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自小便有些畏懼這個性子強勢的嫡姐,與她關係說不上多親近。
路過白府大門時,白茸沒有停下腳步。
她沒有把白府當過家過。尤其如今,白行之已經去世了,她與白府,僅存的那一點紐帶也徹底沒了。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是這個家多餘的,不受歡迎的外人,她的哥哥姐姐們,也反反複複提醒著她。
倘若不是因為有與沈家這樁婚約,她或許早死了,或是哪天不小心溺死在了園子水池裡,又或許,哪天便被賀素淑不小心偷偷送去了哪裡,成了某人的小妾。
而如今……她看到白府門口,石獅子上掛著的紅花,抿了抿唇。
甚至,用的依舊還是她的名義。
白茸與沈桓玉的婚事。
她心裡清楚,白芷並不敢公然改婚,白家也不敢對沈桓玉提起替嫁。
隻敢偷偷摸摸,想辦法將白芷換給他,賭個僥幸。
白茸抱緊了手中畫卷,將麵頰輕輕貼了上去。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官道上。
天色陰沉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她看到旁一個青衣姑娘急急跑過,丫鬟給她撐著傘,姑娘腰間掛著一個絳色的祈福香包,上頭繪著濟安寺的紋樣。
以前,她去濟安寺上香時,也偷偷去求過姻緣。她報了自己和沈桓玉的生辰,卜測出的結果卻是大凶。
那個老僧說,他們這一世的短暫情緣是強拗來的。兩人以後要麼會陌路天涯,要麼會終成怨偶,一個會死在另外一個手中。要她多享受當下,不要奢望長久。
這般不好的結果,白茸回去後心神不寧了很久,見到他時,情緒也沒恢複過來。被沈桓玉一眼看出來她情緒不對,軟硬兼施讓她說出了實話。
白茸靠在他懷中,說她好害怕。
怕他們婚事有變,也怕阿玉常年行走在外出什麼意外。
沈桓玉不信命。他對白茸說,假設是真的,大不了,到時她把他一劍殺了便是,他絕不會反抗。
白茸嚇得去捂他嘴,叫他不要說那麼晦氣的話,“沈桓玉,你明明知道,我……”她臉色發紅,明知她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傷他,還要說什麼殺他的鬼話,他有時候壞死了,明明看著寡言又穩重。
少年狹長漂亮的眼底蔓了一點藏不住的笑,他喜歡她心裡有他,而且總要明著暗著勾她表現出來。
她被沈桓玉捉住了手指,扣在掌心,又重新摟在了懷裡。
於他而言,好像天塌下來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於是,白茸很快便也不太記得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了。
天上飄下雨水,如今,她低著眼,想起此番讖語。睫上水珠一點點無聲滑下。
傍晚時分,白茸回了顧寐之府上。
她滿身滿臉都是雨水,顧寐之瞧見了:“怎麼鬨得這樣狼狽?”
白茸沒說話,瞧他神情凝重。
顧寐之道:“阿竹不好了。”
白茸心中一沉。
顧寐之帶著白茸進屋。李如蘭雙目含淚,正坐在李汀竹臥榻邊。
李汀竹閉著眼,雙頰發紅,神誌不清。
顧寐之說:“今日,從百味坊回來之後,他便開始如此了。”
高熱不退,間或還夾雜著胡言亂語。
白茸摸了摸他脈搏,極為紊亂,他的靈力也亂,身上散發著一股妖氣。
顧寐之說:“應是那晚中了狐毒。”
白茸第一次聽說這種毒:“這要怎麼解開?”
顧寐之道:“需要足量妖狐內丹煉化丹藥。”之前,在碧華樓拿到的所有狐狸內丹都用上了,但是還是不夠,胡芊芊又暫時不能動,丹藥如今還未成,
晁南說:“我幫師兄去獵幾隻狐妖。我們在碧華樓擒了他們首領之後,京郊的墨坪山的狐災鬨得越發厲害了,如今去徹底端了他們老巢也好。”
顧寐之道:“你不能走,需在此處看著他。”
他今日也事務繁雜,脫不開身。
白茸低聲道:“那麼,我去一趟吧。”
李汀竹麵容蒼白,李如蘭在兄長身邊哭得雙眼發紅。
顧寐之凝神看向她:“師妹,那此事隻能麻煩你了,隻再需三隻低階狐狸妖丹便可成藥。胡芊芊如今已被擒了,其他小狐危險不大。”
白茸倒是不在意危險不危險,她說:“好。”
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便是明日死了,能給李汀竹弄回丹藥,讓他活下去,倒是也是值的。
“明日再動身,今晚,我還需要準備一些其他材料。”顧寐之說,“剛取下的妖丹效果最佳。”
李汀竹發熱了整整一晚,白茸也睡不著,索性與李如蘭一起,照顧了他一晚上。
“姐姐,你對我哥哥真好。”李如蘭沙啞著嗓子,揉了揉紅通通的眼。
她知道白茸今日還要去墨坪山給哥哥找藥。
白茸看向外頭的晨曦,已經天明了,隻是低頭笑笑,一言未發。
顧寐之正巧進來,聽到了這話。
白茸推門出去時,天還陰沉著,雨水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顧寐之正站在廊下,對她道:“你其實,並非心悅阿竹吧。”
更像是姐姐照顧弟弟。雖然李汀竹比她大,他卻覺得白茸對他,始終更多的是一種溫柔的憐愛與移情。
白茸抿唇不語。
李汀竹舉手投足間,神態偶爾會與少年時的沈桓玉有三分相似,隻是這三分……白茸其實也知自己荒唐,在顧寐之點破之前,她抗拒承認這個事實。
“你喜歡什麼男人呢。”顧寐之盯著白茸的眼睛,“我猜猜,強大寡言的、性子強勢主動的、會維護你的……比如,沈負雪那樣的?”
