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日,暮雲關下起暴雪,風雪密密,遮天蔽日,天地一片蒼茫,幾乎遮住人的視線。
這種天氣雖惡劣,卻是偷襲的絕佳時機。
江蘊不放心,親至烽火台巡視,與雲懷一道盯著布防。天寒地凍,大雪肆虐,雖然孟輝研製了新的膏藥來緩解江蘊臂上舊傷,可雲懷仍舊擔心殿下的身體撐不住。
兩人走在城牆上巡視,雲懷正色道∶“殿下放心,末將一定嚴格遵照殿下指令,絕不會有絲毫懈怠,殿下還是回關中吧。”
江蘊披了厚實的狐裘,內裡則穿著件淡青色的長襖,聞言道∶“無妨,烽火台事關重大,孤不想它這麼快就倒下。”
語罷,江蘊便停了下來,站到城垛處,往關外眺望。
雲懷跟著停下,陪立在一邊。
他駐守暮雲關多年,自然明白,烽火台這不僅是一道城防這麼簡單,而是整個江南之地百姓的定心丸,更是殿下用重傷換下的那一年半休養生息時間的珍貴成果。
烽火台在,江南數十萬百姓可心安。
烽火台若失,便意味著江國失去了第一道防線。
就算沒有慘重傷亡,於士氣和人心也是不利的。
江蘊迎風而立,羽睫上沾滿雪花,望著十裡之外,隱匿在風雪之間,猶若長龍一般的千帳燈火。他也不知,這場戰事最終將以怎樣慘烈的方式結束,更不知道,他辛苦籌謀布下的這兩道城防,能阻止隋衡多久。
他不想與他麵對麵的兵戎相見,所以想儘全力守好這座城池。
至於之後的事,便儘人事,聽天命吧。
而隋軍那邊,也於風雪夜開啟了轅門迎客,齊王再次改變主意,在不計回報的情況下,主動送了一支精銳部隊給隋衡,作為兩國結盟的誠意,由田野和另一名齊國猛將率領。
齊國除了三千精銳,還同時配備了二十輛專用於攻城的巨型戰車,徐橋親自帶人驗收了,發現齊國製造的戰車,的確裝備精良,比現下諸國軍中常用的戰車要堅固許多,大約得益於那位擅長鍛造兵器的段侯的功勞。
徐橋挺眼饞那些戰車,問隋衡如何處置。
隋衡眼睛一眯,道∶“東西先收好,也把人盯緊了。”
徐橋了然,領命而去。
田野很快發現,這位隋國太子表麵對他客客氣氣,實則十分敷衍,既不讓他參與軍中議事,也不讓他參與實際作戰,整日隻讓他待在營帳裡,喝酒吃肉。他想打探點消息,青狼營上下都唯隋衡這個主帥的命令是從,根本不理會他。
另一大將田嬰道“隋國太子這是在故意提防我們,聽說此人惡魔心腸,雷霆手腕,咱們最好還是少招惹他。”
田野沒吭聲,次日,又借著吃肉喝酒的機會,賄賂隋兵,想從隋兵口中打探消息。徐橋負責監視二人行動,將田野的所有舉動都告訴隋衡。
隋衡沉吟片刻,讓十方請田野來帳中,設宴款待。
田野又驚又喜。
“孤欽佩將軍已久,在孤眼裡,將軍才是齊國第一猛將,在孤這裡,將軍不必拘束。”
隋衡將田野誇得飄飄然,並不停讓人給他倒酒。
田野一喝酒,便容易露出狂妄自大的一麵,他醉醺醺望著隋衡,道∶“我心中對殿下英雄氣概才是佩服已久。殿下射殺田猛那廝,實在令我心中大快!我敬殿下一杯!”
他搖搖晃晃舉起酒杯,來到隋衡麵前,道∶“田猛那廝,處處壓我一頭,連個坤奴也要跟我搶……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將他碎屍萬段。”
隋衡本是要套其他話,聞言,握著酒盞的手倏地一頓。
好一會兒,他低頭搖晃著酒盞,掩住眼底殺氣,看似漫不經心問∶“什麼坤奴?”
“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坤奴,簡直就是稀世珍品……本來都輪到我了,他仗著權勢,把人搶走。”
隋衡手掌捏著酒盞,問“搶走後如何”
那可是個性子烈的,比烈馬還烈,聽說為了不入王上寢殿侍奉,竟然吞服毒藥,把胃都燒壞了,王上大怒之下,才把人丟到下麵人手裡,輪番調/教,還嚴令,隻許馴服,不許碰人……田猛那廝,出了名的暴虐成性,動輒便喜歡把人吊在旗杆子上,一吊就是好幾天,手腕脫臼都是輕的……”
隋衡手中酒盞哢嚓碎裂,眼神陰沉得似要滴水。
那些酒盞碎片將他手指割破,他渾然未覺。
隋衡沒理會一臉迷茫的田野,起身走出了大帳。
風雪撲麵,一時間,深埋在心底多時,幾乎已經蒙上厚塵的往事悉數翻滾出來。
他想起來他說得那句“從小到大,殿下是對我最好的人。”
也想起了他說得“殿下覺得我不乾淨,很正常,天底下,應當也無人會相信我能乾乾淨淨從裡麵走出來。”
他想起了他讓他淋著雨,在泥濘的山道裡獨自行走,他想起,他將他趕到西院那間冷屋子裡住。甚至又想起了那個清晨,帶著晨露,靜靜躺在枕邊的那枝梅花。
他刻意讓自己忘記了很多事,這一刻才突然發現,他一件都沒有忘記,反而清楚地記得關於他的每一個細節。
他後悔,在隋都時,沒能更好地照顧他。
明知他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還那般對待他。
如今,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可能永遠都找不到他,也永無機會彌補了。
隋衡從懷中取出那根乾枯的花枝,一顆心仿佛被挖出一個巨大的無底洞般,蹲在雪地中,雙肩狠狠顫抖起來。
十方默默站在後麵,不敢上前打擾。
第二日一早,徐橋先發現了已經蹲在雪地裡,快變成雪人的隋衡。
徐橋看十方一眼,十方搖了搖頭。
徐橋擔心隋衡出事,上前,輕輕拍了下隋衡肩膀。
“殿下”
徐橋試探著喚了聲。
隋衡轉頭,看他一眼,而後道“扶孤起來。”
“殿下這是”
“腿麻了。”
隋衡麵無表情道。
徐橋∶“……”
徐橋忙和十方一道扶著他起來,關心問∶“殿下怎麼待在這裡”
隋衡沒答,拍乾淨身上的雪,眉間已重新恢複冷靜銳利色。
邊往帳中走,邊問十方∶“姓田的呢?”
