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克曼努作為盧伽爾之手工作了幾十年,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讓她變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離開了烏魯克短短十幾天,她那冥頑不靈的冷酷性格,竟然就無來由地開竅了,終於不再吝惜於給予他人一點溫柔了。
更多的酸澀湧了上來,如同毒液一般侵蝕了那短暫的欣喜,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如同嫉妒的業火焚燒理智時發出的聲響。
“……你變了不少。”吉爾伽美什壓抑著自己的語氣,但戾氣還是克製不住地從他的齒縫裡滲出,“看來離開的那段時間裡,你有過不少奇遇。”
緹克曼努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神態自若地回答:“遇到了恩奇都,還去了一次冥府。”她頓了一下,補充道,“那是我第一次去冥府。”
“看來埃列什基伽勒給你的印象很深。”
“確實。”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和伊什塔爾大人長得很像,性格卻截然不同,有點超出我的意料。”
吉爾伽美什的骨刀插進了陶盤,發出了哢嚓一聲。
緹克曼努這時才終於抬起頭,對於陶盤的悲慘遭遇,她似乎不怎麼驚訝,隻是讓女奴換了一副餐具上來,並讓她們把蘆葦簾卷起一半。
“通通風。”她說,“讓房間裡醋的味道散掉一些,太嗆人了。”
吉爾伽美什沉默許久,將原本在一旁服侍的仆從全部趕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當房間裡隻剩下他們兩人時,吉爾伽美什也不再遏製自己的脾氣了,“如果哪一天本王衝到冥府去把埃列什基伽勒殺了,其中至少也有一大半是你的罪過。”
“您的勇敢令人稱讚,但是最好彆這麼做。”緹克曼努補充道,“另外,我隻是平靜地敘述了自己的想法,至於聽者自己腦補了什麼,並不在我的管控範圍之內。”
說罷,她放下手中的骨叉,長久地凝視吉爾伽美什的眼睛,半晌過去,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客觀上,我認為可以等用膳結束後再討論這件事……不過目前來看,恐怕您已經沒有耐心等到那個時候了。”
“因為你不該提埃列什基伽勒。”其實是他自己先提的,但他生氣是因為這個名字從對方嘴裡說了出來。
吉爾伽美什對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有些矛盾,一部分的他覺得自己無理取鬨的樣子可笑得要命,另一部分的他又覺得自己生氣是理所應當的,因為緹克曼努明明察覺到了他的試探,卻故意選擇了那些會讓他不快的話。
“或許是吧。”她說,“盧伽爾,在您的人生中是否有過——哪怕隻是一刻——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沒有意義,感覺有一股躁火正在心頭湧動,好不容易等它熄滅,卻又很快地陷入了某種前所未有的空虛中。”
聞言,吉爾伽美什怔住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與她達成了某種微妙的精神共鳴,幾乎能從她冷靜的神態和平淡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寂寥,而那冷清的氣息混淆在麥子和香膏的氣味中,與她如影隨形。
“而這幾乎是我過去的常態。”她繼續道,“西杜麗認為我缺乏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但原因並非如此——至少不全然如此。”
緹克曼努不自覺地摩挲自己的左手……吉爾伽美什記得,很早以前她的左手上戴著一隻手鐲,黃金打造,鏤空雕紋,而且和陶瓷繪圖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是伊爾蘇為之驕傲的一件作品。
他打了一對鐲子,其中的一隻伴隨著父王的死亡一同下葬了,另一隻仍在緹克曼努這裡,但他很不喜歡對方戴著父王生前贈予的禮物,勒令她把手鐲鎖進了首飾盒。
“哀悼之塔的計劃終止後,我試圖拋棄我身體裡屬於‘我’的部分,更純粹地作為盧伽爾之手為這個國家服務。”她的語氣愈來愈輕,似是回憶。
“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感覺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讓我開心的事情。也許隻有農作物豐收的時候?但那快樂也很短暫,因為我知道距離下一次收獲季還很遙遠……可我的生命還很長,望不到儘頭,注定了我還要經曆很多個漫長的等待。”
“我不會把自己的冷酷全部歸結在這些外因上,不過自那之後,我萌生出了一種新的傲慢。我對他人的情感產生了厭煩,即使那是真摯的、發自肺腑的,我也不以為然。”
說到這裡,緹克曼努又歎息一聲,這一次帶上了些許自嘲的意味。
“但冥府一行,確實讓我有了新的感悟——也許在某個時刻,那些我曾蔑視的、不以為然的事情,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救贖……所以,我想我應該去學著去理解和珍惜這些它們。”她說,“也包括你,吉爾。儘管我總是蔑視你對我的感情,認為它們是無聊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也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那些與你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深陷絕望的時候拯救我。”
哢噠——那是椅子倒了的聲音。
也是聽到了這個聲音,吉爾伽美什才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骨刀也因為他的動作掉在了腳邊。
他看著緹克曼努,嘴唇張張合合,喉結上下顫動著,但什麼都沒說出來。
“冷靜,盧伽爾,先把椅子扶起來,然後坐下。”緹克曼努說,“以及無論氣氛有多麼感人,您都要把萵苣和鷹嘴豆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