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柳郎窮!(萬字章節)(2 / 2)

雖說是領賞,但是錢塘君的語氣卻頗為森然,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眾人雖是與此無關,心頭也不禁湧現出一股寒意。

——柳毅除外。

隻因他已經注意到,錢塘君在有意無意間,朝自己投來了一眼。

以這老龍的修為,哪怕隻是輕輕一個眼神、淡淡一道目光,也非是柳毅這種不入正宗的風水術士所能抵擋。

霎時間,他的麵容便慘白一片,渾身遍體生寒,好似有一把無形利劍,死死抵住喉頭,鋒銳至極,將其肉身、法力,乃至虛無縹緲的心念,都牢牢限製住。

錢塘君亦不由得眯起眼,明顯感受到柳毅心中那轉瞬即逝的巨大憤怒,對這小白臉的印象,反倒是更好了些許。

——但也隻是些許而已。

以錢塘君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柳毅和敖清綺之間存在的微妙氣氛,又有涇陽王之事在前,他心頭自是不快到極點。

這種心態,其實敖崢嶸當時如出一轍,不同之處在於,敖崢嶸清楚柳毅和敖清綺的事,身邊又有徐行盯著,才沒有作態。

如今錢塘君既沒有人壓著,又不明真相,性子更比敖崢嶸極端十倍,舉措自然直戳了當。

雖然不至於一口氣弄死柳毅,給他個畢生難忘的教訓,令其人不敢升起彆的心思,卻也是在所難免。

不過,就在錢塘君還要發力之時,敖清綺也敏銳地注意到,那橫亙於一龍、一人身前的險惡氣氛,長腿一邁,便攔在柳毅身前,清喝道:

“叔父!”

言語間,敖清綺已將柳毅的所作所為,用神念形式,傳給了錢塘君。

錢塘君目光又是一凝,怔了好半晌,才又望向柳毅,淡淡開口:

“小子,是把硬骨頭,你既然學的是風水術,倒不妨隨我回龍宮,傳你全套法門。

若是學得好,你心中所願,也不是沒有機會達成,雖然機會很小。”

見柳毅仍是不做聲,錢塘君又站起來,袖袍一拂,淡然保證道:

“我的確對你看不順眼,但也不至於在這種事上,做些手段。”

柳毅仍是立在原地,麵色如常,默不作聲,左擎天、李修儒看著他,眼中都泛起擔憂神色。

敖清綺注視著男人那沉默而堅實的背影,心中更是罕見地浮起些不安。

見錢塘君的麵色越來越沉,柳毅才搖了搖頭,拱手抱拳,緩緩開口,坦然道:

“龍君盛情相邀,足見誠意,小子亦不認為以龍君的身份,會虛言矯飾,但這份饋贈,還是算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柳毅說這話時,眼中既有掙紮,亦有如釋重負的神情,很顯然,他剛才在心中經曆了一番取舍掙紮。

錢塘君對柳毅的選擇,倒是不置可否,隻是看了看他後,忽然問道:

“小子,你現在心裡,很……憤怒?”

柳毅注視著這位或許自己耗費畢生精力,也難以撼動其一片龍鱗的龍君,麵容沒有絲毫變化,無比自然地點了點頭,反問道:

“龍君若是遇上這樣莫名其妙的事,難道不會憤怒?”

柳毅甘冒奇險,才放出敖清綺,更請得幾位至交好友,橫越魔潮,往海境通風報信,無論怎麼說,都是海境欠他的人情。

可到頭來,他這個恩人,反要被錢塘君如此對待,任是誰來,也不能不憤怒。

隻不過,錢塘君對此,隻是輕蔑一笑,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

“小子,以我的神通法力,就遇不上這樣的事。其次,感到憤怒、表達憤怒、發泄憤怒,是截然不同的三件事,你要分得清。”

說到這裡,這位龍君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略顯淩厲的笑。

“不過,在我麵前,你能做到第二步,已算是不錯。”

聽到這話,柳毅再次默不作聲,隻是錢塘君能夠感受到,他心中那股無明怒意,已經燃燒得越發熾盛。

敖崢嶸見錢塘君如此作態,喉頭動了一動,卻見自家叔父斜瞥過來,欲言又止,又再次站了回去。

可站在兩人之間的敖清綺,卻再也忍受不了,猛地一跺腳,令原本就崩毀儘半數的大殿,劇烈搖晃起來。

她伸出手,強行將柳毅摟住,再抬起一雙堅毅眼眸,直視錢塘君,縱使一言不發,也將自己的態度表露無疑。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敖崢嶸、左擎天、李修儒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隻不過敖崢嶸是望向了敖清綺,左擎天則是無比緊張地看向了錢塘君。

