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淵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寢殿內瞬間寂靜, 崔公公驚愕地看著太子殿下。
要怎麼回答呢。確實,在崔公公看來,李星淵的確有點疑心太甚了。
明明心裡十分疼愛衛玉, 但是衛玉從外流落回來後, 太子對她百般試探, 稍有些不如意, 態度就極為微妙。
衛玉那樣的精細敏銳,又怎會察覺不到?
這樣的話,太子試探, 衛玉提防, 太子提防, 衛玉退縮,又怎會貼心。
在崔公公看來,其實兩人之間本不該有什麼隔閡,可偏偏竟彼此都退後三尺,各自藏了真心似的。
雖然說衛玉自從回來, 好像也變了不少, 但是崔公公卻覺得情有可原,
畢竟衛玉在外頭飄零了那麼多日子,遇到了多少艱的難險阻, 險象環生, 近乎生死。
明明是那樣一個嬌嬌嫩嫩的……
崔公公難以想象衛玉在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裡, 會是怎樣的難過。所以他覺著衛玉的性情有些改變是值得原諒的。
可是崔公公當然也不敢責怪太子。
畢竟, 太子有他自己的身份跟職責。
李星淵是疼愛衛玉的, 這毋庸置疑。可是他首先是太子殿下,從紀王府到東宮,李星淵可不是一帆風順, 他選擇要走的是一條登天路,倘若他有絲毫的懈怠大意,疏忽散漫,那非但這條路他走不下去,甚至極有可能人頭落地。
麵對外人,太子從來都謙恭溫和,無可挑剔,可是他的眼睛裡從不揉沙子。
或許正是因為對衛玉太過喜歡,太過在意,所以更容不得衛玉有絲毫的隱瞞,對於李星淵來說,隱瞞便是背叛的前兆……而因為過於看重衛玉,不容有失,太子的疑心才更勝,他甚至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那個看似跟衛玉萍水相逢的,才十四歲的宿九曜。
此刻看著被噩夢驚醒的太子殿下,崔公公斟酌說道:“殿下,小衛從小跟著殿下,怎麼會不知道殿下的心意?殿下對他好也罷不好也罷,他都不會誤會殿下的……不然的話,他在臨走也不會特意來給殿下磕頭拜彆了。”
李星淵閉上眼睛,慢慢地籲了口氣。
崔公公忙取了一塊緞帕,替他輕輕揩拭額頭的汗。
太子自己摸了摸額角一點濕潤,啞然失笑。
崔公公打量著太子的神情,趁機又道:“隻是老奴大膽再說一句話,殿下既然心裡記掛著小衛,那……見了麵的時候,不妨對小衛可以更好些,畢竟殿下也該清楚,小衛心裡有你,隻要殿下不把他往外推,他就不會跟您離心。”
這句話,讓太子殿下的心半放半懸。
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崔宇,心中在想的是,這次放衛玉出去,算不算是把衛玉“往外推”。
崔公公儘量委婉,在不冒犯太子的前提下闡明自己的心意,他隻想要李星淵跟衛玉兩人好好的。
但是他不知道這番用心良苦的話對太子有沒有用。
還好,太子雖未表態,卻也並未露出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峭之色。
也許是白天見靖王之時,李思楠的那番話驚到了李星淵,這讓他重新想起之前衛玉出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那段時間,他是何等的恐慌,終日裡好似三魂去了七魄。
他明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一次衛玉的“意外”,但是他仍是親手把衛玉推了出去,隻因為……那天在紫薇巷的門外聽見了衛玉跟蕭太清的對話。
不錯,那日李星淵確實聽見了蕭相跟衛玉的對白。
其實那天,他很知道蕭太清去找衛玉做什麼。
太子之所以親自去紫薇巷,是因為錯估了衛玉的反應。
那時候太子殿下是躊躇滿誌……難以按捺那股喜悅之情才去的,他心裡有一團火,讓他無法在東宮安坐,非得親自去見她不可。
但是衛玉卻仿佛給了他當頭的一盆冰水。
李星淵想過許多次衛玉是如何答複,如何神情,唯獨沒想到到她竟是態度堅決地拒絕了他。
那時候太子殿下人在屋外,心在冰窟。
一念間萬念生,有許多次他很想就直接衝進去,問衛玉為何如此。
但是失望,寒心,震驚,錯愕,不信,幾乎要發狂……他最終還是控製住了。
李星淵假裝一無所知,假裝剛剛到來,但仍是沒有很好的按捺住那洶湧的怒意。
所以做出了無法挽回的決定。
當然皇上確實要讓衛玉出去,但是要衛玉去多久去哪裡?操控全都在太子手中。
