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言忱得知此事時, 恰在夢中,秋魚匆忙將他推醒,他方才知曉。
“主子, 陛下遇刺了!快些起來!”
嚴格來說, 陛下遇刺和他一個遠離乾清宮的侍君實在沒什麼關係, 刺客既不是他安排的,也不可能瞬移到他的延珍宮來。
可得知消息的那刻,辛言忱完全沒想過嗬斥秋魚擾了自己的夢, 反倒心跳失了一拍, 後背霎時便起了一層冷汗。
他利落起身, 也不用秋魚伺候著,自己便套上了外衣, 鞋子沒穿穩便朝外走去。
直到冬魚驚訝問“主子, 您去哪兒”, 他方才回神, 收回了身體的控製權。
立在殿外,簷下幾隻燈籠早已點亮,在寂寂夜色中幽幽地散著光。他望向遠處那濃墨般的天色, 大約猜到了時辰。
寅時, 陛下卯時上朝。
“主子, 乾清宮給各宮遞了消息, 吩咐主子們戒備著些。”
秋魚仔仔細細地說了:“林側君昨夜早早便回了蘭德宮, 陛下遇刺估摸著是在醜時了。”
辛言忱卻不關心什麼林側君,他望著那院中的老梨樹,問道:“陛下身子如何了?”
倒也不顧及什麼“妄探帝蹤”了,可若是說關心,那聲音又顯得有些輕飄飄的, 一點急切的意味也沒有。
秋魚看不懂,便隻道:“乾清宮的公公並未多言,走得也匆忙。”
辛言忱攏了攏外衣,寅時的天實在是有些寒涼,後背的汗被風一吹,便吸走了暖意。
他本想再問問秋魚,是否聽見禦醫那兒的動靜,可轉而想到,他在宮中毫無根基,下人們也不可能探聽得到太醫院的消息。
說到底,他隻是個尚未承寵的侍君罷了,自青州跋山涉水而來,在京城如那飄蕩的浮萍,實在沒什麼紮根的能力。
如乾清宮遞來的消息那般,他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可以了。況且他一貫的處事準則,不正是保命為上嗎?
須知,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險。那麼他還傻站在這裡乾嘛呢?
辛言忱也說不清。
或許是寅時的老梨樹彆有一番雅致,總歸他沒了睡意,便在殿內坐到了天亮。
*
遇刺這事兒,是新帝登基以來的頭一遭。
嵐朝曆任女帝一貫有個子嗣單薄的毛病,爭奪儲位的情況幾乎看不見,若是有兩個適齡皇女,那麼比誰命長就可以了,或者誰先誕下皇太孫,那便也擁有了資本。
可說到底,登基以後,便不該有什麼可爭的了。
嵐朝的統治尚且穩固,多虧了前麵幾任女帝打下的基礎,百姓們日子過得也好。因此,嵐朝女帝們的死因很多,卻幾乎沒見過遇刺而亡的。
或者說,壓根就沒幾個遇刺的女帝。
放到現任女帝蘇寶恬身上,她能登基朝臣們便已感激涕零,平時上朝時連那些個老頑固們都不敢爭得太激烈,生怕擾了這小皇帝。
畢竟這可是嵐朝的獨苗苗啊!還是一個不昏庸、不亂.搞的好皇帝!那當然不能氣到她了,否則和前太女似的,20多歲便英年早逝了怎麼辦!
陛下可還沒留下閨女呢!
朝臣們千般注意陛下的身體,慶幸的是,或許是從小毫無壓力、被寵著長大,蘇寶恬的身體底子不錯,登基三年來也鮮少生病。
可這樣的陛下,居然遇刺了!居然有人要害她們的獨苗苗!
宮中傳出消息後,朝臣們徹夜難眠,誓要找出那前朝餘孽,或是反賊。有些忠心的老臣更是天沒亮便要耷拉著鞋子進宮,好歹被後輩勸住,卻也睡不著了,隻等著宮中的消息。
可宮中卻遲遲沒有消息。
便連早朝都取消了。
這下後宮的侍君們也坐不住了,可寅時得了乾清宮的吩咐,眾人也不敢亂跑,便連裘荀生都沒來找辛言忱。
君後倒是特意差人往各宮遞了消息,讓侍君們寬心——可誰能寬心!?
