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玉的聲音很低。
最簡單不過的兩個字, 說完之後,她卻覺得雙眼酸脹,有什麼東西湧了出來。
那大概不是淚, 有點像是羞辱之類的東西。
她強忍著不肯掉下來。
太子當然聽見了那個答案。
他略覺放心, 可看著衛玉雙眼發紅的樣子,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
沉默半晌,李星淵才說道:“你也不能怪孤,實在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太過荒謬。”
開了個頭後,他好像恢複了往日的鎮定。
把手背在腰後, 抬眸看向遠處, 太子說道:“孤也知道,宿九曜那個人的脾氣太過怪異不同, 不管是在京內還是在此處, 孤都見識過, 也正因為深知他之特立獨行, 所以不會苛求他遵守什麼禮數規矩。”
他定了定神, 回頭看衛玉:“然而不管他怎麼胡鬨,你我都該心裡有數。他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尤其是你, 你該知道你自己是……就更加該謹言慎行,不該任由他胡作非為。”
說到最後, 太子忍不住又有些咬牙切齒。
衛玉一聲不響。
太子瞧見她臉上的血痕, 心一軟:“起來吧。”
衛玉低著頭, 並不動。
太子皺眉:“起身。”
衛玉仍是沒有反應。
李星淵眼神一沉:“怎麼了?難道你還生氣了?”
“殿下,我並不敢,”衛玉緩緩開口,她說的很慢:“先前的事確實是我不對,宿九曜不懂規矩, 但我是知道的。不管是他無知胡鬨還是我無心縱容,總之現在,我已經不配在留在殿下身旁。”
太子愕然:“你說什麼?”
衛玉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慢慢的俯下身子。
她磕了一個頭。
“我是說,我已經不配留在殿下身旁。”
太子吸了口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色平靜如水:“我是說,我該離開東宮了,去哪裡都行。”
太子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聽見這句話。
這大概比他聽說了……宿九曜昨夜睡在衛玉房中、還要讓他驚訝。
“你再說一遍。”他沉聲道,不悅之意溢於言表。
若按照以前,衛玉這會兒早該陪笑來哄。
但這次她不為所動,再度說道:“我要離開東宮,殿下讓我走吧。”
太子的臉色原本已經平和下來。他本來就不是個容易發怒的人,但是他從來沒想到衛玉會瞞著他跟宿九曜那樣“親密”。
李星淵認定衛玉是他的人,得知那些內情後,全然被妒火迷了心竅。
太子怒不可當,他甚至也想過要如何懲罰衛玉。
但是……讓她離開?
他沒想過這個。
“你想離開東宮?你想去哪裡?”李星淵好不容易按了下去的怒火猛然又升騰起來:“或者你是想去鎧城,去他的身旁?!”
這句話像是一點火星,讓他失去理智。
太子抿著唇,然後哈哈的笑了兩聲:“怪不得,怪不得宿九曜先前跟孤說,想要你代替孤去鎧城,關外天高皇帝遠,管不著你們了是不是?可真是用心良苦!”
衛玉並未著急,平靜地說道:“我說過我事先不知道這件事,殿下誤會了。我原本隻是想代替殿下前往,唯恐殿下貿然出關會有意外而已。何況殿下也並沒有答應,殿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把衛玉扔到任何地方,我絕不去鎧城。”
衛玉心如死灰,麵色枯槁。
太子麵挾寒霜,他死死的盯著衛玉,目光中的怒火好像能夠把她燒成灰燼。
終於,李星淵上前,一把將衛玉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想走?”太子打量著她的臉色:“嗬……你是從什麼時候有這種念想的?”
衛玉垂著眼簾:“很久了。”
這個回答出乎太子的意料,可奇怪的是,他又覺著自己不該很意外。
“多久?”太子聲音冷冰冰的。
多久……衛玉也沒有辦法回答。
也許是她醒悟了上一世那一刻起。
可是衛玉的沉默更增添了太子的猜忌跟怒火。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冷笑道:“或者是從上回你到豫州來,遇見了他?”