李星淵本來可以從中周旋的,但是他沒有。
隻因為他一時的想不開,又把衛玉放於不測的危險境地中。
“你既無心我便休,君向瀟湘我向秦……”說的時候有多快意,回想起來就有多懊悔。
這段日子裡太子一直在暗中琢磨,衛玉當時為何那樣回答。
他隱約有點想通,興許,興許……衛玉還並沒有認真往那方麵去想吧,畢竟先前他也沒跟她透露什麼。
所以衛玉應該是仍是把他當成“殿下”,亦父亦兄的人物,而沒有認真考慮她的終身。
對,一定是這樣。李星淵覺著,必定是太突兀了,所以讓她措手不及,沒有反應過來。
而衛玉在豫州跟湘州之間選擇了去湘州,卻也間接地打消了太子心中對她的猜疑。
本來他有點疑心,衛玉去豫州是為了某個人……
現在看看,的確應是有什麼誤會。
那個叫做宿九曜的少年,宮門前驚鴻一瞥,太子親眼見過,相貌麼……確實是無可挑剔,隻是年紀未免太小,衛玉絕不可能對那樣的人有什麼“私心”。
這點太子是確信的。
至於宿九曜不顧一切追了衛玉向南去的舉動,太子雖然錯愕,但更驗證心中所想。
這少年太過衝動,衝動近乎魯莽,彆說他現在年紀尚小,就算年紀大些,衛玉也絕不會喜歡這樣的人。
想到這個,太子幾乎想要發笑。
故而在禦前——羅醉主動向皇上請罪,為宿九曜開脫的時候,太子才同蕭太清一起,也為那少年說情。
當然,李星淵也是因為看出了皇帝並沒有真心想要處置宿九曜。
畢竟……才十四歲的少年,竟然能夠主動請纓,帶隊奇兵突襲,跟野狼關黃士鐸裡應外合,立下不世奇功,皇帝心裡可好奇著呢,雖然說宿九曜當眾跑了,皇帝不得不“龍顏震怒”一下,但若說要殺,是萬萬不能的。
所以李星淵才主動出麵求情,也是因為他把聖意揣摩的極為清楚。
除了這些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宿九曜是追著衛玉去的,李星淵為宿九曜說話,也是為了怕皇上的怒火一燃之下,再波及了衛玉就不好了。
可讓太子再度意外的是,小侯爺羅醉親自去追,那少年居然還沒回來。
先前羅醉在東宮冠冕堂皇的那番說辭,李星淵自然並不相信。
當時,太子卻恍若無事的站了起來,他負手走下丹墀,看著羅醉。
小侯爺隻能低下頭,不敢跟他目光相對。
太子道:“想必你已經知道,衛玉衛巡檢是孤的人。”
羅醉答應:“是。”
太子點點頭:“所以,當初聽你說宿九曜是追著衛玉去的,孤才會為宿九曜開脫……羅小侯爺,你該清楚在這京城之中,孤才是你所信任的人。你方才的這份說辭瞞不過孤,自然也瞞不過皇上。要想讓孤幫你,你就要說實話。”
羅醉當然不是個蠢笨之人,反而極其機變,聰明清醒,不然當時的宿九曜離開京城之後,他也不會冒險在禦前編造出那樣一番婉轉的說辭,幫著小九爺度過了難關了。
但是現在麵對這位傳說中大有賢名的太子殿下,小侯爺心中打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說真話,但又覺著假如繼續說謊的話,自己應該沒有好果子吃。
“殿下……殿下是什麼意思?”羅醉開始裝糊塗。
太子就站在他的身側,並沒有正麵相對,隻是斜睨。
他丹鳳眼的眼尾微微挑起,是一點刀鋒般的殺氣。
這瞬間羅醉知道,太子的“賢名”,所謂“溫良謙恭”,未必如傳言一般貨真價實。
羅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
終於,李星淵道:“孤的意思是……宿九曜到底是去’潛伏’了呢……還是’潛伏’到衛玉的身邊了?”
他的聲音很輕,透著無形的壓迫感,簡直叫人艱於呼吸。
羅醉忽然覺著鼻子發癢,那是一點冷汗,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鬼鬼祟祟地滑落。
這一刻,小侯爺幾乎以為太子跟自己一樣,也知道了小九爺的心思。
但很快羅醉反應過來,這不可能。他自己是跟著小九爺身邊兒,跟小九說過話,問過他的心意。
可太子殿下坐鎮東宮也並沒有踏出過京城,更不在宿九曜的跟前,又怎會知道他對衛玉的彆有用心。
何況……甚至連小九爺自己都還沒弄清楚。
羅醉心裡有片刻恍惚,仿佛觸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但他沒有深究,也沒有時間去細想。
“殿下……”他盯著眼下,太子裙擺上的江崖海水紋路:“這個……”
李星淵淡淡一笑:“這很難回答麼?衛玉是孤的人,孤自然很在意他的安危,既然人人都說宿九曜武功高強,那倘若他真的去了衛玉身邊,自然也是好事,難道孤會不高興?”
