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晚上回來看,走。”
劉子駿迫不及待地拉起郝瑾瑜,笑道,“中午躍仙樓的說書先生,會講陸明遠寫的話本。我們且去看看。”
“這麼快?怎麼沒提前給我瞅瞅。”
陸明遠和他有仇,怎麼沒讓他先看看,就發下去了呢。
劉子駿神秘莫測一笑:“孤可是費了老大功夫,要他修改數次。放心,絕對要你滿意。”
一旁侍奉的束才挺直腰板,神情驕傲。
他充分發揮多年看話本的經驗,為殿下出了好些想法,氣得陸明遠胡子都要翹起來了。
話本內容不要太精彩!
兩人換了身低調的青黑色錦袍,進了躍仙樓。
那掌櫃與郝瑾瑜熟識,立刻迎了上來。
“大人來聽故事的嗎?說書先生還沒開始呢……您現在方便給小店提塊匾嗎?”
郝瑾瑜眨眨眼。
他宦官的名聲不太好,雖然掌櫃百般討好,卻從未請他提過匾,怕惹了腥氣。
今日咋轉了性?
難道陸明遠當真把他塑造成了英勇救駕、愛國愛民的大忠良?!
“改日再說。”
郝瑾瑜有些迫不及待,“安排最好的包廂,灑家要好好聽聽。”
掌櫃神情突然變得古古怪怪,甚至略顯促狹:“大人待太子殿下的真心天地可鑒,小的相信聽過故事的人都會動容。”
第35章 失落
說書先生上台時, 郝瑾瑜叫的一桌好菜剛端上來,聽著故事好下飯。
聽著聽著,郝瑾瑜逐漸食不知味, 連最愛的麻辣兔丁也吃不下去,腳趾尷尬得摳出一座皇宮。
什麼狗屁爛俗愛情故事?!
劇情都算正常,但一到他和劉子駿的雙人戲份,突然變得詭異起來,就好像陸明遠那老迂腐吃了八百本狗血言情檔小說……說不出的詭異。
話本裡,他們疫情前出宮, 他跪倒在地, 說的台詞是“殿下是臣唯一的殿下。”
劉子駿得了疫情, 他叫來所有的醫師,邪魅狂狷道“救不下殿下,你們都得陪葬”。
日夜照顧患疫的劉子駿, 在他耳旁低語“殿下若死了,臣也不活了”。
什麼鬼,都是些什麼鬼?更離譜的還有原創劇情……
被二皇子派人追殺,他和劉子駿二人墜崖。劉子駿深受重傷,發高燒凍得發冷,他脫下外衣,用體溫取暖。
聽到這裡, 郝瑾瑜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看向劉子駿,對方手撐下巴, 笑意正濃,聽得津津有味, 不時點頭。
“殿下,這些無中生有亂七八糟的劇情, 您怎麼能給通過呢?!”郝瑾瑜壓抑內心的憤怒,咬牙問道。
劉子駿聳聳肩,不以為恥,反而帶著些許驕傲:“多精彩的故事。孤可是費了好些心思點撥陸明遠那老家夥。”
郝瑾瑜耳畔傳來說書先生激昂的聲音——“殿下昏迷高燒,無法飲水。提督大人以嘴含水,渡入龍子口中……”
他再聽不下去,起身道:“都是我在救你,不覺得奇怪嗎?”
劉子駿不解地蹙眉:“難道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郝瑾瑜失落地揪了揪心。在帝王眼裡,為他肝膽塗地、為他死而後已,本就是應該的事。
如果他做了這些事情,劉子駿便覺得理應會得到天下人的讚賞。
郝瑾瑜不知道天下人會不會讚賞他的“勇義”,但對於這種明顯超乎限度、假得不能再假的“粉飾”,他隻覺得難堪。
劉子駿是帝王,他怎麼能妄想兩人能平等地對視呢?
郝瑾瑜手指摁了摁眉心,連日的親昵迷惑了自己,他竟差點忘了本心。
劉子駿見他臉色難看,不解起身,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為何生氣?後麵更精彩,還有你替我擋刀呢……你可是我多次的救命恩人呢。大家肯定會……”
“夠了。”郝瑾瑜低語兩聲,轉身離去。
郝瑾瑜下樓梯時,瞧見掌櫃衝他揚起諂媚的笑臉,手裡端著筆墨紙硯。
他連忙用玉扇遮住臉,側身躲過掌櫃的殷勤。
掌櫃看中的哪是他,明明是看中他和劉子駿的“奸情”。
郝瑾瑜走得飛快,撇下劉子駿,另乘馬車回宮,喝了好幾口冷茶努力平複失落的心緒。
慶霧神情凝重。他一直站在馬車前等待主子,酒樓內說書先生的聲音洪亮有力,一字一句都往他耳朵裡鑽。
看著郝瑾瑜緋色的臉龐,慶霧忽而出聲,帶著壓抑的怒意:“大人,您與殿下的江南之行竟共同經曆了如此多的事情,卻不曾告訴屬下。”
郝瑾瑜略帶急切地道:“你彆聽說書先生瞎講,好些事情都是亂編的……”
慶霧咬著牙,眼神閃過一絲痛楚的殺意,問道:“敢問大人,難道對殿下沒有彆樣的情感嗎?”
郝瑾瑜握茶杯的手猛然頓住,抿了抿唇,說不出反駁的話。
“殿下可是您從小養大的?!世人會怎麼看您?!”
慶霧從來內斂的情緒徹底繃不住了,看向郝瑾瑜的眼神有濃重的怒與恨。
站在他麵前的人不是提督大人!真正的郝瑾瑜不屑於對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產生感情!太子是他的玩物,是他追逐權勢的工具。真正的郝瑾瑜冷酷強大,怎麼可能對玩物動心!
眼前這個軟弱而感情充沛的普通人……隻是鳩占鵲巢的冒牌貨。
郝瑾瑜羞愧地低下頭,錯過了慶霧眼中的殺意。
麵對慶霧的指責,他無法為自己辯解分毫。
在世人眼裡,劉子駿確實是他養大的,劉子駿喚他一聲“先生”……而他竟糊塗地和劉子駿做感情的糾纏。
雖然這裡麵有保全自己的成分,郝瑾瑜卻沒辦法騙自己,他確實有些沉溺於其中……
慶霧深深看了眼郝瑾瑜,憤而甩袖離去,恰好撞到麵帶喜色而來的慶雲身上。
“你看路不長眼啊,虧還說自個是高手。”慶雲輕哼道。
慶霧冷瞥他一眼。這個人自小得主人恩典,才能活到現在,卻背棄了主人,寧願侍奉冒牌貨。一想到此,慶霧就克製不住殺心:“滾開,忘恩背義的小人。”
慶雲驚詫一瞬,怒紅了眼:“你才小人,你才是不知廉恥的小人!”
