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空下起細碎的小雪,今冬第一場的雪。雪花極小,剛落到地上便化了。
郝瑾瑜溫了一壺桂花酒,淺淺品酌。
回想起今日的事,仍覺得內心既惡心又苦悶。他無意傷害人,現實卻總難以預料。宮廷內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不知何時才能結束這一場紛爭。
老是保持這樣的高度緊張,他好累。
“大人,錦衣衛都指揮使路鋒於今夜返回京城,卻未曾告知,是否需召見?”
慶霧出現,跪地稟告道。他為皇家暗衛,也是郝瑾瑜情報係統的頭頭。
“罷了,隨他去。”路鋒常年受他壓製,如今得太子賞識,恐怕隻想高他一頭,又怎會再聽他擺布。
郝瑾瑜在賭,賭太子是位明君,賭太子能夠放過自己,給他個安穩的退休生活。
但郝瑾瑜也在怕,怕太子過於賢明,眼裡容不得沙子。原身做過不少貪贓忤逆、坑害忠良的事,這些事都不是他所為,但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唯有承擔。
郝瑾瑜擺擺手:“慶霧,你陪我喝杯酒。”
慶霧第一次在主子麵前逾矩,同坐一桌。
“灑家記得你的年齡與吾相仿,那時我們一同進宮,你身體素質好,被選為暗衛,而我成了太監。我們每隔月餘偷偷見麵,彙報彼此情況,聊以慰藉。一晃快二十年了。”
郝瑾瑜眯了眯眼,在原身的記憶裡,慶霧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也是他最信任之人。
“我行事殘忍又貪婪,你可曾認為我做的事是錯的?”
慶霧搖頭道:“屬下從未如此想過。即便天下都說您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奸臣,屬下也必定站在您的身側。屬下沒有對錯之分,凡是您的指示,屬下必定遵從。”
他出生窮苦,父母早逝,為了活下去不得不進宮為奴。郝瑾瑜是唯一給予他溫暖的人,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
“天下至高的權勢我已經得到,覺得甚是無聊。若我想歸隱田野,從此青山綠水相伴,你會怎樣認為?”郝瑾瑜問道。
原身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隻有慶雲和慶霧。慶雲有父母家人,離宮後有地方可去。慶霧在世上沒有親人,他得考慮慶霧的歸宿。
慶霧堅定道:“屬下願跟隨大人,閒雲野鶴,周遊世界。”
郝瑾瑜笑道:“可我太懶了,隻想找個好吃好玩的地方呆著。”
“那慶霧便也跟隨您呆著。”
“我記住了。”郝瑾瑜半是答應半是含糊。
他不是原身,不是與慶霧有著生死情誼的人,怎能困住他後半生。慶霧既有心雲遊,到時便放他自由好了。
原身對慶霧最為偏愛。他與郝瑾瑜的關係,唯有慶雲知曉。即便他未能全身而退,慶霧也是安全的。
“酒不熱了,快喝酒。”郝瑾瑜笑吟吟道。
慶霧抿唇淺淺地品著,好像這樣便能拉長兩人共處的時間。
郝瑾瑜才不管那套,一杯一杯地喝著,很快有了醉意。
他擺手道:“喝完這杯酒,你便下去吧,順帶把我周遭的暗衛全撤了。”
“主子,這樣不安全。”慶霧道。
郝瑾瑜堅定道:“我不想要任何人看見我醉酒的樣子,都下去。”
原身是個極自律嚴苛的人,知曉酒量淺,便從不會醉酒。
可他不是,重活一世不能放肆而為,他想痛痛快快放縱一次,一醉解千愁。
慶霧不會拒絕郝瑾瑜的任何命令,低頭把杯中酒一飲而儘,道:“屬下告退。”
劉子駿頂著一頭雪花融化的水珠走進寢殿,殿內格外安靜,連燈都沒點。
微弱的殿外燈光照映進窗戶,可以隱約看到模糊人影俯趴在桌麵上。
這麼冷的天,這家夥也不怕凍著。
他走過去俯身想要將人抱起來,聞到濃重的桂花香的酒味,不覺笑出聲:“饞貓。”
郝瑾瑜耳朵動了動,雙眼迷蒙,轉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劉子駿。
“殿下……”
那聲音浸了酒味,意外的香甜。
劉子駿被上了定身咒般,僵硬著不敢動彈。
“殿下,我真的沒做過壞事,我真的真的有很努力地要你相信我……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我?”
昏暗中他眼角的淚珠尤為清透明亮,他的聲音如此的嬌軟。
劉子駿內心一緊,輕聲哄道:“我相信你,我不會殺你。”
“說到做到。”郝瑾瑜鄭重地點了點頭,好像是他承諾了彆人似的。
“殿下……”
郝瑾瑜一聲聲輕聲喚著,手圈住劉子駿的腰,悶頭靠在他的腹部嘀咕:“殿下,我真的好慘。我不知道怎麼就來這裡,為何要做到這個位置,也沒有能力解決任何問題。我真慘,真的。
你千萬不要搞我啊。雖然我總說老子又不是沒死過,死沒什麼可怕的,甚至沒事在後院給自己鑿墳坑,可那都是安慰自己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郝瑾瑜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他越說越糊塗,劉子駿卻越聽越分明。
聽到最後,啞然失笑。這家夥太蠢了,自己給自己挖坑……
聲音逐漸停息,郝瑾瑜頭抵他的腰腹睡覺了。
劉子駿內心火熱,額角微微沁出汗,直到站得腿腳發麻,才緩緩將人抱起送到床上,脫去外袍和靴子,蓋好被子。
他內心無比暢快。走出殿外,小雪已變成鵝毛大雪,地像披了一層棉絮,意外的生出暖意。
雪,於他的記憶而言,是四麵透風的茅草屋裡灌進來的簌簌冷風,是饑寒交迫下的輾轉難眠,是最痛苦的回憶。
今夜他卻不覺得冷了,甚至品出了一點漫天飄舞的自在來。
劉子駿大步流星地走在雪裡,忍住想要起舞的衝動。
行至半路,突然想起什麼,匆匆折返回來,進了後院。找到郝瑾瑜所說的坑,瞧著有兩尺厚,好大一坑。
在角落尋到鐵鏟,吭哧吭哧把坑重新填平。他怎麼會允許郝瑾瑜死呢?
這是老天爺可憐他孤寡一生,穿越時空送來的天賜良緣。他絕對會護郝瑾瑜周全,無論遇到任何情況。
翌日,郝瑾瑜睡到晌午,聽著嘰嘰喳喳的吵鬨聲。
慶雲:“大人到現在沒醒,你說隻是醉酒?!大人從來不醉酒,定是有人下了毒。你個庸醫!”
虞蓬額角青筋直跳,氣道:“你半點醫理不懂,憑甚說本太醫是庸醫!”
“庸醫!庸醫!大人的饑厥之症,你治好了嗎?大人的花粉過敏,你治好了嗎?大人最近總犯懶,你診出什麼症狀了嗎?”
郝瑾瑜:……犯懶真沒必要,是個人都喜歡犯懶。
虞蓬被說得麵紅耳赤,憤憤地甩了兩遍袖子。
“彆為難虞太醫了。”郝瑾瑜揉了揉宿醉的頭,“太醫照顧灑家不容易,把唐代吳道子的《玄元真圖》送與太醫作為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