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芒沒心沒肺的取笑,宿九曜才站起來,望著自己的雙手,隱隱竟覺著有淡淡香氣於指尖繚繞。
那邊兒阿芒把衛玉扶起來,看她並無大礙,隻是臉紅的厲害,阿芒歎道:“沒喝多少,怎麼就醉了?一定是這幾天身體差又吃的不好。不過現在小九爺回來了,讓他做點兒好吃的給玉哥兒你補補就行了,對吧?”
衛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恨不得倒頭死過去,聽阿芒咕噥不停,她咬了咬唇:“吃吃吃,你光知道吃,快閉嘴吧!”
但是罵歸罵,很快衛玉先喝了一碗小九爺親自做的醒酒湯。
那湯裡不知道都放了些什麼?酸酸的又有點兒清甜,不是以前喝的醒酒湯那樣難以入喉。而且喝完了之後身上暖暖的,又有一股困意襲來,衛玉睡了一個下午,直到入夜才醒過來。
她一醒來先看屋裡有無彆人,低低叫了兩聲阿芒,咚咚咚,阿芒從屋外跑起來:“醒了?覺著怎麼樣?”
衛玉猶豫:“小九……人呢?”
阿芒說道:“在著呢。你叫他?”
衛玉趕緊否認:“不用。”又問:“他在乾什麼?”
阿芒神神秘秘的一笑:“做好東西呢。”
拿了一塊兒熱帕子給衛玉擦了臉,又馬不停蹄地跑出去,過了會兒,阿芒便捧了一碗餛飩走了進來。
他人還沒到跟前,先有一股奇異的清香,令人心神一振。
衛玉疑惑:“是……艾草香?”
阿芒說:“果然鼻子靈。這是艾葉餛飩,快嘗嘗怎麼樣?”
“艾葉餛飩……”衛玉從未吃過這新奇東西,心突突跳了兩下,問:“小九爺做的?”
阿芒滿臉得意:“這話問的稀奇,除了小九爺,還有誰能做出這個?”他把碗端到跟麵,衛玉伸手要去接,手卻有點兒發抖。阿芒道:“小九爺知道玉哥兒這幾天總是食欲不振手腳發涼的,所以才做了這個……對身子大有好處,唉,我總說他年紀小,但是他的心可真還細。對玉哥兒你也是真心的好,幸虧他回來了,有他在我都放心不少。”
衛玉心裡想著那句——幸虧他回來了。
阿芒催促:“快嘗嘗看怎麼樣?”
衛玉試著吃了一口艾葉餛飩,湘州這裡吃的多數都是米飯,麵食反而很少。
蘇知府請的那江南廚子所做的菜多又是甜的,連麵食也帶一股甜膩。
這一口餛飩,幾乎把衛玉的眼淚吃出來。
艾草的清香在舌尖流轉,像是把所有的邪祟陰濕都給驅散了。
她身不由己的把那隻餛飩咽下,心裡卻想到,宿九曜的確是擅長做這些類似藥膳之類的東西,當初她的身體損傷成那樣,還給他調補過來了。何況如今。
然而一想到府衙裡跟他對峙的情形,以及他可能真的也聽見了她那些隱私囈語……衛玉又想還是把他遠遠的打發開,再也不見的好。
衛玉隻得刻意的不去想這些。吃了餛飩,她交代阿芒,讓他去給小九爺整理好住處。
阿芒反而說:“這個還用操心?早料理好啦。”
晚間衛玉倒是沒見到宿九曜,想必他也有心回避。
直到第二天,衛玉總算整理好了心態。讓阿芒把他叫來。
衛玉問:“那天在船上,也是你做的六味膾?”
他並沒有否認。衛玉問:“你當時怎麼不回來?”
“因為我還沒想好。”
她笑:“想好什麼?”
“想好該怎麼做。”
衛玉皺眉:“你想做什麼?”
她這麼步步緊逼,咄咄逼人一樣的詢問。
宿九曜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衛玉。
他明明沒開口,衛玉心裡卻猛抽了一下。
宿九曜道:“我隻是在想,是到底該回京還是該留在這裡?”
“那你為什麼還是留下了?”
這次他沒有回答。
奇怪的是衛玉也沒有期待這個答案,甚至慶幸於他的沉默。
兩個人相對無言,衛玉倒是想起來,便拿出了郭知府的書信。
望著宿九曜,衛玉道:“這是順德府知府大人的來信,你想不想知道上麵寫的什麼?”
宿九曜道:“跟我有關?”