李修儒甚至捏緊了手中的“計都隱曜劍符”,生怕這老龍一個應激,便要把柳毅當場打得形神俱滅。

他們都沒想到,在解決了涇陽王,救出錢塘君後,這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最大助力的老龍君,竟然會成了可能要直麵的最強對手。

不隻是這些局外人懵了,就連柳毅自己,也不曾想到敖清綺在情急之下,竟然會做出這種舉動。

他此前雖是憤怒,卻也絕沒有要做龍宮贅婿的想法。

身為在生死間摸爬滾打的散修,柳毅雖是不明白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卻認得清楚,什麼叫做雲泥之彆。

對他來說,這四個字有極其現實的意義。

當他們這些散修在魔潮中浴血廝殺,隻為明天的飽飯時,名門大宗的弟子們,則可以在師長護持下,安安心心的煉法,不必為道法傳承、修行資糧而擔憂半點。

柳毅對此並無怨懟,卻也不覺得在泥濘裡安安穩穩刨食的自己,比起他們究竟差到哪。

——魔劫臨頭,此界中人,哪個不是魔頭餌食?

隻不過是或大或小、或早或晚而已。

其實在柳毅心中深處,反倒是頗為佩服符籙三宗那三位鎮世祖師,以及一眾佛道高人。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若非是這些真仙、阿羅漢頂在前麵,如他這種散修甚至連在泥裡掙紮求生的機會都不會有,頃刻間便要灰灰而去。

柳毅之所以幫這位龍女,最為現實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的風水術,的確隻有在海境龍宮還保有傳承。

除此之外,無非是“不忍見”三字而已。

魔頭猖獗、魔道大昌,既然置身五濁惡世中,他柳毅沒本事隻手補天裂,卻也想給這群魔頭添點堵!

可敖清綺的所作所為,柳毅就實在搞不懂了,她究竟是出於同曆生死的戰友之誼,想要幫自己一把,還是……

不過,無論敖清綺是出於何種原因,做出這種舉動,都令柳毅心中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對他來說,這種體驗還屬生平首次。

錢塘君麵色仍是如常,他剛想說些什麼,便聽到一個巨大聲音遙遙傳來,滾滾如雷,轟隆作響,響徹方圓數十裡。

他的神念都不曾捕捉到絲毫征兆,便見一具高約丈許、鬼泣森森的白骨,劃破虛空,帶著一溜幽綠焰光,自從大殿最高處走出來。

除了錢塘君以外,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進入了最完全的戰備狀態,心中更是震撼至極。

——不是說,南支總壇已經被連鍋端了嗎,難道,這位是……

南方天魔四個大字,不約而同地浮現在眾人心中,更帶來一股前所未有的絕大壓力。

錢塘君倒是沒有任何動作,隻因他已經感受到從白骨法身中傳來的熟悉奇跡,眼中卻也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震驚。

和幽遊夜摩天打了多年交道,他又如何會認不得這“九幽十獄冥遁法”?!

隻是,這就連誠惠都不曾練成的虛空神通,他怎麼掌握得這麼快?!

——難不成,這就是自辟虛空的偉力?

念及此處,錢塘君又從上到下,把這具法身打量了一遍,隻見法身內外皆與陰山相合,法度森嚴,結構嚴謹。

饒是以他的眼界,竟也挑不出錯漏來,儼然就是一尊在“紂絕陰天秘籙”上,不知道沉浸了多少年的老魔頭、老陰物。

如果說虛空神通,還能用早有經驗來解釋,可眼下這幅場景,又怎麼解釋?!

錢塘君清楚記得,他和徐行分彆前,這位甚至都還沒有開始煉法。

才過去幾個時辰,就把“紂絕陰天秘籙”練到了如此地步?!

除此之外,錢塘君最為疑惑的就是——他的本命魔頭,究竟是從何而來?

不過,在這刹那間,他又察覺到一股濃鬱血腥氣,自極遠處飛來,煞氣衝霄,氣象恢弘,儼然是修羅夜叉天的高手。

——王鐵槍這廝,竟然來得這麼快?!

錢塘君在第一時間,自然將之視為了王彥章,可細細一品,又覺有些不對。

他剛要出手一探究竟,就見那具白骨法身下巴開合,傳來一聲仿佛來自幽冥深處,勾魂奪魄的天魔妙音。

“勿慌,那是我的皮囊。”

言語甫落定,一條瑰豔綺麗的血光,現於眾人眼前。

錢塘君能夠清晰看到,其中乃是一頭鱗甲崢嶸、通體血紅、眉心生豎瞳的阿修羅。

這頭阿修羅體內的魔道法籙,雖然不如陰山白骨法身來得法度森嚴,卻也彆具一格,更有沛莫能當的煞氣,絲毫不遜後者,儼然也是一尊大真人級數的強者。

錢塘君此時已不隻是震驚,還極其罕見地泛起幾分驚駭——這人到底是人,還是投身此界的自在天魔?!