“好了。”郝瑾瑜臉色煞白,略帶虛弱地製止道,“慶雲莫要吵了。”
慶霧的話猶如一把鋼刀插在郝瑾瑜的心裡,慶霧哪是在說慶雲,分明是在說自己。慶霧為他鞠躬儘瘁,乾著最危險的密探活計,自己卻和皇帝搞起曖昧。甚至……甚至在不久的將來,他打算找時機,舍棄所有的暗衛,脫離郝瑾瑜辛苦打下的江山,追尋自由。
他就是背棄忘義的小人啊。
但郝瑾瑜卻仍舊打算舍棄他們。原身擁權掌貴的世界不是他想要的,原身死了,他沒辦法代替原身的野心活下去。
他始終是現代的郝瑾瑜,而不是古代的九千歲!
慶霧離去後,慶雲委屈地憋起嘴:“大人,從小到大,您總是向著慶霧,明明奴才才是日夜侍奉在您身邊的人。”
不就是比慶霧晚來幾年嘛,他論武功論忠誠哪裡比不過慶霧。更何況慶霧還時常趁著主子熟睡,摸主子的臉。慶霧才是狼心狗肺、背信棄義的狗東西!
郝瑾瑜笑著擺擺手,安撫道:“怎麼還吃上醋了呢?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胡說!慶雲暗暗想道,明明最看重慶霧。
不過不要緊的……慶雲望著溫和寬容的郝瑾瑜,眼裡冒出小火苗。
他來晚了,讓慶霧占了先機。但以後難說了呢,現在的主子不是以前的郝瑾瑜,他即便擁有郝瑾瑜的記憶,卻沒有切身的感情。
主子的到來,意味著以前的一切歸零。慶雲寬袖下的手緊握,他定能超過慶霧,先一步成為主子最貼心的人-
傍晚時分,柳閔前來求見。
“瑾瑜,關於阿拉伯數字的識認小冊子,我編好,請你幫忙校驗。”
郝瑾瑜接過冊子,條理清晰,講述的比他更為清晰明了。
他讚道:“勉之比我說得明白。”
“”哪裡哪裡。”
柳閔笑著客氣,眼神躲閃。
郝瑾瑜淡淡說道:“勉之有話直說。”
“今日可熱鬨了,不少人都在看太子南下賑災的話本。”
做派沉穩的柳閔也難得流露出幾分八卦的雀躍。
郝瑾瑜眼神一暗,勉強笑道:“都是些閒人胡編亂造的東西。”
“你已經聽過啦?”
柳閔察覺到郝瑾瑜的不自在,感到奇怪,“話本裡的內容可是把你塑造成忠貞義勇的大忠臣,你和陛下堅貞的君臣之情,我聽著都要落淚了。”
他調皮地眨了眨眼:“要不是我也在隊伍裡,我可就信了。”
柳閔的深情並沒有惡意,酒店老板都能從中看出的‘緋聞奸情’,他難道就不曾發現半分嗎?
郝瑾瑜嘴角微抽,一時不知是慶幸還是無奈。
他穿越過來,看似權力無邊,實則人人畏懼、唾棄。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人寥寥無幾,除了慶霧慶雲,便是柳閔了吧。
柳閔作為古人,肯定會討厭他這種“以色事人”的小人吧……
郝瑾瑜輕輕舒了口氣。
柳閔合上小冊子,眼神火熱:“瑾瑜,你與殿下關係要好,亦師亦友。如果你向他求個官職,想必殿下會同意的吧……”
“你想調動?”郝瑾瑜問道。
柳閔不好意思地撫了撫書角,低著頭,紅著耳尖道:“不不不,我是想你調任到工部做大監事。你知道的,工部的工程動輒幾百萬兩,油水很高,哪哪都有人想貪點。先皇在世時,為公為民的工程沒做幾個,大筆的銀子落入奸佞手中。你與殿下關係好,為人又狠,出任大監,就如同天人下凡,救我們於水火……”
郝瑾瑜被他逗笑了:“你怎麼也學會溜須拍馬的話了?”
柳閔頭快低到胸前,聲如蚊呐:“我可是背了好久的詞……”
郝瑾瑜眼珠轉了轉,道:“好,我試試。”
他與劉子駿的關係不可再進一步,工部在皇宮外院辦公,離皇宮內院遠,可減少與劉子駿的會麵。
至於以後如何逃脫,郝瑾瑜內心微歎,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知道這大監是個得罪人的夥計,你沒必要攙上……”
柳閔猛然抬頭,雙手摁住郝瑾瑜的肩膀,驚喜道:“你答應來工部做大監?”
郝瑾瑜重重點頭。
柳閔喜形於色,雙手一攬,抱住郝瑾瑜的腰。頗為文弱的人給郝瑾瑜來了個旱地拔蔥,笑道:“太感謝你。”
劉子駿踏門而入,瞳孔地震。
第36章 醒悟
放肆!”劉子駿聲如洪雷, 嚇得在場之人一哆嗦。
柳閔這才發覺自個的手正扣緊郝瑾瑜的細腰。即便穿著厚實的冬衣,細得仿佛一隻手就能掐斷,柔軟又細弱。
手心火辣辣的。柳閔臉色一紅, 匆忙鬆開。
郝瑾瑜被劉子駿嚇一跳,略帶不滿地瞪視,敷衍地行禮,掐著尖細的太監音道:“殿下何意?奴才哪裡放肆?”
