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長樂似有委屈,他低歎一聲,這才道:“哪裡是惹我不快?不過觸景生情罷了。”
“我見他站在那坤寧宮內,言行禮儀雖周到無措,眼神裡卻悵惘驚慌。這後宮啊,終究是陌生了點兒。”
“我看著他,就像看到自己,空有一張臉,不過徒增欺淩罷了。”
長樂皺眉:“主子,您可莫要糊塗......”
最後一朵杏花也被揉碎,林側君隨意扔掉手中那禿枝,笑道:“長樂啊長樂,你主子有那麼糊塗麼?便是有心護著旁人,也得先將自己護好才是。”
“走吧,給陛下送花兒去。”
他笑著接過那幾支杏花,捧在懷裡,不在意月白色衣衫被壓出褶子,朝著另一邊離開。
月白色係帶在春風下舒展,彆有一番自在。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秋棗才道:“主子.....”
裘荀生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道:“嗯?”
“主子,您可莫要被他人三言兩語蒙蔽,這後宮沒有簡單的,更何況那可是......”從四品側君。
裘荀生卻不耐地打斷他:“行了,我心裡有數。”
無視秋棗擔憂的目光,少年自顧自地整理好衣衫,朝著太湖石外走去。
蒙蔽?什麼蒙蔽?
他自己有眼睛、有耳朵,又怎麼會被蒙蔽?
路過那棵杏樹時,看著青磚上散落的幾朵杏花,裘荀生忍不住還是有些彆扭。
這林側君.....雖說外室出身,又擅於勾引女子,但到底品行不壞,隻是口無遮攔了些,到底不夠謹慎。
他想起辛言忱的叮囑,也忍不住感歎,這後宮人人果真戴著麵具。
*
酉時剛過,敬事房遞來消息。
今兒的綠頭牌,翻的是臻才人。
想也知道,下午在禦花園必定發生了什麼,否則怎會略過兩個未侍過寢的貴人,隻翻了個小小才人?
冬魚一臉果然如此,忍不住偷瞧主子的神情,卻隻聽男人吩咐:“多準備些金瓜子銀瓜子,給明桂宮送去。”
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主子竟幫著臻才人準備賞錢?!
彆說冬魚,另外幾條魚也沒回過神。春魚眼底劃過嫉妒,夏魚更是直接問道:“主子,這筆銀子可不少。”
春魚夏魚兩人在辛府長大,對於銀錢看得更重,得知宮中這初次侍寢前賞錢的規矩,隻覺得和往水裡丟銀子沒區彆,連個影兒都看不到。
若是自個兒侍寢、討個彩頭也就罷了,可旁人侍寢,用得著幫著給錢麼?那添的彩頭又不是自個兒的!
