前兩日行軍途中,他無意中提起燒穢宴席上發生的事情,祝珩聽過後便命人準備筆墨。

其他部族的許諾不甚清楚,除了延吉部的雪地春泥,都是祝珩編出來的。

穆爾坎納悶:“萬一西裡塔發現那折子上的記錄不實怎麼辦?”

他當時在宴席上,各部族許諾要送給大軍的東西錯亂複雜。

“你們不是說了嗎,那西裡塔並未出現在燒穢宴席上。”祝珩收起折子,一臉遊刃有餘,“他不是真心要出頭,咱們隨便誆一誆,他也就借坡下驢了。”

論起揣度人心,沒人能比得過皇室之人。

穆爾坎心服口服,心裡活絡起來:“按照現在的行軍速度,下個月就能到穆離部,我娘親……”

祝珩給了他一個胸有成竹的眼神:“放心吧,我已有對策。”

大軍一路行進,不僅掃除了北域邊境的禍亂,還從各部族裡搜刮了不少好東西,將士們各個歡欣鼓舞,對燕暮寒愈發忠心。

能帶著他們加官進爵打勝仗的將軍,不跟隨的才是傻子。

祝珩將一切看在眼裡,出征明麵上是代王上敲打各部族,實際上則是為了幫燕暮寒立威。

目的已經達到,也是時候考慮下一步的謀劃了。

接回穆爾坎的娘親,就是接下來要做的第一件事。

在大軍距離穆離部還有二十裡的時候,兩匹馬悄悄脫離隊伍,先進了城。

進城後先找了客棧住下,祝珩橫了眼悶悶不樂的人,笑道:“打亂我的計劃,我還沒說什麼,你倒先生起氣來了。”

“你想瞞著我先來穆離部不說,竟然還要帶上塔木!”燕暮寒委屈,“我哪裡比不上他?”

都說了是瞞著你,當然不能帶上你。

燕暮寒很少鬨脾氣,祝珩頗感興趣地打量了一番,看得人耐不住了才開口:“你得坐鎮大軍,身為大軍統領,擅離職守,若我是君主,定然要革了你的職。”

這種滿腦子都是他的人,不該帶兵打仗,養在宮中才好。

燕暮寒被說的有幾分心虛,他確實很黏祝珩,以前是怕人跑了,現在是怕人出事。

總之相思成災,不願分離。

“我已經安排好了人,隻有二十裡,半個時辰就能到,軍中不會出事。”

祝珩自然知道他作了部署,但這種口子不能開,故作嚴肅道:“那若是西裡塔趁機發難,向王上參你治軍無術,你又待如何?”

王上雖然不會動燕暮寒,但作為君主,自然不願意臣子任性妄為,難以控製。

祝珩考慮事情是站在帝王的角度上,若他處於王上的位置,等焦頭爛額的局勢一變,就要拿燕暮寒開刀。

“以後不能如此任性,讓人抓了錯處去。”

燕暮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轉身離開房間。

祝珩愣住了。

有了很親密的聯係之後,加上他刻意放縱,燕暮寒被養出了一些小性子,對待他也不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

這是好事,祝珩一直以此為榮,如今看來,好似把狼崽子養得恃寵而驕了。

竟然一言不發就跑了,日後還不得離家出走?

祝珩又氣又好笑,緩了一會兒冷靜下來,正準備出去找人,房門就被推開了,燕暮寒帶著夥計回來。

“放在那裡吧。”

夥計們把浴桶搬進房間,笑得一團和氣:“那小的先退下了,公子有事再知會。”

房門關上,房間裡一片寂靜。

祝珩挑了挑眉:“這是?”

“舟車勞頓,你先洗個澡吧。”燕暮寒彆彆扭扭地拿出浴鹽。

水是剛燒的,氤氳熱氣充滿房間,隔著綿綿的白霧,祝珩抓住了那隻拿著浴鹽的手:“生我的氣了?”

“沒有。”

他知道祝珩的擔憂,也知道祝珩是為他好。

“我讓你操心了。”水汽蒸得聲音也溫軟下來,燕暮寒皺著眉頭,細細地解釋道,“是我的錯,但我隻是怕你出事,塔木武功不高,你來穆離部是為了穆爾坎的娘親,若要行事,塔木配合不了你不說,還可能保護不好你。”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那些事不如你的安危重要,我要大軍,要權力在手,都是為了你。”

如果祝珩出了事,那他得到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有能力處理好一切,並非隻是不忍分離,下次不會讓你擔心。”燕暮寒撐著浴桶,眼眸清亮,“長安,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恃寵而驕,但是更會撒嬌了。

簡直讓人招架不住。

“賠禮道歉,總得有點誠意。”祝珩摩挲著他的手腕,笑意溫潤清朗,“再幫我搓一次背,如何?”

第56章 記憶

用水瓢舀起水來,一點點倒在肩頭,白玉一般的皮膚被澆出一片暖色,勾人心魂。

燕暮寒不敢多看,急忙移開目光,取了浴鹽在掌心搓開,要碰到祝珩的時候又縮回手:“我手上有繭子,搓背會疼的。”

身上的皮膚比掌心更加嬌嫩,搓起來肯定會磨紅,暫且不說他的手勁大小,搓完後祝珩整個身子肯定都沒法看了。

燕暮寒有些糾結:“換一個賠禮道歉的方式好不好?”

祝珩也不是喜歡給自己找罪受的人,思索二三就作罷了,他仰起頭,抓著燕暮寒的手腕,將人拉到身前:“好,那換我來幫你搓背。”

燕暮寒:“?”

如此這般,怎麼能算是他來賠禮道歉?

燕暮寒還沒有想明白,就被拉著褪去衣衫,進了浴桶之中。

木桶內的空間有限,容納兩個成年男子十分勉強,水溢出了大半,燕暮寒靠坐在木桶裡,胸膛幾乎和祝珩貼在一起。

溫熱的水補全了身體之間的空隙,祝珩握住燕暮寒的手,撓了撓他的掌心:“你不轉過身去嗎?”

“我……”

“這樣碰不到你的後背,你得抱著我。”祝珩隔著一層流動的水波,抱住了靠過來的燕暮寒,他手上蹭到了一點浴鹽,一點點撫過曾留下無數道鞭傷的後背。

水霧蒸濕了空氣,春色彌漫。

這簡陋的客棧裡不適合親熱,但方才軟聲細語道歉的小狼崽實在惹人心憐,祝珩耐不住心裡的渴望,輕聲詢問:“隻吃一次,好不好?”

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燕暮寒從耳根紅到了脖子,他支支吾吾地應了聲,主動抬起腿,圈住了祝珩的腰身。

被水浸透的小石榴彆有一番滋味,麵對麵的姿勢更容易察覺神色的變化,祝珩的眼睛一眨不眨,描摹著燕暮寒的眉眼,將他表露出來的每一分帶有痛楚的表情都記在心裡。

有時候他很希望弄痛燕暮寒,最好是將人弄得崩潰大哭,這很惡劣,但與疼愛並不相悖,他想讓這個人因為自己而產生更多的情緒。

最好是理智叫囂著逃離,身體的本能卻仍然在靠近他。

真是太壞了。

祝珩暗自在心裡感慨了一聲,抱緊了皺著眉頭紅著耳尖纏過來的人,即使知道了他壞,燕暮寒也離不開他,真好。

客棧的房間不隔音,燕暮寒緊咬著嘴唇,祝珩看得皺眉,將他按在自己肩上:“不許咬自己,疼就咬我。”

哪裡舍得。

怕傷到嬌生慣養的心上人,狼崽子連牙都不敢露出來,蹭了蹭那完美如玉的肩窩,實在忍不住了,才哼出一點黏黏糊糊的鼻音。

“好能忍。”

祝珩忽然想起他和燕暮寒去延塔雪山時的事情,那時燕暮寒身上還有鞭傷,卻一聲不吭。

也隻有晚上發熱的時候會往他懷裡鑽,咕噥兩句冷。

被拋棄在雪山上的孩子生命力頑強,祝珩想起關於燕暮寒的傳言,心裡的憐惜更甚。

這個人能活到今日堪稱奇跡,他在這個世間吃儘了苦頭。

祝珩想,如果是他經曆了這一切,絕不會像燕暮寒一樣樂觀,也不會對一個外人敞開身體,交托真心。

“傻子。”祝珩忍不住罵了句。

燕暮寒沒有聽清,他偏頭看過來,眼裡含著蒸出來的水汽:“什麼?”