劉子駿一聲長嗬後,臉色漲紅,想發火卻見郝瑾瑜麵色難看, 還在生他的氣。隻得把怒火壓下, 悶著臉問道:“你們做甚?拉拉扯扯不成規矩。”
柳閔麵露慚愧:“殿下訓斥的是。臣一時喜形於色, 忘乎君子行徑。”
“什麼事讓柳工部如此開心?”劉子駿問著柳閔,眼神卻直勾勾盯著郝瑾瑜。
“這……”柳閔看了一眼郝瑾瑜。他拜托郝瑾瑜前來工部做事,有結黨營私之嫌, 自然是不能在未來君王麵前明說。
“臣撰寫的阿拉伯數字冊子被提督大人誇獎,臣不甚欣喜。”
郝瑾瑜順勢點點頭。
兩人“眉來眼去”,明顯有貓膩,沒說實話!劉子駿心裡默念,帝王風度,帝王風度。
柳閔見太子目不轉睛盯著郝瑾瑜,似有話說, 懂事地行禮告退。
得了太子的應允,柳閔恭敬地退了出去。輕手輕腳合上紅門時, 鬼使神差地往提督大人那撇了一眼。
提督大人好像不太開心,鼓著臉, 挑著狹長的黑眸瞪著太子殿下,有點子……撩人的可愛。
這兩個詞出現在令人威風喪膽的提督大人身上, 攪得柳閔心跳快了幾拍。
工部主事區區六品官,麵見九千歲提督大人的機會少之又少。柳閔聽同僚說了不少提督大人的殘忍弑殺、如同閻羅的說法。
賑災缺銀,提督大人挪用先皇私庫金銀,恐嚇加騙哄地迫使他收下銀子,進行災後重建。柳閔便覺得提督大人雖然心機了得、膽大包天,卻也不是傳說中的貪婪無厭。
這次他大著膽子求提督大人摻和工部的爛攤子,提督大人和顏悅色地應下。在柳閔心裡,提督大人便是心係天下的大好官,一點兒也不可怖了,性格舉止甚至有一絲絲可愛。
柳閔搓了搓發燙的手指,再次望了眼緊閉的紅門,羨慕地想,殿下和提督大人的關係可真深厚啊。
殿內。
劉子駿心底壓著火氣,但耐著脾氣,好聲好氣地問道:“我請你吃飯聽書,你擺著臉子,也不知道柳閔說了什麼,你倒笑沒了眼睛。”
這話說的……郝瑾瑜暗想,你把我寫成舔狗,理所當然地當自己皇帝爺,我又不是真的奴才,憑什麼要感恩戴德。
“我答應柳閔幫幫他,他很感激我。”心裡這麼想,郝瑾瑜也知道現在得罪不起劉子駿,略過劉子駿前半句話,直接回答後半句。
“你最近忙於先皇修陵的事,也能看出工部貪墨亂象嚴重,也想整治吧。柳閔是個可用的人才,能做實事,隻官位低、膽量小,不敢怒不敢言。我尋思著殿下撤了我錦衣衛的職,我總得找些事做,不如去工部做大監吧,幫殿下整治一番。”
郝瑾瑜沒有說是柳閔出的主意,攬到自己身上。
劉子駿眼神閃爍了下,笑著攬住郝瑾瑜的腰,輕輕摩挲。他還沒有正兒八經摸過這把細腰呢,柳閔算什麼東西。現在還想搶瑾瑜的時間,門都沒有。
“你可是孤的秉筆太監,要批紅擬折,忙得很,工部那攤子爛事,無需你操心,孤自會整治。”
郝瑾瑜垂了垂眸,暗想果然如此。劉子駿說得好聽,實際是怕自己掌工部的實權。劉子駿是一點兒權利都不打算給他,鐵了心要他做紅袖添香的禁.臠。他似笑非笑道:“工部這筆爛攤子得罪死人,要不是為了殿下著想,我一點兒也不想粘這破事。”
郝瑾瑜打著哈哈陪劉子駿調笑,心思煩悶。虧得柳閔如此信任他、崇拜他,自己卻要食言了。
深夜。郝瑾瑜翻來覆去睡不著,披散著烏發,擁著被子坐在床頭,朗聲喊道:“慶霧。”
“屬下在。”沉穩厚重的男聲從黑暗裡傳出,慶霧推開門,輕布走了進來,半跪在床前。
郝瑾瑜笑吟吟道:“灑家都說了不需要暗衛。”
“但大人知曉慶霧一定會守著大人。”慶霧隱在黑暗裡,看不清麵容。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戀人不可信,關鍵時刻還是朋友最值得信任。
郝瑾瑜道:“慶霧,我向你道歉。”
“道歉?”這個詞從未出現過他的人生中,如此陌生,以致於慶霧狐疑地重複了一遍。
郝瑾瑜繼續道:“你白日裡說的對。我……”
他腦子裡閃過與劉子駿親吻的畫麵,自嘲道:“以色侍人,無異於把刀遞到對方手裡,終究還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暗樁如何?有什麼消息嗎?”
慶霧抬眼,仰望依靠在床頭的冒牌貨。身形單薄,似棵伶仃的樹,發出呐喊的聲音也是平淡溫和的,像春天萌芽的樹苗,未經曆過風霜。
真正的郝瑾瑜曾經也時常依靠在床頭,但腰杆永遠筆直,側影永遠鋒利,是冬日濃霧裡冒出天際的淩冽枯枝,把天戳出個窟窿,孤傲而又詭譎。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宮內沒有絲毫消息傳來,一切風平浪靜。至於宮外的消息……在太子的支持下,路鋒重新掌握了錦衣衛,文武百官的消息被切斷了。”慶霧如實回答道。
郝瑾瑜聽此,手握拳煩躁地捶了捶床。路鋒背信棄義,劉子駿更是頂頭的卑鄙小人!
他緩了片刻,道:“距離先皇入陵不到十日,我不信二皇子什麼都不做。”
一旦三十三天國喪結束,劉子駿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等待二皇子的隻能是清算。
而他麵臨和二皇子相同的處境。他如今焦慮得睡不著,二皇子也定輾轉反側。
“我們不是還有些線人安插在二皇子和他的黨羽府上嘛。”
原身支持太子,自然也最怕二皇子上位。這些年明裡暗裡安插在二皇子身邊的人,數不勝數。正是關鍵時期,劉子駿不可能把他的人拔除,打草驚蛇,這些人還能為他所用。
慶霧道:“大人是想與二皇子結盟,共同對抗太子?”
“咳咳咳咳……”郝瑾瑜被口水嗆到,吞吞吐吐道:“兩虎相鬥,必有破綻。我隻想從中保命,早日離開京城。”
第37章 火鍋
國喪將近, 皇宮內處處可見匆忙的人群。郝瑾瑜擔著秉筆太監的統管之職,捏著奸細的嗓子,從早到晚指派工作, 一整天下來嗓子在冒煙,又啞又乾。
“主子,您都說不出話來,咱們就沒必要……”慶雲看了眼滾開的紅彤彤的麻辣火鍋湯料,抿著唇道,“沒必要吃辣鍋, 奴才讓人換成清湯。”
“火鍋不吃辣, 滋味少一半。”郝瑾瑜啞著嗓子堅持。
桌麵上擺著海蝦、魚翅、海參等海鮮, 還有些冬日難得一見的山珍時蔬。
“等我們出了宮,可吃不到這麼好的食材,多吃點。”郝瑾瑜涮了魚片, 放進慶霧和慶雲的碗裡。
“慶雲,給大家的遣散費可到位了?”郝瑾瑜詢問道。
慶雲停下筷著,輕輕點頭:“都安排妥當了,每人五百銀。我們還剩下兩千三百多倆銀子。”
“不少了,尋常人家一年也就花個五六十兩銀子,我們三個人都年輕有力氣,到時候買個鋪子, 做點小買賣,生活不成問題。”
郝瑾瑜頓了頓, 道:“如果計劃順利的話。”
後天即是先皇入陵的日子,如果計劃順利的話, 借二皇子之手,從這困頓的囚牢裡逃出生天, 銷聲匿跡。
慶雲有家人,郝瑾瑜本隻帶著慶霧離開,但慶雲堅持要同他們一起。想想慶雲那吸血的一家人,還真不如隨他浪跡天涯。
雖然這次計劃極其凶險,弄不準便要死掉,郝瑾瑜內心卻從未有過的輕鬆,像即將掙脫牢籠的雀鳥,充滿對自由的期冀。
這逼皇宮,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腦子裡閃過這句話的同時,帶過劉子駿的臉。郝瑾瑜的心忽然一墜,悶悶的。
他拿起茶杯,猛灌一口,吐了吐舌頭:“這也太辣了。”
慶雲無奈地笑了笑,把油辣的魚片浸在白水裡泡了泡,放回郝瑾瑜碗裡。
郝瑾瑜臉耷拉下來,撇嘴道:“這還有什麼意思?”