這期待已久的花朝節,也不知會如何過了。
唯一能探聽到的,便是禦醫齊齊往乾清宮去了。想來,陛下大約是受傷了的。
合華宮內,原序青聽聞消息,怔怔站了許久,身子晃了晃便險些跌倒。
清泉趕緊扶住主子,低低道:“主子,您先歇著些。”
太醫院的禦醫們基本全往乾清宮去了,雖說主子若情況嚴重了,也能差人去要個禦醫來。可說到底,這時候添麻煩著實是件不討喜的事兒。
清泉是原序青從原家帶來的,從前又在原正君跟前伺候,足夠聰慧,對原序青的性格也拿捏得極準。
扶著原序青坐下後,他便道:“原是寅時便遞了消息,隻那乾清宮的公公刻意提醒奴才,莫擾了您的清夢。奴才便天亮了才告訴您。”
乾清宮的公公的確多提點了一句,畢竟原美人的體弱全後宮皆知。可他說到底是怕自己擔了責任,若是原美人驚悸下舊病發作,他這個遞消息的也討不了好——可不遞消息更不行了,一來皇命難違,一來那不是瞧不起原美人麼?!
因此,他便好心提點,隻盼著那原美人睡足了覺,身子能硬朗些,彆也跟著倒下了。
清泉聰慧,自是能想通其中關竅。可他這般刻意告知原序青,便仿佛在說:陛下憂心您的身子,才吩咐乾清宮的公公多關照您幾句。
果然,原序青得知此事,便刻意地讓自己定了定神,喝了特製的藥茶後,又舒了舒氣,方才淚眼漣漣地開口。
“陛下如今身子怎樣了?”
清泉安慰:“約莫是沒什麼大礙的。”
“陛下那般英明,又有上天庇佑,主子您切莫多心。若您也跟著出事,那陛下才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
原序青便隻捏著手帕擦淚,許久後問道:“爹何時進宮?”
他自幼體弱,這般哭著便又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美,期盼地望著一個人時,便連清泉同為男子,都不大忍心拒了。
“清流昨日便往府裡遞了消息,正君得了空必定會來看您。”
正君近年來越發修身養性,否則下午的賞花宴便能進宮了。
聽見這消息,那病弱美人方才鬆了口氣,眉間的愁緒卻絲毫未減,他四下望了望,倒有些後悔沒在合華宮立一個佛堂。
若是有佛堂,他便能跪下求那漫天神佛庇佑陛下,而不是這般無力地在心底祈求,顯得不大誠心。
原序青知道,有得必有失,如果陛下真出了事,他倒寧願用自己的健康去換陛下的安好。
他隻是個記在正君名下的庶子,若非9歲那年遇見陛下,得了她青眼,母親便不會讓他跟在正君膝下教養。而是繼續過著那被欺淩的日子。
正君性情寬厚,深明大義,教導了他許多道理,原序青將他當做親爹那般依賴。可若是沒有陛下,他早就被府中的哥哥弟弟們欺淩至死,化作原府那無人知曉的一抔土,哪裡還有如今這般日子?
因此,原序青是願意交換的。
隻是他生了具不爭氣的身子,憂的便是那神佛是否同意交換了。要原序青自個兒說,他這賤命自也是及不上陛下的。
一時間,這原美人又憂愁起來,淚珠便沒斷過。
*
乾清宮內,禦醫來來往往,殿內都顯得有些擠了。
宮侍們安靜地端著盆和水,腳步匆忙有序,殿內不時響起禦醫們探討爭論的聲音。而在那鳳床之上,卻躺著一道身影。
“怎的還沒醒?”
女帝側身坐在床畔,俯身看那人的臉色,見他唇.色依舊慘白,約莫是缺水了,嘴唇起了皮看著便極為憔悴。見他雙目緊閉,便冷淡地質問起來。
禦醫隔著一方手帕搭在那人腕間,閉目把脈片刻,方起身行禮:“陛下且莫憂心,這位主子脈搏平穩,性命無虞。”
女帝這才沒說什麼。禦醫著實鬆了口氣,又匆忙起身,與其餘人探討起那外傷該用何種藥材。
隻是轉身之際,她還是難免悄然看了那榻上的男子一眼。層層疊疊的帷幔下,那張慘白的臉難掩姿色,模樣倒是極為陌生,單看年齡和陛下相差不大。
至於衣著,穿著暗色褻衣,倒也分辨不出什麼。想起把脈時無意中窺見的些許厚繭,禦醫猜測,這大約是乾清宮做粗使活計的宮侍,運道好,遇刺時替陛下擋了一劍。
那傷的確極為致命,若是再歪上一點便保不住命了。現下心脈同樣受損,得好好將養著個幾年了。
想起那傷,禦醫有些感歎。也難怪陛下這般興師動眾,特意搬空一整個太醫院。
既有那等忠心,又有這般姿色,哪個女子不愛?
