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人。
如今, 確已是陌路人。
他要與誰成婚,又關她什麼事情呢。
“是。”她渾身發顫,也學著他的平靜與淡漠:“是我多管閒事了。”
他的眼睛, 熟悉又陌生。
深琥珀色的眸子, 眼尾收得狹長, 卻並不多情, 更像是淬了冰的淺色琉璃。
“沈長離,你愛娶誰娶誰, 我不在……”
她還沒說完, 他聽著便煩,細長的手指已經狠狠掰住了她的下頜。
隨即, 她的唇便被堵住了,這些話都被他吞下。
白茸反應過來後, 第一反應, 便是重重咬了下去, 唇舌間蔓延開鐵鏽味, 他卻絲毫不以為意。
在這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懷抱與氣息,天光昏曉, 白茸腦內一片空白,每次被他吻都會如此,兩人之間,都是他徹底主導。他表現得簡直像是第一次碰女人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 他終於隨手鬆了她。
白茸喘著氣,手指尖都在發麻,卻麵紅耳赤,氣得渾身發抖。
這個吻裡顯然沒多少愛, 隻是徹徹底底的羞辱罷了。
清冷出塵的外表下,他就是一個性情這般惡劣的男人。
男人輕輕擦去唇上血漬,那張俊美的容顏無端顯出幾分清豔來,唇角卻依舊含著一絲傲慢、寒涼的笑:“白茸,希望你這次能守諾。”
“早點回去嫁人,彆再出現在我麵前。”
她已經陡然轉身,衝出了這個書齋。
推門而去之前,白茸眼角餘光卻意外掃到了案幾對麵懸著的一幅畫。
這幅畫掛在書齋的正中,極為顯眼。
白茸琴棋書畫都算是通曉,其中琴和畫的天賦最高。她從小便由京城明師教導丹青,隻是,在家時她活得極為小心,為了不搶去嫡兄嫡姐風頭,她極少表現自己,上交給夫子的作品都是刻意往平庸壓,這幅畫卻不一樣,是她精心繪製,用了全部功夫的。
這是在那年沈桓玉生辰時,白茸與他的賀禮,也是給他寒玉簪的回禮。
光是顏料她便調製了很久,用上了石青,孔雀綠、文石……除去通常的礦物顏料,她添筆的時候還用了一點特彆的植物汁液,這樣繪製出來的畫麵不但顏色鮮亮,聞著起來也會有淡香。
畫名明月照玉圖,設色雅致,構思精巧。月下流水,流水映月,清溪裡那塊寒玉正巧落在月亮的倒影中。暗示著,阿玉也在她心底,這幅畫她斷斷續續畫了兩月,雖然比不上名家大作,但是滿滿包含了她的心血。
收到畫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情緒,隻說他很喜歡。
白茸沒想到,沈桓玉私下竟把這幅畫裱了起來,並且懸在了自己書齋中如此顯眼的位置。
她回眸,啞著聲音對身後男人說,“沈長離,把這幅畫還給我。”
沈長離神情漠然,看都未曾多看一眼:“拿走。”
他吩咐阿麥:“這宅邸裡,還有什麼她的物品,打包收拾一下,之後一並還去白府。”
阿麥這時才敢進門,低頭道:“是。”
“畫拿給她。”他已重新在案幾邊坐下,提起一側狼毫,再不分一絲一毫的注意給她。
阿麥從掛軸中小心翼翼揭下了那副畫,雙手遞給白茸,神情為難:“白姑娘,請收下。”
白茸將畫卷起,抱在懷裡,衝出了這間書齋。
幾年過去了,這幅畫卻被保存得極為完好,毫無破損,白茸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乾涸的顏料。她的視線僵住了,陡然看到右下角的一行小字。
不是她寫的。
那是沈桓玉的字跡。
一行漂亮的小楷,用的和畫麵底色同色的石青,不至於破壞畫麵,寫得很隱蔽,筆鋒比平時都要飄一點。
“元盛七年,葭月。吾妻絨絨繪贈,珍存於此。”
白茸抱著畫,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眼淚已經開始不住地往下流。
天色昏暗,她站在熟悉的府邸中,不知不覺,已經將畫緊緊抱在懷中,蹲下了身。
夜色滾滾而來。
這一刻,她無比真切地感受到。
在這個世上,她再也沒有家了。
“白姑娘。”身後有人叫她,卻是安康。
他神情很為難,公子叫他送客。
白姑娘哭成了這般。
以前,公子見不得她掉一滴眼淚。
而如今,他心像是石頭一樣硬,毫無動容。