“有點辣味可以了,我貪吃的大人——”慶雲道,“再吃下去,明日可真說不出話來。”
想起明日忙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郝瑾瑜頓時老實下來,乖乖吃滋味少一半的魚片。
慶雲滿意地眯了眯眼。好可愛好乖巧的主子……他撇了眼默不作聲的慶霧,不明白為何慶霧始終不能接受新靈魂,而固守狠辣無情的原身。
算了。
慶雲樂此不疲地把辣鍋的食物放在白水裡涮過,再放進郝瑾瑜碗裡。反正原身不可能回來,他能陪在主子身邊就好。
郝瑾瑜抬眼發現慶霧在發呆,沒抬過筷子,問道:“慶霧,你怎麼不吃啊?”
慶霧看向窗外,淡淡道:“下雪了。”
“下雪了!哇塞,今年的雪真不少。”郝瑾瑜撂下碗筷,興衝衝跑到窗前。天地已變得白茫茫,紅牆金瓦在白色映襯下尤顯燦爛,鵝毛般的雪花靜悄悄地飄著,靜謐得緊。
郝瑾瑜邊欣賞美景邊惆悵地搖頭:“下雪美,化雪可愁死人,明日還得安排人馬清理官道……”
有小太監來報:“提督大人,殿下已在沐浴更衣,很快就到。”
郝瑾瑜一個激靈,招呼道:“快,換個新鍋上來,還有食材,重新端一份過來。”
“大人,您吃得太多,小廚房裡的海鮮肉類不多了,但蔬菜還剩不少。”慶雲笑著揶揄。
郝瑾瑜掃了眼滿桌的綠葉菜,也跟著笑道:“有菜吃也行。”
慶霧看著幾人忙活著換新鍋、打掃食物殘渣,眼神一暗。這個冒牌貨難得一次動用暗線,竟為窺探劉子駿行蹤,好準備迎接,真是可笑。
收拾好後,郝瑾瑜等了又等,始終不見人來,再次尋暗衛問,才知劉子駿不知為何衣服換了一身又一身,光腰帶配飾就換了五次。
郝瑾瑜等得不耐煩了,差人去請。
東宮。
“殿下,您穿這套最好看!絕對好看!”束才堅定說道。
“大紅顯氣色,但老皇帝新喪,穿紅不合禮製。”劉子駿遺憾地脫下赤紅錦袍。
大雪配紅衣,他這麼往郝瑾瑜麵前一站,不得迷他個神魂顛倒。
“不然就這件青金紋竹袍,清新淡雅,襯托得殿下豐神俊朗,宛若天仙。”束才抿了抿乾燥起皮的嘴角。一個時辰了,殿下已經糾結了一個時辰了!
“瑾瑜第一次正式邀約孤,穿青色會不會顯得太過敷衍,不夠重視。”劉子駿搖頭,繼續挑選。嫌黑色沉悶,綠色寡淡,靛藍深沉,黃色輕佻……
他對上次吃飯心有餘悸,不明白郝瑾瑜為何發那麼大的火,又突然消弭。這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氣,攪得他心緒難寧,這次特意宴請他總覺得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直到太監來報郝瑾瑜請他去見,劉子駿才從慌亂的心緒裡抽離,撇了眼滿屋侍從捧著的衣裳,挑中了月牙白鵝黃雲紋繡邊的衣裳。
“這件!冷峻不失活潑。”
束才默默低頭,內心無語。選來選去,結果選了最初中意的那件。
劉子駿手持翠竹色油傘,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心情仿佛飛鳥翱翔在天空,在萬籟俱靜中品味著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是如此的新穎。
劉子駿擺手阻止太監的稟告,推門而入,想要一睹郝瑾瑜看見他時的期待驚喜的表情,一如他在路上的心境。
結果便瞧見,人臥在躺椅上,身披綿柔的錦緞,睡得一臉香甜。
劉子俊上揚的嘴角緩緩落下,滿眼無奈。這個家夥到底有沒有約人的自覺?
開門帶來的寒意驚醒了郝瑾瑜。他慢慢睜開睡眼,坐起身,打了個哈欠,白皙的臉頰帶著緋紅未消的懵意,啞著嗓子道:“你來了。”
劉子駿心臟驟然一縮,繼而跳得比鑼鼓還響。
“你……”怎麼那麼好看。
劉子駿把話咽回肚子,道,“你怎麼睡著了?哪有這樣請客吃飯的道理。”
郝瑾瑜糊弄地點點頭:“哦,下次不敢了。”
劉子駿挑眉:“還有下次?”
