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們在府衙的後院廊下, 周圍無人,隻有風吹過欄杆外幾棵鳳尾蕉,發出簌簌的聲音。
衛玉驚惱之下, 心思依舊轉的很快, 她懷疑宿九曜是被小侯爺帶壞了。
畢竟長懷縣初次相見的時候,在她的印象中, 宿九曜正直而單純,隻有點兒過分冷傲內斂,這簡直跟那種青樓風塵地方不沾邊兒。可這一次跟小侯爺混了一陣子,突然間就性情大變似的, 還追著她問什麼相好不相好,這些詞在衛玉聽來簡直刺耳。
衛玉攥著拳,望著麵前的小九:“是不是瘋了,滿口的胡說什麼?”
宿九曜嘴角動了動, 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心中那個疑問問出來。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小事, 陰差陽錯, 成了楔進他心裡的一根刺。
宿九曜問:“那天晚上,我聽見……”
衛玉耳朵一動:“什麼哪天晚上?聽見什麼?”
宿九曜低頭:“就是在定縣酒肆的那天晚上,我們同房……”
他仍是沒有說完, 眼睛瞥著衛玉的臉色。
衛玉疑惑地盯著宿九曜看了半天, 總不懂他說什麼, 可心中轉動, 猛然間退後一步,臉上血色都消失了。
宿九曜見她身形搖晃,似乎要跌倒的樣子,本能地上前一把拉住她。
衛玉反而受驚一樣,胡亂狠狠一推!
小九爺想也不想, 稍微用力,反手一下把她摁在牆上。
衛玉感覺到他手底那驚人的力道,似曾相識。
耳畔“嗡”地一聲響,她的頭暈,眼前發花。
那張精致過分的臉近在咫尺,微光下顯得很模糊,隻有雙眼格外明亮。
衛玉簡直分不清在自己麵前的到底是哪一個人。
但對少年而言,這一刻衛玉竟沒動,這讓宿九曜有些意外。
少年竟也不知做什麼好,倒也看出她有些許魂不守舍的,便問:“你……怎麼了?”
兩人僵持中,隱隱地傳來腳步聲,有個聲音問道:“衛巡檢真是從這裡走的?怎麼不見人?”
是袁執事的聲音,且說且轉了進來。
衛玉總算反應,再度發力將宿九曜推開。
少年順勢退後兩步,站住。
但是這時候袁執事已經看清了他們兩個,驚鴻一瞥,執事止步,驚喜參半:“原來是小九爺?真是……”
宿九曜略一點頭而已。
衛玉卻側身而對,不看他,也不看袁執事。
袁執事早察覺兩人之間有點兒微妙,心裡咯噔,但他倒也機變,忙又招呼:“衛巡檢,眾人都在等著你呢,知府大人還準備了一出小戲。”
衛玉方淡淡道:“知道,你先去。”
袁執事退後去了,衛玉趕忙撫了撫衣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
她著急要走,走出了一段才醒悟宿九曜並沒有跟上。
衛玉放慢腳步,按捺複雜的心緒,冷道:“愣著做什麼?又想跑到哪裡去麼?”
扔下這句,她徑直向前,身後果然響起了他輕快的腳步聲。
前廳處,有些靜寂,畢竟衛玉是主角,她缺席,剩下的人雖則竭力攀談,到底話題有說儘的時候,稍微冷場。
而顧老先生,正說起跟自己同來的那位戴麵具的少年。
蘇知府因想討好衛玉,便請曾為翰林的顧老先生出麵兒。但是這位老翰林到底還有點兒傲骨,加上他原先不在沙洲城中,而是在城外越王山上的彆院。被郭知府派人請了兩三回才終於肯答應。
然而往回趕的時候,偏偏遇到了有幾個大膽毛賊攔路搶劫。
正在危機關頭,有位少年正好路過,出手拯救了老先生一行人。
顧老翰林盛讚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當時看見他現身,還以為他也要跟著遭殃,完全想不到身手竟那樣出色。”
蘇知府早就奇怪為什麼顧翰林帶了那般奇怪的一個人來,聞言道:“原來是個少年英雄。”
顧老先生說道:“正是,他把那些賊人打趴之後,我甚是相謝,便問他姓名,他並不回答,我因心喜他的為人,又見他孤身一人,便請他去我府裡做客……隻不過因為答應了知府要來給衛巡檢接風洗塵,就也隨口告訴了他,想讓他先去我家裡……誰知他聽說,便要跟著來。”
蘇知府驚奇:“他想來府衙?這又是為何?”
