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金色紗慢遮住了一切,顏齊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種看不透的感覺,讓他感到不適。
但毫無疑問,裡麵人的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裡,這就夠了。
所以,你煞費苦心,故意安排食客、路人,甚至是乞丐在太子府和驛館周圍,讓孤的謀士和侍衛聽到那個傳言。
你甚至在孤外出時,買通茶舍裡的說書先生,讓他臨時更改本子,當眾說起那樁舊聞,讓孤聽到,是麼?
清潤聲音再度響起。
顏齊皺眉,愣了下。
那間茶舍,每日早中晚三個時間段,都會有說書先生坐在大堂裡說書,可在孤進去喝茶之前,此前數月,說書人從未講起過那段舊聞,茶舍老板和店中夥計也從未在街上聽到過有關那位小妾的流言。茶樓向來是消息集散地,隋都城中若真有大規模流言流傳,老板和夥計不可能沒聽過。可他們都聽不到的消息,孤的謀士與親隨竟然聽到了。
此事隻有一個解釋,有人想精準的把消息透到孤耳中,而不是大規模的傳播。因為他明白,大規模的傳播流言,必會引來官府和隋國太子的關注。他懼怕隋國太子,不敢鋌而走險,觸他逆鱗。
當然,他也很嫉妒那名已經死去的小妾,嫉妒他能得到隋國太子的無上寵愛,嫉妒他即使死了,也被隋國太子念念不忘,放在心上,那是他夢寐以求,,即使依仗著高貴的身份和地位,也苦苦追尋而不得的東西。
顏齊臉色漸漸發白。
他笑了聲,雙目直勾勾盯著攆駕,道∶即便殿下高高在上對我說出這麼一番話又如何?
殿下的心裡,難道就絲毫不嫉妒麼?
殿下表麵上裝作不在意,其實私底下已經打聽過不少關於楚言的事了吧?若不然,怎會為了討好他,去模仿那楚言的穿衣風格?
一樁毫無感情的政治婚姻,殿下覺得,能維係到幾時?殿下難道願意一輩子,和一個心裡藏著彆人的人同床共枕麼?
攆駕內寂然無聲。
顏齊從地上撿起那副畫,那副無數次刺痛他雙目,此刻仍然令他感到紮眼的畫。他幾乎是帶著報複的快感,指著畫上的青色花朵道∶殿下可知,這畫上人手中所捧之花,為何物?
是吉桑花!
他聲音陡然拔高,眸底溢滿憤怒∶象征吉祥與富貴的吉祥之花,這樣高貴的,隻有王後和太子妃才有資格擁有的花,他竟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麵,送給了那樣一個身份低賤之人。而我,一心一意向著他,為他好,他都視而不見,在他眼裡,我還比不上一個出身鄉野的低賤之人。
說完,顏齊閉目,輕輕吐出一口氣,恢複些許屬於世家子弟的矜傲之色。他攥緊手中畫,道∶殿下應當感謝我。
此事,除了我,恐怕也無人敢說與殿下聽了。
而且,我也鬥膽奉勸殿下,莫要再穿那一身青衫。殿下身份尊貴,何必去為了一個低賤之人如此委屈自己呢。
微風拂過,金色簾幕被吹得飄揚,攆駕中沉默良久,那簾後之人,慢慢站了起來,道∶你說得沒錯。
孤的確應當感謝你。
江蘊穿過簾幕,緩緩步出,道∶若非你,孤都不知道,他心中對孤,有那樣一番深情,更不會知道,他曾經為孤做的種種。
對麼,顏齊公子。
江蘊目光靜靜凝視著顏齊。
顏齊一下僵住,瞳孔猛一縮,猝然睜大眼,難以置信的望著那自金色攆駕中步出的青色身影,露出猶若雷劈的神色。他心口如遭重擊,後退一步,見鬼一般,悚然望著那張臉。
…..
顏齊麵孔僵了許久,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你怎會——你到底是誰?