“沒什麼,我在說我真幸運。”

撿到了一個小傻子。

熱水泡石榴是新研究出來的吃法,熱水灌進石榴裡,加上美味的牛乳,令人食指大動。

隻能吃一次,祝珩刻意小口小口地吃,吃了很長時間才吃完。

吃完後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還不到午夜,打更聲從街道上傳來。

祝珩穿好衣服,看著從床上爬起來的人:“你應該留在這裡休息。”

“不行,我不放心。”燕暮寒披著衣袍,抱住他的腰蹭了蹭,“人生地不熟,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萬一我被劫財劫色了怎麼辦?”

貪狼刀放在一旁的桌上,寒光凜凜。

祝珩沉默了兩秒,拍拍他的腦袋:“敢對你劫財劫色的人,普天之下也就有一個。”

燕暮寒眨巴著眼睛,含笑仰起頭:“長安若想劫,我可以自己送上門。”

不僅送上門,他還會剝開皮,將石榴籽喂到祝珩的嘴邊。

“你啊……”祝珩捂住他的眼睛,泄憤似的捏了捏耳骨,“再勾我,就把你關起來。”

一說這個,燕暮寒就來了興致,穿好衣服離開客棧後,還惦記著這茬:“長安想將我關在哪裡?是在城外買一座宅院,還是將我藏在宮殿之中?”

祝珩以後是要回南秦的,屆時成為南秦的君王,勢必有三宮六院,佳麗無數。

燕暮寒眼底閃過一絲暗色,一想到除了他,祝珩以後還要娶彆的女子,他心裡就湧起滔天的怒意。

他得到了神明的愛意,就開始奢求神明隻鐘情於他一個人。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祝珩隻要他呢?

“將你關在籠子裡好不好?”祝珩說話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燕暮寒,“純金的籠子,我親自設計,鑲嵌著各種珍貴的寶石,裡麵隻放床和地毯……還有必不可少的鎖,唯一的一把鑰匙在我手裡。”

他試圖從燕暮寒臉上發現厭惡與排斥,卻隻看到了明亮雙眸中燃起的興味。

“要將我鎖起來的話,那你晚上得陪我睡,不然我一個人住在籠子裡會怕的。”

燕暮寒垂下眼簾,將算計和占有欲藏匿起來。

日日夜夜隻能陪著他睡,那祝珩就沒辦法去寵幸其他人了。

喉結滾動,祝珩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這是不是代表以後可以這樣做?

佛祖座前沒有養出光明磊落的君子,他隱藏在骨子裡的惡意和偏執被燕暮寒放縱滋養,生長得越發放肆。

自以為過分的祝珩並沒有想過,他想鎖住的人也在思考,如何能讓他隻鎖自己。

兩人各懷心思,來到了一處宅院。

穆爾坎的娘親被安置在這裡,為了挾製穆爾坎,穆離部的部主命人妥善照顧她的同時,也派了重兵把守。

祝珩今夜是來踩點的,看過之後就想回去。

燕暮寒握住佩刀:“不是來搶人的嗎?”

祝珩有些猶豫:“鬨出來的動靜太大,會讓人懷疑到我們身上,屆時穆爾坎和穆離部恐怕會鬨僵。”

穆離部也知道穆爾坎想做什麼,此時搶人跟明搶差不多。

“在你和穆離部之中,穆爾坎會選擇哪一方?”

祝珩主要是怕穆爾坎反水,除了燕暮寒,他不信任任何人。

“鬨僵了也無妨。”燕暮寒將他與穆爾坎之間的事情說了一番,胸有成竹道,“我們北域的兒郎言出必行,他不會背叛我。”

腦海中突然閃過什麼,祝珩眸光一顫,指尖有些發抖。

燕暮寒不解地看過來:“怎麼了?”

“我……”祝珩搖搖頭,攥緊了衣袖,擠出一絲笑,“沒什麼,既然你相信他,那就沒事了。”

就在剛剛,他的腦海中冒出了一些破碎的畫麵。

——“我們北域的兒郎言出必行,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我等你娶我。”

帶著口音的話語勉強能辨認出意思,是獨屬於小異族的彆扭南秦話。

祝珩心口發顫,沒由來的泛起酸來,他很想問問燕暮寒,又怕是自己猜錯了。

在他遺忘的記憶中,是不是有過許諾終生?

“長安,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祝珩對上一雙焦急的眼,詢問的話語卡在喉嚨裡,又乾又澀,稍一張嘴,便感覺到被撕扯的痛意。

他曾經覺得沒有記憶也無妨,反正他會用餘生來補償燕暮寒,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能打動他,讓他許諾出一生,當年那個小異族一定為他付出過很大的代價。

不僅僅是跨過了七年的時光,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眼前這個人還曾為他遮風擋雨。

祝珩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鄭重得仿佛在發誓:“我此生定不負你。”

燕暮寒愣住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但情話向來惹人心動。

“我知道。”

早在你牽起我的手,說你屬於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因為知道了你的愛意,我還開始謀求更多,渴望讓你身旁隻有我一個人。

“長安。”燕暮寒抱住他,聲音發啞,帶著忐忑和試探,“如若我有一天做了惹你厭棄的事,你會怎麼做?”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想要你隻喜歡我。

對啟閒光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如果祝珩喜歡上了其他人,他真的會弄死對方。

燕暮寒忽然有些難過,他一心想送祝珩到最高的位置,但他忘記了九五之尊可以擁有無數枕邊人。

“如若我反悔了,不想讓你成為君王,你會討厭我騙你嗎?”

祝珩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剛準備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嗬斥聲:“什麼人,轉過身來!”

穆離部部主吩咐夜間巡邏的人關注這座宅院,發現了在此處逗留的兩人。

不能被他們看到臉。

祝珩立馬收住話頭,拉著燕暮寒轉身就跑。

一見他們跑了,巡邏的人立馬追過來:“站住!”

兩人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小胡同,夜間天色昏暗,巡邏的人並沒有跟上來,朝著另一條街跑過去。

祝珩努力壓製著咳嗽的欲望,指指另一邊,燕暮寒會意,兩人放輕腳步,繞回了宅院。

後門多了防守的人,燕暮寒悄悄潛過去將他們放倒,然後才招呼祝珩過去。

宅院並不大,很快找到了主屋,剛推開門,刺鼻的血腥氣就湧出來,其中還夾雜著若隱若現的腐爛臭味。

祝珩心頭一驚,看向燕暮寒,後者眼裡也是驚詫。

被算計了。

火把的光照亮了院子,嘈雜的腳步聲停止,嗬斥聲傳進來:“哪裡來的刺客,竟敢謀殺我部族第一勇士的娘親!”

借著火光,祝珩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穆爾坎,他雙目赤紅,臉上滿是肅殺冷意。

第57章 軟肋

隔著一道門,祝珩和燕暮寒在房間裡,穆離部的部主帶著一群人將院落圍得水泄不通,麵前是死去的老母親。

祝珩眉心緊蹙:“他們有內應。”

他們前腳剛來穆離部,後腳對方就準備好了一切,還叫來了穆爾坎,必定不是巧合,軍營中有人和穆離部裡應外合。

燕暮寒的臉色也很難看:“人早就死了,這些血是雞血。”

他從小茹毛飲血,食生肉,聞得出不是人血。

那股腐爛的屍臭味正是屍體死去很久後產生的,雞血腥味重,是為了掩蓋住屍臭味。

“這裡已經被團團圍住,還不出來受死!”

