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情感上,他卻還有些難平,這忱哥兒,運道倒也不錯。
他輕歎一聲。
畢竟有福太貴君這個例子在,這運道啊,在宮中,可勝過千般計謀。
當然,爭氣的肚皮才是根本。
*
正月過後,選秀從京城、州府、郡、縣一級級開始。
辛子槐在青州說得上話,因此,辛言忱隻是走了個過場,就成了前往京城的秀男之一。
和他一樣待遇的,還有青州刺史的公子雲修齊,也是那日在書齋,被人議論“素有賢德之名”的公子。
最後留在府裡的這些日子,徐玉修並未拘著他的花用,還送了不少首飾體己,辛言忱單單留下了幾幅字畫和遊記,整日宅在院子裡看書。
消息都是辛言筠打探到的,仗著年紀小,他時常在保鏢的護衛下外出,也不知徐玉修是怎麼允的。
“哥,你居然睡得著覺?”
臨行前一天,辛言筠急匆匆踏入他的院子,身後的小廝捧著托盤而入,一連好幾個。
“快試試我給你準備的新衣!哪裡不合適還能找師傅修改!”
最後那個小廝,手裡沉甸甸的,托盤上蓋著一層紅布,看樣子,分明是銀子。
辛言忱收起書,臉色微沉:“筠哥兒,我說過,不要給我送東西。”
小少年有點被嚇到,可他自幼是府裡嬌寵大的,這次還得了父親的允,底氣便又足起來了。
他拿出一件青衫,抖落開,銀色暗紋在日光下閃爍,清雅又富貴。
“哥,我可不是為你準備的,我是為長史家的嫡長子準備的!這些,都是嫡長子該有的排麵!”
他又胡攪蠻纏起來:“彆叫整個青州的百姓以為,咱們辛家多窮呢!”
“哥,你生得漂亮,身段也好,你一定要好好打扮,把雲家那位給比下去!還有這些錢你也收著,到了京城重新置辦一些行頭,時興的料子首飾彆少了,叫陛下一定眼前一亮!”
說到這,辛言筠心底還有點酸。但他畢竟是個小郎君,還不識情滋味,隻覺得哥哥比自己長上4歲,先承.寵也是應該的。
哥哥若能被宮中留下,母親、父親都會很高興,對姐姐的前途也有幫助,大家都會很好。
他還小呢,沒長開。進宮的時候一定不比哥哥差!
辛言忱沉默了許久,望著那一托盤的金子,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
也罷,也罷,既然入宮了,和辛家的聯係,便扯不清了。
慢慢還就是。
總有還完的一天。
*
翌日一早,辛言忱坐在馬車裡,在後爹的陪伴下,來到了城門口。
在嵐朝,選秀分為采選和禮聘兩種。
采選一般針對良家公子,長得漂亮、符合年齡便可入選,由京城派來的花鳥使負責。而禮聘,則是針對世家大族的公子,以德、才、美貌聞名,而禮聘入宮。
原則來說,禮聘挑選的公子會比采選出來的更尊貴,更易被宮中留下、封賞。
可自太上皇以來,因子嗣不豐,禮聘的適齡公子不足,便大量封賞采選出來的年輕、美貌、看著好生養的公子們。
因過於頻繁,選秀的流程也被簡化。比如禮聘,原定是六品以上官員的子嗣,發展到現在,僅京城保留了禮聘名額,其餘各州府,則統一按照采選流程。
新帝登基以來的第一場選秀,堪稱盛世。
通過初選的公子們或坐著馬車、或乘著牛車,戴著冪籬,由家中長輩護送著來到城門口。
這一流程,也是為了彰顯州府為陛下分憂的儘職儘責,挑選出來的男子有多優秀。
城門口,不少百姓已經圍著看熱鬨,高大的護衛們守在一旁,保護秀男們的安全。
馬車、牛車們,便在眾目睽睽下,從中間的那條道路中走過,隨即下車,與家人道彆。
條件差些的人家,乘著牛車。嵐朝正盛,風氣相對開放,有些自恃美貌的秀男還會拒戴冪籬,大大方方地展現出容貌。
而坐著馬車的,多半車身就會帶著標記,表明出自哪家,既是為秀男們撐腰,也是大大方方宣揚:我家有優秀男子入宮。
那樣,家裡未出嫁的兄弟們,名聲都會更好一些。
辛言忱來得不早不晚,他安靜坐在馬車裡,徐玉修照顧他的情緒,便也保持安靜。
——這種場合,一般女人是不出場的,因此在府中時,辛子槐就已經送彆過了。
少年一襲青衫,安靜坐著時,像極了一朵稚嫩的青蓮,初具風華,卻又知道,他最好的花期還在後麵。
快到城門口,馬車慢了下來,徐玉修輕歎一聲:“未來可期。”
“忱哥兒,你可怨我?”
