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地風雪裡,見到已經陷入瀕死的她,他原本打算轉身離開,她卻驟然抬眼,艱難地從雪地裡爬了出來,朝他的方向一點點艱難地挪動,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很少有人,這樣不顧一切地來尋他。
他覺得有趣,便留下了她,把她放在了自己身邊,即使在發現她的意圖後,也並未將她趕下山。
或許,他就是好奇,她到底可以裝到什麼時候。
可惜,她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灼霜的劍尖距離槐魑之心越來越近。
白茸麵色慘白,甚至已經完全顧不上自己與他的那些糾葛,她朝他的方向膝行了幾步,語無倫次,顫著聲音脫口而出,“彆。阿玉,我求求你,他身體很不好,一直咳血……沒有藥,怕是沒多久好活了,我隻能如此。”
第一次見她這樣哀求於人。
即使是那日,在灼霜劍尖下時,她也依舊那般倔強。
他不愛看她這般神情。
昏月下,男人原本深琥珀色的瞳孔竟陡然變了一點顏色。
明明離朔月還有很久。體內骨骼格外灼熱,似在一跳一跳地灼燒,冰冷的血液似乎都沸騰了起來。
劍隨心動,隨著主人的變化,灼霜清冷淩厲的劍氣已經驟然爆發。
槐魑之心壓根承受不住這樣磅礴的劍氣。已在劍尖之下急速炸開,化為了千萬片碎片。
千裡之外,冰海。
清霄原本正在淨台焚香祈頌。
宮人推門而入稟報,清霄急急趕去龍塚。
龍塚極為寂靜,正中是一座幾乎遮天蔽日的巨大骨架,走近一看,卻讓人毛骨悚然,這竟是由極多副殘缺不全的骨架組成的,原本散發著寒意,漆黑無光。此刻,竟散出了一點點淺淺的金色微光,不斷流淌。
清霄欣喜不已,他跪在龍骨前,虔誠地祈禱。
*
白茸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
整個人都變得徹底木木呆呆。好像還有些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
白茸沒有憤怒,沒有歇斯底裡。
少女神情空茫,跪坐在地毯上,試圖用手指,去籠住那碎成一片的槐魑之心。
槐魑之心破碎得極快,很快便化為了點點銀光,轉瞬消逝。
它順著窗口飄了出去,逐漸消失在了漫天飛雪之中。
白茸再抬起麵頰時,神情依舊有些茫然,眼圈卻已經全紅了。隨即,眼淚便像是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一滴一滴從側腮滑落。
她真的哭起來的時候,都是沒有聲音的。隻有以前在沈桓玉麵前哭,她都會刻意哭出聲。因為這樣,他便會俯身給她擦眼淚,再低聲哄她,一直哄到她不哭。
這些天,待在他身邊,其實她並不討厭。她甚至經常裝不看見,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看一眼他英氣的側臉。
偶爾她縮在男人寬闊的懷中被他親吻時,甚至會偷偷閉上眼,放縱自己想象,還是倚靠在阿玉懷中。想象,若她與阿玉順利成婚了,是不是就會過上這樣的生活。
她是多麼天真,她想就算他不是沈桓玉,不愛她了。或許,之後她也還能和他當一個普通朋友,他說三年後要取她性命不過是玩笑。以後沒事時,她還可以來葭月台和他說說話。
如今,她的幻想碎了,碎得徹徹底底。
月亮掛在合歡樹梢。
劍意毀掉了槐魑之心,沈長離表情毫無變化,身上淩厲的壓迫感甚至比平日更甚。
他已經完全恢複了那個平日裡高坐神壇的冷漠男人。
白茸麻木地站起身來,沒有哭鬨,沒有怨懟,竟然恢複了一片平靜。
他漂亮的瞳孔看向她,視線極為陌生,不像沈桓玉的眼神,也不完全像沈長離的眼神,更像上位者看著掌中獵物的眼神,“不怨我?”
窗外風雪呼嘯。
白茸搖頭,“我知道,我們與你非親非故,實力低微,也並無寶物在身,你不願將槐魑之心借與我很正常。”
“妖是你除的,你有自由處置妖丹的權利。”
他神情似變化了一瞬,那種陌生的居高臨下的玩味消退了幾分。
白茸已開口,“我有東西要還你。”
她從衣裳袖袋摸出了兩件物事,擺在了青玉案幾上。
看清那兩件物品時,男人神色已緩緩冷凝。
那是一支赤白的夔龍玉佩,紋樣極為清晰,最下刻有篆書的桓字。
另一件,竟是那塊莫名消失掉的寒玉。
看著擺放在一起的簪子和玉佩,白茸隻覺得恍如隔世。
算起來,玉佩是她出生後不久,便一直帶在身上的。
阿娘以前說過,她自小便和這個玉佩格外投緣,小時她哭鬨,奶娘便會拿這玉佩來逗她。
她見到沈桓玉時,曾還好奇問過他,你怎麼也有一塊和我一樣的玉佩呀。沈桓玉當時沒回答,很久之後,白茸知道玉佩含義時,極為害羞,不敢再戴了,是他親手重新給她係上的,說要她日日戴著。
寒玉簪是她及笄的時候收到的第一件禮物,那日清晨,青鳥在窗前啄著她的窗欞,丫鬟都還沒醒。白茸披散著頭發,隻穿著中衣,便赤著腳跳下了床,打開了窗戶,便收到了這一支未署名的發簪。
小姐妹說,“絨絨你生那麼漂亮,周圍又那麼多適婚年齡的男子,他終日不在上京。這婚約雖是有了,可沒結親,什麼都說不好。”
她們嘰嘰喳喳,說以她才貌的,就算要進宮,當皇妃都配得上。可惜以沈桓玉對她的寶貝勁兒,他性子深沉偏執,白茸又傻乎乎的,看來這輩子就被他吃定了。
白茸那時候懵懵懂懂,完全不懂。
不過一場漫長的幻夢。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她將玉佩和玉簪朝他的方向推去,像是徹底割舍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白茸心情竟然異常平靜。
玉佩和玉簪都被保存得極好,半點沒有磕碰痕跡,觸手光潤,甚至還染著一點帶著少女體溫的馨香。
她將這兩件物品放置於青玉案幾上,朝沈長離的方向推了過去。
隨即,她站定,開始一層層脫.下衣物,貂絨,絲帛,襦裙……都是她住在葭月台上後,傀儡給她準備的衣物,每一件都極為合體舒適。
少女線條姣好,肌膚素白如霜。隻在如玉的耳垂上烙著一個深深的痕跡,像是無暇美玉上的一點瑕疵。
她隻穿著最內的白色中衣,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屬於自己的衣物。
白茸朝他鞠了一躬,低聲道,“沈公子,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白茸感懷在心,無以為報,隻有往後一彆兩寬,絕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麵前,汙了公子的眼。”
她打開了門。
披散著一頭烏黑的發,赤著纖秀的腳,隻穿著中衣,就這樣,一步步朝著風雪中走去,一步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