顧老先生嗬嗬笑道:“當時老朽心裡也疑惑,隻是……看著他那樣認真的模樣,老朽竟不願追問,隻從他的意思就是了,也許他少年心性,想見見世麵吧。”說著左顧右盼:“咦,去哪裡了?”
蘇知府因沒見過宿九曜的真容,竟難以想象顧老翰林為何在麵對這初次相見的少年就如此不謹慎,隨隨便便把人帶到府衙。
萬一那少年是個壞人,豈不是……
這老先生是老糊塗了不成?
這會兒袁執事已經回來,偷偷跟平執事說了那戴麵具的少年就是小九爺。平執事低聲道:“怪道我見他有些眼熟,可為什麼竟不肯以真麵目示人?”
袁執事想到方才那一瞥,道:“也許是想給衛巡檢一個驚喜呢?”
正此時,看見衛玉回來,眾人忙停口,蘇知府正欲迎接,一轉頭看見跟在衛玉甚後的宿九曜,他看著少年如墨畫的出色眉眼,簡直神仙人物。
蘇知府合不攏嘴,此刻才明白方才顧老先生那話的意思。
這會兒顧老先生見宿九曜回來,便笑道:“衛巡檢,你們已經見過了?若沒有這位少年英雄,老朽今日便不得跟眾位同席了,因想邀請他去我府裡略住,所以順道先帶他過來,衛巡檢不會在意吧?”
袁執事跟平執事兩人忍笑,阿芒在旁邊吃一道鬆子鱖魚,此刻哼哼著說:“玉哥兒才不介意呢……”
衛玉此刻已經恢複,淡淡一笑道:“顧老哪裡話,我還要多謝你呢。”
顧老先生詫異:“這話從何說起?”
衛玉先是瞥了眼宿九曜,又垂眸道:“小九原本是我的……弟弟。隻是年輕氣盛的,一時貪玩兒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讓我們都十分擔心,可巧就讓顧老遇見了,把他帶回來。”
顧老先生原先以為衛玉會覺著他行事唐突,聽到這話才轉憂為喜,拍手笑道:“原來是這樣,那可真是緣分了,是天注定這位小九爺救了老朽,哦……”他轉向宿九曜:“怪道你叫我帶你來,原來是想見衛巡檢。”
宿九曜不語,蘇知府跟著捧場說:“果然是這樣,難得難得,這叫做有緣千裡來相會……我還以為顧老怎麼無緣無故帶一個、這樣神神秘秘的人物來呢。原來果真就是給衛巡檢的驚喜。”
顧老先生去了心事,格外喜歡,笑道:“說起驚喜,知府大人不是也準備好了麼?”
蘇知府道:“有老翰林珠玉在前,本府不管布置的如何出色,都不如老先生這一招奇兵突出罷了。”
在座大家哈哈大笑,場麵甚是融洽,隻有衛玉跟小九爺,彼此心裡各懷鬼胎。
屏風後一聲鼓響,大家都停了口。
原來知府大人今日準備的,是一處口袋戲,前方的長桌上布置著不大的小戲台,演的是一處《報恩》。
說是狐妖被書生所救,便幻化美人報答的故事,狐狸,書生,美人……以及降妖的道士,輪番登場,雖然隻是小小的一處方寸,卻難得演的那樣精彩,聲色並茂。
這樣的演繹,衛玉隻看過類似的皮影,這口袋戲還是第一次,見那些布帛做的小人兒,隻有人的手臂大小,動作雖有限,但勝在氛圍極佳,而且那背後配音說話的,也是極會逗引人的情緒,演到那狐妖被道士打的化出原形,那嘶啞淒厲的叫聲,簡直叫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衛玉起初是逼著自己看,到最後不知不覺沉醉其中。
正有些入神,旁邊蘇知府小聲問道:“衛巡檢可能猜出這是幾個人在說話?”
