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遺憾極其真摯,有幾絲歎惋,辛言忱無法辨彆對方是否在撒謊。
畢竟張公公能得知陛下的行蹤,這君後之下的寵侍,又怎會不知?可他若是撒謊,又是為了什麼?
雖暗自提高警惕,辛言忱仍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價值。
他想,大約這後宮的男子,得不到陛下的寵愛,便都會發瘋罷。
便是位份再高,盛寵再眷,隻要仍在選秀,寵愛總有被人奪走的那天。
唯獨那君後,陛下明媒正娶的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之子,才有底氣不至於瘋魔。
想著想著,又想到了裘荀生,僅僅因為兩人交好,即便他前幾天還默默無聞,今日卻被所有人注視。
便是辛言忱打定了主意不去爭寵,此刻卻也生出一種被宮中浪潮裹挾著前進的無力感。
身在宮中,又哪裡由得了自己呢。
*
林斯玉笑吟吟地朝著蘭德宮走去。
今兒候在身邊的還是長樂,他膽子大,見左右無人,便悄悄附耳問道:
“主子,明桂宮那邊.......”
青年腳步未曾停留,聲音輕輕柔柔的:“怎麼?”
長樂便知道,主子心底有數。
可他還是忍不住地多想。昨日主子與他一起演了場戲,雖說很成功,可說到底,他覺得浪費了一個偶遇陛下的機會實在可惜。
平白便宜了那臻才人,現在好了,還直接晉為公子,僅僅在主子之下。
長樂雖說扮演的是那沒腦子的角色,可實際上不是真的沒腦子,林斯玉看了他一眼,便低低歎了句。
“縱是我能偶遇陛下無數次,終究住的隻是蘭德宮。”
終究無法時時刻刻地停在她身旁,無法阻攔她寵幸旁人,無法像君後那般名正言順。
既然她總是要寵幸彆人,後宮除了他總得有其他寵侍,那麼一個沒腦子的,總比聰明的好吧?
再者......想到裘荀生的賜字,林斯玉歎道:“他是有資本的。”
與那人有幾分相像,便是他最大的依仗了。連跳三級,也不算過分。
隻是林斯玉也拿不準,裘荀生究竟是哪裡像那人,是容貌,亦或是性情?
總歸,那賜的“臻”字,是她午夜夢回時曾念過的。
可裘荀生出身青州,又長於鄉野,在入宮前沒可能見過陛下,便絕不可能是她心底念著的那人。
想到那人,想到她心底住了個不知模樣、不知身份的男子,縱是林斯玉這等頗有心機之人,也難免晦澀難言。
他望著那漫長的宮道,熟悉的青磚,簷上的脊獸仍舊沉默不言,天氣漸暖,那紅牆上又攀上了淩霄花的藤。
林斯玉如同望見了自己過往的三年。
一開始的隨侍在旁,被其餘宮侍打壓時的憤懣,伺候她筆墨被其餘良人刁難.....還有,被她救下的那個花燈節上,城內暖色綿延、映在她眼底的花燈;每個伺候筆墨的夜晚,偷看她批閱奏折的側臉;第一次爬上她的床時,那驚慌生澀的推拒。
那時他說,斯玉不敢妄求愛欲,隻盼您憐我。
話說得多了,便連他自己都差點騙過去。他求愛、求欲,他恨不得她身旁隻有他一個人,恨不得將這後宮的男子全都杖斃。
他要得太多、太多了。
低低喟歎,青年唇.角笑意淺淺。孩子,到底是該有個孩子了。
*
裘荀生雖說推了君後那兒的請安,可午膳一過,還是跑到了延珍宮來。
他穿著新賞的衣衫,頭頂的簪子也換了樣式,辛言忱粗略一瞧,便知曉那並非他贈的,想來和衣衫一樣也是陛下賜的了。
那金簪由層層疊疊的金絲壘成,中間門簇著一顆紅瑪瑙,並非辛言忱對徐玉修賞賜的首飾一一知曉,隻是.....那般質地的簪子,並非辛府拿得出手的罷了。
少年縱然換了身行頭,仍是那般笑容,他端起杯茶,意思意思地喝了口便放下,顯然並不喜歡那苦澀的滋味。
辛言忱原以為他會與自己講起昨晚,哪知裘荀生卻問起了今日的請安。
“辛哥哥,今日請安時可有人提起我?”
辛言忱便想起了林側君,沿著林側君,他又想起那叫了三次水。還未察覺,目光便不自覺地落到了裘荀生身上。
天氣漸暖,宮中賜的便是春衫,那淺色春衫將少年的身形勾勒得極為纖長輕盈,沒什麼刺繡、挑花的工藝,絲織的春衫輕薄而隨性,倒也中和了幾分豔色,顯出幾分貴氣。
可裘荀生並不習慣這嬌貴的料子,坐在椅子上既想隨性些,又擔心弄壞、弄皺了這新賜的衣衫,便格外不自在。
他蹙著眉,左右伸了伸脖子,肩膀又有些不自在起來,乾脆端起那茶一飲而儘。
辛言忱恰好看去,少年仰起頭時,那布著星星點點紅.痕的脖頸,便落入他的眼底。
他的手一顫,那微燙的茶水便將手燙出一塊紅點。
見狀辛言忱微微蹙眉,也顧不得彆的,便擔憂地看向裘荀生。
哪知少年竟絲毫沒有異樣,那苦澀的茶水似乎讓他安靜許多,還笑著誇道:“還是辛哥哥了解我,擔憂我燙著,特意準備了涼茶。”
若換個人,這話倒像是挖苦了,諷刺故意拿涼茶待客,可說話的那人是裘荀生,他便不會有多餘的心思。
隻是,昨日裘荀生過來時,茶水已經端上許久,自是涼的。
可今日茶水奉上不久,怎會是涼的?