辛言忱平平靜靜的:“怎會。”
徐玉修意味深長:“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無論是否怨我,都不該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你怨我和你母親,可這也改變不了,你是我們孩子的事實。”
“宮中,比你當年生存的辛府,水要深得多。”
“忱哥兒,既然坐上這輛馬車,便回不了頭了。”
青蓮的確擁有更好的花期,可前提是,他願意綻放。
辛家,徐家,可不想推一個廢物進宮。
*
驚呼聲打破了馬車內的寂靜。
“裘荀生!是裘荀生!”
“誰帶果子了?想砸到他的牛車上!”
“瘋了?這是陛下的秀男!”
護衛在,喧鬨很快平息,議論聲卻依舊清晰可見。
“這男子生得倒是不錯,怎的那般大膽?”
“嘖嘖,姐姐不必那般迂腐,陛下坐擁後宮三千,男子麼,一味的賢惠,也是少了點滋味。”
“難怪乘的是牛車,出身小門小戶之家,難登大雅之堂。”
“妹妹慎言,你又怎知,這位公子他日不會一步登天?”
徐玉修慢條斯理道:“裘荀生,這個名字,或許筠哥兒提得不多,卻也不可小覷。”
“家境清貧,才藝、禮儀算得上一竅不通,偏偏長了極其豔麗的一張臉,從小縣城一步步爬起。花鳥使做主,破格把人留了下來。”
“隻是看他今日之言行,是個沉不住氣的,不必太過防備。忱哥兒,初入京城,你可與此人相交,但若是地位穩固,便不可.......”
辛言忱打斷了他的話:“父親,我知曉的。”
他很煩對方突如其來的體貼,似乎多年來,彼此心照不宣的麵子工程、安全距離,都被越了過去。仿佛多年的針鋒相對,都不存在一般。
辛言筠與他流著同樣的血脈,未曾得罪過他,並且是個稚子,辛言忱可以不計較。
可是徐玉修,他憑什麼?
唱念做打、軟硬兼施,仿佛他仍是那個鄉野來的4歲孩童。
辛言忱一字一句道:“青州有秀男數百,嵐朝上下,秀男千餘,若一個個打聽過去,豈不太累?”
“父親,你守好自己的辛府便是。”
話說得很得體,偏偏聽起來,像是嘲諷他隻盯著一畝三分地。
徐玉修的笑容難得有點掛不住,頓了頓,他又笑了,隻是不再多言。
有氣性也好,有氣性就好。
否則,真送了個軟包子進宮,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
到達城門後,辛言忱下了馬車,核驗過身份,在侍從的指引下,踏入前方一輛馬車。
秀男乘坐的馬車規格不錯,看似簡樸,內飾卻有柔軟的墊子,不至於太過受罪。
一輛馬車可坐8人,每一輛馬車後麵跟著幾輛木板車,坐著秀男們的小廝和行李,每人限額2位。
至於乘坐哪輛馬車,則全憑概率,湊滿8人就是一車。有些交好的公子們會搭夥一起檢驗身份,以便途中有伴。
辛言忱是最後一位,他上車後,便剛好8人。
車內空間不小,7位公子們三三兩兩地坐著,見他進來,抬眼打量,卻不主動搭話。
辛言忱坐下後,粗略掃了一眼,目光在對麵一張豔麗張揚的臉上停頓了幾秒。
少年穿著一件藍衫,布料比周圍的公子遜色些許,沒有暗紋、針腳略粗,在辛家是仆人的衣著。
選秀是大事,若能成功通過初選,再窮的人家都會賃錢,準備上好的衣裳,祝願孩子有個嶄新的前程。
車內幾人,唯獨藍衫少年穿著最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他高高地昂著頭,唇.色豔麗,眉眼張揚,單是坐在那裡,周圍便仿佛亮上許多。
若隻是窮,眾人不至於鄙夷,可窮且美,就很拉仇恨了。
周圍公子們投去鄙夷、嫉妒的目光,少年全然當做對自己的讚賞,一點也沒低頭,極其目中無人。
辛言忱的腦海,便出現了“裘荀生”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