火光煊赫,烏壓壓的一片人,硬闖是闖不出去的。

祝珩按住想要出去的燕暮寒,沉聲道:“我出去,你留在這裡,穆離部部主沒有見過我,並不認識我,但你要是出去了,這盆雞血就潑到你身上去了。”

“不行,我——”

祝珩打斷他的話,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依舊很明亮,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放心,隻要穆爾坎如你所言,那我就不會出事。”

燕暮寒慌了,他相信穆爾坎,但不代表願意將祝珩的性命壓在穆爾坎身上。

在關於祝珩的事上,他信不過世間的任何人。

“他們將我帶走之後,你立刻回軍營,找出穆離部安插的人。”祝珩按著他的後頸,吻住那雙想要吐露出阻撓之語的唇,“聽話。”

祝珩推開門,隔著夜色與火光,與穆爾坎對上一個視線。

穆爾坎渾身一滯,眼底閃過些許不可置信,不知是在驚詫在此處見到他,還是在震驚其他的事情。

隻看到祝珩一個人,穆離部的部主顯然不太滿意:“將他抓起來,搜出所有刺客。”

祝珩上前一步,熾烈的火光刺得他眯了眯眼,臉龐上映出般般玉色,不見絲毫慌亂,他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穆爾坎。

大軍還未抵達穆離部,穆爾坎獨自進城,不知穆離部和他說了什麼。

“等等。”穆爾坎踏步上前,“我親自來搜。”

部主想說什麼,糾結了一下又算了,好聲好氣地囑咐道:“小心點,彆讓刺客傷到,我先讓人將這個刺客帶下去。”

他手裡的把柄已經死了,再沒有什麼能夠桎梏穆爾坎,言辭之間也變得客氣了不少。

穆爾坎喝退眾人,拔出刀,架在祝珩的脖子上:“都滾開,這個人我要親自審,當著我娘親的麵,讓他償命。”

寒光凜冽,刀鋒反射出一陣冷意,祝珩對上他發紅的眼睛,懸著的心突然安定下來,跟隨著他回到房間裡。

房門關上,燕暮寒立刻拔出刀,低聲嗬斥:“把刀放下。”

嗅到那股濃重的血腥氣,穆爾坎喉嚨發緊,聲音也變得艱澀:“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燕暮寒又怒又氣,他剛剛保證過穆爾坎不會背叛他們,現在穆爾坎就把刀架在祝珩的脖子上了:“要不是為了幫你,我們何苦來這裡。”

現在穆爾坎在他眼裡,就是狼心狗肺,祝珩為此事奔波操勞,卻吃力不討好。

“我娘親之死,可與你們有關?”

燕暮寒氣惱,但祝珩清楚穆爾坎在計較什麼:“我們隻比你早到了一時半刻,屍體就在那裡,已經死了許久,上麵潑了雞血,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若是放過真凶,你娘親的在天之靈也安息不了。”

“你們不是真凶嗎?”穆爾坎咬緊了牙,“怕我選擇穆離部,所以特地來斬斷我的牽掛。”

原來穆離部是這樣說的,祝珩心裡有了數:“如果是這樣,我們沒必要親自來,你覺得在燕暮寒的心目中,你的忠心有我的安危重要嗎?”

此言一出,燕暮寒和穆爾坎都愣住了。

燕暮寒對祝珩的重視程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燕暮寒絕不會讓祝珩以身犯險,穆爾坎說不出辯駁的話,沉默了許久,默默拿開了刀。

燕暮寒立馬撲了過來,警惕地盯著穆爾坎,活似看仇人一般。

祝珩無奈,再這樣下去,好好的屬下就要推到敵方的陣營去了。

其實穆爾坎沒有讓穆離部帶走他,已經是出乎祝珩意料的事情了,眼下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起碼能確定穆爾坎是偏向於他們的。

祝珩拍了拍黏在他身旁的人,給了燕暮寒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想必你也想查明真相,讓真凶付出代價。”

年邁的老人閉著眼睛,身上遍布著刀傷,死狀淒慘,生前不知經曆了多少痛苦。

穆爾坎蹲在屍體旁邊,五大三粗的漢子握著老人的手,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愧疚和怒火交織在內心之中,拉扯著他幾乎要失去理智。

不知過了多久,穆爾坎抬起頭:“怎麼查?”

祝珩思忖片刻,沉聲道:“將計就計。”

門外,穆離部部主眼神陰鶩,麵色焦急,他低聲詢問身旁的侍從:“怎麼還不出來,確定都處理好了嗎?”

侍從頷首:“處理好了,特地找了能工巧匠,屍體身上的傷痕與貪狼刀造成的傷口如出一轍。”

部主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去找個仵作來。”

侍從驚訝,但沒有多問,立馬讓人去找仵作。

仵作到的時候,穆爾坎正好扛著屍體出來,屍體上卷了被子,隆起一個大大的鼓包,天色昏淡看不清楚,他另一隻手握著刀,刀鋒淩厲,在祝珩的頸邊壓出一條血線,祝珩麵目狼狽,衣服上也儘是血痕。

“這是審問完了?”部主迎上來,看了看他的身後,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眉心微蹙,“我特地找了仵作來驗屍,不能讓老夫人白死,定要還她一個公道!”

“多謝部主。”穆爾坎沒有放下屍體,麵色冷肅,“我想借此處設置靈堂,為我娘親送行,可好?”

部主哪裡會不答應:“好好好,那這刺客怎麼處理?”

穆爾坎一刀劈在祝珩的肩膀上,即使帶著刀鞘,那重重的一擊也震得祝珩往下矮了矮身子:“殺害我娘親的凶手,自然要以血送靈,我要他在靈堂前受刑,頭七當天千刀萬剮,以藉慰我娘親的在天之靈。”

打量著表情微滯的部主,穆爾坎眯了眯眼睛:“部主覺得如何?”

“頭七也好,我還以為你現在就要殺了凶手。”部主乾笑,“那仵作呢?”

穆爾坎掃過去一眼:“讓他跟我來,我要親眼看著他驗屍,凡是我娘生前所遭受的苦楚,凶手都要經曆一番。”

穆爾坎帶走了仵作,部主並沒有離開,立刻讓人去搜房間:“怎麼可能隻有一人,好好搜,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來。”

另一邊,一到了偏院,穆爾坎立刻放下了屍體,被子展開,裡麵竟然包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爬起來,仵作嚇得魂不附體,差點撅過去:“鬼,鬼啊!”

那鬼一拳搗在穆爾坎臉上,塗滿血的臉上滿是怒色,乍一看上去,有種猙獰的感覺。

祝珩連忙去拉人:“快住手,彆打了!”

燕暮寒怒不可遏,直到身後傳來一道痛呼聲,他才焦急地轉過身:“長安,沒事吧?”

祝珩捂著肩膀,方才穆爾坎那一刀收了力氣,但還是砸得他喉頭腥甜,就是怕燕暮寒發瘋,他才拚命地忍著,要不早就吐出血來了。

“無礙。”祝珩催促道,“你快走。”

房間裡沒有人,部主下一步就是去封鎖城門,去晚了就出不了城了。

燕暮寒滿眼擔憂,臉上沾了血,在黑夜之中,像極了來索命的惡鬼,實在稱不上溫柔:“長安你可以嗎?”

要不就拚個你死我活,撕破臉皮,如果祝珩出了什麼事,他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相信我。”祝珩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出城之後儘快處理掉通風報信的人,然後來接我。”

當愛意深濃,我又怎麼舍得留你一個人。

祝珩知道燕暮寒想聽什麼:“如果我撐不到見你,那你就來找我,黃泉碧落,我都等你。”

燕暮寒很快離開了,穆爾坎拎起嚇傻了的仵作,警告了一番,然後才讓他去驗屍。

祝珩揉了揉肩膀,微微頷首:“方才是他急躁了,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

穆爾坎擦了擦嘴角的血,沉沉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我清楚將軍的為人,他殺了我的心都有,斷然不會向我賠禮道歉。”

祝珩自然知道這一點,那本就是客套之語,沒想到穆爾坎不順著台階下來。

“將軍與你,我並不看好。”許是世上唯一的牽掛不在了,穆爾坎少了顧忌,說起話來很不客氣,“那一刀,我是故意的。”

祝珩挑了挑眉,他沒想到穆爾坎會與他聊起此事:“你覺得我配不上他?”

