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牛找到了黑齒影寒,在離石橋不遠處的一處河冰上。不幸中的萬幸是,在黑齒影寒倒下的地方旁邊,有一塊高聳的河石,河石替她,擋住了潰退的黃巾軍,讓她免於被亂軍踐踏致死。
梁禎將黑齒影寒抱到自己的將旗下,然後將章牛等人支開,直到將旗方圓十步之內,隻剩下他和黑齒影寒二人。
黑齒影寒雙目緊閉,抿著嘴唇,發鬢上、臉上、戰袍上滿是夾雜著血跡的汙垢。用章牛的話來說,她能活著,已是命大。至於能不能醒過來,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
梁禎不信鬼神,但此刻,他卻雙膝著地。雙掌合十:昆侖神,求求你保佑她,讓她醒過來,如果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請將這劫,加在我身上,求你了!求你了!
“司馬是在求神嗎?”十步之外,耿有田小聲問章牛。
“哥哥當時,就是跟四郎一起,從夫餘殺回來的。比過命還要過命的交情。”
耿有田點點頭,這個合情又合理的解釋,足夠讓他信服了:“我去看看兄弟們,司馬這邊,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章牛拍了拍肩膀,“包在我身上。”
梁禎靠在碗口粗的旗杆上,輕輕地握起黑齒影寒那隻臟兮兮的手:“盈兒,現在是二月末,再有幾天,揚州的樹,就該抽芽了,花也該開了。淡綠色的銀杏,白色的茉莉。漫山遍野,都是花香。那裡沒有這裡的冰雪,沒有彎刀和馬鞭,也沒有明槍和暗箭。”
“回上障前,我答應過你,要帶你回揚州。這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帶你回去。帶你去看看那長江、看看那金陵山。”梁禎咬著自己的下唇,用同樣肮臟的左手抹了把發紅的眼眶,“你說想把名字改為‘四郎’,我說不愧是你,連名字都起得這麼土。”
“嘻”
“我騙你的,我就是想氣氣你,讓你揍我。”日影漸漸西斜,昏暗的光線,令梁禎不得不將腰彎到最低,以便看清黑齒影寒的臉,“我喜歡你,真的,在古樹林裡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但卻一直怎麼向你開口。”
“答應我,一定要醒過來,我還沒跟你表白呢。”梁禎鼓起勇氣,親了黑齒影寒的手腕一口,“一定要醒過來。”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今晚的天空,沒有彎彎的月牙,卻有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星光冷涼,一如從燕山刮來的朔風。浭水西岸的黃巾軍大營一並舉火,火光衝天,直照得西邊的夜空如同白晝,而一水之隔的東岸,卻是淒迷一片。
經過一天的作戰,兵卒們都已精疲力竭,再也沒有人有紮營的力氣,隻得三三兩兩地圍在零星的幾堆篝火旁,以抵禦夜晚的寒涼。
“兄弟們,打起精神!”梁禎拄著一把斷戟,“送飯的馬上就來了。”
兵卒們大多低著頭,對梁禎的言語,沒有任何反應。
梁禎知道加大了音量:“都彆睡了啊,打起精神。”
“司馬,你真的能帶我們回家嗎?”黑暗中,忽地傳來一句不輕不重的質問。
“什麼話?今天是誰帶領你們退敵的?”獨眼馮良怒聲喝到。
那聲音淡了下去,可另一邊,又起來一把聲音:“司馬,對岸的天都是亮的。我們的援軍呢?”
“這不是你要考慮的事!”耿有田喝到,“你要想的,就是如何守住這個河灘!”
“司馬,你說蛾賊燒殺搶掠,奸淫婦女。但我老婆,就是被海陽縣張縣尉的兒子搶走的,我家的三分地,也是他的狗腿子搶的,我之所以坐牢,還是因為他。你說,我們在這,是在保衛自己的家,但我的家,在哪呢?”兵卒們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
“閉嘴!軍中禁止講話!”耿有田暴跳如雷,“伍長呢?管好自己的兄弟,誰再亂說話,打二十軍棍!”
梁禎慢慢地往那個聲音響起的地方走去,那裡,點著三堆篝火,篝火旁,擠著二三十個兵卒,很多人的身上、臉上都帶著血跡,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讓個座。”梁禎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人半響後才開始挪動身軀,給梁禎騰了一小塊地方。
“兄弟們,有很多話,我不能說。”梁禎盤起腿,坐在兵卒騰出來的那點地方上,“但你們想想,戰亂一起,必定是生靈塗炭,村舍被毀,白骨堆滿田野。”
“是,你們都遭受過太多的冤屈,憋了一肚子氣。我也一樣,我當上障尉的時候,想給兄弟們討點金瘡藥,卻被那縣尉打了十幾軍棍。征討夫餘,幾乎全軍覆沒,我活著回來了,然後直接被那個姓崔的給下了獄。”
“誰都有氣。”梁禎將聲音慢慢提高,“隻是現在,黃巾亂賊聲勢浩大,黃河以北,已無一處不是戰場,就是想躲,又能躲到哪裡去呢?”
“既然躲不掉,與其在哪個山洞裡被亂軍殺死,還不如拿起武器,說不定,叛亂平定之後,日子會過得舒適一些呢?”梁禎慢慢地站了起來,鉚足了勁吼道,“弟兄們!我不能跟你們保證其他,但我可以跟你們保證,無論明天會怎麼樣,我,梁禎,都一定會跟你們站在一起,迎接我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