衛玉覺著他問的古怪,看了看台上,心內一想,從第一個角色小書童的出現,到書生,樵夫,狐狸,美女,道士……自然是是六個。
這些角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性格鮮明聲音也各不相同,就算不看那戲偶,隻空耳聽也絕不會聽錯。
可蘇知府這樣問,自然有緣故,衛玉便道:“至少……是三個人吧。”
蘇知府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這會兒桌後才有人站起來,竟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原來這所有角色,都是此人獨立所為,衛玉自然驚訝,顧翰林等也嘖嘖稱奇,說道:“老朽還以為知府大人為何要請這樣一台小戲,原來玄機在這裡。”
此人是湘州一帶有名的善口技者,就算他也一個人也能造出千軍萬馬的聲勢,極其有名,所以蘇知府才特相請。
知府等盛情勸飲,衛玉吃了兩三杯酒。她的酒量自然還算可以,之前跟著李星淵的時候早已經鍛煉出來,本來是吃不醉的。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湘洲的酒跟彆的地方不一樣,還是因為她的水土不服緣故,又或者是心裡壓著的事情太多……漸漸地居然有點上頭。
衛玉知道不能吃了,立即起身告辭,臨彆顧翰林又約了她改日去府裡一敘。
老先生看向宿九曜,笑道:“本來想請小九爺去老朽府裡盤桓兩日,也算是相謝救命之恩,如今自然是得隨衛巡檢回去了……且等改日,灑掃以待兩位大駕光臨。”
衛玉雙頰微紅,扶著阿芒的手往外,執事等人在後跟隨,知府大人送了出門。
阿芒把她送上了車後,回頭見宿九曜還站在原地,阿芒想也不想,揪了他一把:“站著做什麼,還不上來?”
本來宿九曜正在想是騎馬還是如何,這一下便不用想了。
他原先看阿芒不很順眼,但這一刻卻覺得這漢子著實可愛。
宿九曜到了車中,見衛玉正斜躺著,雪白的手輕輕地扶著額頭,雙眸微閉。
感覺到車一沉,衛玉張開眼睛,猛然看見宿九曜,她一下子就坐直了起來,如臨大敵一般。
小九爺一看衛玉好似警惕的樣子,就不敢靠前了。隻坐在靠近車門口的地方,眼巴巴的看著她。
這會兒阿芒趕車,馬車向前奔去,小九爺問:“你生氣了?”
衛玉見他沒動,這才扭開頭。
酒已經跑到了她的臉上,弄得臉跟脖子都有點兒淡淡的粉色。
這麼一轉頭,宿九曜看的更清楚了。
他微微的有點口乾,說話竟結巴起來:“你、你你喝多了……”
衛玉淡淡皺眉,嘴裡含糊低語:“不用你多說。”
小九爺趁機稍微靠近了些:“我沒想惹你生氣。”
“我沒有生氣。”
“你有……雖然我不知道緣故,”宿九曜一想:“是因為我問你的那些事嗎?”
衛玉把臉往車壁角落裡靠了靠,似乎想擠出來一道縫隙逃之夭夭。
“衛巡檢,”宿九曜道:“我沒有彆的意思……”
衛玉忍無可忍,終於說:“沒彆的意思,你打聽那麼多乾什麼?”
“我、我也不明白,”宿九曜低下頭,仔細地尋思:“我隻是想知道關於你的事,想知道的多一點。”
衛玉吸氣,勉強鎮定,想起宿九曜說的那天晚上之類的話,心裡格外的慌亂跟難堪。
她當然記得那個雪夜,她好像做了個不堪回首的春/夢。
當時醒來,雖有所察覺,但沒往深處去想。
方才宿九曜含糊了幾句,衛玉才驚覺,自己當時是不是說了什麼……讓他聽見了。
可到底說了什麼她又不知道。
她也想問,又不敢問,無奈地歎息了聲。
正在發怔,宿九曜已經到了跟前。
衛玉一哆嗦,本能的往後,身子緊緊地貼在車壁上:“乾什麼?”呼吸都急促起來。
小九爺無辜的看著她:“我看你好像頭疼,我給你按頭吧,會好一些。”
衛玉直著眼睛看了他半天,知道他沒有邪心。
但是此刻她渾身燥熱,心裡更是發燙,哪裡受得了?
