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後肯定是要接受的。他收留我,從來都沒有苛待我,將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於我,這就已經足夠了。至於他的東西,他想留給誰就留給誰,隨他的便。”
莫嘉誌咬了下牙齒,說道:
“這隻是你的設想,你要是真的親身經曆,才不會有這麼從容!”
“那也沒辦法啊。”
穆時看著情緒有些激動的莫嘉誌,
“畢竟事實上,我師父就隻有我一個徒弟,沒有收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我沒法親身體會你的感受。”
“說起來,我不太能理解,你混血就混了那麼一絲,你的天賦也足夠彌補這份缺陷,祝恒為什麼還要收林桑儲這個二徒弟?”
莫嘉誌手掌攥成了拳。
他在水牢裡關了大半天了,手指頭也冰冰涼涼的,攥拳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冷。
過了好半晌,莫嘉誌才開口:
“林桑儲那批弟子入天機閣的前兩天,我打傷了一個欺辱人魔混血的人。”
穆時問:“隻是打傷?”
莫嘉誌回答道:“……重傷。”
穆時追問道:“是修士嗎?”
莫嘉誌低下頭:“是個凡人。”
穆時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莫師兄啊莫師兄。”
穆時往前坐了坐,對林桑儲說道,
“修士對凡人出手可是大忌,凡人做錯事情,去懲罰他們的應該是官府衙門,而不是你這個仙修。”
“你出手教訓教訓也就算了,但你把人家打成重傷了,這可就說不過去了。”
莫嘉誌有著自己的道理,說道:
“此人不是一次犯錯,我打他的那次,是我第四次見到他欺負人魔混血的孩子了。”
“我也是人魔混血,我年幼時也被欺負過,遇到這種事,我難道不該出頭嗎?”
“唉,怎麼說呢?”
穆時歎了一口氣,稍稍歪頭,
“莫師兄,你可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對人魔混血持有偏見?”
“商賈世家的老爺,王公貴族,尋常人家,還有丫頭和小廝,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可能對人魔混血心懷偏見。他們之中也有不少是好人,每年都給災民施粥,願意幫助他人,可他們就是歧視人魔混血。”
穆時問:“莫師兄,你麵對這些人時,是會選擇保護他們?還是要替人魔混血出頭?”
莫嘉誌和穆時對視。
“身為祝恒的繼任者,天機閣的下一任閣主,甚至有可能是下下任正道領袖,要做的事情是保護這些人。無論他們如何歧視人魔混血,如何心懷不公,都要保護他們,不能去傷害他們,隻能勸導和淺淺教訓。”
穆時對莫嘉誌說,
“當時你是祝恒唯一的徒弟,祝恒希望的是,你首先是他的繼任者,是下一任閣主,其次才是人魔混血,才是你自己。”
“可是,從你所做的事情就知道,你將人魔混血的身份,擺在了下一任閣主之前。你要是繼承了他的位置,有了實力,也有了權力,你要為了替人魔混血出頭,波及多少人?”
莫嘉誌看著穆時,他張了張嘴,話語反複吞吐,最後隻冒出來一句:
“兩種身份一定要分開嗎?”
穆時抱著劍,說道:
“至少祝恒希望你分開。”
莫嘉誌無法理解穆時的冷靜:
“你也是人魔混血,你一定也曾因此受到欺負,你體會過那種滋味,為什麼還能這樣淡漠地高談闊論?”
“我的確受到過欺負,太墟的長老們都不喜歡我,他們讓我師父將我送走。我深知偏見、歧視會帶來多大的陰影,也知道冷遇和不公會催生出怎樣的惡念。”
穆時伸出手,輕輕撫摸莫嘉誌的臉頰,
“可是,莫師兄,我並不是在高談闊論。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真的是自己選的。”
“自己選,自己選……”
莫嘉誌發出淒涼的笑聲,問,
“生不由己,身也不由己,挫折磨難更不由己,所謂的‘自己選’,哪有這麼簡單?”
“我也沒說簡單啊。”
穆時收回手,用手帕擦了擦,說道,
“不過你得承認,你現在這下場是你自己選的,對吧?”
莫嘉誌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是,是我自己的選的。”
莫嘉誌的語氣十分疲憊,他問,
“那你呢?穆時,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穆時坐在墊子上,遲遲沒有回答。
“你是個半魔,滅你全族的人很可能是正道修士,是那些仇恨魔族的人,你應該能夠明白這一點吧?”