公孫羊在一邊喝道∶放肆,你敢對殿下無禮!
顏齊根本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依舊震驚地,悚然地,不敢相信地望著江蘊,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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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這個人,怎可能還活著,怎麼可能是江國的太子。
不。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你—
江蘊道∶如你所想,孤便是孤。
孤要感謝,顏齊公子,送孤的新婚禮。
江蘊俯身,將自顏齊手中掉落的畫撿了起來,拂掉紙上塵土。
顏公子,你的一生,都活在自我感動中。
時至今日,你仍然並未意識到自己有任何錯處,你仍然覺得,是他辜負了你,對不起你的一片癡心。
你可知,顏氏為何會敗落。因為包括你在內,顏氏上下,隻有世家大族的傲慢、偏狹與貪婪,卻從未真正考慮過百姓利益。你有沒有想過,若孤不是楚言,而隻是江國太子,因為你故意散布的謠言,與隋國交惡,引得天下大亂,會是何等嚴重後果。你有傾世才華,過人家世,甫一出生,就坐擁旁人無可比擬的資源和財富,你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為百姓謀福,作出一番成就。可你沒有,你一步步,自毀前程,將自己逼上了最錯誤的那條路。你若真心愛他,就應知道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你既想得到他的愛,又沒有與家族決裂的勇氣。你的愛,同樣傲慢,自私,你從來沒有想過理解他,而隻想讓他屈從於你的意誌,抑或說顏氏的意誌。
你與他,本質上是不同的人。他雖好武好戰,卻是一位心懷百姓的儲君。
所以,即使沒有孤,他也永遠不會喜歡上你。
公孫羊原本警惕盯著顏齊,生怕對方有過激舉動,對殿下不利,聽了江蘊的話,手裡劍險些掉了下去。
剛剛殿下說,他,他是誰??
他耳朵沒聽錯吧!
不遠處,跟隨隋衡一道而來的諸國國主公卿、隋國官員、江國謀士將領也都露出繼而不同的神色,聽到此,陳國國主不敢相信道∶怎麼,難道沒有人告訴這位顏齊公子這件事麼?!
其他幾個知情的國主都朝他默默翻一個白眼。
這種事就算知道,也沒人敢亂說好不好。
陳國國主也驚覺失言,連忙捂住嘴。
而不知情的那一部分人,則露出極度驚愕之色,什麼,兩年前在江北春日宴上出儘風頭的那名小郎君,竟然就是江國太子麼!
至於江國太子為何會變成楚言,隻要有腦子的,立刻就明白,當時正是江國太子墜崖、生死不明的那段時間。
江國來赴宴的將領、謀士、名士都茫然看向範周,範周已經憋著一口老血、快要站不穩了,還得極力維持淡定,同時示意眾人也淡定。
但初知道真相的眾人,也暗暗鬆了口氣,這兩日,那名小妾的傳聞鬨得沸沸揚揚,剛才開宴時,江國太子遲遲不露麵,他們嘴上不敢說,但心裡都擔憂,江國太子會因為那名小妾的事與殿下鬨不和,若江國太子就是楚言,此事倒是迎刃而解了。
同樣一個秘密,在不同境況不同形勢下揭露出來,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向。如果無風無浪,驟然揭開這個秘密,這件事可能會被當做一件獵奇豔聞來談論,可一旦麵臨著天下大亂、兩國交惡的危險局麵,這個秘密的揭露,反而成了利國利民的好事。大家心裡隻會覺得慶幸。
顏冰被侍衛挾著立在隋衡身邊,看完全程,亦僵立原地,唇角顫抖許久,都說不出話,一直挺拔著的脊梁骨終於像失去了某種支撐,慢慢彎折了下去。
顏齊隱有所感,慢慢轉頭,望著立在夜色中的顏冰,顫抖著喚了聲∶祖父。
顏冰眼底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一閃而過,但終究咬住牙關,沒說什麼,,成王敗寇,他在隋國朝堂-手遮天數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他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孫兒身上,萬萬沒料到,去了北疆一趟,他竟沒有絲毫長進!