“沒有下次。”郝瑾瑜說完後,哈哈大笑,帶著前所未有的暢快。
劉子駿被這大笑弄得滿臉疑惑,但注視著對方彎彎的眉眼、緋紅的臉,不覺也跟著勾唇。
“快!雪天與火鍋,絕配!”郝瑾瑜走過來,輕輕拍掉飄上劉子駿肩膀的雪。
劉子駿向被狐女攝魂的書生,亦步亦趨地跟隨郝瑾瑜來到桌前。看到滿眼的綠色,抽了抽嘴角:“春意盎然。”
“先皇喪期,該食素。”郝瑾瑜眼睛也不眨地說著瞎話。
劉子駿早年窮乞丐,對素菜可丁點好感沒有,即便後來當皇帝,也始終保持著對肉食的熱愛。
郝瑾瑜能這般替他著想,劉子駿覺得滿眼的綠葉菜也不是不能接受。
劉子駿掃了眼紅彤彤的湯底,道:“等等!把辣鍋撤掉,換成清湯。”
郝瑾瑜:“火鍋不吃辣,滋味少一半。”
“你胃不好,嗓子也啞了,暫時不能吃辣。”劉子駿不顧郝瑾瑜哀求的小眼神,堅持換成了清湯鍋底。
郝瑾瑜竊喜:幸虧老子先吃過了,你就吃你的白水涮菜吧。
“殿下還記得嗎?你每月特彆期待臣陪同用餐,若哪日臣失約了,便要絕食抗議。”郝瑾瑜殷勤地幫劉子駿涮菜,一邊深情款款地回憶過往。
那是早已殞命池塘的原身,而不是他。劉子駿不樂意聽這些,夾了為數不多的海鮮放進郝瑾瑜碗裡:“以前的事少提,孤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郝瑾瑜:“殿下說得極是。待後日先皇入陵寢,您便是大梁朝的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臣不該再說些逾矩的話……”
“孤不是這個意思。”劉子駿慌忙解釋道,“孤是覺得你我關係非比以往,不該再把……”
“哈哈哈哈哈……”郝瑾瑜朗聲大笑,“逗你玩呢,還當真了。”
劉子駿喉結微動,低頭吃菜。今日的郝瑾瑜活潑明朗得令他難以招架……喪禮將至,他不能留宿。雖然他貫是膽大妄為,可要讓老臣知曉,怕是要給郝瑾瑜惹上許多麻煩……需要忍耐。
“怎麼不說話?生氣了?”郝瑾瑜在他耳邊說話,溫熱的呼氣吹拂過耳廓。
癢意化作一股暖流……劉子駿悄悄並了並腿,往旁邊挪了挪。這嬌弱的太子身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似乎恢複年輕人的氣血了……
郝瑾瑜麵帶笑意,看著劉子駿的耳朵逐漸染上深紅,眼神冷得毫無波瀾。
不管劉子駿對他隻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或是長久形成的依賴慣性,他要利用這份情感,為自己的離開爭取最大的價值。
郝瑾瑜繼續柔聲道:“你我關係今非昔比,是怎樣的關係?”
劉子駿猛然抬頭,壓著聲音,眼神凶猛:“先生,說呢?”
“既然都叫我‘先生’,那自然是師生情……”
郝瑾瑜話音未落,一張大手便覆蓋住了他的手,懲罰似的握了握。他試著抽離,溫熱的手掌握得更緊,泛著點微小的疼痛。
郝瑾瑜似笑非笑,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略帶沙啞的聲音又低了幾分:“身為先生,有一門課程,還未曾教導殿下……”
說著,被摁住的手劃過桌邊,落到了劉子駿選了六次才選中的織金色龍紋腰帶上。
劉子駿狠狠壓住作亂的手,胸膛起伏明顯,聲音帶了些許慌張:“等等!今日不行。”
第38章 夜宴
郝瑾瑜察覺到劉子駿羞紅的臉, 心想,他這麼個普普通通的人能讓少年老成的帝王有所慌亂,著實有趣。
隻可惜帝王終究是帝王,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有地位的懸殊,還有千年的時光,注定無法走到一起。
“殿下想到哪裡去了?”郝瑾瑜逗趣地揶揄。
他從袖裡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紙張,舉在劉子駿麵前:“這份名單包含臣在皇宮內所安插的所有眼。這份名單給予殿下,希望能消除殿下登基前最後的隱憂。”
劉子駿羞赧之色頓消, 雙眸熠熠, 如同鷹般銳利。他微微蹙眉, 帶著微不可查的試探:“瑾瑜之前你便想把名單給我……”後來,卻不了了之。
上次,郝瑾瑜想要這份名單換自由, 他當然不會答應。本以為這份名單還有後續,郝瑾瑜忽然間沒了動靜。劉子駿倒也不著急,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兩人情誼濃厚,憑借郝瑾瑜溫和心軟的性格,稍微磨一磨,這份名單總會給到他。
劉子駿沒想到的是這份名單來得如此之快……果然, 瑾瑜對他的情感已深到如此地步了啊!
“這是給殿下的登基賀禮。”郝瑾瑜挑了挑眉,反問道, “殿下不想要?”
劉子駿淡淡一笑:“要是你再說什麼‘離開’,吾是不會要的。”
名單至關重要, 但是你比名單更重要。
郝瑾瑜內心起了點點漣漪。劉子駿對待感情雖青澀,有時也格外撩撥。不愧是要當皇帝的, 對人心的把握尤為精準。
“放心,這次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僅僅作為賀禮。”郝瑾瑜笑著把名單放在他的麵前。
再推辭就顯得虛偽了。劉子駿拿起名單,粗淺地略一遍,內心大為震驚。
上到妃嬪,下到浣衣女工,整個皇宮被滲透成了篩子。如同純白的紗布,郝瑾瑜可以一覽無餘,事無巨細。
劉子駿鄭重又迅速地折好紙張,塞進自己懷中,貼身放好。
“瑾瑜,你懂我想要什麼。”
他雖即將登基,往後卻並非坦途。且不說前朝派係林立,難以駕馭,就說後宮內也並不太平。孫皇後心思深沉,野心極大,已三番兩次示意,立她侄女進宮為後,大有乾預朝政的架勢。
內憂外患之下,有了諸多眼線助力,劉子駿無疑可得先機,進而先做謀劃。
郝瑾瑜真誠道:“臣自然希望殿下的皇位能越坐越穩。”
他能幫到的,也隻能到這了。
郝瑾瑜略過劉子駿的臉,望向窗戶。冬雪拍打著白綢糊的窗戶,浸潤出波浪紋的層層褶皺。風很大,發出嘶嘶吼聲,妄圖想要衝破窗戶進入。
來古代這麼久,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冬日的冷,和此時室內溫暖的熱。
劉子駿有些難以自已,他想要向郝瑾瑜表達些真心,比如他一定能做好大梁的皇帝,讓大梁百姓過上富足的生活。
話剛開了頭,白渺渺的熱氣自火鍋上升騰而起,火鍋的菜燙好了。
郝瑾瑜夾了塊豆腐,放在劉子駿碗裡,打斷了他的真心話:“火鍋趁熱才好吃。”
劉子駿隻好夾豆腐,放在唇邊,有些燙嘴,鼓著腮幫,呼呼吹氣。
郝瑾瑜定定地看著他,似是在詢問又好像喃喃自語:“你會成為好皇帝吧?”
劉子駿聽此,來了興致,放下筷子道:“自然。朕自成年時,便立下誌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火鍋的白霧多了些,劉子駿的臉氤氳在水汽中,郝瑾瑜看不真切。但從他的神態言語中,郝瑾瑜能感受到劉子駿的胸懷壯誌。
劉子駿,會是個好皇帝。
郝瑾瑜終於放下心。
劉子駿還想說些什麼,有人稟告道:“禮部有祭祖流程的事宜需要殿下敲定。”
劉子駿有些遲疑,他還未與郝瑾瑜暢談自己的治國理想,還未表明心意……等時局穩定,他絕對會給郝瑾瑜一個正大光明的位置……
郝瑾瑜起身送客:“殿下快去吧,今夜還有的忙碌。”
待劉子駿走後,慶雲從內室裡走出來,看著郝瑾瑜出神地望著門,擔憂道:“主子當真舍得嗎?”