“不用,”衛玉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冷清些:“你往後點兒。彆過來。”
宿九曜不解,按照她所說的後退,卻仍是擔憂的望著衛玉:“你比先前瘦了些。”目光落在她嘴上的那個微微腫著的瘡上,奇怪,這瘡在那裡,反而顯得她的唇更好看了:“是、是哪裡不舒服嗎?”
衛玉稍微搖頭:“沒有,我很好。”
她不願再說話,就稍微轉過身,重新把臉靠向車壁內,慢慢地說:“我要睡一會兒。”
其實衛玉是不敢就在宿九曜爺跟前睡下的,隻是想叫他彆開口而已。
可酒力發動,加上這幾天沒有好好休息,本意是假裝睡覺,沒想到不知不覺真的就睡著了。
等到了驛站,車停在門前。
阿芒掀開車簾向內看了一眼,見衛玉睡著,就對兩位執事打了個手勢。
他又小聲對宿九曜說:“小九爺你下來,我抱玉哥兒進去。”
宿九曜一聽,反而自己上前,單膝跪倒,雙手抄下把衛玉輕輕打橫一抱。
阿芒雖然驚訝,但在他眼裡,小九爺人美武功高,年紀小又會做菜,半點威脅不利都沒有,全是好處。他對衛玉好,自然也不是壞事。
阿芒隻是小聲嘀咕說:“我知道你能耐,你既然要抱,那你就抱好了。又不是搶好吃的,你搶了我就沒得吃了。”
宿九曜自顧自跳下車,抱著人直接進門去了。
底下兩位執事眼見小九爺抱了衛玉出來,兩個人的臉色有點兒奇怪,袁執事喃喃道:“這小九爺怎麼神出鬼沒的?”
平執事極低地說道:“你看他的做派……神出鬼沒還是最其次的呢。”
袁執事猛然想起了在這府衙後院兒所見的那一幕,剛要八卦一番,又怕平執事藏不住秘密,便又緊緊閉嘴。
那邊小九爺抱著衛玉向屋內走去,他輕手輕腳,動作裡帶著溫柔,絲毫沒有驚動衛玉。
但衛玉其實睡不安穩,依稀仿佛感覺到什麼,在他進門的時候,衛玉略睜開眼睛看了一眼。
頭頂上是太陽,宿九曜低著頭,他的臉便籠在暗影之中,似是而非。
衛玉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九……”
一個字從半開的紅唇間冒出,又及時地收住。
衛玉意識回歸:“放我下來……”
宿九曜依稀聽見那個字,忽然見她如此劇烈掙紮,他忙道:“彆動。”本來他有心想要抱緊的話,衛玉自然無法掙脫,但是他怕用力不當會傷害到她,所以有所克製。
便是因為這個,衛玉往外一掙,整個兒差點掉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抄手,將她攬住。這刹那間,兩人幾乎一起摔倒在地。隻不過衛玉的腿在地上,而上半身被宿九曜兒及時的環抱入懷。
兩個人之間就仿佛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一樣,密不可分。
偏在這時候,阿芒從台階上走來,一眼看見了,驚訝之餘哈哈大笑:“叫你逞強,這下子摔啦。看你以後還搶不搶了?”
他笑夠了,才又過來扶住衛玉肩膀:“摔到了沒有?玉哥兒,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要搶的。”
本來在摔倒的時候,以宿九曜的武功,他立刻就能跳起來。
但是跟衛玉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小九爺隻覺得她身上竟是如此的香軟,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牢牢吸著他似的,讓他無法動彈。
甚至有一種想要永遠靠在上麵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