他們看著辛言忱,眼神和聽見“正君在妻主與小侍行.房時幫著擦.拭”沒有區彆。
秋魚安靜地添著茶水,雖未吭聲,心底卻想道,主子這心倒是頗軟,隻是不知道能忍到幾時。
比起其他侍君,旁觀自己好友受寵......那滋味又要更不好受上幾分。
這事兒被交給秋魚來辦,辛言忱便繼續翻著那遊記,心底想著,荀生總歸不會在意那幾碟子桃花酥了罷。
夜燈如豆,翻著那泛黃的紙張,他複又想起那許貴人。
辛言忱也是之後才知曉,那出身從三品歸德將軍府的許貴人,竟是個庶子,難怪年幼時便去寺廟清修祈福,難怪隻稱呼為“父親”。
位份在荀生之上、尚未侍寢的便隻有他與許貴人兩人。
那般清修過的人,周身總帶著安靜的氣息。便是被一個才人壓過,總歸不會與謝美人一般,隨便扇人巴掌就是了。
*
許是辛言忱贈的金瓜子真起了作用,裘荀生的侍寢順利得不可思議。
原美人沒有發病、謝美人沒找麻煩、許貴人沒吭聲、思美人沒作妖,便連林側君這等寵侍也沒往乾清宮送些湯湯水水。
他坐在那紅色轎子上,來到乾清宮,見到了他心底的那道明黃.色身影。
她溫柔得不可思議,她喚他“臻郎”,她誇他熱情,她會在情濃時撫過他的眉眼,吻他的眼睫。
在他閉著眼,眼皮輕顫時,她低低的喟歎在耳畔低響。
像是裘荀生6歲那年誤入深山,漫天的霧氣凝成細密的水珠,陰沉可怖的山林變得朦朧迷離,滿眼隻餘那雨霧,連呼吸都帶著些水汽,像是溺在水底。
記憶裡那是極度寒涼的一個冬日。
霧珠掠過眼睫、停在眼皮上,成了一種燎原的火,沸騰的燙。
當年那6歲的男孩,瑟縮在樹下,熬過那個孤寂的夜晚。如今16歲的少年,再度迷失在漫天水霧中,明珠高懸,光線穿透那層層霧氣,給6歲的男孩送去一點微芒。
裘荀生願永遠停留,
停留在這水霧彌漫、幾欲溺斃的夜晚。
*
凝著那茫然失神的琥珀色瞳孔,她俯身落下一個吻,那少年便本能般的閉上眼。
輕輕蒙住他的下半張臉,望著那豔麗張揚的眉眼,她傾身在他耳畔低低喟歎。嗅到她殘留的氣息,那極度歡.愉的少年下意識鬆開眉頭。
水霧朦朧,細細密密的網將細微的聲線扭曲,化作無意義的音節片段。
她說,臻郎,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
裘荀生夢見了下午禦花園的那一幕。
林側君走後不久,自太湖石後走出,他便大大方方的再不遮掩。
但不知怎的,這禦花園竟沒幾個侍君,隻有寥寥幾個負責灑掃的宮侍,秋棗沉思片刻,隻道這後宮人太少。
裘荀生心底不屑。少?君後、林側君、原美人、謝美人、思美人、許貴人......等等,似乎還缺了誰。
想了半天,他方才想起,還有自己的辛哥哥,辛貴人。
這麼多人,這後宮的人哪裡少了?他看著秋棗,忽的問道,莫非要將你也收下,這後宮的人才不算少麼?
秋棗似是被嚇到,清秀的臉驀的一白,連忙跪下請罪,他心狠,那青磚上磕的都是血,暗青和深紅交織著不詳的氣息。
若被旁人看見,還得怪自己苛責下人,擔上不好的名聲。
果然如辛哥哥所言,這些下人都得好好調.教。
裘荀生聽得煩,便疾步甩開他,朝著亭中走去,那旁邊有一個高大的樟木,他想試著折一支下來。
但折下來為了什麼呢?他也想不起來,大約是讓娘做板凳,讓爹給板凳雕上花,到集市上給他換飴糖吃吧。
亭子近在眼前,偏他走了許久都挨不到邊,裘荀生難免煩躁,亭旁卻突然出現一道明黃.色的身影。
慘白的天空刺得人眼疼,香樟樹壓得很低,暗綠色如一團濃墨般暈開,虯曲的枝乾猙獰地奪走空氣,整個禦花園像是一座逃不開的迷宮。
那道明黃.色的身影靜靜立在亭旁,少女側站著,比太湖石還堅定地立在原地,望著遠處的慘白天空。
以她為中心,似是出現了一顆明珠,一輪指路的明月,撕裂開慘白暗沉的天,在這座迷宮裡灑落了光。
裘荀生突然就想起來了。
選秀那日初見,她誇他性情真摯,賜下位份時聖旨上誇他真且純善。他一步步地走到亭旁,這次僅僅兩步,他便立在了她身旁。
她問他是誰,他說,他是她親封的臻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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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隻說,臻才人也來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