不僅僅是和太子的感情,還有潑天的富貴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這些,當真舍得?
郝瑾瑜自在輕鬆地理了理褶皺的衣袖:“沒什麼舍不得。”
本就不是他的。權勢和富貴不是他的,連郝瑾瑜的情感也不是他的,這些屬於原身的東西,他要一並舍去。
“走吧,讓我們看看有什麼家當沒有盤,彆有遺漏。”
——
下了整夜的雪,前往皇陵的路格外難走。原打算正午抵達的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直拖延到昏黃時刻。
在頌讀扶靈入陵等等繁雜的喪儀後,夜已近子時。此時先皇下葬,劉子駿祭酒起身,按照大梁國例,所有人齊呼“陛下萬歲,大梁千秋萬世。”隻待翌日登基大典,向世人公布正式的禦詔國號。
朝臣們跟隨整日,又餓了半夜,早已饑寒交迫。陵寢前的宮殿設了小型的宴席,宴請皇親國戚和重要官員。其他低階的官員和太監丫鬟們則在營寨內用飯。
夜色濃重,天氣又寒。即便是國宴,文武百官也沒什麼精氣神,隻等新晉啟元帝到來,發表幾句話,趕緊吃飯趕緊睡覺。
“禮部選的什麼良辰吉日,凍死人了。”有人小聲嘀咕道。
“先皇活著的時候折騰人,入陵前還要折騰我們一回。”
“凍糊塗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有人嗬斥。
“彆說了,新皇來了……”
劉子駿穿一身挺拔的黑色繡金龍的錦袍,不算正式,卻隱隱有帝王的威壓之勢,仿佛這皇位與生俱來便是他的。
身後跟著孫皇後及幾位皇子,郝瑾瑜碎步緊跟皇家之後,神色不變,內心卻猶如鼓錘,咚咚作響。
劉子駿落座於主位之上,郝瑾瑜便快步穿過找座位的妃子皇子們,從三皇子劉子佩身邊走過時,郝瑾瑜不著痕跡地撇了一眼。劉子佩麵色入場,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扳指。
郝瑾瑜站在了劉子駿身後。他身為提督,自有他的座位。劉子駿向他使眼神示意他入座,郝瑾瑜附耳說道:“臣擔憂陛下安全,請容許臣近身服侍。”如果從太監職位上說,服侍皇帝也算合情合理。
劉子駿眉眼一動,露出半分喜悅之色。瑾瑜在擔心他。
明日正式登基,便是定局。三皇子豈能甘心。
劉子駿自然也從錦衣衛指揮使路峰那裡得到了消息,劉子佩想要借此機會暗殺他。
如果劉子佩敢動,這次的夜宴可做劉子佩的斷頭飯。
第39章 做戲
寒冬臘月, 窗外寒風呼嘯。屋內炭火烘得暖,但也沒見得幾人有飲食用餐的興致。先皇駕崩,新皇的性情與太子時的溫馴大不相同, 一眾大臣摸不準,看不透,對於新朝如何,心裡都在犯嘀咕。
三皇子劉子佩在寂靜中站起,手裡端著熱酒,嘴角微微上挑, 似笑非笑道:“天氣寒涼, 臣弟特意讓人備了熱薑酒, 為皇兄驅寒。”
說罷,示意侍從端杯跪於劉子駿身前。
劉子駿剛要起身,郝瑾瑜搶先端起酒杯, 神色緊張道:“陛下,臣請為您試酒。”
劉子駿頓了一下,坐正,心中頗有些開心得意——郝瑾瑜在擔心他的安危,怕劉子佩在酒中下毒。
對於劉子佩的陰謀,他早已了然於胸。劉子佩意欲聯合孫皇後,以禦林軍圍困行宮, 摔杯為號,逼宮篡位。殊不知, 他早已與孫皇後達成協議,一旦劉子佩摔杯, 那麼死亡即刻到達。而他劉子駿可從不在意什麼兄弟情深。
所以,這酒喝不喝, 效果是一樣的。
劉子佩顯然就是如此計劃,因此沒露出半分難色,反而諷刺道:“皇兄自幼得郝提督照拂,坊間傳聞皇兄認郝提督做了乾爹,此番可真是父子情深。”
這話說得過分至極,有辱聖上。
劉子駿臉色一沉,怒聲道:“劉子佩,你好大的膽……”
郝瑾瑜等不及兩人磨蹭,他直接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劉子駿話還沒說完,眼前突然一黑,郝瑾瑜硬挺挺倒在了自己懷中,七竅流血。血色彌漫的眼睛隻看了自己一眼,沒有訴說任何,便沒了氣息。
看著滿臉是血看不清麵容的臉,劉子駿呆愣住,不可置信。
朝臣嘩然,看向三皇子。劉子佩微微一愣,猛然摔碎杯盞。隻見無數士兵從殿門湧入,將所有人團團圍住。
三皇子劉子佩笑容猙獰,抽出佩劍:“劉子駿弑殺親父、寵信宦官、篡改傳位聖旨,不配為帝。孤要鏟除你這等奸佞,為父皇報仇!”
朝臣頓時亂作一團,有的嚇得魂不附體,跪地求饒,有的站在新皇麵前,有的則反複考量,似乎想要應和三皇子。
劉子佩步步緊逼,劉子駿卻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僵硬著軀體,雙目血紅,一動不動地盯著郝瑾瑜的死寂的臉。
郝瑾瑜怎麼可能會死?他怎麼能死!
“陛下!陛下!”蔣宴疾步走到劉子駿麵前,大聲呼道。他試圖喚回劉子駿的神智。郝瑾瑜的死絕對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不知是暗衛的消息出了差錯,還是劉子佩又臨時起意想起了用毒。無論怎樣,解決叛軍是首要的,這是陛下登基的第一戰,尤其要震攝住朝堂老臣。
劉子駿終於回神,望向蔣宴的一眼,卻令他遍體生寒。冷漠、殘忍、弑殺,仿佛是從萬千屍首走過來的惡鬼。
他輕輕放下郝瑾瑜的屍首,緩緩起身,語氣淬了毒的狠厲:“殺!”