白茸細瘦的肩微微一晃:“希望你不要對我妄加揣測。”
“隻是隨便說口罷了。”顧寐之道。
“以前,我十多二十歲時,也瘋狂愛過一個女人,她比我年長有見識很多,也是她,帶著我一起修了合歡道。後來,她說,對我膩煩了,不愛了。”顧寐之說,“我後來花了足足十年,才放下。”
“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白茸低聲道:“怎麼可以做到,想不愛,便能不愛了呢。”
顧寐之凝著她,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他輕輕歎息道:“合歡宗有一秘藥,名為忘化丹,一旦服下,前塵儘去。”
“隻是,一旦忘了,便再也記不起來了。而且副作用極大,會徹底剝奪人的愛欲。此後餘生,便宛如行屍走肉了。”
顧寐之道:“不過,你還這般年少,人生還長著,有什麼跨不過的坎呢。我如今,不是也已經忘了那個女人了嗎?”
男人多的是,年少時的初次萌發的感情都會灼熱一些。隻是,過了也就過了,時間終究會撫平一切,之後再回想起來,或許還會覺得可笑,為何自己當年那般情深。
顧寐之並不想給她這藥,隻是出言給她寬心罷了。
白茸一言未發,她纖長的眼睫沾滿了雨水,烏黑的長發貼在少女蒼白清麗的麵容上,她像是一株分明正在韶華,卻即將枯萎的花。
……忘掉阿玉嗎?
以前,白茸從未考慮過這種可能。
她迷迷糊糊回了廂房。
雨水越落越大。白茸坐在臥房,煉氣調息,聽著外頭雨聲濺落在荷葉上。
楚飛光對白茸說,“其實這次也是機緣。煉化你的手釧,需要狐族妖丹或者狐絨,非要說,九尾狐的狐絨其實是最佳選擇。”
“九尾狐易容術乃間一絕,用九尾狐絨煉製而出的靈狐手釧,可以輕鬆徹底地改變人的形貌,無人可以識彆出。”
隻是,九尾狐是狐中王族,九尾狐不好找,要弄到他們的斷尾更難。
“你這次去墨坪山,可以趁機多收集一些狐族妖丹。”楚飛光道,“儘早煉化手釧,之後,或許會有用處。”
白茸咬著唇。
其實,一直直到如今,她本對使用妖丹還有些說不出的抗拒。
倘若是為了救李汀竹,她可以說服自己。隻是若是為了給自己煉化靈器,便要去屠殺不知底細的狐狸,她還有些克服不了心理障礙。
楚飛光道:“妖是妖,人是人,妖性難改,他們殘害人時,也未見手下留情過。你如今多除幾隻妖,未來便能少幾個人受害。小茸,你的心腸實在是過軟,有太多不必要的良善。”
“你很聰慧,好好想想這件事情吧。”
白茸低聲說:“師父,我知道了。”
黃昏,她收拾好物品,獨自禦劍朝著墨坪山的方向飛了過去。
狐妖多行於夜。
墨坪山位於京郊,走了一程,路上人煙便越發稀少。
白茸在京郊村子裡落了腳。竹石村沒幾戶人口,幾乎都是老人與小孩,狀態都不好,白茸在他們身上都看到了隱約的妖氣。
狐患果然嚴重。
她走了一圈,村中倒是沒有看到任何狐妖。
“女道長,那些黃皮子,昨日剛來了一遭,又都走了。”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道。
“村中以前,每隔段時間便會少人。”另外一個老人說,“能走的年輕人便都搬走了。”
因此,村子越發凋零,隻剩下一些走不動的老者弱者與失怙孩童。
白茸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將自己帶著的驅散妖氣的清心散都分給了眾人,看著他們服下。
“你們有人知道,墨坪山狐狸老窩的大概位置嗎?”她不抱希望地打聽了一下。
果然,大家都紛紛搖頭。他們一個個都麵黃肌瘦,如今一聽到狐狸便怕,吃完白茸的藥後,便紛紛都回家閉屋了。
“仙女姐姐,山中確實有很多狐狸。”直到,一個叫小滿的小女孩兒怯生生開口,“在山腰,忘穿石那塊兒,我見過好多黃狐狸。”
她年齡小,麵容因為常年營養不良而有些蠟黃,卻很機靈:“姐姐,我給你畫幅地圖。”
她用炭筆給白茸畫了一幅地形圖,很簡陋,但是非常清晰。
白茸收了圖,朝她笑了笑,“謝謝你。”
“等姐姐辦完了事情,再來找你玩兒。”她蹲下,耐心對戀戀不舍的小滿許諾。
村子飽受狐妖禍害,她以前沒怎麼見過妖,如今,親眼看了這些人,看了這些地方,心裡方沉甸甸的。
白茸收了地圖,按照小滿畫的方位找了過去。
夜色越來越深,月到中天。
白茸走到了山腰,那裡有一條長而窄的溪水,從山巔流淌而下的。
不遠處竟然傳來了人聲。
白茸已下意識掐了隱身訣,藏身在了一塊山石之後。
看清看來人身影時,白茸呼吸都徹底屏住了。
月下,男人高大頎長的身形實在是過於熟悉。
而一側女人,竟是楚挽璃。
之前,楚挽璃確是去沈府找他了……隻是,這麼晚了,他們跑來墨坪山做什麼?