“當然,”衛玉一笑:“知府大人說他府裡有一位小姐,品貌皆上。”頓了頓,見宿九曜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衛玉繼續道:“所以郭知府有意挑你為他的東床快婿。”
宿九曜呆了一會兒,似乎不明白衛玉在說什麼。衛玉啼笑皆非,耐心解釋:“他的意思是想要跟你結親。”
小九爺這才明白,眉頭微皺並不言語。
衛玉說道:“我想了想,還是得跟你說一聲,畢竟那可是知府大人,得他的青眼,對於平常人而言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你是什麼看法?你如果願意的話,我便替你回信。”
宿九曜眸色深深看著衛玉。
衛玉淡淡問:“怎麼不回答?是還沒想好麼?”嘴角一抿,她道:“其實你答應也好,與其跟著不三不四的人往青樓那種地方跑。倒不如儘快成個家。”
“我不,”這次宿九曜終於開口:“我隻會留在你身邊。我不會去當什麼東床快婿。”
“留在我身邊乾什麼,我可不能……”衛玉差點兒就打趣起來,幸虧趕緊打住:“總之這門親事可極難得的,你要想好,可彆以後後悔。”
宿九曜的臉色有點淡漠:“我興許會後悔,但是絕不會為了這件事。”
此時袁執事從外疾步進來,看看他兩人,又忙道:“外頭有人來報案。”
來報案的男子,為自己的姐姐鳴冤——本地梁府的二少奶奶,四年前丈夫去世,一直守寡到如今。
誰知王氏卻在月前突然離奇身亡,梁家秘不發喪,直到下葬,王氏的娘家都沒機會見她一眼,王公子打聽到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一個丫鬟,那丫鬟偷偷告訴她,少奶奶確實死的蹊蹺。
王公子去衙門告狀,知府並不理會。原來府衙仵作已經查驗過屍身,確係暴病身故,因為二少奶奶守節四年,本來還要給她呈報事跡,請立貞節牌坊,光耀門楣來著。
衛玉叫人去取了此案的所有檔冊,大略看過,先命人先傳了府衙仵作來問,仵作的回答跟屍格上所寫的一模一樣。
隻說是那二少奶奶係暴斃身亡,並無異樣。
衛玉問道:“那二奶奶得的是什麼病?可能看出來麼?”
仵作道:“小人不敢確定,身上沒有外傷。應該是睡夢中發作了心疾。”
衛玉回頭吩咐了袁執事幾句話。又問仵作:“你在沙洲府做了幾年了?”
仵作回答:“大人,已經三年了。”
“那你原先是做什麼的?可有彆的差事?”
“原先隻是個不成氣候的大夫。”
衛玉一笑,又問:“家中情形如何?”
仵作不解,可還是回答:“隻是一般而已。”
衛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仵作說話,她的態度極為親切自然,仵作從最初的焦灼不安到逐漸放鬆下來。
衛玉又問道:“是了,你娶親了不曾?”
仵作一笑:“小人尚未娶親。”
衛玉道:“那你今年幾歲?是十幾?”
仵作道:“小人二十四歲了。”
“那也不小了,”衛玉點頭,道:“看你相貌也過得去,隻要有足夠的聘禮,自然不愁娶到心儀的姑娘。”
仵作笑著低頭。衛玉道:“本地娶親一般要多少聘禮?”
“我們這裡不多,十數兩銀子就算不錯的了。”
“那你準備了多少?”
“總也有這個數。”
衛玉笑了笑:“梁家給了多少?”
仵作不假思索地回答:“給了五十兩。”
衛玉道:“原來是五十兩,倒也不多。”
仵作的臉上本來還有幾分慣性的笑,此刻逐漸反應過來,笑容僵住。
抬頭,對上衛玉冰冷的雙眼。
衛玉先前跟他閒話家常,就是為了讓仵作放鬆警惕,問到最後那些都是極簡單的,仵作就習慣了想也不想的回答。
此刻果然脫口而出,毫無提防。
小半個時辰,袁執事從外回來,到最後對衛玉低低的說了幾句話。
衛玉看向仵作:“我已經命人查過了你的底細。確實是在梁家二少奶奶死後,你的手頭就闊綽起來了,據說還添了一處宅子,是不是?”
仵作臉色慘白,渾身哆嗦。
衛玉道:“你還不招,是想等大刑伺候嗎?”
仵作跪在地上。終於承認了自己從梁家得了賄賂,改了那少奶奶的屍格。
其實那二奶奶頸間有一道勒痕,而她死的時候,腹部微微隆起,顯然是有了身孕。
蘇知府呆若木雞。
梁家是本地有頭有臉的,竟出了此等醜事。
更要命的事,如果是少奶奶有了身孕,那麼梁家的人就有了殺人的動機。
畢竟若這醜事傳揚,梁家的名聲變敗壞了,可如果少奶奶死了,倒是還可能向朝廷請一個貞潔牌坊。
蘇知府恨恨地看著那仵作,坐立不安,喃喃道:“人心難測。”
當即傳了梁家當家過堂,本來那梁老爺還抵賴,聽說仵作招認。梁老爺麵如土色,才道:“回知府大人,巡檢大人,確實,二奶奶不是暴病,而是自縊身亡,我們也是因為她忽然死了,才知道她竟然……竟然跟人有了醜事!想必她知道事情會敗露所以……我們無法可想,就隻能……買通仵作,想要掩蓋過此事。”
蘇知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說她自縊,難道不是被你們殺人滅口?”
