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三月三春日宴上,太子摘花贈美人,於萬眾矚目中,將武試彩頭贈予那名文試拔得頭籌的小郎君,一時傳為美談,許多畫師都當場揮毫,記錄下了那一美好畫麵。
這位畫師恰好也在其中。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將近兩年,但由於今年春日宴上,太子府罕見地沒有參賽,那位一鳴驚人的衛國小郎君也沒再出現,無論文試還是武試都沒有什麼特彆的看頭,更無拔尖人才冒出,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依舊是上一屆春日宴。
畫師隻抬頭看了眼,便迅速低下頭,戰戰兢兢,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鹽粒似的雪點,依舊在無聲飄落,時間仿佛靜止。
那素有血屠之名的淩烈鐵騎,便這樣靜靜駐立在街道中央,看主帥手握一張半道撿來的畫,素來犀利冷峻的眉眼,消去冰冷和銳意,隻剩一片深沉的靜。
以後,不許再賣此畫。
不知過了多久,上方人開了口,沉肅不容違逆的語調。
錠金子落入了畫師懷中。
畫師一怔,因他畫攤上所有的畫加起來,也遠值不了這個錢。抬頭,欲開口,那列鐵騎卻已烏雲翻滾一般,揚塵而去。
畫師心中其實還有一個更離譜的念頭。
方才縱使隻匆匆一瞥,那過於鋒利俊美的眉眼,也令他印象深刻……不會,絕不會,畫師在心裡想。
殿下!
快到彆院門口時,徐橋驅馬上前,喚了聲,小心翼翼觀察隋衡麵色。
不知不覺,已經快兩年過去了。兩年來,殿下沉迷軍務,大多數時間都將自己關在驪山練兵,似乎已經將前事全部忘記。
可無論彆院眾人,還是徐橋等心腹下屬,都明白,失蹤了近兩年的小郎君,依舊是殿下心頭不可觸碰的逆麟。
殿下當初尋遍江南江北,都杳無音信,那個大個人,仿佛真從人間蒸發一般。現在江國成了僅存的希望,可江國真的會有麼?
恐怕連殿下自己都不敢深思這個問題。
那日江上會晤,殿下答應對方提出的兩年之約,究竟是貓戲老鼠,勝券在握,還是因為殿下自己也不敢麵對最終答案。
無人知道,也無人敢問。
隻是他們平日都注意著,不在殿下麵前提起。
大理寺從驪山撈出的那具屍體,至今都用特製的冰棺保存著,擺放在大理寺府衙內,年邁的大理寺卿腳題著來過好幾趟,想請示隋衡,能不能將屍體處理掉,讓死者入土為安。然而每回觸到太子冰冷可怕的眼神,都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誰能想到,今日走在街上,能突然飛出那麼一副畫像。
徐橋擔心隋衡心情受到影響。
隋衡沒什麼特彆表情,淡淡吩咐他∶告訴陳麒一聲,今夜宮宴結束後,孤有事吩咐,讓他來-趟。
徐橋應是。
又道∶方才入城時,末將看到了齊國使臣團,領頭之人,似乎是田闋。齊王派田闋過來,恐怕不止參加陛下生辰宴這麼簡單。
隋衡輕扯下嘴角∶老狐狸嘛,自然是聞著肉味兒來的。
隋帝的生辰宴依|舊日在明儀宮舉行。
滿殿燈火輝煌,隋國朝臣和各國使臣齊聚,除齊國是派丞相田闋為使,其他下屬國幾乎都是國主和重要名士公卿悉數到場,連一直沒在隋都露過麵的衛國國主衛漣也坐在了陳國國主旁邊。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此次隋都之行,表麵上是參加隋帝生辰宴,實則有更重要的議題等著。
江北已然入冬,再過兩個月,黃河河麵即將結冰,若無意外,隋國鐵騎將長驅南下,攻打江國。按照約定,作為下屬國,要同宗主國協同作戰。雖然隋衡不一定能看得上他們這些下屬國的兵馬,但該表明的態度,還是得有。
這兩年間,江北安穩如故,江南局勢卻發生了不小變化。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以病弱聞名於世的江國太子江容與出關以後,以強硬手腕先後收複洛國與雲國,將雲、洛兩國重新納入江國版圖,重新穩固了江國西麵門戶。
說其手腕強硬,是江國在收複雲、洛之後,徹底剝奪了雲、洛兩國國主對本國朝政和軍政大事的統轄權,兩國兵馬也直接編入江國軍隊,徹底歸江國所有。
雲、洛如今名為下屬國,其實就是兩個沒有任何實權的江國傀儡,還不如江國普通地方官員有實權。
聽說那江容與,還直接讓雲、洛兩國國主帶著各自世子上江都居住,名為做客,實為軟禁。那洛長卿,之前還不滿太子殿下讓洛鳳君在隋都為質,千方百計地要把兒子弄回去,甚至不惜勾結江國,綁架陳司馬的生母,如今江容與如此恩將仇報地對他,他隻怕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有人感歎,有人幸災樂禍。
宴會還未開始,幾個江南下屬國的公卿們先低聲交談起來。
不過說來也奇怪,這江國太子,不是號稱德名遍天下,從不做違背君子之行的事麼,如今這行事風格,跟''君子''二字,哪裡還有半分乾係?