“昨夜他喝得醉醺醺的,屬下直接讓人將他送回去了。”
徐橋聽說了隋衡在帳中宴請田野的事,問“殿下可是發現什麼了”
隋衡沒答,隻冷冷一勾唇角。
“孤在想,齊王此番既有此好意,孤不應推辭,而應當領受才是。”
徐橋一愣。
因隋衡眼底,彌漫起的分明是寒沉沉的殺意。上回他在隋衡眼中看到這種眼神,還是那日齊使來都宴會上,隋衡當眾射殺田猛時。
隋衡傍晚再次升帳議事,破天荒的叫了田野田嬰二人,隋衡故作惆悵的歎口氣∶眼下暮雲關久攻不下,皆因孤布置不當,思來想去,隻有二位將軍能解孤燃眉之急了。”
田野田嬰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
隋衡道∶“今夜乃暮雲關十年難得一見的暴雪,孤想請二位將軍率領麾下精銳,趁夜偷襲,與孤裡應外合,攻破烽火台。
“若此戰能成,孤定去信齊王,給二位將軍隆重封賞。孤軍中職位,也任由二位將軍挑選。”隋衡竟然直接要策反。
田嬰踟躕。
說實話,作為外援部隊,他們沒有理由衝在最前麵,替隋軍受死,烽火台隋軍攻了大半月都沒攻下,現在讓他們去當冤大頭,隋衡這行為,簡直有些無恥。何況他乃齊國貴族出身,也暫時沒有入隋國效力的想法。可齊王派了他們過來支援隋軍作戰,他們又沒有理由拒絕。
還有最重要的,齊王派他們過來,是坐收漁利的,並非讓他們衝鋒陷陣的,若折損了太多兵力,回國後對王上也沒法交代。
田嬰想拒絕,可餘光掃見左右兩列威猛精壯,個個腰間帶刀、殺氣騰騰的青狼營將領,又不大敢說出口。
這個隋國太子,實在太凶蠻太無恥!
田嬰不由怨怪地看了眼田野,他不傻,立刻就猜出,是田野近日種不老實行為得罪了隋衡,對方才想出這麼個陰招來整治他們。
田嬰問“不知殿下說的裡應外合是指”
隋衡不羈笑道∶“孤自有主張,未免計劃泄露,就不與二位將軍細說了。孤看天色不早,二位將軍擇時出發吧。”
“孤等二位將軍得勝歸來。”
田野與田嬰縱使一百個不願意,也隻能領命應下。
隋衡旋即召了陸濟世、陸安民兄弟,問那三百名水兵的訓練情況。
陸濟世道∶“他們皆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發,不過這兩日暴雪,天氣實在太寒冷,他們恐怕無法在水下待太久。
隋衡抱臂,眉間沉著銳利殺氣,眼睛依舊盯著那張巨大的江南水係圖,道“不急。”
等拿下烽火台,才是孤出手之時。孤要奪,便奪暮雲關。
這一夜,烽火台遭遇田野、田嬰率領的三千精銳騎兵的猛烈攻擊。
田野田嬰皆是能征善戰之輩,他們借著風雪遮掩,用改造過的巨型戰車猛烈撞擊城牆和城門。而受風雪天氣影響,台上架設的雲弩發揮受到極大影響。
江蘊正在換右臂膏藥,聽到偷襲的是齊軍,動作輕頓。
“確定是齊軍”
“是,未將再三確認過,他們打得是齊軍的軍旗,帥旗上寫著''田''字。聽說是齊王無償送給隋軍的一支精銳部隊,由齊國猛將田野田嬰率領,作為與隋國結盟的條件。”
江蘊平靜換完藥,放下袖口,問∶“田野?”
“是,聽說此人與死去的齊國第一猛將田猛出自同族,十分悍勇善戰。”
江蘊起身,道“無妨,今夜孤與眾將士同在,必不讓齊軍踏入烽火台一步。”
江蘊依舊披了狐裘,推門而出。外麵風雪正烈,江蘊立在雪中,回頭同仍杵在原地的雲懷道∶“走吧,不要浪費時間了。”
齊軍來勢洶洶,江國守兵也是準備多時,在齊軍逼近的那一刻,立刻丟下木石火油等物,阻止齊軍攀牆,有江蘊親自在門樓內坐鎮,烽火台守兵的士氣更是前所未有的高。
田野田嬰被迫參戰,自然不願意損失太多己方兵馬,接連發起了兩輪進攻後,見江國準備充分,立刻鳴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