白茸擦乾了眼淚,淡聲道:“我馬上走。”
走到沈府門口時,她隱約聽到兩個女子對話的聲音,清脆活潑,像是年輕姑娘。
竟是楚挽璃與夏金玉,兩人手挽手,都是如今上京時新的女子打扮,身姿婀娜動人。
楚挽璃瞧清楚了沈府牌匾。
“你先自個兒去玩吧。”楚挽璃對夏金玉道,麵頰微紅,“我去找哥哥說說話。”
夏金玉心領神會:“今晚,師兄見到你肯定驚豔。”
白茸已經早早掐了個隱身訣,她實在不願與這兩人打照麵,想等她們離開了自己再進去。
看門人卻將楚挽璃放了進去,楚挽璃報了名後,安康便帶著她,朝園內走去。
白茸甚至輕笑了一下,不允人進府邸,不過是獨獨不允許她進去罷了。
楚挽璃沒怎麼來過人間,瞧著園子,知道這就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凡間的落腳處,倒是覺得處處都很新奇,看不倦。
她隱約瞧見一點紅,紅色的彩帶纏繞在鬆枝梢頭,屋簷下還懸著一個紅燈籠,便好奇問安康,“這是什麼呀?”元宵都過去那麼久了,為何府邸還懸著燈。
安康說:“公子婚期將近,府內掛紅,討個彩頭。”
楚挽璃難以置信:“你說什麼婚期將近?你說誰的婚期?”
……
沈長離正坐在書齋案幾前,正在提腕寫一封信件。
她與青嵐宗那幾人,那日在碧華樓毫不收斂,將那處毀得幾乎一乾二淨,碧華樓之事牽涉眾多,梁王與太子在朝堂上大鬨了一番,暗指太子與玄門中人勾結,怪力亂神,說要公開審訊黃昌博,問他那日發生了什麼。
他昨日走了一趟沼獄,黃昌博翌日清晨便斷氣了。
平障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浪費了他不少時間。
待繼位結束,龍氣平穩,他便也無須再留在此處了。
門外傳來響動。
他微微蹙眉,擱了筆回頭,卻見是楚挽璃不管不顧闖了進來。
終於再見到沈長離,見他與平日毫無二致,楚挽璃心情平靜了一瞬,旋即立馬指著門外:“哥哥,那是你家下人嗎?在開什麼玩笑,說什麼你要成婚了,他怎敢這般瞎編排的?”
男人清俊的麵容毫無波瀾:“是。”
他甚至沒有停筆,手腕沉穩,寫完一頁後,又再拿了一張新的清江紙。
楚挽璃幾分迷茫:“哥哥,那,你要和誰成婚?”
沒有任何人告訴她這個消息。
他曾經那個婚約,不是早早已經退掉了嗎?
沈長離視線落回信箋上:“與你無關。”
“你無需在意。”他側目看了她一眼,語氣倒是平靜,比方才溫和。
不過,便也再沒有解釋了。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不在意?
楚挽璃僵在了原地。
她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知他性情底色便是如此冷酷無情,或許一些小事,她哭鬨一下,他還可能遷就她,這種大事,斷無可能。
楚挽璃唇顫了顫,竟然轉身衝出了房門。
風雨如晦。
阿麥小心敲了敲門:“公子,方才你說的,白姑娘的物品……”
沈長離放了筆,瞥到牆上空了的位置,神情已經陡然陰沉:“不必還了,把她的東西都扔出去。”
阿麥與安康麵麵相覷,倒是也沒一個人敢動。
……
大殿密室。
龍骨毒發作起來極為痛苦。
可是,一整夜,沈長離沒發出半點聲響。
終於,男人睜了眼,平靜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密室已經全結上了密密麻麻的層疊冰層。
手腕上的鎖靈鏈還沒鬆開。
他修長的手腕,被鏈上帶著的禁製灼得血肉模糊,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幾乎完美無瑕,袖下手腕卻滿是傷痕,那日他生鑿下的鱗片傷口也尚曆曆在目。
青姬坐在輪椅上,推門進來。
男人上身清瘦結實,肌理分明,露著一截窄勁的腰身,鱗片收回後,他身上毫無傷痕,手腕上的創口便顯得越發猙獰。
地牢中的鎖靈鏈上,已經出現了一圈圈皴裂。
青姬說:“你力量太大了,這鎖靈鏈,估摸著也撐不了多久了。”隻能暫且壓製。
以前還隻是朔月夜晚發作。如今失控的時間在逐漸變長,不過,這也說明龍骨融合也越來越好了。
她叫身後侍女:“過來,來服侍殿下。”