這不恰恰證明,之前宣揚的那些美德,都是假的麼!殿下自在陳都建招賢台以來,多少名十主動登台揭露江容與偽造德名的罪證?那江容與,大約也是見大勢不可逆,索性破罐子破摔,露出了真實麵目。
可我聽說,如今江容與在暮雲關建洗冤台,審理天下冤案,短短一年多時間,糾正冤假錯案數千起,台上燈火晝夜不息,在江南百姓間的威望,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高更盛了,如今江南百姓都視江容與為雲中君下凡,甚至還有不少百姓主動為其建立生祠,塑容與殿下像,日日為其焚香祈福,簡直著了魔一般。雲、洛兩地自不必說,就連陳國、衛國、薑國三國,也有很多百姓受其蠱惑,要跑到江國去找江容與伸冤,你們說說,這叫什麼事!
也不怪百姓如此,除了虛偽貌醜,這江容與的確有幾分本事,聽說他在暮雲關和黃河之間,又建起了一座綿延近百裡的烽火台,並在台上架築了一種射程極遠的連雲弩,還讓人炸毀雲、洛與陳、衛之間的所有山道官道與棧道,徹底絕了幾國之間的連通。他還接納了不少流民,讓他們遷入暮雲關耕墾荒地,入關的流民,不僅可以免費分得土地,還免賦稅三年,若收成好的,還能獲得朝廷額外獎勵。如今江南之地的流民,都爭著搶著往暮雲關墾荒去,從去歲開始,暮雲關已經開始建立專門供給軍糧的糧倉。如今江南之地,誰不知江容與之名,他這是要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與殿下硬抗到底啊。
正說著,宮人在外通報,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視線都往殿門口彙集而去,兩年前,隋衡在那次著名的江上會晤中,大意失洛國,敗給了一個病秧子江容與,回來後,當真滿朝文武的麵,向左相即墨清雨下跪認錯。雖然即墨清雨最終並未受那—禮,可所有人都明白,那一次事件,對隋衡來說意味著怎樣的恥辱。
當夜,隋衡再度上玲瓏塔,在塔頂枯坐了三日三夜。下塔後,隋衡便悶頭紮進驪山大營練兵,待就是數月,日夜磨礪,鑽研新的戰術陣法。
自那之後,所有人都知道,江容與三字是隋國太子逆鱗,隋國太子恨不得剝其皮,碎其骨,啖其肉的存在。
如果以前隋衡攻打江國,是因為兩國宿仇和一統天下的野心,今冬這場戰事,勢必還摻入了太子本人對江容與濃烈的私怨。
似徐橋等心腹便知道,殿下痛恨江容與這個人,不僅因為對方在會晤中贏得比試,討走了洛國,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對方施詭計騙走了雲國。
當日江蘊謊稱舊疾發作,要用白色麋鹿入藥,誘殿下隔江與他競價,將白麋鹿之名宣揚開。之後,雲國百姓紛紛放棄耕種,跑入山中獵鹿,雲國當年糧食產量驟減,荒地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