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二,碧空如洗。
新帝祭拜過太廟,禁軍出動,將皇城幾座城門圍了個水泄不通,百官林立於奉天殿外,謝宿白一身赤黑冕服,手捧玉璽,坐在特製的龍攆上,由內侍一步步抬上九十九層石階。
謝宿白垂首,皇冠珠簾擺動,在他無瑕的臉上落下幾道深深淺淺的陰影,他眼眸輕斂,聽這鼓樂齊鳴,鑼鼓喧天,唇邊浮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諷笑。
要說時移世易,順安帝的遺體才入土沒多久,皇宮此時的喧囂似乎就蓋過了彼時的哀默,這世上沒有誰的生死真的那般重要,就連皇帝也不例外。
百官高呼萬歲,匍匐跪拜,跪的不過是這龍椅,是這玉璽,而非是某個人,也並非是他謝宿白。
但那又如何?
他終於是坐上了本該屬於父王的位置。
父王母妃教他立身之本,處事之道,教他何為君,何為臣,何為百姓,何為子民,為的不正是有朝一日的今天麼?
而今他總算是把這顛倒的世道撥回了正途,他坐在這裡,才是天理!
吳升在旁小聲提醒道:“皇上,該讓眾大臣平身了。”
謝宿白輕輕看過來,眼裡的冷漠輕蔑未退,嚇得吳升一個激靈,匆忙將腦袋低下。
他本在九真廟那場變故時就被錦衣衛拿入詔獄,可許是那會兒事多,錦衣衛沒能顧得上他,便久未處置,吳升隻能說自己命好,正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又被新帝瞧上,留下做了貼身內侍,峰回路轉,竟是保下了腦袋,官兒也沒丟。
他可不能再得罪新帝。
可新帝同先帝不同,先帝是個蠢貨好忽悠的,新帝卻心思深沉,尤難揣摩。
吳升伺候了他幾日,便常常被他眼裡來不及收回的冷霜刺到,但你再仔細看,又會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可那瞬間太可怖,就像是刀尖擦過側頸,命懸一線。
他需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心行走禦前,不似從前隨意了。
這會兒,謝宿白請了百官平身,命光祿寺移宮擺膳,筵席開始。
按理說,先帝剛駕崩不久,不該如此鋪張浪費,即便是新帝登基,也該低調行事,然而今日這場登基大典可謂隆重奢侈,是先帝看了都要氣活的程度。
但這全是內閣的意思。
前方在打仗,皇位空置已有些時日,早就令大雍江山搖搖欲墜,沒有皇帝,城就是空城,民心不定,內憂外患,簡直是雪上加霜。
如今大擺筵席,不僅能平定民心,更能穩定軍心。
謝宿白很配合,在席上坐足了一個時辰,但一整日的登基大典已經讓他身體透支了,麵容難掩疲憊,閣老見他身體不適,隻怕這個新皇帝又出個什麼好歹,忙招呼他回宮歇息。
傲枝給他披上了毯子。
才不過是深秋,他便又開始畏寒了。
謝宿白不住重華殿,而是住在太和殿旁的乾安宮,這才是曆來皇帝居住的正經宮殿。
宮裡已經煨好了藥,就等謝宿白回來喝。
銀妝等小丫頭動作麻利,這些都是平日做習慣的事。
可吳升看不習慣,每回見謝宿白眼都不眨喝下一大碗藥,他都苦得直皺眉。
每日藥湯當飯吃,他都覺得新帝這身子撐不過一兩年,甚至撐不過來年的春天……
思及此,吳升忙給自己招呼了一巴掌,呸呸呸!
吳升正胡思亂想著,殿外倏地傳來一陣吵嚷,是沈青鯉來了。這位沈公子與皇上私交匪淺,每回都不予通報便直往內殿闖,這會兒又被小太監攔在殿門外。
謝宿白眼一瞥,握著玉勺說:“讓他進來,以後無需攔他,蘭序有輕重,沒有急事不會亂闖。”
吳升心說可不是這樣的,但嘴裡還是忙讓前殿放行。
沈青鯉火急火燎掀了簾子,把吳升撞得踉蹌兩步,禮都沒行,隻聽他說:“趙庸不見了!”
謝宿白手裡的動作一頓,他擱下碗盞看向沈青鯉。
沈青鯉急死了。
原本留著趙庸是想肅清趙黨餘孽,將剩餘的漏網之魚一舉殲滅,唯恐刑部大牢有變故,謝宿白攬權後,沈青鯉便在大牢加派了人手,可誰料怕什麼來什麼。
他擰眉道:“還有一事很蹊蹺,倒不知有沒有關係,就在趙庸消失不久後,承願寺起了場大火,燒得麵目全非,全寺三百餘人,無一生還。最要緊的是,今日皇上登基,不少百姓為此前去上香祈福,全都葬身火海,這也太不吉利了!這不是存心膈應人嗎?”
操。他說著說著更急了,“這老王八蛋,刑部大牢森嚴壁壘,這他都能跑!”
謝宿白眉心微蹙,沉聲道:“城門戒嚴,先把趙庸給我拿回來。”
沈青鯉還要說什麼,就聽門外有人興高采烈地大喊道:“皇上,皇上!順德府捷報,宣平侯大勝,叛軍已降!”
謝宿白眉還沒鬆開,隻朝門外轉了轉眸,沒有絲毫欣喜意外之情,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隻是問:“宣平侯何時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