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侍君得寵後的反應, 自是有所不同。
那雲貴人侍寢前,先是被原美人截了胡,又被謝美人當眾扇了巴掌,便是受了這般大的屈辱, 晉為思美人後卻並未立刻報複回去, 麵對謝美人的挑釁也足夠淡然, 便連君後都暗自點頭。
雲修齊乃正四品青州刺史公子,素有賢德之名, 便是最初說話失了分寸, 心裡到底還是頗有心機。
可裘荀生就不同了, 他出身鄉野,不說多麼驕縱, 也是個自在的人——隻顧自己自在那種。
因此與辛言忱想的不同,便是晉為臻公子, 裘荀生仍舊記掛著那幾碟子桃花酥。
禦膳房那些人本就提著心、吊著膽, 見秋棗又來了, 便是他一句話還沒說, 那小管事已經忙不迭地道歉, 便連膳正都出麵了。
“莊田裡的人正在加緊催開那桃花, 大約兩三日....不,兩天,便能製成桃花酥遞給臻公子。至於明天,便委屈公子先嘗嘗那花糕了,花朝節吃花糕,也取個好兆頭不是?”
膳正屬於六局二十四司的良人,平素在宮侍裡足夠有臉麵,如今卻也對秋棗低聲下氣。
他也想不到手下的人會惹出這攤子事兒, 幾碟子桃花酥而已,既然早已應下那臻才人,何必為了討好思美人便全給出去了?便是留一碟子也便沒事了。
現在可好,不過一天,人家臻才人變成了臻公子,雲柏宮和明桂宮還沒打起來,他們禦膳房倒是先遭殃了!
而今也來不及追究此事原委,雖說那應下秋棗的小夥計的確是疏忽了幾分,可說到底,昨日他們的確是瞧不起那臻才人的,不願為了他得罪思美人,態度上差了幾分。
現在人家成了公子,追究也是應該的。膳正隻能咽下這苦頭,誠心賠禮道歉。
隻是心底,卻愈發警惕起來。如今宮中主子多了,陛下的寵愛也不夠分,他們禦膳房多容易被波及啊。
好在秋棗並非來找茬,得了話,便拎著禦膳房特意給出的金絲糕回去了。
膳正鬆了口氣,起身看向管事,冷淡道:“那日應下明桂宮的夥計呢?送回內務府吧,禦膳房的活最是精細,容不下那不長心眼子的。”
究竟是沒長心眼子,還是心眼子太細,膳正也懶得追究了,左右把人打發走,餘下的人再多耳提麵命著便好了。
省得拔出蘿卜帶出泥,連個花朝節都過不好。
*
便是裘荀生記掛著那一碟子桃花酥,雲修齊卻是毫不知情的,畢竟對他來說,所謂桃花酥和其餘糕點一樣,非要說優點的話,也就是吃個新鮮,全沒想過會因個小小的糕點與誰結仇。
雲修齊心底記掛著的,還是謝美人那幾巴掌之仇,巧了,謝燼心底也在想著他。
清檀宮。
今兒天變得快,轉眼便下起了霏霏細雨,謝燼坐在簷下,微微走神。
他進宮已有三年,在這清檀宮也住了三年,坐在簷下時看去的風景熟悉得閉眼都能勾勒出。
而焰州謝家的那些景,卻逐漸淡去了,隻偶爾從夢中驚醒時方才憶起片刻。
謝燼如今19歲,他是從三品焰州刺史的嫡子,便是進宮了也是正六品美人,他不該有什麼煩憂才是。
起碼在外人看來是那樣的。
可也僅僅隻是外人看來。
雨霧霏霏,許是這幾天多接觸了些青州的人,又因與那辛貴人打交道,多看了幾眼青州的遊記,他昨夜竟夢見了那個人。
她說青州很好,她說青州男子多身段柔軟,她說他雖出身焰州,卻毫不遜色於青州男子。
謝燼對於青州的記憶,便是來自於她。
雖是嫡子,謝燼卻算不得受寵。他爹雖出身高門,卻早有意中人,無奈嫁給謝大人,卻也冷淡得很,連帶著看他這個嫡子也頗為不順眼。
他的母親謝大人起初對正君有幾分薄麵,可到底不是熱臉貼冷屁.股之人,自謝燼的嫡妹誕生、謝家有了繼承人後,謝大人便不再去正君的院子了。
他們夫妻二人樂得自在,嫡妹被母親帶在身旁教養,唯獨謝燼,爹不疼娘不愛的。
而那人,算得上謝燼感受到的第一縷陽光。
她母親是謝燼母親的下屬,幼時隨同母親來謝府拜訪過幾次,她一貫愛笑,見他獨自一人坐在池塘旁便也跟著喂魚,也不在乎他的冷臉,自顧自地笑言,談了許多自己的事。
後來,二人便逐漸熟悉起來,她會給他帶府外的新奇玩意兒,不值幾個錢,卻是謝燼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看見了新的世界,那謝府的三兩事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起來,爹不疼娘不愛,起碼他有個玩伴。
後來這種感情,伴隨著成長,也該有些變化。謝燼想,他與她該算是青梅竹馬,若非要嫁人,比起一個陌生人,他倒寧願嫁她了。
可惜謝燼尚未及笄,她母親便因酒後胡言犯了忌諱,家道中落下來,隻能隨著父親回到青州避難。
她父親是青州刺史的庶兄,在那裡的處境總歸比繼續待在焰州要好上一些。
謝燼尚未想明白自己的感情,那人便走了,便是他長大後待遇好上許多、仆從們更為客氣、嫡妹知禮後也會關心他一二,卻終究不及那幼時的情誼。