“不,我隻是在擔心,雪山上的狼神一旦生出情愛,就會淪為怯懦的家犬,他滿心是你,跪伏在你麵前,將失去馳騁沙場的凶性。”穆爾坎意有所指,“你是他的軟肋。”

人有了軟肋就會被桎梏,像他一樣。

祝珩指尖發顫。

穆爾坎目光悲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是在敘述事實,還是在訴說著古老的詛咒:“不是軟肋被折斷,就是狼神因此而亡。”

他們在刀尖上行走,處處都是窺伺的敵人,沒有弱點才能活得長久。

穆爾坎的目光很淡,落在祝珩身上,歎息聲像一陣風,聽不出此中的真意:“我願追隨明主,建功立業,方才的一瞬間,我想將那把刀對準你的脖頸砍下去。”

祝珩眸光晦暗,似乎是輕輕笑了聲:“那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了?”

因為砍下去後,死的不會隻有你。

四目相對,兩人對此心知肚明。

祝珩忽然有種感覺,如果今日燕暮寒不在場,隻有他一個人,穆爾坎就算知道他不是凶手,也會殺了他。

或者可以換一種說法,在燕暮寒沒有回來之前,穆爾坎依舊有可能會借穆離部之手殺了他。

祝珩小幅度地活動著胳膊,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仵作驗完屍又被耳提麵命地警告了一番,穆爾坎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將有鬼詐屍的事情忘記,才放他離開。

致命傷是刀傷,刀刃的形狀很特殊,仵作報出尺寸的瞬間,祝珩就想到了貪狼。

如他所想,這是設計好要栽贓嫁禍到燕暮寒身上的陰謀。

穆爾坎守在屍體旁邊,穆離部的人遲遲未來,想必是搜查房間無果,去封鎖城門,在全城搜尋燕暮寒的蹤跡。

祝珩站在黑暗之中,摩挲著手腕上的珠串,忽然道:“我可以起誓。”

穆爾坎抬頭看過去。

“如今我一無所有,唯一珍視的就是祝家的興亡昌盛,我以此立誓,絕不會成為燕暮寒的弱點。”

祝珩停頓了一下,輕笑:“如果有這樣一天,我會為他作出最好的選擇。”

第58章 圍城

淩晨時分,穆離部部主帶著人浩浩蕩蕩的湧進院子裡,氣急敗壞地要抓祝珩去嚴刑拷打,逼他說出刺殺老夫人的原因。

祝珩跪坐在屍體旁邊,雙膝又麻又痛,但一直懸著的心落回了肚子裡。

看他這樣子,燕暮寒已經逃出城了。

五六個人上前,想帶走祝珩,穆爾坎一個眼刀橫過去,周身聚集起沉冷的殺氣,沉聲嗬斥:“滾!”

來人心驚膽寒,倒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他,不敢再往前走。

穆離部部主臉色難看:“穆爾坎,本部主是為了幫老夫人報仇,難道你沒有聽仵作驗屍的結果嗎?”

驗屍的結果無非是老夫人被形似貪狼刀的武器所殺。

祝珩突然無比慶幸,多虧他一直和燕暮寒在一起,如果燕暮寒被抓住,這臟水勢必要潑在狼崽子身上。

燕暮寒又不是個會為自己辯解的人,過去這些年裡,不知有多少人利用這一點使絆子,讓他吃虧,害他受傷。

親熱時坦誠相対,沒有人比祝珩更清楚燕暮寒身上有多少傷口,蜜色的身體線條流暢,其中蘊含著強勁的爆發力,但這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威脅下鍛煉出來的。

穆離部栽贓陷害的手段粗糙,還不是看準了這一點,當燕暮寒好欺負。

也虧得是在崇尚武力的北域,如果放在南秦,燕暮寒早就被算計得隻剩骨頭渣子了。

思及此,祝珩的眼神冷下來。

“我聽到了,也親眼所見,他就是殺死我娘的凶手。”

穆爾坎指著祝珩,刀尖映出火把的光,並不溫暖,反而如他的話語一般,透著令人膽寒的冷意:“嚴刑拷打難消我心頭之恨,我會親自懲治凶手,將之挫骨揚灰!”

虎目生威,他沒有看著祝珩,反而緊盯著穆離部部主,狠厲的言辭有如刀刃,挑破平靜的氛圍。

仿佛沸騰的油鍋裡進了一滴水,穆離部部主的心裡炸開一陣陣驚懼之意,他被看得頭皮發麻,突然有種穆爾坎已經知道他做了什麼的感覺。

不,絕不可能。

穆離部部主定了定心神:“你一片孝心,老夫人在天之靈定然會很欣慰,那便讓人將這刺客綁起來吧,免得他跑了。”

穆爾坎打量著祝珩,一副病弱的身子骨,如果真的綁起來,恐怕活不到燕暮寒回來。

屆時發了瘋的燕暮寒還不知道會怎麼報複他。

穆爾坎暗自在心裡罵了聲,這病秧子皇子的命可真金貴,克天克地克旁人,出了差池還得他陪葬。

“部主可真會說笑,你是覺得他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嗎?”穆爾坎不屑地嗤了聲,語氣嘲諷,“若他真能逃了,我這北域第一勇士的頭銜也可以讓給彆人了。”

“可是——”

穆爾坎不耐煩地拔出刀,低聲喝道:“部主要是覺得有人能與我爭個高下,大可以讓他來試試。”

穆爾勒河養育出血性男兒,容不得挑釁和輕視。

穆爾坎的視線有如鷹隼,一一掃過麵前的人:“我一人一刀,在此恭候!”

或低下頭,或移開視線,所有人都不敢和他対視。

笑話,穆爾坎可是王上親封的北域第一勇士,打遍三十六部無敵手,腦袋被門擠了才敢和他交手。

穆離部部主知道他的能耐,正因為找不到能替代他的人,才費儘心思想拉攏他。

“哪裡的事,你可是我們穆離部兒郎憧憬的目標,距離頭七還有好幾日,我隻是怕你累壞了身體。”見沒有商量的餘地,穆離部部主不再多費口舌,“既然你要親自處置,那這刺客便交給你,我留下幾個人幫你守靈。”

夜深了,養尊處優的部主還得回去休息,留下了十幾個人守著門口。

說是幫忙,實際還是為了監視。

免了被捆綁,祝珩並沒有多高興,他這一生隻跪過德隆帝和太廟裡的牌位,而今在這靈堂屈膝,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滿。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賬隻能記在穆離部頭上了。

祝珩悄悄捶了捶腿,抬頭看了眼月亮,弦月寄相思,也不知道燕暮寒那邊的情況如何。

軍營裡的情況不容樂觀。

趕在城門封鎖之前,燕暮寒離開了穆離部,一路縱馬到達軍營。

軍營中架起了火把,一點又一點的火光驅散了營地的黑暗,在連簇的營火下,集結的號角聲格外清晰。

燕暮寒陰沉著臉,自從離開穆離部,他的表情就沒有變得輕鬆過,一想到祝珩身處龍潭虎穴之中,更恨不得帶兵將穆離部給滅了。

塔木揉了揉眼睛,他最近在夥房裡幫忙,休息的早,此時睡夢半酣,打著哈欠進了隊伍。

誒?

軍師呢?

塔木定睛一看,果然沒有見到祝珩的身影。

周遭的將士們都在小聲議論發生了什麼事,號角聲是有重大事宜才會吹響的,上一次吹起,還是攻打南秦睢陽城的時候,他們的糧草被偷襲燒毀。

塔木心裡惴惴,祝珩就是穩定軍心的人,眼下這種時刻見不到他,很難讓人不去懷疑此事與他有關。

莫不是祝珩出了什麼事?

燕暮寒吩咐天堯與啟閒光清點人數,從昨天開始離開過軍營的人以及向外傳過信的人全都點了出來,由燕暮寒親自審問。

大軍紀律嚴明,沒有擅自離開軍營的人,唯一出去的人隻有西裡塔帶來的侍從,不知去了哪裡,現在還未回到軍營。

燕暮寒直接讓人把西裡塔綁了過來。

督軍大人有所預料,被如此対待並沒有太驚訝:“將軍這是何意?”

“你自己心裡清楚。”燕暮寒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將人摔在地上,“擅自與其他部族通信,傳遞大軍機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王上派來的督軍?”

西裡塔被摔了個七葷八素,臉色很不好看,嗆咳了幾聲:“咳咳,燕暮寒你欺人太甚,我看你才是忘了自己是大軍統領,擅自離開軍營,此事我定會如實稟明王上,治你的罪!”