這宮侍的確博得了一把潑天富貴,可這富貴啊,也是拿命掙來的,沒什麼好羨慕的。
情況和禦醫想的卻有些不大一樣。
救命之恩是真的,此人的身份卻與她想的不同。
談及宮中良人,眾人隻知那六局一十四司。鮮少有人知曉,這宮中還有一個存在,即曆任女帝身旁貼身保護的暗衛,喚作“刀人”。
——沉默,卻可以為刀。
蘇寶恬昨夜遇刺之際,便是這刀人上前為她擋下一道致命傷。那刺客武藝不凡、來勢凶猛,這刀人便是受了傷,仍舊護在她身前,直到候在外麵的宮侍察覺異樣推門而入。
若非如此,傷口本會更輕一點的,不至於到現在都醒不過來。
而她被護著,全身上下連一處磕碰都沒有。
女帝望著那人,隻覺得這臉生得無比陌生。與時下溫婉的男子相比,他雖麵容俊美,卻生了一對濃眉,斜飛入鬢,帶著點潦草的意味。
看著那濃眉,許久她方才從記憶裡找出點片段。
那時皇姐尚在,母親將6歲的她帶去一處宮中密道,便是點著燭火也無比昏暗。沿著那漫長狹窄的密道走著,她便看見了幾位和她一般身高的同齡人。
六七人擠在一起,在那昏暗的密道空地裡,蘇寶恬不期然想起在禦膳房偷看到的雞崽子,一團團縮在一起,還拚命炸著毛,讓自己顯得更加高大。
“寶恬,來挑一位你的刀人。”
母親似是不大喜歡這裡的氛圍,又或是想要鍛煉自己的小女兒,與她說了這句話後便候在一邊,沒有乾涉的意思。
蘇寶恬不懂什麼是刀人,母親便說這是可以保護她的人。
那時6歲的小皇女被寵得沒邊兒,上了太學不久,認識了名為盛懷意的伴讀。兩人時常一道捉弄太傅,偷跑到那廢棄的宮殿玩兒,自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女子。
大女子哪裡需要人保護?蘇寶恬打量了幾個小孩兒幾眼,見一堆女子裡唯獨角落站著個男童。
他立在那不大空地的一角,腰板挺得很直,下意識地往後躲、將臉藏在那斑駁牆壁的陰影之下。蘇寶恬對美醜沒什麼概念,她隻是看他兩鬢蓄著幾絲頭發,認出這是個男子。
她便指著角落:“就他吧。”
母親勸她找個女子,同性更好喬裝成她的模樣,關鍵時刻替她擋下危機。
可她才不要找什麼替她死的刀人呢,她不需要人保護,如果非要挑一個刀人,那個男子就很不錯,當個花瓶就行。
母親拗不過她,想著小女兒不必登基,也不需要麵臨什麼太大的危險,便也應了,笑道:“這人本事不錯,我兒頗有眼光。”
若非本事不錯,又怎能成為那預備刀人裡唯一的男子?
聽見本事不錯幾個字,蘇寶恬方才再度看向那角落。恰好那男童也抬眸,他便自那陰影下曇花一現般的顯出麵容。
他臉上約莫有傷,蘇寶恬也記不大清,昏暗的密室裡,燭火搖曳在他的臉頰,她隻記下了那雙很濃很濃的眉。後來她將此事當做趣事般與懷意提起,隻說遇見一個眉毛很濃的男子,母皇居然誇他本事不錯。
或許那時她言辭間的輕視給懷意留下疙瘩,他便神思不屬起來,後來方才告知她他的真實性彆。
那都是舊事了。蘇寶恬隻是在想,既然他那般及時地為她擋劍,想來便一直躲在她的身旁。
那麼——當年她那輕視之語,他又是否聽見?
*
巳時一刻,乾清宮總算傳來消息,陛下無事了。
或許是為了推拒那些過來侍疾的侍君,吩咐徹查此事的同時,女帝很乾脆地放出消息。全後宮便都知道了,有一位宮侍替陛下擋了一劍,至今仍在昏迷。
那些禦醫,自然也是在替那宮侍看病了。
朝臣們鬆了口氣,侍君們也鬆了口氣,卻也有了新的煩惱。
但無論如何,這花朝節總算能正常過了。
或許是為了衝淡這低沉的氣氛,君後吩咐著,後宮上下便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