隋衡打量著顏冰仍極力維持鎮定的麵容,在心裡冷笑一聲,顯然,眼前這個人的反應,還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
趙嵇,劉成,魏雲山,孟知賀,歐陽圭.….
隋衡麵無表情念出一串名字。
伴著這道玉沉般的聲音,黑暗中忽然湧出一股體型彪悍,全副甲胄、腰挎彎刀的士兵,十來名身穿不同樣式寬袍的學子被堵著嘴,五花大綁著押在地上。跪在第一個的正是趙嵇,隻是趙嵇渾身血色,顯然遭受了重刑。
而另一邊,還有幾名朝中官員,同樣被堵著嘴,羈押著,手腳皆戴著重銬。
顏冰看到那些學子和官員的一瞬間,一直維持的鎮定衝淡麵孔終於一寸寸迸裂,露出深藏在其下的絕望色。
隋衡想看的就是他這種絕望,好也教這老東西體味一下,他當年困在北境雪山裡,眼睜睜得看著身邊將士一個個被活活凍死的時候,是如何絕望。
隋衡欣賞完,方慢悠悠道∶這十二名學子,皆是你精挑細選出來的優秀學子,他們家世乾淨,出身清白,從表麵上看,與顏氏八竿子打不著,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若沒有出今晚這個意外,他們很可能在今年春日宴中順利脫穎而出,得到進入隋國朝堂的機會,以後,他們就是在顏氏在朝中暗藏的棋子,關鍵時刻,能助顏氏東山再起,也能給孤致命一擊。你表麵認罪,禁足宅中,實則苦心積慮,在背後籌謀著一切,從未放棄過光複顏氏。可惜呀,天不佑你顏氏,這一局,還是孤贏了。
顏冰已頹然不語,一瞬間,竟像又蒼老了十歲。
顏齊隱在袖中的手緊緊屈起,指甲幾乎將皮肉刺破,他整個身體輕輕顫抖著,仍有不甘心地望向隋衡。
你——當真沒有一絲一毫喜歡過我麼?
隋衡表情冷漠。
孤發現,顏公子真是死到臨頭,都自戀不已。
不過,孤可以認真回答你,孤從未看上過你,以前沒有,現在沒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都不會看上你。
那這枚骨笛呢,這枚骨笛算什麼!
顏齊突然扒開領口,露出貼身隨帶的一隻黑線穿著,已經泛黃的骨笛。
隋衡淡淡道∶孤送你此物,隻是給你當聯絡工具而已,沒讓你瞎想。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丟了吧。
顏齊再度劇烈顫抖起來。
隋衡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手一揮,立刻又士兵上前,將顏冰、顏齊祖孫連同那些學子、官員一道押了下去。
殿下。
又有親兵過來,在隋衡耳邊低聲稟報了幾句。
隋衡點頭,轉身,笑著同眾人道∶諸位,時辰已到,請儘快入席吧。
眾賓客稱是,忙都行禮告退,相攜往宴會廳方向而去。
暮色徹底落下,宮人按照慣例,開始往曲水河上放祈福的花燈。兩人隔著夜色相視一笑,江蘊轉身,展袖跪坐到草地上,望著滿河飄蕩的蓮燈,指著其中一盞道∶我想要那一盞。
公孫羊仍守在一邊,正要去為殿下效勞,一道身影已經更快地點足躍上河麵,袍袖翻飛,撈了盞花燈上來。
隋衡將花燈放到江蘊麵前,又讓宮人取來紙筆。問∶要許什麼願?
江蘊問他∶殿下要與我一起寫麼?
隋衡有些意外,立刻道∶那是自然的,孤早同你說過,這祈福花燈,要兩個人一起寫才管用,你想寫什麼。
說出來就不靈了,殿下跟著我一起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