他幾乎是承認了和穆離部私通的事,燕暮寒指骨哢哢作響,一拳揍得他偏開頭去,獰笑出聲:“督軍大人用腦子想一想,我會讓你活著離開這裡嗎?”

單單害得祝珩吃苦受罪這一條,他就要把西裡塔千刀萬剮。

燕暮寒懶得廢話,拔出刀來,刀刃上閃著寒光,映出西裡塔驚懼失色的臉龐,他似乎沒想到燕暮寒真的敢対他動手,愣了兩秒,頓時沒有了囂張的氣焰。

“燕暮寒,你不能,你不能殺我,我是王上派來的督軍!”

“我管你是誰,在這大軍之中,本將軍說的算。”燕暮寒一刀劈在他肩膀上,帶著無法發泄的怒意,削掉了一層血肉,“就算閻王不收,我也要將你送到黃泉路上!”

“啊!”

西裡塔臉色煞白,疼得在地上直打滾:“不,不行,你不能殺我,你……你殺了我的話,祝長安也得死!”

刀刃停在西裡塔眼睛前一寸,再往下一點,就要將他的腦袋劈成兩半了。

西裡塔呼吸都停滯了,求生的欲望戰勝了疼痛,他哆哆嗦嗦地開口:“祝長安的身份是假的,他犯了欺君之罪,你殺了我的話,我的侍從會將此事稟告王上,他會被處死。”

燕暮寒手腕下壓,刀背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拍了拍:“你都知道什麼?”

一看他在意此事,西裡塔頓時有了底氣,眼睛骨碌碌一轉:“我——”

“彆討價還價。”燕暮寒往前遞了遞刀,直接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我能殺了你,也能殺了你的侍從,他現在就在穆離部,你以為我找不到他嗎?”

眼看著西裡塔臉色變換,瞳孔中浮現出驚懼,燕暮寒就知道自己猜対了。

“說,你都知道什麼。”

西裡塔沒想到他手段這麼殘忍,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盤托出:“祝長安不是土佧村的人,他來曆不明,可能是敵國派來的奸細。”

祝珩當時隨口胡謅,借了裴聆的身世,沒成想有人會去土佧村驗證。

燕暮寒眯了眯眼睛,收起刀:“來人,將督軍大人帶下去,好生照料。”

啟閒光帶著一隊親兵進來,氣勢洶洶,西裡塔到底不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被這群人圍住,心中大駭:“燕暮寒,你還想怎麼樣?”

燕暮寒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刀上的血,語氣幽幽:“督軍大人受了傷,不好好養一養的話,很可能會危及生命,本將軍讓人照顧你,是為了你好。”

西裡塔還想說什麼,燕暮寒冷著臉,將那塊擦過刀的布丟過去,啟閒光接住,反手就塞進了西裡塔嘴裡。

西裡塔被帶了下去,不等天堯和啟閒光發問,燕暮寒就下了命令:“拔營,將穆離部死死圍住,一隻蒼蠅都不能放出來。”

啟閒光憂心不已:“將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天堯也疑惑地看過去,燕暮寒的舉動過於反常,清查人數不說,還直接対西裡塔動了刀,如果現在圍住的不是穆離部,而是王廷,他的行為和要造反沒什麼區彆。

“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想誅我的心。”燕暮寒握緊了刀,垂下來的眉眼裡滿是冷意。

天堯愣了一下,突然發現哪裡反常了:軍師不在。

昨天將軍和軍師一起離開了軍營,現在隻有將軍自己回來,回來後還大動乾戈,一副氣急攻心的架勢。

天堯心裡咯噔一下,急忙道:“將軍,穆爾坎今天下午離開了軍營,前往穆離部。”

燕暮寒離開前囑咐天堯和穆爾坎、啟閒光三人一同處理軍中事務,穆爾坎離開的事情,也隻有天堯和啟閒光知道。

“対対対,穆離部派人來接他,帶他去看他的娘親。”啟閒光一拍腦門,“対了,將軍你和軍師不是也去了穆離部,軍師呢,怎麼不見他人影?”

天堯暗道不妙,這呆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燕暮寒眉眼間遍布寒霜,整個人籠罩在一股低氣壓之中,怒火幾乎要噴湧而出:“軍師在等我。”

啟閒光眨巴著眼睛:“嗯?”

“啟程,將穆離部包圍起來,天亮之前大軍必須進城。”燕暮寒收刀入鞘,拿出一直塵封的千鈞弓,語氣輕飄飄的,但每一個字都好似帶著血氣,“我們去接軍師。”

啟閒光還想繼續問,天堯眼疾手快,拉著他離開了大帳。

“鬆手,你乾嘛?”

“你是沒長腦子嗎?”天堯被他蠢得頭疼,“軍師出事了,被人扣在穆離部了。”

啟閒光大驚失色,連回嘴都忘了:“什麼?!”

穆離部膽子這麼大,竟然敢扣留軍師,不知道將軍護軍師跟護眼珠子似的嗎?

“朽木不可雕也。”天堯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沒心情解釋,急著去召集人馬。

再耽擱一會兒,萬一軍師出了什麼事,可能就要開戰了。

攻打穆離部。

他們將軍可不會管穆離部是不是同一國的疆土,就像哈侖桑部一樣,傷到了祝長安,連個全屍都留不下,隻能在睡夢中死去,化作飛灰。

燕暮寒沒有等大軍整頓,已經找出了向穆離部傳遞消息的人,他帶著塔木先行一步。

塔木跟隨他幾年了,最會揣摩他的心意,當即就猜到是祝珩出了事,心急如焚:“將軍,主子現在在何處?”

若是一個人在穆離部,會不會受欺辱?

燕暮寒沉默許久,道:“穆爾坎和他在一起。”

塔木剛鬆了一口氣,燕暮寒又補充道:“我不信穆爾坎。”

塔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看他的神色嚴肅,不敢再問,連忙跟上去。

兩人到達城下的時候,天還沒亮,燕暮寒張弓搭箭,一箭射倒了城牆上代表穆離部的部旗,塔木放聲道:“遠征將軍已到,速開城門!”

與此同時,院落靈堂裡。

祝珩望著遠天浮動的一線曙光,喉頭湧起一股腥甜,他捂著胸口,忽然距離地咳嗽起來。

穆爾坎倏忽睜開眼:“你怎麼了?”

“我,咳咳咳……”祝珩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渾身都疼,耳邊儘是嗡嗡的聲音,他剛張開嘴,就吐出一口血來。

靈堂裡的燭燈散發著陰森森的光,映在他如同蠟紙的臉上,除了唇畔的斑斑血跡,他整張臉都是慘白的,看上去情況很不妙。

穆爾坎被嚇到了,之前剛念叨過這病秧子身體不好,何曾想到沒把人綁起來,都能吐血。

“你是受傷了,還是哪裡不舒服?”

祝珩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腦海中閃過無數破碎的畫麵,他渾身發冷,仿佛被一隻手拉扯著,不停地向下墜去。

睢陽城。

正在忙祝子熹研磨的楚戎突然停住動作。

“怎麼了?”

楚戎怔怔道:“之前殿下讓我去千山蝶穀尋找一種毒的來源,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他了。”

第59章 昏死

燕暮寒奉命收複邊疆諸邦,被冊封為遠征將軍。

穆離部的守衛大驚失色,本以為是前來挑釁的人,一聽這名號,又望見遠處烏泱泱的大軍,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派人去請示部主。

當黎明的曙光綻放於天邊之際,夜幕中的星子逐漸變得渺遠,閃爍著寥落的微光。

燕暮寒立馬橫刀,千鈞弓對準了城牆上指揮的守衛首領,語調低沉,仿佛索命的惡鬼:“立刻開城門,誤了本將軍的事,爾等皆要送命!”

他心裡沒由來的發慌,惴惴不安,不知道祝珩此時的情況如何,恨不得現在就殺進城去。

守衛軍沒有決策,不敢回話,想拖著等到部主過來拿主意。

“不等了。”

塔木心裡一驚,連忙轉過頭,正好看到燕暮寒陰沉的側臉。

他拉開弓,長達一米的箭矢撕裂未褪儘的夜色,穿風破雲而去,直入守衛將領的胸膛,力道很大,帶得人往後退了幾步,竟直直地從城牆上翻了下去。

一時間情況慌亂,守城的士兵們見他是動真格的,急忙鳴鑼擊鼓:“有勞將軍稍等,我部族不久前進了賊人,全城戒嚴,沒有部主的命令,我等不能擅自開城門。”

這話直接戳在燕暮寒的肺管子上,他冷笑一聲:“賊人?”