山中寒露深重,白茸身上冰冷,她想走,卻又不敢動,以沈長離的修為,她這般拙劣的隱身訣,如何能逃得過他的眼睛,隻要一動,估計就會被發現了。
楚挽璃隨在男人身側,寸步不離。
她似是剛哭過不久,眼角還紅紅的,平日驕縱的楚挽璃哭成這樣,可見也確實是傷心了。
她之前從沈府中跑出去後,一路徑直跑回了客棧。
不久,哥哥便來追她了,找來了她的房間。
沈長離即將成婚,這件事對她打擊實在是太大,楚挽璃去問心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一直到現在,無論她怎麼呼喊,心音卻始終都一言不發。
沈長離隻在客棧中陪了她一會兒,很快便說要離開。
楚挽璃對他心裡雖然有怨,還是舍不得離他太遠,於是索性又一路隨著他來了墨坪山。
男人修長的大手中提著一個竹燈籠,袖下手腕修長光潔,燈籠散發出一點灼燙的微光,照明了眼前的嶙峋山路。
他一襲白衣,一塵不染,縱然在這鬼魅的深山中,形貌依舊有如涉水謫仙。
楚挽璃緊隨著他,聲音極為委屈,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哥哥,你真的要和彆人成婚嗎?”
她知道沈長離不喜歡彆人反複追問同一件事,可是,這事兒壓在她心裡,始終過不去。
“成婚?”他垂著濃長的眼睫,漫不經心問,“你不想我成婚麼?”
楚挽璃立馬道:“不想。”她麵上浮現了兩朵淡淡的紅雲,盯著他清冷俊美的麵容。
“那便不成了。”他細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頜,垂眸凝著她:“明日,我就為你去退婚。”
楚挽璃麵色通紅。
她沒想到他態度會變化得如此之快,害羞得不敢看他:“真的嗎?哥哥,你對我太好了。”
被他那雙漂亮的眼這般看著,覺得心裡熱熱的,像是陷溺進去了一般。
楚挽璃甚至在他身上聞到了一點甜甜的香,好似木蜜麝香味的味道,很濃鬱,平日沈長離從不用香包,衣角味道都隻是衣物熏香殘餘,不過那時她沒離他那麼近過,沒有近距離感受到過。
他今日與平時似有些不同,不那樣冷漠沉淡,身上反而帶著點撩人的味道。
楚挽璃歡喜,又有點遺憾,因為她最喜歡的反而就是沈長離身上那種冷而傲、居高臨下的味道,她想看這樣的男人為她冷淡俯首,沉淪失控。
不遠處,男人身形高大修長,女子身形纖秀窈窕,看著無比般配。
白茸低著眼。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個滑稽的第三者,在偷窺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她平靜地看著他們,把這些一分分收入眼底。
看他與彆的女人親近的畫麵。甚至,背後可能還有更多她沒見到的。
她甚至懶得再去思索這個沈長離是真是假,眼前這一幕不是又可能是幻覺了。
難道平時的他便不是如此嗎?他與楚挽璃說話,總是比與她溫柔許多。重逢後,沈長離對她沒有過多少憐惜,他經常弄得她很痛,語氣也總是冰冷的,從未這樣對她講過話。
原來,沈長離對女人,也還是能有這樣溫柔的一麵呀。
隻不過分人呢。
白茸一言不發,站在草叢,安靜地等他們離開。
楚挽璃又壯著膽子問:“哥哥,你是來墨坪山做什麼呀,今晚我們還回家嗎?”
他溫聲道:“墨坪山內部有狐妖,我今晚需去除妖。你可以回府內先歇著,我遲些便回來陪你。”
楚挽璃麵頰紅紅的:“那我也不回去了,我隨你一起。”
兩人說話的聲音隨著風飄走了。
白茸方從山石後出來,從頭到尾,沈長離甚至沒有發現她,一眼都沒朝她藏身的方向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