血光自天穹墜落,被“無相血煞神刀”刀光包裹的阿修羅血海魔軀,亦化為一條赤紅煙氣,投進白骨法身中,皮肉筋骨相合,立時顯出徐行的相貌。

見到錢塘君眼中的戒備,徐行隻是一笑,並不多做解釋,反倒是看向柳毅,歎道:

“老龍君,這件事,你做得過了。”

徐行方才雖是距離此處甚遠,還有百來裡,但從柳毅心中升騰起的巨大怒火,在他的“天魔視角”中,實在是太過顯眼。

而在諸般情緒中,徐行操弄得最順手,也最熟悉的情緒,便是憤怒。

所以,以柳毅的“憤怒”情緒,他觀此間之事,猶如掌上觀紋,甚至能夠清晰體察到,每個人在那一刹那的情緒波動。

這便是天魔視角的妙用。

錢塘君雖不知其妙,但他很清楚,徐行的那麵鏡子亦有非凡的探查之能,所以並不奇怪,隻是眉頭一豎。

“這小子和你什麼關係?”

錢塘君這種態度,讓最熟悉敖崢嶸、敖清綺為之一愣。

在敖家姐弟的印象中,這位叔父哪怕是麵對洞庭君,乃至一眾真仙級數的正道高人,都是言談無忌,絕沒有如此情態。

如果非要說,如今的錢塘君是一種什麼狀態,那麼最貼切的兩個字,便是……敬畏。

既有敬,更帶畏!

徐行清楚他的意思,隻是搖頭:

“萍水相逢。”

錢塘君剛想說什麼,徐行又抬起頭,直視這老赤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卻是一見如故。”

聽到這八個字,敖崢嶸麵皮一抽。

錢塘君隻聽這四個字,就聽得出來徐行的堅定,他也的確犯不上為了一個風水術士,和這高深莫測的強者鬨翻,便乾淨利落道:

“既是你發話,今日之事,就算是過去了。”

徐行又搖了搖頭,直接道:

“你和我之間,本就沒有事。”

言語中,他伸手一指柳毅,淡然道:

“就算有事兒,也是在你們之間。”

見柳毅愣在原地,徐行直接道:

“老龍君,今日我救你一命,也不圖彆的回報,龍宮中那份風水術的全套傳承,勞煩您來一份,錢貨兩訖,恩情一筆勾銷。”

敖崢嶸聽到這裡,不由得目光一動。

他很清楚,徐行之所以要從海境不遠萬裡趕來安南,就是為了從錢塘君身上,得到全套的“六禍禁法”。

如今“六禍禁法”就在眼前,他卻棄之不顧,反倒是要去求一套風水術?

不知為何,敖崢嶸此時卻完全沒有吃驚的感覺,隻是想到了方才那個答案。

——或許,這也不過是因為“看不慣”三字罷了。

錢塘君雖然沒想到徐行會做此選擇,倒也答應得乾脆利落:

“可以。”

言畢,錢塘君目光落到柳毅身上,並沒有說話,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柳毅也全無畏懼,隻是抬起頭來,同錢塘君對視一眼。

就是這一眼,令徐行、錢塘君都頗為滿意。

錢塘君是欣賞柳毅這種隻要認為自己是對的,就全無畏懼的剛直脾氣,好像此人活在世上,就隻是為了活這一口氣而已。

徐行看重的則是另一點。

精擅情緒神通的他,完全感覺得出來,在自己到來之後,並直接表露出支持後,柳毅的情緒亦沒有出現太大變化,更沒有把他當成靠山,狐假虎威的意思。

有趣,這就實在是有趣——

見徐行和錢塘君談妥,柳毅雖然也愣了愣,還是朝徐行拱手抱拳,開口欲言。

雖然不知道這位前輩究竟為何如此,但柳毅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覺他有資格讓徐行為自己出頭。

隻是他還沒說話,便見徐行回過頭來,看向自己,抬起一隻手,笑吟吟道:

“柳兄想說什麼我很清楚,但這並非是饋贈,而是一份酬勞——聘請你的酬勞。”

“聘請我?”

柳毅有些不敢置信,徐行點了點頭,自然而然道:

“我欲要在此界開宗立派,當然不能缺了人手,如柳兄這種英才,值這個價。”

他又望向左擎天、敖崢嶸、敖清綺,以及最後的錢塘君,坦然道:

“不隻是聘請你一人,還有在座各位。”

錢塘君雖然不至於為一點小事,就跟徐行動怒,但還是麵色古怪,隻覺此人行事,實在是天馬行空,難以琢磨,氣笑道:

“你才跟本君嗆聲,又要聘我入山?”

徐行眨了眨眼睛,自然道:

“一碼歸一碼,此前之事,龍君大人大量,應當不會往心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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