說的是他,還是他的長安?

那守衛以為他的態度緩和了,連忙道:“沒錯,現在那賊人已經被關押起來,待部主將之嚴刑拷問,定會——啊!”

一箭破空,穿胸而過。

燕暮寒招呼不打就動了手,守衛們都慌了:“將軍無故殺我部族的兒郎,戕害同胞,莫不是想造反!”

“爾等也配!”

燕暮寒眉心緊蹙,一想到祝珩現在城中受苦,心底就湧起滔天的怒火,這些人怎麼敢,怎麼敢對他的長安這樣做,他本就不想放過穆離部,如今被算計的怒火卻無法與擔憂祝珩安危的心情相比。

大軍遠赴而來,浩浩蕩蕩,啟閒光帶著人策馬先等,軍旗在初升的旭日下飄揚:“報!”

“吾等前來相助將軍,大軍稍後就到!”

“穆離部部主何在,還不速開城門,迎我遠征大軍入城!”

“貽誤軍機,罪者當斬!”

輸人不輸陣,啟閒光帶人前來就是怕燕暮寒雙拳難敵四手,臨行之前,天堯還特地告訴他怎麼喊話。

他們已經知道此番對穆離部出手是為了軍師,但意圖不能表露出來,得尋個光明正大的由頭,免得日後有心人拿此事出來做文章。

這連營將士一來,城門上的守衛們更是心急如焚。

“部主到了嗎?”

“在路上,還能撐多久?”

“聽說是穆爾坎那邊臨時出了事,部主正在處理。”

“遠征大軍來勢洶洶,恐怕撐不了多久。”

“這燕暮寒是發了什麼瘋,一時半刻都等不了,我就不信他真敢攻打我們部族,依我看,咱們耗著就行了。”

眾人麵麵相覷,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讚同。

這幾個月來,常常能聽到從其他部族傳來的消息,無不是燕暮寒帶著遠征大軍在其他部族裡耀武揚威,部主聯合上書,但王上擺明了要保燕暮寒,隻在口頭上訓誡了一番。

且說這大軍雖去了其他部族,但並未造成嚴重的傷亡,唯一能數得上的,就是哈侖桑部的馬上瘋事件。

不過從冬獵時開始,哈侖桑部就屢屢出事,誰也不能說此事就一定與燕暮寒有關。

有一名守衛滿臉憂慮,害怕地攥緊了佩刀,小聲嘟噥:“可他都殺了兩個人了,城下直取性命,不像是開玩笑。”

可惜沒人理他,其他守衛商議決定:“再拖一刻鐘,若我們私自開了城門,部主定會責怪。”

破壞了部主的大計,他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速開城門!”

隨著一聲暴喝,所有人收回了思緒。

啟閒光神色嚴肅,勒住馬,停在燕暮寒身邊:“將軍,他們想拖延時間,天堯正帶著大部隊趕過來,還需要一陣子。”

大軍行進不比單騎,聲勢浩大,但速度要慢上許多。

啟閒光的意思是要不要等一等,但燕暮寒心裡慌亂不安,一刻也等不下去:“立刻想辦法進城。”

啟閒光一籌莫展,環視四周,將士們的表情也很凝重,穆離部的守衛們若是鐵了心閉門不開,那他們也彆無他法,攻破城門需要特殊的武器,得等到大部隊到達才能施行。

塔木一拍腦門:“有了!城門不好破,我們可以走水路!”

穆爾勒河穿城而過,養育了三十六部,護城河連通下水明溝,此時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河凍緩解,水門開,日常會用來運送物資,有專門的人把守。

如若隻是想進城,從水門潛入倒是一個好辦法。

一般情況下,水門都是秘密的,但此次遠征的目標之一就是三十六部,王上早就讓人送來了三十六部的城防圖。

啟閒光思索了一會兒,嘖嘖讚歎:“你小子行啊,我覺得這辦法可以一試。”

“這都是軍師教我的。”塔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在夥房營裡幫忙,沒事的時候會去找祝珩,祝珩樂於教導,得了空也會給他講一些排兵布陣的計策。

前段時間祝珩在看水門圖,順嘴提了幾句。

燕暮寒連忙問道:“你還記得穆離部的水門在哪裡嗎?”

他懊悔不已,自從祝珩做了軍師後,軍務有大半都轉移給了祝珩,像那種複雜的水門圖城防圖,他根本就沒心思去看。

所幸塔木點了頭:“我記得!”

“那就好。”燕暮寒眯起眼睛,眼神裡散發著冷光,“無論我那邊進展如何,待天堯帶人到了,立馬攻城。”

啟閒光心中驚詫:“強攻?”

燕暮寒頷首:“若遇反抗,格殺勿論。”

啟閒光倒吸一口涼氣,聽這命令,分明就是要屠城的架勢,穆離部這回可真是觸碰到了將軍的逆鱗。

為防引起守衛們的注意,燕暮寒隻帶了塔木離開,兩人策馬走遠,繞到了水門所在。

河水已經完全融化,近幾日正好有一批物資要運送進城,有小船停靠在岸邊,燕暮寒直接挾持了船夫。

他一身戎裝,船夫以為是穆離部的守衛,嚇得連連求饒:“軍爺饒命,東西都是原原本本送來的,我沒有貪貨。”

以前這種運送的差事中間要經過好幾個人的手,尤其是順著穆爾勒河運送的東西,不知流經了多少部族,中間有的油水可撈。

近些年整頓水運,能當這種差的人都要在官府備下名案,出了差池就要掉腦袋。

燕暮寒一聽就知道他認錯人了,將錯就錯,將刀刃橫在他的脖頸:“貪沒貪不是你一張嘴說了算的,現在東西少了,上頭命我來找,要麼你跟著我們進城去核對貨物,要麼我們現在就砍了你交差。”

燕暮寒使了個眼色,塔木會意,恐嚇道:“反正此事都要有個交代,你如果死了,正好……”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船夫急的滿頭大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冷汗涔涔,“貨物一定沒有問題,彆殺我,我可以跟你們去核對。”

兩人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押著船夫上了船。

燕暮寒語氣森然:“上頭查的急,你最好快一點,要是不能趕緊解決問題,那你的命就保證不了了。”

船夫心中驚駭,也不敢想東想西了,牟足了勁劃船,載著他們沿明溝往城中去。

另一邊,祝珩忽然昏死過去,穆爾坎又驚又急,下意識就扛起人去找醫師。

這病秧子可是寶貝疙瘩,要是出個好歹,不止是他,整個穆離部都會危在旦夕。

穆離部是生他養他的地方,穆爾坎無法眼睜睜看著部族出事,他心知此事沒有其他的辦法,必須在燕暮寒回來之前將人救過來。

門外還有部主留下的人,穆爾坎扛著祝珩出去,和他們打了個照麵。

“穆爾坎,你這是要乾什麼?”

“你已經將這人殺了?”

祝珩被扛在肩上,一動不動就像是咽了氣。

將實情說出去,部主定會察覺到祝珩的身份有異,屆時帶人圍攻,以一敵多,穆爾坎沒辦法保證能將祝珩安然無恙帶出穆離部。

要是讓部主知道祝珩對燕暮寒的重要性,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事,穆爾坎不想看他作死。

“對,活著太便宜他了。”穆爾坎冷聲道。

祝珩大頭朝下,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幾人相互看了一眼,有人想上前檢查:“他真的死了嗎?”

穆爾坎虎目圓瞪,一腳當胸,直接將人踹飛出去:“你是在質疑我的能力,還是在懷疑我說謊?!”

那人被踹得眼前一黑,話都說不出來,其他人哪裡還敢多嘴,頓時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

“你要去哪裡?”

穆爾坎故作隨意道:“扔屍體,還不滾開,要是耽誤老子守靈,先砍了你們!”