莫嘉誌睜開眼睛,嘲笑般地看向穆時,
“你真的能像你自己所說的那樣,將現在的身份和滅族的私仇分得明白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勞莫師兄費心了。”
穆時抱著劍,問道,
“說起來,莫師兄喊我來,到底是想說什麼?”
“穆師妹,你幫幫我。”
莫嘉誌努力直起背脊,捆在手臂上的鎖鏈被他拖得不斷搖晃,發出響聲。
“你救我出去,我幫你找你的仇人,和你一起複仇……我雖然沒了靈根,但我從祝恒那裡學到的東西都還留在腦子裡,隻要肯努力,我一定能幫你找到仇人。”
“不複仇的話,你心裡真的不會覺得不甘嗎?”
穆時帶著劍起身,把坐墊收了,扭頭往外走。
莫嘉誌在背後喊道:
“孟暢、明決還有祝恒,這些人看似關心你,可他們根本不在意你心裡的仇恨!你死了他們還會鬆一口氣!”
“醒醒吧穆時!你是個半魔!正道根本不會接納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馬上就要走出去的穆時停下腳步,說道:
“莫師兄,你誤會了,我沒有自作多情,我從來都沒覺得我是正道的一份子,我也不需要正道接納我。”
岩洞有陣法護守,守在外麵的蔚成文沒有聽見裡麵的對話,不然他肯定要驚慌失措地去稟報祝恒了。
穆時跟著蔚成文,沿著來時的路,從水牢走出去。
離開問天樓的時候,蔚成文還想再送一段路。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到處溜達一下。”
穆時不由分說地甩掉蔚成文,出了問天樓,往繁華熱鬨的長街走去。
她本來是想去青樓看看的,但才走到半途,就看見了明決。明決走在前麵,沒察覺到她的存在,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穆時正打算上前去拽住他。
但明決自己停下了。
前麵有個小姑娘,看起來也就三四歲的樣子,正自己一個人站在路上哭。
路上有好心人駐足,問這個小姑娘:
“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姑娘抹著眼淚道:“爹娘不見了。”
“你記得住處嗎?”
“讓天機閣發城令找一找吧。”
“街頭應該有駐守的仙君,我去找他們幫忙。你們要是沒什麼急事,在這裡陪小姑娘等會兒唄,把人看好了,彆碰上人販子。”
“兄弟你說笑了,哪個人販子敢在天城拐人啊,快去吧,我們在這裡陪小姑娘等著。”
好心人拉著小姑娘走到路邊,在一家布坊門前的階梯上坐著。
明決沒有靠近,但也遲遲沒走。
穆時正在偷看明決,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一下,她回過頭,看見了孟暢:
“三師叔?”
孟暢問:“你杵在這裡乾什麼呢?”
穆時指了指明決:“看小師叔做好事呢。”
穆時把大致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孟暢,說道:“雖然打算做好事,但他連靠近哄兩句都不肯,到底是有多討厭小孩啊。”
孟暢意外道:“他討厭小孩?”
穆時比孟暢更意外:“他不討厭小孩嗎?”
“他哪裡討厭孩子了?”
孟暢對穆時說,
“他一直很喜歡小孩,還特彆期待收徒,說打算多收幾個。他留了一大筆錢,據說是為了養徒弟預留的。”
“他期待收徒?”
穆時震驚地說道,
“今天祝恒催他收徒弟,他還說收到我這樣的不如收個叉燒。”
孟暢沉默了片刻,說道:
“……他沒說錯啊,收到你這樣的確實不如收個叉燒啊。”
穆時低下頭,抬腿就要去踩孟暢的腳。
“我剛剛在祝恒那裡問過他這件事。”
孟暢趕在穆時一腳踩下去之前說,
“他說等你情況安定了,或者等你走了,再考慮收徒弟,收了徒弟可能會顧不上你。”
穆時放下腳,她看了看孟暢,又回過頭去看明決。她抱著手臂,表情也變得有些苦惱。
“乾嘛非要顧著我?”
穆時抱怨道,
“我大乘期巔峰了,還是個問心劍劍修,打遍正道無敵手,不需要任何人看顧。”
孟暢問:“被人關心不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
穆時十分果斷地說道,
“我喜歡人與人之間涇渭分明,不喜歡你擔心我我擔心他這種千絲萬縷斬不斷的聯係,這對我而言是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