偶爾他會與她寫信,在信中他知曉,她有個表弟,喚作雲修齊,極為賢惠,平素不愛說話,與初見時的他有幾分相似,讓她忍不住便想逗.弄。
謝燼便記住了雲修齊三個字,在那感情懵懂的時期,竟也將他當做情敵看待。
後來進宮,一呆三年,又是一番物是人非。
初時得知選秀的消息,謝燼隻覺憤懣,爹娘從未管過他,竟這般插手他的人生,可他不敢反抗,不能反抗。無數個夜晚,在現實的壓力下他便愈發貪戀她曾給予的片刻溫暖。
那懵懂的感情,在一日日記憶的美化下,讓謝燼確信,他愛的是她。
因此進宮以來,初次侍寢後他便稱病躲避,次數一多,那高高在上的陛下大約也想不起他的模樣了。
那以後,他便隻與這清檀宮相伴,偶爾竟從宮侍口中聽見自己“性情冷淡”的傳聞。
謝燼微微有些恍惚。他想,他怎的與他父親越發相像了。
心底有個意中人,嫁了不愛的人,大約便是這般冷淡的模樣了。
可也有些細微不同,才入宮時,他會夢見她的身影,時間一久,夢見她的次數卻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明黃.色的身影。
那僅有的一次侍寢,三年下來,竟被夢見了數次,謝燼也從起初的羞憤,到後來的淡然,總歸他不說出來,便也沒人知曉。
可到底是避不開的。
謝燼總覺得選秀一事打破了他對人生的規劃,他本可以與她結為伴侶,一同遊覽青州的好山好水,一同在大雪那天,取第一罐雪封存,上覆新開的臘梅,來年用這翁雪沏一杯茶,贈與心上人。
他本可以和心上人白首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困在深宮,天天對著清檀宮那方小小的天空,聽著無聊男子的爭風吃醋。
夢見那道明黃.色身影的次數越多,他越覺得失控。
他的人生可以被人隨意操控,可他自己卻不能認命。得知有青州秀男入宮那日,謝燼便先找了過去,他要了解更多的青州,他要將這失控的思緒扭正。
至於和辛言忱主動提起有個心上人,究竟有沒有故意示敵以弱的意圖,謝燼便不願深思了。
而針對雲修齊,究竟因為他是心上人誇讚過的小表弟,還是因為他當眾主動勾引陛下、百般獻媚,謝燼也不願多想。
總歸,他這輩子總得呆在這清檀宮了。
不論愛與不愛,他總歸是她親冊的次六品美人。
——那便這般繼續糾纏下去吧。
糊塗著過,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
雖說進宮後一直繃著一根弦,可恰逢花朝節,內務府送來彩箋後,辛言忱還是花了許多功夫,細細裁出精巧的圖案。
內務府送來的彩箋夠多,他隻取了自己喜歡的顏色,多餘的便給四人用了。終歸都是男子,便是入宮當了下人,心底也到底是記掛著這花朝節的,幾人便難得的和諧相處。
冬魚額頭還敷著藥膏,是辛言忱自家中帶的。得了主子這恩賜,便是被罰了一月銀子,他心底到底也是美的。
夏魚也是個活潑的性子,他裁出一朵五瓣小花,絮叨著要替主子找棵最好的花樹結繩,片刻想起什麼。
“主子,奴才聽說臻公子在禦花園那兒砍樹呢。”
他想得遠了些:“這花朝節前砍樹......”
兆頭不好吧?萬一得罪了花神呢?
辛言忱翻著手中的彩箋,隨意瞥了眼:“你也想被罰月例銀子?”
夏魚便不再說話了,想起去歲還在辛府裁彩箋,心情也低落下來,有些沒精打采。
倒是春魚裁得很認真,默默許願能找個脾氣好的姑姑當靠山,在這宮中日子好過些,有使不完的銀子和漂亮衣裳。
秋魚也同樣認真,他裁出精巧的圖案,特意用了五色彩箋,一個栩栩如生的花神模樣便出現了。
花神模樣......春魚愣神片刻,問道:“你有意中人?”
在嵐朝,花朝節的彩箋也有講究。花草類的圖案最為大眾,求的是一個“巧”,未出閣的男子最常用的便是這個圖案。
至於旁的,比如元寶圖案,那便是求財——春魚裁的便是一個元寶。總歸花朝節是給男子的節日,求什麼的都有。
唯獨裁出人形,即花神的模樣,有種特殊寓意:求姻緣。
未出閣的男子若掛上花神模樣的彩箋,便是想要花神賜一段好姻緣;已婚男子麼,則是求花神保佑,與妻主的感情得以增進,畢竟大多男子都得爭寵。
所以,秋魚是看上誰了?這宮中他又能看上誰?
眾人俱看向秋魚,便連辛言忱也停下手中動作,他裁的也是個不出奇的花朵圖案,顯然無意爭寵。
秋魚卻不慌不忙地放下那花神彩箋,笑道:“秋魚不求旁的,隻盼著主子能多得幾分盛寵,奴才們也能跟著享福。”
原是替主子求的。
辛言忱知道秋魚一貫心思靈巧,也沒多斥責,隻道:“隨緣就好。”
秋魚笑笑,仍是裁得極為認真。春魚看在眼底,忍不住想這人可真會討好主子。
誰也不知道,秋魚裁的那花神彩箋,是為他自己所求。
求的什麼?求的陛下垂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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