“處理屍體可以交給我們去做。”有人上前想接過祝珩。

穆爾坎怎麼也沒想到他們這麼胡攪蠻纏,煩躁地拔出刀,祝珩一個單薄的小身板,他單手就能扛,拿著刀照樣能大殺四方。

“都給老子滾開!”

幾人對視一眼,察覺到此事有異,假意讓開:“處理屍體的地方很偏僻,我們找個人帶你去吧。”

隻是一個人的話好對付,等走遠了直接殺掉就行了,穆爾坎懶得廢話:“前頭帶路。”

一人帶著他離開,剩下的人立馬前去通知部主。

離開宅院,走在街道上,天還沒亮,四周一片寂靜,偶爾從早點攤子上飄過來兩道叫賣聲,昭示著新的一天開始了。

那人一邊引路,一邊想辦法拖延時間:“這刺客殺害了老夫人,實在可恨,他這麼死掉也太便宜了,需得挫骨揚灰才是……”

穆爾坎根本沒仔細聽他說了什麼,見距離差不多了,悄悄握住刀,剛準備將這人殺了,帶祝珩去找醫師,身後就傳來一道悲痛欲絕的暴喝聲,緊接著充滿殺意的攻擊。

他抬臂阻擋,刀刃相撞,在青色的淩晨時分擦出一陣火星子。

火星落入一雙狠厲的眼眸之中,燕暮寒雙目赤紅,如同失去理智的野獸,暴怒又悲痛:“你該死!”

方才那人的話還在耳邊回蕩,死了。

萬籟俱寂,世界隻剩下一片灰敗的死寂。

燕暮寒大腦空白,隻有四個字在心間回蕩:祝珩死了。

他心中惴惴,驚慌不安,原來是因為,他的長安等不到他回來。

“燕暮寒?!”

引路的人一見到他,立馬跑了。

穆爾坎想去追,但被燕暮寒攔住了:“我信你,才將他交給你。”

他字字艱澀,滿懷痛意,盯著被穆爾坎扛在肩上的瘦削身體,眼角沁出血淚:“你就是這樣忠於我的嗎?”

穆爾坎想要解釋,退後一步,將祝珩放在地上:“將軍,你誤會了。”

“誤會?”

祝珩身上有咳出來的血,麵色慘白,燕暮寒心中悲痛,不敢多看,連呼吸都放輕了。

在這一瞬間,他隻覺得活著了無生趣,想一了百了。

攻城鳴金,大軍已經到了,開始攻打穆離部的城門,燕暮寒遠遠望向城門的方向,聲音很輕:“塔木,去告訴天堯和啟閒光。”

風聲疏淡,他的話語隨著日光消散在風中,儘顯冷意。

“屠城,一個不留。”

塔木還沉浸在祝珩遇害的事情當中,聞言咬著牙,又悲又怒:“是!”

穆爾坎急了:“將軍,你誤會——”

“穆爾坎,你我今日一戰,不死不休。”燕暮寒將目光從祝珩身上收回,他怕再看一眼,忍不住想立刻去黃泉路上尋祝珩。

是要去找祝珩的,但在那之前,得先報仇。

他要穆離部陪葬。

北域的寒風吹不到睢陽城,一夜過去,祝子熹還是憂慮不已。

楚戎放下茶水,小心翼翼道:“二爺,你彆擔心了,我之前侍奉殿下,並未見他有忘事的征兆,殿下隻是打從娘胎裡帶了一點蠱毒,興許並沒有副作用。”

“可我心中總是不安。”祝子熹深深地歎了口氣。

昨夜下了一場雨,堂前的水池積滿了雨水,樹葉飄落,蕩起一圈圈漣漪,祝子熹望著那水波晃動,思緒飄向了遠處,滿心都是對祝珩的擔憂:“你再仔細同我說一說那子母蠱毒的事情,切勿有遺漏。”

楚戎回憶了一下,說道:“那子母蠱毒名為【斷魂】,比之普通的蠱毒,還多了一個彆名,叫【忘憂】。”

“世間憂愁源自執念,染上此毒的人會忘卻記憶深刻的事情。”

祝子熹眉心緊蹙:“若解了毒呢?”

楚戎語氣遲疑,不太確定:“大概會恢複記憶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穆離部!你觸碰到了我的逆鱗!你竟然讓長安長眠不醒!

第60章 恨嫁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祝珩,拋卻執念方可自在,你可懂了?”

“師父,我不明白。”

老和尚深深地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沒關係,你以後會明白的。”

記憶在腦海中盤旋,如同乾涸的泉眼重新噴出水來,一股一股的,磨得人心裡焦急。

《妙色王求法偈》的經文伴著木魚聲一遍遍重複,祝珩望進老和尚的眼底,從中看到了佛家的憐憫與慈悲。

縹緲悠長的香線霧氣模糊了視線,老和尚的身影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瘦骨嶙峋的小異族。

比貓瘦多了,四肢上戴著鎖銬,每走一步,牽動著鎖鏈叮鈴作響。

在祝珩的記憶之中,花神節上遇到的小異族隻佩戴著項圈,並沒有鎖鏈。鎖鏈不粗,細細的一條,但一瞬間就捆住了祝珩的心,讓他無法呼吸。

小異族舉著斷了一截尾指的手,黑亮的眼睛被蒙了一層水澤,他如同被打折後腿的狸花貓,發出哀哀的呼痛聲。

“疼,好疼。”

“長安,我怕疼……”

祝珩呼吸停滯,很難將眼前哭的眼睛和鼻子都紅通通的小異族和燕暮寒聯係到一起。

為什麼受了鞭傷還能一聲不吭?

為什麼還能與刺客們拚死鏖戰,讓他先行離開?

……不是怕疼嗎?

祝珩張開雙臂,抱住了撲到他懷裡的小異族,恍然之間,好似回到了被他遺忘的十三歲:“不哭了,不哭了。”

在參加宮宴之前,他尚未換上一副冷硬心腸,対世間保有的所有溫柔,全都讓這個哭得黏糊糊的小異族占有了。

遇見的太巧,稍微晚一點,他們之間就不會有開始。

“咳咳,咳咳……怎麼弄成這樣的?”

十三歲的祝珩身體更差,發熱咳血,徘徊在生死邊緣,問一句話都要緩半天。

小異族哭著搖搖頭,撲進他的懷裡,聲音細弱,先是嘰裡咕嚕說了一通,然後是帶著古怪口音的南秦話:“想救你,不要你死,救你。”

這一句大抵是和彆人學的,他沒記住,翻來覆去都是模糊的字音。

祝珩連蒙帶猜,勉強聽得懂他想表達的意思。

雖然早有猜測,但真的確定了燕暮寒斷指一事與他有關,祝珩還是忍不住震驚,震驚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疼惜。

言辭顯得乾癟,無法抒發出心裡的想法,他隻能抱住小異族,希望懷抱和體溫能抵消痛楚。

…………

眼前的畫麵逐漸變淡,金戈相交的聲音喚回了祝珩的意識,他費力地掀開眼皮,入目就是廝打的兩人:“燕暮寒……”

是他的小異族。

燕暮寒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偏過頭。

四目相対的瞬間,祝珩大驚:“小心!”

在戰鬥中分神是大忌,穆爾坎及時收手,但彎刀仍然貼著燕暮寒的臉劃過去,殷紅的血線橫在側臉,燕暮寒毫不在意,瞬間就躥到了祝珩身旁。

“長安,你不是……”

他不敢說出那個字,怕眼前的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美夢。

直到穆爾坎收了刀走過來,說出了一直被打斷的解釋:“將軍,你誤會了,他沒有死,隻是昏過去了。”

祝珩捂著胸口,不願意將視線從燕暮寒臉上挪開,他試圖從眼前人身上看出小異族的影子,最終卻發現相似的隻有那一節斷指。

夢中的心疼延續到現實之中,他握住了燕暮寒的手。

“長安。”狂喜漫上心頭,燕暮寒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想到穆爾坎將祝珩當成屍體扛的事就上火,眼神也冷下來,“你身上的血是受傷了,還是不舒服?”

他聽到祝珩低低的咳嗽聲,臉色蒼白,和舊疾複發時的樣子彆無二致。

可臨行前施針已經告一段落,醫師說好好養著不會有大問題,怎麼就突然複發了,難道是奔波操勞太累了?