他的語氣自然而然,帶著一點笑意。羅醉總算鬆了口氣:“殿下,臣不敢隱瞞,隻是怕殿下不信……其實小九原先是為了解決武林中的爭端,但是他又聽說了路上有人為難衛巡檢,他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了過去看看。想必、解決了麻煩後,就該回來了。”
小侯爺的這番話也可算是進可攻退可守了,邏輯貫通。
太子輕聲一笑:“這樣也好,”他轉身,走了一步,忽然道:“對了,你既然跟宿九曜交好,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小侯爺見他不再追問,稍微放鬆:“殿下指的是什麼?”
李星淵道:“比如之前衛玉也在野狼關是如何救的他,對他又是怎樣之類。孤倒也頗有興趣。”
小侯爺隱約覺著太子似乎有弦外之音,但又覺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畢竟他的回答關係著宿九曜會不會為了衛玉衝出京城。於是羅醉就把自己所知同太子說了一遍。
宿九曜不是愛說話的,關於他跟衛玉種種,小侯爺所知道的大半,都是他從彆人口中打聽到的。
其實這些,太子也早就知道了,甚至還知道的比他更詳細。
太子隻睡了半個時辰就驚起,此時長夜如墨。崔公公溫聲勸道:“殿下,再睡會兒吧,時候還早著呢,這幾天也都沒有好生歇息。”
太子垂眸,想起夢中淩亂的幾幕,他搖頭:“不必了。”起身洗漱更衣,吃了半杯茶,重新坐到了書桌之後。
李星淵的腦袋清明,毫無睡意。
在噩夢驚醒的這個夜晚,他暗自做了決定,李星淵從未這樣清醒的知道,不管如何,衛玉一定得回來。
衛玉是李星淵的衛玉,她更不許有事。
寒風驟起,殿門外點點玉白從天而降。
桌後的太子殿下抬頭,看向外頭零星飄落的雪花。
他的神思驀地飛回了當初的紀王府,在那樣寒微的時刻,那個小人兒始終陪著他,像是那種黑暗日子裡的一點光。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李星淵喃喃,他取了一張雲箋,慢慢地在上麵寫了四行詩。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夜深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時光流轉,原本在紀王府裡等待著夜歸人的衛玉,變成了在東宮等待衛玉的李星淵。
他把雲箋緩緩在信封裡,喚了崔公公上前,道:“給劍雪。”
崔公公會意,急忙雙手接過,後退出門。
李星淵緩緩地籲了口氣,目光穿透外間淩亂飛舞的雪花。
他等待著一聲犬吠,帶著夜歸的衛玉回來。
——“阿嚏。”
遠在湘州,火盆之前的衛玉揉了揉鼻子。
她身上披著的,是初回京那夜,李星淵給她玄狐鬥篷。
南下之前,衛玉本來以為湘州氣候應該比京師要暖煦,誰知全然不是,幸而身邊帶著幾件厚衣裳。
可不管穿多少,身上總覺著寒意浸浸,這裡的風中帶著濕寒之氣,如刺客般無時無刻地侵襲。
自從上了岸,從方郡到沙洲,一路上衛玉的手都是冰冷的。
而湘州此地的風味也跟中原大相徑庭,肉類通常都是熏製過的,烹飪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衛玉頗有點水土不服,到了沙洲安頓下後,臉上明顯看出了憔悴,因為不知哪裡的火無處宣泄,嘴唇上湊熱鬨般又生了一個瘡。
除了這些外,地方上竟然沒有大事。
大概是她一路走來,但凡冒犯過她的各路“英豪”,都莫名受了教訓,沙洲這裡便得了消息,不管是官宦,士紳還是地頭蛇們,都安安分分,不敢造次。
衛玉抵達沙洲後,暫且在驛館落腳。次日,沙洲蘇知府親自來請,說是在府衙設宴給衛巡檢接風洗塵。
衛玉本來就覺得不舒服,一聽設宴,頓時心裡翻騰,就隨意找了個借口婉拒了。
知府大人倒也消息靈通,含笑道:“最近府衙新請了一個廚子,是江南地方來的名廚……聽說大人最近胃口不太好,本來想借這個機會讓您嘗嘗他的手藝,既然不肯賞光,或者我叫他過來給大人做點兒江南風味?”
衛玉勉強道:“多謝好意。不必了。”
什麼江南江北,她毫無食欲亦無興趣。
怕知府麵上過不去,袁執事忙說衛巡檢是路上勞累,過於疲乏,等休息幾日就會好之類,兩位執事一左一右,送了知府出門。
這段日子裡,衛玉已經接到確切消息——順德府裡武林大會上最出風頭的,確實就是宿九曜。
她也得了郭知府寫的親筆信。在信中,知府大人對於宿九曜極為讚揚,什麼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之類,又說已經正式呈遞了公文回京到太子殿下麵前。
衛玉也本來不懂郭知府為何要如此殷勤,拿著他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很久,終於靈光一閃回過味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