侍女麵色微紅,小手拿了濕潤的帕子,想上前給他擦拭傷口。
沈長離沒讓她碰到。
他冷冷道:“下去。”侍女以為冒犯了他,好在見他神情平淡,也沒有不悅,嚇得慌忙退下。
男人披好了衣裳,隨意束起了一頭烏發。
他穿上衣物時,氣質便完全變了,端的清冷出塵,模樣也是所有皇子中最俊美的一個。
他神情淡漠,隻是隨意甩了甩手腕,毫不在意手上傷處。
青姬道:“脾氣不要太臭了,你也這般年齡了,找個人很正常。”心鱗都有了,按理說已經可以擇偶了,他就是不碰女人,青姬還希望他能在飛升前,給她生出幾條小龍來呢。
“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以前說喜歡那位小白姑娘呢,又說不喜歡了。
沈長離一言未發。
一旁長劍回到了他修長的手中,底下懸著一個編織粗糙的白色劍穗。
男人沒管流血的手腕,修長的手指撫弄過劍穗,不知在想什麼。
他也沒在宮內多停留,穿好衣裳,拿了劍,便出宮了。
灼霜道:“主人,看來,需要趕早飛升了,昨夜實在凶險。”
沒弄好,萬一失控了,靈力暴走,後果如何都說不好。
沈長離眸色淡淡,倒是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生死,他問灼霜,“以前,我與你提過這些後遺症嗎?”
“提過。”
以前,主人與它說起龍骨的事情,隻說過一次,沒說自己會如何,倒是與白姑娘有關。
他說,不想看到她死在未來的他手裡。
龍骨毒發作起來,無論是作為他的妻,還是他最愛的人,白茸都首當其衝。
而且,他也不願在她麵前生生變成失控的怪物。他說,白茸那樣的傻,再怎樣不堪的他,她都會不離不棄跟著,也不會知道要拋棄他。
……
隻是,如今沈長離禁止它對他提起白茸,灼霜也沒法說出這些。
沈長離在籌劃回青嵐宗的時間。
往魂燈可以拔除記憶,有必要時,他便回青嵐宗,再用一次。
他唇角含了一絲冰冷的笑。
不是要當陌路人麼,那便當得徹底一些。
她早日嫁人,他也擇日飛升。
便再沒有瓜葛了。
男人出了門,朝沈府方向走去,上京城內高懸著一輪明月。
他好看的眉微微挑起,見京西妖氣衝天,甚至掩蓋掉了一部分龍氣,讓整座上京城池的氣場更為紊亂。
官道上馬蹄聲陣陣。
神武司統領程昇麵色凝重,正朝著沈府疾馳而去。
碧華樓一事牽扯到西京狐災,如今殿下正在上京,他們需先朝他稟報一聲。
沈長離方回到府內,便收到了一堆消息。
神武司的彙報。
同時,還接到了楚複遠的傳音:“長離,挽挽去上京找你了,她現在找不到人,怕是遭了妖物。”
楚挽璃去沈府找了一次沈長離後,哭著回了客棧,夏金玉也不好與她說什麼,再去找她的時候,她的房間已經空無一人了,玉令也聯係不上她,嚇得夏金玉六神無主,慌忙彙報楚複遠。
楚複遠有在楚挽璃身上留下護身符籙,因此,倒是不是很慌:“看位置,如今去了西京墨坪山,我已喚周圍青嵐宗弟子都去搜尋,長離,你若是有空,能否也幫忙看顧一眼?”
他說的很客氣。
男人英氣的眉微微蹙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斷了傳音。
同一輪月亮下,西寧王府,赤音也正焦躁不安地在室內反複踱步。
天闕大人的氣息若隱若現,有時候能很明顯感覺到,過會兒,卻又消失了。
她聯係上了胡九,胡九昨日已到了上京城。如今與她說,已經回墨坪山了。
赤音化回了原身,預備今晚去一趟墨坪山,見胡九。
胡九的感知比她敏銳,也與天闕大人最為熟悉。他是天闕大人身邊唯一算得上心腹的人。
他很擅易容,素有千麵妖將之稱,千年前,他經常作為天闕的替身出現,化出的他的模樣幾可以真亂假,許多人其實都從未見過天闕的真容,見到的都是胡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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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是白茸的嫡姐,也是白家眾多小姐裡,模樣和白茸長得最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