梁老爺叫苦,連聲否認。
衛玉並沒有追問是否梁家下手殺人,而隻是問他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人都在哪裡。
梁老爺頹然承認,事發後,府內就把伺候二奶奶的人遣散了,在外省的給路費叫回家,本地的便打發到了莊子上。
再問他彆的,卻一無所知。
把梁老爺帶下後,蘇知府問她:“難道不懷疑是他們殺人?”
衛玉道:“梁家若是殺人者,大可不必叫仵作填暴病身故,隻說自縊就是,若自縊的話,或可推到殉情上,向上呈請貞節牌坊也更順理成章,他們說暴病,便隻是想把此事遮掩過了。並沒殺人的膽量。”
下午時候,就近把伺候二奶奶的丫鬟找了回來,那丫頭六神無主,跪在地上,半天說不出話。
衛玉見狀便屏退左右,隻叫丫頭上前,問道:“你且說實話,我自不會為難你,你若不言語,你二奶奶便是死不瞑目,你也有罪。你隻說二奶奶死之前,府內是否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
丫鬟被她打動,又見左右無人,終於吞吞吐吐道:“奴婢也不敢說,隻是當初奶奶在的時候,房間裡偶爾會傳出些奇怪的聲音。”
衛玉一怔:“細說。”
丫鬟低著頭道:“之前府裡曾經招過一個繡娘,脾氣溫和,長的也很美,府裡的奶奶姑娘們都願意跟她相處。少奶奶跟她尤其親近……經常、經常還一塊兒吃,一塊兒睡。從那繡娘去了後,少奶奶就神不守舍……後來就……自縊了。”
衛玉見她神色不安,便問那繡娘現在何處,是否知道。丫鬟搖頭:“少奶奶也曾經暗自叫我去找,可我哪裡找去?”
思忖半晌,衛玉讓蘇知府找一個畫手來,按照那丫鬟所說,描繪了一張繡娘畫像。
隻不過那丫鬟說的有限,此地畫師也非丹青聖手,畫出來的隻有三四分相似而已。
當夜,衛玉望著那張粗糙的繪圖,心裡擔憂,若這樣的圖貼出去,也未必有人能認出來。
另外她心中疑惑,如果是二奶奶跟那繡娘有什麼不可說的,那少奶奶的肚子怎麼會大起來?
難道……這繡娘還有同夥?
又或者另有隱情。但當務之急,仍是要找到那繡娘。
袁執事跟平執事湊上前,也看清楚衛玉手中的畫像,雖然畫工不佳,但已然儘力。袁執事道:“眉眼裡確實有點兒秀氣。”
平執事道:“虧你看得出來。這種畫貼出去,能認出本尊來,我情願輸你一兩銀子。”
“萬一呢?”
平執事哼道:“你懂什麼,如果這繡娘真似丫鬟說的美貌,繡工又好,隻怕……也許她又去了彆人家裡,深宅大院的,等閒誰能見著,要找也難。”
衛玉聽了這句,心頭一震,趕忙道:“去府衙……找找近半年、不,一年裡,是否還有婦人女子無端暴病、身故之類的記載。”
兩人不懂:“衛巡檢,這是為何?”
衛玉道:“你們想,如果那二奶奶之死真跟那繡娘有關,難道隻有梁家這一件?”
兩位執事齊齊震驚:“難道還有彆的案子?”他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當下不敢再問,轉身出門去了。
衛玉靠在椅子上,心中驚跳。
她歇息片刻,起身向後走。
還未轉過屏風,就聽到後門處有聲,細細一聽,是阿芒道:“誰能管得了?之前在王府的時候就這樣,不過那會兒不是辦案,是為殿下到處奔走……也是忙的腳不沾地。”
宿九曜道:“是嗎?衛巡檢為了太子?”
“唔,”阿芒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像是在吃什麼,又道:“這個真好吃,你改天還給我做?”
宿九曜道:“嗯,你再說說衛巡檢以前的事吧。”
“以前,以前……你是說玉哥兒小時候嗎?”
“是吧。”
“可我知道的都說了呀,太子殿下對玉哥兒最好……”
宿九曜沉默,他似乎不願意聽這個,又問:“阿芒,王府裡,有沒有人跟我一樣……”
“什麼跟你一樣?”
他稍微遲疑:“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排行第九或者名字裡有‘九’的?”
“這個……”
阿芒正冥思苦想,隻聽身後有人道:“問彆人多沒意思,你何不直接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