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衡既然想要楚言,就一定會儘最大力保障小家夥的周全。
江蘊站在城門樓上,任由雪花落在額心,眼睫,甚至是眼睛中。
隋小狗,我們終究是躲不過兵戎相見。
你會如何抉擇。
會恨我麼
雪花融化成水,從那雙澄澈明潤的烏眸裡流出。
書上常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江蘊時常懷疑,一個人的力量真的可以強大到撐起天地,撐起生民,撐起那浩瀚如海他窮極一生都無法學儘的絕學麼。
幼時,他拿這個問題問太傅。
太傅說,旁人興許不可以,但身為儲君,殿下一定可以。
殿下不僅要做到這三條,還要做到最後一條“為萬世開太平”。
那一刻,肩上的重擔與責任,似乎能將心中所有的委屈與伶仃壓下。在天地、百姓、江山、社稷、太平這些宏偉沉重的東西麵前,他個人的喜怒哀樂,顯得那般渺小,不值一提。
他慶幸,他是太子,就算與這塵世沒有太多牽絆,還能為江山,為百姓而活。
可如果有一天,他的脊骨斷裂,雙肩塌下,再也撐不起江山和百姓呢。
當日午後,江蘊正在帳中議事,收到了隋衡送來的正式戰帖。
帖上內容很簡單∶兩日後,隋軍會正式攻打暮雲關,讓江蘊做好跪地求饒的準備。
當夜,江蘊再度坐到案後,挑起燈,在紙上寫了一夜的東西,分裝到不同的錦囊裡。
次日一早,公孫羊照例來送藥粥。
江蘊將之前寫好的所有錦囊都整理到一隻檀木箱中,交到公孫羊手裡,道“先寄存在你那裡,等決戰之後,再交給範周。”
經曆陳都一事,公孫羊警惕許多,立刻問∶“殿下為何不自己送給範先生?”
江蘊便溫和道“因這裡麵,有孤私贈給他的一些金子,若孤直接給,他恐怕不會收。”
公孫羊掂了掂那箱子,的確沉甸甸的,便信了。
江蘊又提筆寫了另一封帖子,喚來守兵,道“幫孤送到隋軍大營。”
隋衡正在議事,親兵跑進來,呈上了江國太子送來的回複帖。
隋衡接過翻開,隻看了一眼,便冷笑丟開。
徐橋忙問“江國太子寫了什麼”
隋衡∶“他說,讓孤不要傷及稚子,隻要孤答應保那小崽子一命,三日之後,他願親自出城,與孤決戰,並且交還孤的小妾。”
事情果然如他猜測得一模一樣。
一想到那個可惡的小情人此刻就在那偽君子身邊,日日接受那偽君子的洗腦,還把他的東西,送給那偽君子的兒子耍弄,他便恨不得生啖那偽君子的肉。
徐橋等心腹則一愣,他以為這回隻是殿下憑借一隻機關鳥發瘋,沒料到,小郎君竟然真的落入了江國太子手中。
徐橋問“那殿下打算如何回複”
隋衡提筆,懶洋洋寫下一個字,交給親兵。
“告訴他,孤答應了。”
他不僅要生啖了那偽君子的肉,還要當眾揭開他那張遮臉的遮羞布,讓天下人看看,他究竟長成怎樣一副慘絕人寰的醜模樣。
也讓那個可惡的小情人看清楚。
瞧他對那偽君子崇拜的樣子,恐怕也未必見過那偽君子的真麵目。
即墨清雨聽說隋衡竟然沒有放江國的小皇孫回去,再度來到中軍大帳,痛罵隋衡,但這一次,隋衡沒有理會。
凡事都有底線。
這個偽君子,已經快要把他的底線甚至他的臉麵踩到泥地裡去了。
他沒把那小崽子直接掐死,那偽君子便該對他感恩戴德了。
“常言道,奪□□妾,猶若殺人父母。”
是那偽君子不仁不義在先,孤隻是以牙還牙而已,左相與其在這裡浪費口舌指責孤,不如直接去暮雲關下,問問那偽君子,他還有臉嗎”
大大
兩日後,隋軍三十萬鐵騎傾巢而動。
全軍上下皆枕戈待旦,天色未明,便向著十裡外的暮雲關出發。隋衡以樊七和另一猛將楊槊為先鋒,陳麒、陸氏兄弟為軍師,徐橋和另外五員猛將為左中右路統帥,兵分三路,直逼暮雲關下。
小江諾和小郡王隋璋也被放在了一輛馬車裡,跟在大軍之後。
早上看到隋衡,江諾冷冰冰看著這個人,並撲上去,狠狠往隋衡腿上咬了口,一邊咬,眼睛裡還嗷嗷汪汪含著淚。
隋衡自然不會理會這小崽子。
他麵無表情說了句“今日就能見著你醜八怪爹了,高興麼”
江諾還想咬,被隋衡丟開。
整個暮雲關的百姓都在那沉悶如滾雷的劇烈震蕩中驚醒,或惺忪著睡眼,或摟著懷中稚兒,驚慌地推開窗戶,探頭往外望去,街上處處可聞小兒的啼哭聲。
雖然早有準備,可望著那烏壓壓猶若黑雲卷來,浩浩蕩蕩望不到儘頭的淩烈騎兵,暮雲關守兵亦不受控得感受到一股沉沉壓力。
雲懷腰間挎劍,身披戰甲,和範周等謀士、將領一起站在城牆上。這亦是他們第一次正麵麵對隋軍鐵騎的威壓。
他們皆無法預料,這道城牆能否抵擋住隋軍的猛烈進攻,但都可以預料,今日必將是一場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不死不休的血戰。
今日依舊是個大雪天。
城下旌旗招展,風掣旗麵,獵獵翻飛。
隋衡一襲寒鐵顏色的戰甲,腰間挎著那柄飲過無數鮮血的狼頭刀,猿臂蜂腰,高踞馬上,俊美明曜若朝陽,鋒利的劍眉之下,是一雙桀驁深邃的眸。
雪花無聲落在他冷峻眉眼上,他眉眼比雪還冷上三分。
他兩側,分彆是同樣身披戰甲的下屬國國主公卿們和心腹將領謀士。
天幕一片暗沉,似乎也在為這場姍姍來遲的大戰造勢。
隋衡揚鞭,指著暮雲關那兩扇緊閉的城門,劍眉長挑,高聲道“兒郎們聽令,今日能取江蘊首級者,無論出身,無論品級,皆賞萬金,封萬戶侯!”
