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商隊在庫撒駐紮了?”
“是的。”
伊什塔爾忽然感覺口中的酒液醞釀出了一絲酸澀,但她還是咽了下去——就像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一樣,過去遙遠而模糊,隻配被她悲憫的姐妹,如今成了緹克曼努懸在她脖子上的利劍。
夏哈特輕撫她的長發,好梳開一縷打結的發絲:“這事兒再尋常不過了,商人們總是嗅著金錢的味道到各種地方去,勤勞的蜜蜂會選擇合適的鮮花采蜜,完全不值得讓您擔心。”
然而伊什塔爾一點都不覺得寬心,甚至覺得自己被無形地嘲笑了。夏哈特是一個空有美貌的蠢貨,難怪當初緹克曼努沒有選擇帶走她:“庫撒不過是一塊貧瘠之地,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沒有任何大地之上的權能,充其量隻是讓她的子民在死後能安寧一些罷了。”
“商隊途徑某地,和駐紮在某個地方還是不同的,前者不過是順道,後者卻意味著商隊認為這塊地方有利可圖。”米莉圖姆適時地開口道,“正如伊什塔爾大人所說,庫撒的守護神主宰著死後的世界,卻無法給予活著的子民多少庇佑,那種地方有什麼財富可以攫取?事出反常,王室必定是想從庫撒那裡得到彆的利益。”
米莉圖姆所說的不過是最簡單的總結,卻是最符合伊什塔爾心意的。
在表麵的尊榮之下,她有太多顧慮無法吐露,亦無法向她的祭司們傳達自己的恐懼——這有違神明的威儀,而威儀是神明的底線——但是米莉圖姆的話給了她繼續問下去的理由,她允許自己向對方露出一個微笑。
“駐紮下來後,商隊們可有什麼行動。”她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阿蘇普恭敬地回答:“根據線人傳回來的消息,這支商隊的負責人名為阿拉,他們的一輛車上載著兩桶葡萄酒、三罐蜂蜜油和各種香料,一輛車上堆滿了石榴、榅桲和歐楂果,最後那輛車上則裝著酸乳酪和黃油。”
“沒有什麼是庫撒那個鬼地方買得起的。”伊什塔爾嗤笑一聲,“我可不信他們真以為這些能賣得出去,那個叫阿拉的家夥,打算用它們交換什麼?”
“這……”阿蘇普遲疑了一會兒,才謹慎地說道,“我們的線人地位並不高,還得不到這種隱秘的消息,不過據他所說,阿拉最近經常在入夜後偷偷拜訪執政官的府邸。”
“隻有老鼠才會在入夜後辦事。”米莉圖姆冷笑一聲,“不過,倒是與他的主人相配。”
呼,真是一張尖刻的嘴——伊什塔爾喜歡她的伶牙俐齒,她身邊從不缺忠誠的人,但鮮少有這樣說話有趣的人。
可惜阿蘇普很快又出來掃興了。
“不得失禮。”巫女長的臉像是被鞣過千百遍的皮子,柔軟而鬆弛,但說出來的話死板又冷硬,“無論如何,緹克曼努大人乃是烏魯克的宰相,盧伽爾之手,不是你我可以謬議的,紅廟當下應該如何行動,隻能由伊什塔爾大人來定奪。”
這些話一點也不新鮮——“不得失禮”,“無論如何”,“緹克曼努終究是盧伽爾之手”,伊什塔爾已經厭煩了這一套。
歲月會吸走人類的活力,即使是出身高貴的巫女長也不例外。
這種距離下,伊什塔爾甚至能看到她皮膚下藍色的血管……說到底,現在的阿蘇普不過是一個皮膚冰冷,呼吸時會散發出迂腐氣息的女人罷了。雖然她忠誠依舊,卻逐漸失去了謙卑之心,忘記了自己的本職是遵循她的意願,而不是給那個端坐在庫拉巴王宮的女人以尊重。
“算了,你們都退下吧。”伊什塔爾有些不耐煩,但當阿蘇普即將闔上門時,她又開口道,“米莉圖姆,你留下。”
她看著阿蘇普下垂的臉頰抖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說什麼,隻是彆過身好讓米莉圖姆進來……直到此刻,伊什塔爾才萌生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但那都是阿蘇普自己的錯,伊什塔爾心想,隻因她總叫人掃興,擅自打斷她的愉快時刻,還自以為是地要給她提什麼諫言。
憑什麼?在庫拉巴,緹克曼努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反對,而在紅廟,她卻得被不停地告知“不得如此”、“請三思”——除了米莉圖姆,她們都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忘記了她們所侍奉的對象是紅廟的女主人,而不是盧伽爾之手,她們應該篤信沒有任何人的智慧足以與這位女主人匹敵。
“給我梳頭。”伊什塔爾坐回銅鏡前,過去她喜歡細細端詳自己在鏡中的麵容,現在卻失去了往常的興致。
她知道埃列什基伽勒長得與她一模一樣……然而,這種認知在以前是很模糊的,就像埃列什基伽勒的存在一樣,所有神明都聽聞過她的大名,但沒有多少神明真正見過她。
雖然名義上她們猶如雙子星般相互輝映,但伊什塔爾從未把她放在心上過,當“姐姐”二字從舌尖流淌而出時,她也不覺得有什麼親切,心頭泛起的隻有遙遠和陌生。
當然,直至現在她也不覺得對方有什麼優於自己的地方——什麼夜之女神的冠冕,那個女人的想法真是荒謬至極。要她來說,埃列什基伽勒不過是漆黑地獄裡的一抹磷火,貌似在發光,實則沒有任何溫度……
但對吉爾伽美什而言,埃列什基伽勒的確是一個優質的選擇。
想到這裡,伊什塔爾頗為嘲諷地輕笑一聲,撚起肩頭的一縷長發,用指尖撥弄發梢:“你覺得緹克曼努想從庫撒這裡得到什麼?”
她並未指望得到答案,對方不過是一介末流貴族出身的祭司,有何智慧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