話音剛落,又湧現出源源不斷的侍衛,手持武器,與劉子佩的叛軍對峙。
劉子佩意識到逼宮的消息被泄露,眼見自己隊伍的人越來越少,他心一橫,徑直向劉子駿砍殺而來,就算死,也要拉劉子駿一同下地獄。
劉子佩還未近身,便被蔣宴打掉佩劍,被縛雙手,單膝跪地。
劉子駿提劍站到他麵前,劉子佩仰頭,不服道:“你這個靠閹賊上……”
劍光一閃,頭顱滾落在地,鮮血濺滿了劉子駿的衣袍。
群臣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壞了。
這還是那個文弱到甚至有些女氣的二皇子嗎?劍斬親頭顱,竟麵色不改。
“陛下……”蔣宴也被劉子駿殺人不眨眼的狠辣所驚嚇。要知道他們原計劃並不打算直接殺死劉子佩,而是借他一並拔除其黨羽,最後貶謫劉子佩為庶民,從而既能肅清朝堂,又能顯示帝王仁君風範。
劉子駿此時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彎腰輕柔地抱起郝瑾瑜的屍首,隻撂下一句話:“叛軍一個不留。”
當晚,小小行宮的大殿血流成河。據說,血水淹沒了靴背,頭顱猶如浮萍,布滿了血河,光朝臣就嚇瘋了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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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後晚,帝王寢宮居心殿。
殿內燈光昏黃,祭奠的白幡白綾,淒冷的溫度,更是陰沉詭異。龍床之上,晶瑩透亮的冰棺內躺著一個死人,正是郝瑾瑜。
如今榮升總管太監的束才跪在龍床之下,看著帝王削瘦了許多的背影,不覺咽了咽口水。這半個月,整個朝堂都見識到少年帝王的狠厲,甚至可以說狠毒。
凡是與三皇子有牽連的氏族,不泛誅滅九族,運氣好也會全族流放到苦寒之地。有反對覲見的老臣,幾乎無一不被罷黜了官職。清正廉潔者,尚能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貪墨受賄者,端的是全族被抄家的慘案。朝中人人自危,唯恐下一個掉腦袋的就是自己。
反而對皇上把提督大人屍身置於殿中,遲遲不下葬的行徑,不敢多言一分。
束才抿了抿唇,最終大著膽子說道:“陛下,時辰不早了,您該就寢了。”
劉子駿盯著郝瑾瑜慘白的臉,緩緩開口:“束才,你說,為帝者難道總難以圓滿?”
上一世,他開創大梁,馳騁天下,還實現心中霸業,卻英年早逝。這一世,難得遇到個想要共度一生之人,卻因自己的狂妄疏忽而葬送了性命。
束才不敢回答。
劉子駿也不需要彆人的答案,死去的人難以複活。即便有他這個借屍還魂的例子,奇跡也沒有發生。十五日了,他日日召太醫前來問診,得到的仍是郝瑾瑜已死的答案。他終究是要孤獨地走完此生。
劉子駿撫了撫郝瑾瑜的臉,冰冷的、柔軟的臉。
“挑個好日子,起棺送葬。”劉子駿說罷,轉身,緩緩離去。
束才跟在身後,欲言又止。皇上選中的墓地,不僅是皇家陵寢,還位於開國太祖陵寢旁邊,僅僅幾步之遙。這個位置,劉家曆代帝王都自覺功績不夠,不曾妄想。怎麼可能埋葬一個太監?!
當然,他一個小小太監可阻止不了聖上的決定。明日早朝,可有的鬨騰了。
劉子駿自然知曉朝中異議,但是,他百年之後要和郝瑾瑜合葬。這陵寢不隻是為郝瑾瑜所選,也是為自己所選,自然要選個稱心之地。
夜深人靜,屋內悄無聲息地竄出兩人,正是失蹤的慶雲和慶霧。
慶雲可愛的娃娃臉顯出幾分劫後餘生的喜色,輕聲道:“尋常人家七日下葬,這劉子駿不知發什麼瘋,硬生生拖到十五日,主子的偷生丸藥效隻能維持十六日,差一點點,我們就難辦了。“
這偷生丸是主子保命的法子,隻要服用此丸,人便會呈現死狀十六日。十六日內身體與死人無異,即便是當世最厲害的名醫也難以察覺。十六日期限一到,身體便能死而複生,恢複生機。隻是這藥丸霸道,使用後,身體虧空得厲害,需要好生休養。
主子曾執掌暗衛,雖將權力上交給皇上,但終究有些死士在,於皇上之前得到了劉子佩逼宮的消息。於是將計就計,在飲酒時一起吞服了偷生丸,以便假死脫身。
沒想到,這皇上對主子的感情著實有些深,竟也不懼鬼神,遲遲不肯將主子下葬。本綽綽有餘的時間,險些不夠用了。
“太好了,隻等明日下葬,我們趁夜挖掘,悄無聲息盜走主子,便能和主子一起遠離京城,尋一處世外桃源歸隱。”慶雲滿懷對未來無憂無慮日子的期盼。
慶霧始終沉默不語,但他望向郝瑾瑜的眼神中透漏出幾分狂熱的期待。
慶雲撇撇嘴,暗道,這小子就裝吧,其實早也興奮難耐了吧。
慶雲揉了揉肚子,對慶霧道:“我去出恭,你看好主子。最後關頭,可彆出了岔子。”
慶霧眼神直盯著郝瑾瑜,看也不看他。
慶雲聳聳肩,悄無聲息地遛了出去。
待慶雲走後沒一刻鐘,郝瑾瑜的眼睛微微顫動。慶霧大驚,主子提前醒了!
他急切地跪爬在冰棺前,眼睛充血,死死盯著郝瑾瑜醒來。
郝瑾瑜緩緩睜開眼,意識有些混沌,費勁看清了慶霧的臉,略帶驚喜道:“慶霧,我們成功了!”
血色瞬間彌漫了慶霧的雙眸,他絕望地搖頭,眼神帶著黑如墨的殺意與恨意:“你不是主子!為什麼還是你?為什麼不是主子?你究竟要搶占主子的身體到何時?”
第40章 醒來
郝瑾瑜慘白的臉更加沒了血色, 乾裂的嘴唇張了張,像瀕死的魚。
“我……確實不是郝瑾瑜,我是異界的靈魂。”郝瑾瑜艱難從冰棺爬出來, 竹紮蝴蝶劃過他的額角,他眼神瞪大,環顧四周,皺著眉坐於地上。
這是帝王的寢宮。
“我們沒有逃出去。”說出這話時,郝瑾瑜已帶了幾分絕望。如此艱難,竟還是沒有逃出去嘛……
“主子去哪裡了?你這異世的靈魂到底怎樣才能離開真正的郝瑾瑜?”
