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用過晚膳之後。
白茸獨自坐在室內糾結,侍衛過來催促了兩次,她實在無法推辭。最後不得不拿了藥箱,去給那公子看診。
這是她第二次進這一間臥房,比起上一次要明亮不少。室內多了一架三足架燈,清晰地映照出了室內陳設。
那公子便正坐在香楠禪椅上,案幾上擺著幾份書冊,男人支著下頜,正在翻閱文書,有點不愉的樣子。
見她進來,他抬眸看向她,眉眼間掛著的冷意略微化開:“來太遲了。”
白茸放下藥箱,在他身邊坐下:“晚膳用遲了些。”
見他看過來,她低了眼,又說:“合口味,用了不少。”
他方才略一頷首。她於是也不說什麼了,叫他伸出手來,客氣道:“我給公子把把脈。”
她坐在一個他不遠不近的位置。
蒼灰色的衣袖覆蓋下,他左腕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似是曾被利器反複割破後留下的難以愈合的傷痕。
見她盯著這裡看,他已覆下袖子,平淡換了右手給她。
右手是他持劍的手,以前從不與人接觸。
她也沒說什麼,繼續給他把脈。
那雙手很大,腕骨修長,指骨也是細長有力的,隻是覆著一層薄繭,她問:“公子可也會用劍?”
“略會一些。”他懶道。
白茸咬著唇,愣了片刻,還是什麼也沒說。
外頭風雨呼嘯,妖界冬季很冷,這裡不知是燒了地龍還是用了某種法寶,室內溫暖如春,兩人這樣安靜對坐,都是話少的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了這一幕,估計還會覺得有幾分安逸的和諧。
白茸細細記著他脈象,拿出銀針,試著通刺了幾個穴位。約莫過了一炷香功夫,她遲疑著問:“公子以前是否中過毒?”
“瞧著像是陰寒的花毒。”
她想到他忽然發作的頭疾。她這段時間在這裡翻閱過許多失傳的醫學典籍,其中有一本草木經,講的便是妖界的各種有劇毒的靈植,她自己以前中過的那一株曼陀羅花毒,毒液便有致幻的功效。
這種毒素一旦蔓延到頭部,很容易導致神思混亂,她看他脈象,瞧著像是有了許久的痼疾,毒素囤積在體內一直不得發作,越積越深,因此才會導致這般嚴重的頭疾和幻覺。
他沒說話。見她細細的手指安靜地搭在他手腕上,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以前曾中過朝顏花毒。”他淡道。
“如今已無礙。”
朝顏花確有致幻之效,此花在雲山有分布,她遇到過不少中了朝顏花毒的小妖。隻是此毒不難解,對他這般修為,壓根不算什麼。
既是已無大礙,為什麼還要找她看診,她想起那日他頭疾發作的樣子,屬實不像是無大礙。
隻是,既是他自己這麼講了,白茸便也不再多說。
她找他要了筆墨,慢慢研著墨,琢磨著提筆給
他開了一個藥方,就按著解朝顏花毒的路子開,順便也加了些安神調息的草藥成分。
她垂著眼,認真寫著方子,偶爾停下思索,潔白細碎的貝齒便會不自覺咬著筆杆。
昨夜風疏雨驟,換來了今夜殘雨過後的平安,這一間小院極為安寧,在寒涼的夜色裡泛起一點溫暖黃昏。
她就這樣坐在菱花窗格下,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立領衫子,露出的一截柔軟纖長的脖頸,上頭還留著他留下的印記。
他支著下頜,凝神看著,視線掃過。
寫完後,白茸拎起了那張紙,輕輕吹了吹,待墨水稍乾,便遞給他。
見他在看那張方子。
白茸便收好銀針,拎起藥箱站起身,客氣且謹慎地行禮:“天色也晚了,既已給公子看過診,我便先行告辭了。”
這一回,在他房內待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
他眸色淺淡,略一頷首,放她走了。
今晚他的頭疾也沒有發作,是平日那種矜貴冷淡的樣子。也沒動她。
等她纖細的背影消失。
他將那張藥方對折,示意侍衛把這些都收起來。
白茸走出了那一間臥房,緊繃的細弱背脊方才鬆開,整個人都神情恍然。
這兩日,妖君回雲山行宮很勤。
比起之外成日夜宿妖宮不同,把一些沒處理完的政務也都拿回家了。
不過,他去看夫人的時候也不多。
隻是確認她在室內即可,每日她大概做了什麼。
白茸過了兩日平靜日子。
這一日,他卻又喚人來叫她。
“公子喝了上次您開的藥,覺得身體好了不少,想叫您再過去看一眼。”那個侍衛如此說。
明日便是她和九鬱約好,打算離開的日子。
白茸咬著下唇,見她不答應,那侍衛便一直垂手而立,站在她身側:“姑娘若是不去,待會兒,公子便會親自來請。”