那刀鋒上泛著寒芒,並未沾血,空氣中竟好似有淡淡的血腥味兒翻滾。
眾人忽然想到,隋國太子這把飲血無數的寶刀,名字便是「斷魂」,如今,那刀鋒將要落到江國太子的頭上,斷江國的魂了。
隋軍爆發出如雷呼聲,撼天震地。
自北境一戰後,青狼營封刀五年,如今狼魂與戰魂同時在這支手握彎刀的鐵血騎兵身上蘇醒。
所有下屬國的國主公卿也抑製不住地興奮起來,尤其是薑國國主薑玉屏,兩目堪稱興奮地仰起頭,盯著落滿浮雪的暮雲關城門樓。陳麒策馬立在徐橋旁邊,握著韁繩的手,亦因激動而澎湃的心潮而滲出汗。
過了今日,他多年夙願即可實現。
過了今日,他就終於能報仇雪恨,將那個偽君子狠狠踩在腳下。
他有足夠理由相信,在三十萬青狼營鐵騎麵前,即使暮雲關堅固如鐵桶,攻下來也隻是時間問題。
即墨清雨也身披戰甲,騎在馬上,身後跟著大弟子趙衍和幾名墨騎。
“江南第一關。”
“無數少年遊。”
他抬頭,兩目矍鑠,望著這座昔日遊學時有幸登臨過的城門樓,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可惜,在這個亂世,人命尚如草芥,何況區區一座城樓。
正這時,城門樓上,忽響起一聲錚然琴音。
眼下寒冬臘月,兩軍對峙,惡戰將至,氣氛肅殺,那琴音卻輕快悅耳,仿佛草木卉卉,鳥鳴啾啾,萬物複蘇的春三月一般。
即墨清雨眼睛微微一亮,迫不及待往城門樓上搜尋而去,然而除了雲懷等大將,並看不到彈琴之人。
“殿下,這恐怕是敵軍陰謀詭計,故意擾亂我軍心。”
一將領忍不住開口,被隋衡抬手止住。隋衡也抬起頭,往城門樓上望去,眼神銳利筆直,飛雪再度無聲落在他麵上。
然而上麵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隋衡麵無表情收回視線,讓樊七、楊槊輪番去叫陣。
薑玉屏道“下臣聽聞,江國太子特意向殿下回複了戰帖,說要親自開城門,與殿下決一死戰,如今看來,是變成縮頭烏龜,躲在裡麵不敢出來了。也是,便是去歲江上那一箭,殿下恐怕就已將他嚇破膽了。”
當時薑玉屏就站在隋衡身側,旁人也許沒有看見,但他是親眼看著,那一根破雲驚風的玄鐵箭如何沒入江國太子手臂的。
隋衡沒有說話,眼底浮著冰冷銳意,舉起了手中刀。
這是進攻的信號。
城樓上琴音不知何時歇止了。
這時,忽聞一道沉悶悠長的吱呀聲,暮雲關巨大的城門竟自內緩緩開啟。
正激烈叫陣的樊七、揚槊一驚,沒料到真把城門叫開了,樊七立刻吩咐列陣放箭,就聽一道玉落清泉般的聲音從內傳來。
“樊副將且慢。”
一道青色身影,從城門內緩緩走了出來。
上天彤雲,雨雪霧霧。
年輕的公子玉帶青衫,袍袖在風中飛揚,迎著漫天風雪,優雅走來時,猶如開在蒼茫天地間的一朵蓮花。
這世上,再無第二個人能及上他的風雅。
城門再度合上,巍峨城牆下,隻剩下那道青色身影。
所有人都露出驚詫色,站在城門樓上的雲懷和範周等江國將領更是大驚失色。
隋衡雙眸狠狠一縮,眼神霎得一滯。
兩年時光,倏忽而過。
“不許放箭。”
他下了令,冷著臉驅馬上前,穿過寒風,穿過飛雪,死盯著那張無數次出現在他魂夢中的臉,聲音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啞。
“是他讓你出來,勸孤退兵”
隋衡眼底爆出狠戾色。
但他仍強忍著,伸出手,道∶“跟孤回去,好不好,孤可以原諒你一切過錯。”
江蘊仰頭,嘴角輕揚,望著日光下,那張俊美張揚的臉,一如多年前,在山崖底下,他仰頭,望著他從木鳶上伸下來的那隻手一般。
江蘊輕輕一笑。
“重新認識一下吧,隋小狗。”
“我姓江名蘊,字容與,生於江都,是江都人,最喜愛的是……梅花。”
隋衡一愣,所有神色都僵在麵上。
江蘊從袖間摸出一粒白子,晶瑩剔透的棋子,夾在白皙指間,在飛雪下,呈現出另一種奇異光澤。
“我答應殿下的事,一直都記得。”
“殿下答應我的事,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