他原以為經過長眠, 真正的郝瑾瑜能夠回來, 回來的卻還是這個懦夫。
“你用了什麼妖法?!快說!否則, 我殺了你!”慶霧抽出青雲劍,劍尖直抵郝瑾瑜的脖頸。
郝瑾瑜低頭看眼前鋒利的劍刃。於慶霧而言,他自知無法與原身相比, 但是他對慶霧絕對真心以待。他們相處六月有餘,卻換不來慶霧的半點憐惜,郝瑾瑜難言挫敗。
郝瑾瑜解釋道:“來到此身之前,我已經死了。我亦不知為何穿越了時空附身到郝瑾瑜身上。但是,我知曉,在我附身之時,郝瑾瑜的意識已經消散, 他死於溺水。”
“胡說!明明是你搶占了他的身體,郝瑾瑜的靈魂肯定還沉睡於身體裡。隻要你死了, 郝瑾瑜便能回來!”慶霧神情激動,劍尖在他的顫抖下劃破了郝瑾瑜的皮膚, 血一點點溢出。
疼痛讓郝瑾瑜的意識更清楚了些。郝瑾瑜閉了閉眼,再次看向慶霧時, 眼神充滿真摯之情:“我有郝瑾瑜所有的記憶,而我也同樣與郝瑾瑜一樣,把你當做最親密的朋友。”
“朋友……”慶霧呢喃著,嘲諷道,“真正的郝瑾瑜精於算計,貪圖權勢,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不可能把我當做朋友,這不過是你為了活命而說的謊言。”
“我說的都是事實。郝瑾瑜每年都會為你慶生,不是虛情假意的籠絡,而是作為從小相依為命的親人,送給你的祝福。你們活在宮內,刀尖舔血,隨時有喪生的可能。度過每一次生辰,意味著又活了一年。他因此為你慶祝,希望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青雲劍就是他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隻是沒來得及送出,郝瑾瑜便溺水身亡。我遵循他的遺願,將青雲劍贈給你。”郝瑾瑜道。
慶霧黑灰的眼眸逐漸蓄滿淚水。這一生,他何嘗不是為了郝瑾瑜所活,願他歲歲年年,心想事成。
所以,他相信,或者寧願相信,假郝瑾瑜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慶霧質問道,“你既然有瑾瑜的所有記憶,那麼,你該知道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郝瑾瑜垂眸:“掌控大慶朝堂,成為大慶實際的掌權者。他的願望,我自然知道。然而,我也確實做不到,更不願做到。我終究不是他,我沒有能力掌控權勢,更不喜歡權勢。”
“所以,你選擇拋棄郝瑾瑜苦苦經營的所有,拋棄為他廝殺的暗衛,選擇一個人逃走?像這樣,狼狽地逃竄。”
慶霧憤怒不已,“郝瑾瑜即便最終敗了,被五馬分屍,他也不願像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他生來便喜愛熱鬨,死也要轟轟烈烈,留名於史書,哪怕遺臭萬年。”
“我不是他!”郝瑾瑜大聲駁斥。即便穿成了另外一個人,他還是他。
“那麼,你也不要裝成我最親密的朋友。你,是我的敵人。”
劍尖再次嵌入脖頸的血肉,慶霧冷聲道:“你死了,郝瑾瑜就會回來。”
“你該明白,我死了,這具屍首將會真正的腐爛。”郝瑾瑜回應道。
慶霧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他沉默許久,緩緩開口:“你有他的記憶,我要你作為他活著,保護好他的勢力,走他該走的路。”
“哪怕最後是一條死路?哪怕你也要跟著陪葬?”郝瑾瑜無奈而傷心。
或許在慶霧眼中,從來沒有他這個人,隻有真正的郝瑾瑜。他的死活、痛苦,慶霧絲毫不在意。
“哪怕死路一條。”
慶霧眼神十分堅定而冷酷,“你要麼現在死,或者成為郝瑾瑜?”
慶霧見郝瑾瑜恍惚了一瞬,緩緩閉上眼。
他竟然選擇了死亡!
憤怒、絕望、殺意充斥腦海,慶霧高高舉起青雲劍。
下一刻,熾熱的液體濺在郝瑾瑜的臉上,溫暖了他冰冷的臉龐。
郝瑾瑜睜開眼,鮮紅的血液泵在他的眼角,他的臉頰,他的嘴唇。源源不斷流淌,猶如奔騰的河流,要將他溺死。
噗通——慶霧倒在了血泊裡。
他自刎了!
郝瑾瑜驚恐萬分,拚命擦著臉上的血,撲倒在慶霧身邊。
“……”被劍隔斷的喉管說不出任何話。慶霧無限眷戀地看了一眼郝瑾瑜,永久地閉上眼。他要去跟隨主子,不,去陪伴他的瑾瑜。
此時,一聲“吱呀”,劉子駿推開了殿門。想到再也無法見到郝瑾瑜,劉子駿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因此,去而複返。
當他看到活著的郝瑾瑜,不可置信地喊道:“郝瑾瑜——”
劉子駿飛奔向他,毫無形象可言。
然而,郝瑾瑜仍舊呆愣著,滾燙的血從他的臉頰、指縫、衣領不斷地向下流淌,像繩索一般把他牢牢固住,直拉入地獄。
郝瑾瑜和慶霧二人浸在血泊裡,劉子駿的喜悅被眼前的景象打斷,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如鼓點般跳動的心臟響得更為刺耳。
“郝瑾瑜,你假死?你欺騙朕,你要離開朕?”
劉子駿雙手捧起郝瑾瑜的臉,讓他看向慶霧的目光轉向自己。
“郝瑾瑜,你回答我!”劉子駿怒不可遏。
郝瑾瑜的神魂仿佛才從地獄掙脫出來,他呆呆看著劉子駿,呢喃道:“慶霧死了……”
“對,他死了。你殺了他。”劉子駿近乎冷漠地說道。慶霧的死活,誰殺了慶霧,他絲毫不在意。他隻想要喚回郝瑾瑜的心魂,給他解釋——為什麼要離開自己?
郝瑾瑜的淚珠如斷裂的珠子,從眼眶中湧出,喃喃自語:“沒錯,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他從未想過慶霧會如此決絕,寧願選擇死亡,也不願接受他這個假冒貨,是他間接殺死了慶霧。
或許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個錯誤。他不屬於這個世界,他不應該作為郝瑾瑜,不應該篡改他們的結局……
劉子駿雙手擦掉郝瑾瑜眼角的淚和血,道:“郝瑾瑜,看向我!你愛我嗎?”
如果愛我,為何選擇逃離?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精心編製的謊言,隻為了逃離皇宮。
郝瑾瑜久久不語。
“如果愛我是你的謊言,我會殺了你。”劉子駿一字一句道。
郝瑾瑜反問道:“你愛的人是我嗎?”
你愛的人是郝瑾瑜,而他不是郝瑾瑜。
郝瑾瑜自嘲地彎了彎嘴角:“劉子駿,你從未愛過我。”
“郝!瑾!瑜!你眼瞎了嗎?”
劉子駿氣笑了。他兩世第一次動情,卻遭到如此否定。
“朕問你,你可曾心悅於我?”劉子駿不甘心地問道。
郝瑾瑜目光淡淡:“不過是我想要逃離這個世界的把戲罷了,陛下何必當真。”
劉子駿用了十分力氣捏他的臉。郝瑾瑜吃疼的瞬間,疼痛消失了。
劉子駿站起身,居高而下,聲音冷厲:“來人,將郝瑾瑜打入死牢,明日殿前棒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