燕暮寒暗暗在心裡罵了自己沒照顧好人,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著,攬著祝珩的肩膀,力道輕得像是怕碰碎他。

“沒事了,欺辱你之人,我定不會饒過。”

攻城聲停止,穆離部被攻破,整肅的馬蹄聲從城外湧入,向著每一條街道而來。

穆爾坎有苦說不出,想起燕暮寒讓塔木轉達的命令,臉色難看,但又不敢勸,隻能將希望寄托在祝珩身上,盼望他能夠如實以告。

“和其他人沒關係,我隻是……”祝珩愣了下,不知道該怎麼說。

是說我想起了一些我們曾經的記憶,還是說我記起了你年幼時就為我斷指?

記憶還沒有完全恢複,祝珩想起老和尚対他說過的話,心裡已經有了計較,當年的事老和尚都知道,要弄清楚一切,得回明隱寺一趟。

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祝珩握著燕暮寒的手,滿腔疼惜都化作了思念與愛意:“沒有人傷我,我隻是想你了,夜裡太冷,想你抱著我休息。”

穆爾坎清楚地看到,燕暮寒失去表情,然後滿是怒色的臉以飛快的速度變紅,整個人都無措起來,好似頭一次見到心愛的姑娘,像個愣頭青一樣羞澀。

不是他想把祝珩比作女子,實在是咳過血的病秧子弱柳扶風,看上去比姑娘家還要虛弱幾分。

“我抱著你,不冷。”

燕暮寒打橫抱起他,祝珩身體不舒服,神思倦怠,靠在他的懷裡,啞聲道:“彆傷了城中無辜之人。”

依照燕暮寒的個性,看到他這副模樣,肯定不會放過穆離部。

果不其然,狼崽子沒有應聲。

祝珩抬起頭,望見他的眼裡,被其中的憂慮委屈嚇了一跳,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才會讓燕暮寒露出這樣的表情:“我不喜歡血的味道,也不想住在屍骸遍地的城池中,咱們將那部主殺了,放過城中的百姓吧。”

燕暮寒沉默了許久,點了點頭:“隻要長安好好的,什麼我都聽你的。”

肆意妄為地滅掉一座城,屠殺無數無辜之人,原因隻是為了一個敵國的皇子,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荒唐又不現實。

但燕暮寒是認真的,當他以為祝珩死了的時候,他往後的人生隻剩下了兩件要做的事情:報仇,殉情。

他是沒有神智的狼群養出來的人,自私冷漠,不在乎彆人的死活。

世間有千千萬萬的人,而他隻在意祝珩。

他的長安要他做個良善之人,那他就乖乖聽話,即使他本質上是個遊蕩在世間,受人厭棄的惡鬼。

“穆爾坎,勞你去處理一下了。”祝珩客客氣氣地發了話,燕暮寒沒有反駁。

穆爾坎求之不得,立馬去找天堯和啟閒光了。

沒有理會城中的硝煙戰火,燕暮寒一言不發,抱著祝珩往客棧走,馬還留在那邊,房費也交了,不住白不住。

客棧的床很窄,兩個男人躺在上麵很擁擠,燕暮寒怕擠著祝珩,剛往外讓了讓,祝珩立馬就追過來,圈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懷裡:“彆走。”

夢裡的小異族留不住,他不想再和燕暮寒分開。

披星戴月潛入城中,又和穆爾坎打了一架,燕暮寒身上沾了血汙:“我把衣服換下來,免得熏著你。”

他記得祝珩說過不喜歡血的味道,雖然十有八九是勸他收手的借口,但燕暮寒不想去賭,哪怕隻有一點會令祝珩不快的可能。

客棧的被子很薄,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肌膚相貼之間,祝珩感覺到從燕暮寒身上傳來的源源不斷的熱度,將他冰涼的四肢暖熱。

如果讓他用某種東西來形容燕暮寒,祝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陽光。

延塔雪山上養出的狼崽子性情冷漠,被世人謾罵,說他毫無人性,是個異類,受儘冷眼與欺辱,逐漸長成了而今軍權在握的瘋子。

祝珩心疼的同時,又感到慶幸,隻有他知道燕暮寒有多好,也隻有他能擁有這個瘋子藏在心裡的溫暖愛意。

“笑什麼?”

溫熱的手貼在臉上,祝珩摟住了他的腰:“我笑了嗎?”

“笑了。”燕暮寒摸摸他的嘴角,眼裡的驚惶褪去,黑亮的眸子裡滿含深情,“是因為我沒有屠了這座城,長安才這般開心嗎?”

他喜歡祝珩笑起來的樣子,在這一瞬間理解了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

祝珩搖搖頭,完全沒意識到和燕暮寒在一起,他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不是,因為一醒來就見到了你,很開心。”

燕暮寒愣住:“是因為……見到我?”

小異族離開了。

祝珩每日坐在明隱寺裡,望著寺門的方向,再也等不到一個會黏黏糊糊湊到他身邊,用蹩腳的南秦話向他示好,逗他開心的小異族。

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的期待變成了失落,失落變成了迷茫。

祝珩忘記了某個小異族,忘記了他的執念。

燕暮寒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想起了些許舊事的祝珩有多想念他,那是跨越過八年的時光,被重新記起來的思念。

“見到你,很開心。”祝珩喟歎一聲,貼著他的脖頸,吮出一點鮮紅的印子,突然道,“明年你就要加冠了。”

燕暮寒微怔,抱緊了他:“嗯。”

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享受著相擁的感覺。

祝珩暗暗思索著,燕暮寒沒有親人,他定要幫忙取一個特彆特彆好的表字,如此才能配得上他絕世僅有的小狼崽。

而燕暮寒惦記的則是加冠後能成親,他想嫁人了。

很想。

相擁在客棧裡睡了一覺,醒來後穆離部的事情已經被處理好了,穆離部部主的反抗沒有成功,西裡塔派來報信的侍從也找到了,兩人都被關押起來等候發落。

穆爾坎將部主的侍從都抓起來審了一遍,查清了他娘親死亡的真相。

原來老夫人知道了部主想利用她來威脅穆爾坎,拒絕配合,結果被穆離部部主失手殺死,正巧西裡塔派人傳信,部主驚慌不已,這才想偽裝成刺殺,將她的死嫁禍在燕暮寒頭上。

沒想到一切都被祝珩攪了局。

穆爾坎毫不手軟,將所說的報仇方法都用在了部主身上,又是放血又是鞭打,部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雖然答應過祝珩不殺無辜的人,但參與過此事的人,以及當初阻礙進城的守衛都被燕暮寒殺了,城中血流成河,啟閒光帶著人用水衝了兩個時辰才衝乾淨。

看到祝珩和燕暮寒時,部主突然暴起,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破口大罵:“果然是你!你和燕暮寒是一夥的,你們都是一夥的!我知道你是誰,你不是我們北域的人,你是奸細,你不得好死,燕暮寒你背叛了北域……”

燕暮寒一臉冷漠,捂住祝珩的耳朵,帶著他離開之前,同時給穆爾坎去了個眼神。

穆爾坎手起刀落,怒罵聲隨之停止,祝珩停下腳步,將燕暮寒的手拉下來,依偎進他的懷裡:“我害怕。”

燕暮寒的臉上還帶著傷,多了一分征戰沙場的殺伐之氣,他垂眸看過來,向來冷漠無情的眉眼陡然變得溫軟:“怎麼了?”

“穆爾坎殺了那個部主。”祝珩撒謊撒得理直氣壯,“我從沒見過殺人,害怕,你得牽著我的手,抱抱我,哄哄我。”

燕暮寒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祝珩曾親眼看著他殺死刺客,看著大軍交戰,下命令殺了哈秩全家……怎麼可能沒見過殺人,怎麼可能會害怕。

他的長安身上流著無情帝王家的血液,生來就擅長做出決斷生死的命令,此前從未表現出恐懼。

似乎是從他們在穆離部再見麵開始,祝珩就變了。

燕暮寒思索半晌,隻能為他這樣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勾引。

話本子裡魅惑人心的精怪會故作害怕,親近凡人,這種行為被視作另類的勾引,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情趣。

也許祝珩是想試一試?

思及此,燕暮寒的眼神逐漸變得危險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今天也是恨嫁的一天。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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