李星淵顯然是不知道內情的。可是他一猜就猜的十有八九,錯有錯著。
衛玉道:“那不重要。”
“什麼才是重要的?玉兒?你說。”太子目光冷峭的問。
衛玉不語。
李星淵得不到回答,心涼如水。
“給我說話!”
“殿下想聽什麼?”
“你是不是被宿九曜迷了心,你……”
“我心裡清醒的很。”
“清醒?”太子的手有些發抖。
衛玉雙唇緊閉。
“你為何會變成這樣,”太子吸氣,呼氣,那樣艱難:“因為你喜歡他?”
“不是。”
“那又是為何?”
她始終沒有看太子:“興許……是人總會變的,經曆一些事情,自然就不像是以前一樣了。”
“但孤以為變的不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我也是人。”
衛玉的聲音裡透出一點兒譏誚,跟一抹痛楚。
本來衛玉也以為自己不會變。
她逐漸地想通了,她真正害怕的其實不是那種天牢的陰森和黑暗,她害怕的,始終都是太子的翻臉無情,從來都是這樣。
因為知道了人心易變,她若還是死抱著過去不放,那該多愚蠢。
太子聽見衛玉的反問,他不可置信:“你這是……什麼話!”
“我不是故意要頂撞殿下,可是殿下自己也知道……”她垂著長睫,眼角盈光,星星點點:“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李星淵瞳仁收縮。
“你是說孤變了。”太子冷笑:“你背叛了孤,還敢倒打一耙。”
他的眼裡一片冰冷,將衛玉放開:“崔公公。”
門外的崔宇提心吊膽。聞言急忙入內:“殿下。”
太子淡聲吩咐:“把衛玉帶下去,關起來。”
崔公公毛骨悚然,太子又道:“沒有孤的允許,不許任何人見她。也不許她出來一步。”
下午,宿九曜來至驛館。
太子宣讀了旨意,擢升宿九曜為征西道大將軍,賜甲胄金劍,封為長懷縣子,任子爵位,食邑五百戶。
宿九曜謝恩受賞。
太子溫聲說道:“皇恩浩蕩,將軍也須儘心竭力,守好鎧城,不容有失。”他望著少年清俊的眉眼,雖然才十六歲,卻已經如此出色,絕世劍鋒一般。
征西道大將軍——皇帝的意思其實不隻是讓他守好鎧城,而是以鎧城為據點,如果可以的話,一路向西,成為直入西狄人心臟的一把利刃。
可見皇帝對於宿九曜也是寄予厚望。
才小小的年紀已經封為子爵了,可見拜將封侯也指日可待。
倘若他走正道的話。
宿九曜有點心不在焉,對於太子的寒暄,他隻是微微低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李星淵依稀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卻不動聲色,道:“是了,鎧城之行,孤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
宿九曜聞言,才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殿下要親自去嗎?不是說……”
“原先你也隻是提議,孤思忖再三還是不放心。至於衛玉,雖然是孤的心腹人,可惜她這個人……也向來有些意氣用事。”
宿九曜皺眉看著太子。
他進門開始就發現衛玉不在,此時聽太子這麼說,小九問道:“殿下說的衛巡檢意氣用事,不知是什麼意思?”
太子淡淡的一笑:“總之是孤之前太縱容她了,讓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一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闖出禍來,隻怕連孤也護不住她。”
“衛巡檢、現在在哪裡?”
李星淵縱然知道宿九曜性情奇異不受拘束,卻也沒料到他會直接開口詢問。
太子一笑:“怎麼?你尋她有事。”
“是有兩句話想跟她說。”
“什麼話?或許你可以告訴孤,我自然轉告給她。”
“隻怕殿下不能代勞。”
“是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
太子麵上帶著三分笑,一雙星眸看著小九。
沒有人可以直視太子殿下能直入人心的雙眼。
宿九曜卻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道:“殿下真的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