她無法,隻能又提起藥箱,去給他看診。
一切流程都和上一次差不多。
他說是好些了,白茸給他號脈,倒是沒看出來哪裡好了。隻能硬著頭皮,再問了問他近日的起居作息。
他批著手中文書,隨口答著,也沒看她。
白茸看了幾眼,發現那折子上寫著的竟然全是妖書,妖界通用的文字有兩種,因為妖界文化並不發達,傳閱多的書本幾乎用的都是人類文字,很少有用妖書寫就的。
白茸到妖界來沒多久,認識的妖文不多,大部分還都是些店鋪牌匾上標記的簡單字樣。這折子上的字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麼複雜的妖書,基本沒看明白那是什麼。
“不識字?”他正垂著眼,卻忽然問。
白茸愣了片刻,小聲解釋說:“稍微認得幾個的,隻是這折子上的字眼有些複雜……”
說著說著,又不做聲了,說的越多越錯的道理她很懂。她自然知道,自己能讀懂人類文字卻不懂
妖文很奇怪。
他擱下筆,清冷的眼睨著她,慢條斯理:“還是個文盲兔子。”
她以前發蒙後,握筆老握不好也是他教會的。現在是不是還要重新教她認字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
他說完這話後,又做自己的去了,沒再繼續糾纏這個問題。
“你也是獸身?”又坐了一會兒,她忽然問,抬眸看向他。
她來這裡許久了,幾乎沒有和他溝通過,今日是第一次主動問起他的事情。
許久之後,白茸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聽他平淡地說:“是。”
一瞬間,她麵容上浮現了幾分沒控製好的錯愕與迷茫。
那雙狹長的眼,把她細微的反應都收在了眼底。
眸中似乎帶了一點好笑,“你現在不也是在當兔妖?嫌棄起自己了?”
白茸低著眼,搖頭,緩緩說:“沒有。”
她也沒有再仔細問他原身到底是什麼。
直到過了亥時,他方才放她離開。
近日他的要求越來越多。
昨日她無事,原本正坐在石桌前,給自己縫袖子,沒料想他悄無聲息出現了。
叫她給他做個香囊。原來那個舊了,該換了。
她於是乖順地說,要給他新做一個汀蘭蕙草紋樣的,很配他。
心中卻一片冰冷,心想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隨便什麼都可以答應下來,做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做的。
……
妖宮宴席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了。
這一次原本是大宴,四王使節都到了,新君宴請群臣,之前宮中做了許久準備,都忙得團團轉。
沈長離處理完白日的事情,卻叫人準備回雲山的步輦。
宣陽以為他忘了晚上宴會的事情,於是委婉提醒了一句。
不料,他道:“我不參加了。你留神多看著點兒。”
倒不像說個什麼大事兒,就這樣輕易決定了。
宣陽遲疑了片刻,還是提醒道:“原本,今夜本是預備宣鏡山赤音進宮的日子。”
鏡山王已經上書,提出了這件事情。四方都沒有反對,似是都樂見其成,赤音原本就在王都,鏡山那邊的意思,便是想要她早日進宮,把這事兒定了,能早早有子嗣便是更好的。
他披衣的手頓了一下,冷淡道:“改日。”
他對後宮中那一堆女人都是這般無二的冷淡,可有可無。有也不拒絕,沒了也不在乎。
卻也沒說到底改哪一日,他已上了步輦,朝著雲山方向回去了。
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和九鬱約好的日子。
隨著亥時越來越近,白茸看到天空中懸掛的兩輪月亮,心中越來越焦急。
沒想到,剛到黃昏的時候,她便聽到外頭車馬聲。
白茸迅速跑到窗邊,隔著窗子,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籬笆邊上時,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不知為何計劃
有變,今日他居然回來了。
她隻覺得自己雙手都在發顫。莫非,是那一日他真的見到了草叢中的九鬱,因此調整了今日計劃?
她略顯匆忙地從箱子中拿出了她新調配的藥粉瓶子,迅速裝入了袖中。
好在前段時間她與他套話,得知了他也是獸身,還有這個臨時可用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