目光落在微微心虛、目光刻意落在地上的冬魚身上,辛言忱便明白了原委。
他沒說什麼,隻是笑道:“倒也並未多說什麼,隻是有些擔憂你的身子罷了。”
裘荀生撇了撇嘴,無語極了:“辛哥哥你莫要安慰我。”
“想也知道,那些人說不出什麼好話,不過是拈酸吃醋之語罷了。”
說到這,他又高興起來,既是拈酸吃醋,便是羨慕他得了盛寵。
想起那溫柔的陛下,他又安靜下來,倒有些不大像他的性子了。
辛言忱素來善於察言觀色,他想,約莫是昨夜叫了三次水,荀生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進宮前,徐玉修倒的確給他備了些溫養身子的方子,隻是到底比不過宮中禦醫,若貿然拿出來,若出了事倒也麻煩。
辛言忱懷著微微的歉疚,便也沉默著陪在一旁。
少年安靜了許久,待到辛言忱杯裡的茶水也逐漸變涼,方才驚醒。
他似是極為不好意思,卻又看著辛言忱,低低歎道。
“辛哥哥,你可曾記得,選秀那日我曾問過你,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不需要辛言忱回話,他便自言自語道:“如今想來,陛下是個極好的人。”
辛言忱低聲附和一句:“自是如此。”
在這宮中,誰能說陛下不好?
裘荀生沒有注意到自己辛哥哥的情緒,他卻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選秀結束那日,辛哥哥也和他說過一句話,他說,你該記得,你想要的是什麼。
那時裘荀生茫然無措,隻慌慌張張地辯解,陛下是宮中最大的官,他想吃吃喝喝也得將她哄好。
似乎那樣說,他想要的便隻是最簡單的吃食,似乎那樣他就成了一個沒有野心、純粹的人。
可裘荀生知道,不是。那時他嘴裡說的是吃食,心底想的全是她的麵容。
他想要的是一直是她的垂憐。
從選秀那日,遙遙望見她對他輕笑開始,便一直如此。
*
裘荀生離開後,下人們上來收拾茶水,辛言忱卻未曾動彈。
他平靜道:“跪下。”
冬魚的手便是一顫,他手中捧著裘荀生剛用過的茶杯,茶水已儘,空餘一些殘渣。杯蓋與杯身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屋內沒來由的突兀。
秋魚去送人了,屋內另一個是春魚,他想在主子麵前多刷些臉麵,便也時常湊在一旁,哪怕做不了什麼重要的活計。
辛言忱一聲令下,冬魚還沒反應,春魚倒是先跪下了。
他哆哆嗦嗦道:“奴、奴才有罪。”
磕頭卻是有點下不去手的,他還沒明白自己哪裡有罪呢。
辛言忱掠過他的身影,直直的看向冬魚,重複了一遍:“跪下。”
春魚一愣,方才知曉犯錯的並非自己,看著緩緩在身旁跪下的冬魚,便是自己還跪著,心底卻舒緩不少,還有了看好戲的心思。
辛言忱問道:“你可知錯?”
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可冬魚卻驀的抬起頭,眼圈都紅了:“奴才沒錯!”
辛言忱微怔,冬魚卻已經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奴才隻是奴才,按理說不該僭越,可既然我成了延珍宮的奴才,心底就該向著主子您!”
“那臻才,臻公子,明明是您的好兄弟,您一路走來,給他贈衣、贈首飾,還教導他為人處世、琴棋書畫,就連昨天的禦花園偶遇都是您提供的機會!更彆提侍寢前那撒出去的金瓜子銀瓜子了,全是您的銀子!”
“可是他呢?他如今成了正五品公子,比主子您的位份高多了,話也少了,坐了沒多久就走了,不說提攜,竟連體己話都不與您說了!”
“這樣薄情寡性、不記恩情的兄弟,便是讓他喝杯涼茶又怎樣?主子,您就是對他太好了!”
不停歇地說完這些話,冬魚乾脆利落地磕了三個響頭。
“主子,您脾氣是好,奴才口無遮攔慣了,您罰奴才就是了!但奴才還是要說,奴才不後悔!”
“我是延珍宮的奴才,心就不可能偏到他明桂宮去!您罰我就是!”
不說辛言忱,便連春魚都驚了,他側頭瞪大眼看著那冬魚,心底難免有幾分畏懼。
這宮中調.教出來的奴才......怎的氣性這般大,這般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