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風雪載途(36)
宗應諭在重朝的房門口停下腳步。
他聽到了重朝的自言自語,不由有些意外。
朝朝居然還記得主教的名字?
那現在的他……
“宗哥,你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重朝的聲音忽然從房間裡傳來。
宗應諭表情頓了頓,收拾了情緒,擰開門鎖走了進去。
他的視線在重朝身上一掃而過,看到了對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到了嘴邊的話瞬間轉了個彎。
“今天幻夢境結束的突然,你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重朝眨了眨眼,搖頭道:“沒有,我感覺很好。”
宗應諭又仔細打量了他幾眼,才緩緩頷首:“我去做早餐,有什麼想吃的嗎?”
重朝道:“我想吃小餛飩。”
宗應諭:“好。”
他應下來,就帶上門,轉身去了廚房。
重朝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些什麼,才起床洗漱,換上衣服,吃了早飯去工地實習。
……
畢業實習了一周多以後,重朝以實習很順利為由,邀請小區的大家一起聚餐。
距離上次聚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小區的住戶接到通知都喜氣洋洋的。
物業準備了場地,各家各戶都帶了食物或拿手的好菜,大家一起在室外小花園舉行了一場燒烤。
重朝好久沒這麼放鬆了,一邊吃飯一邊和鄰居們聊天。
因為大家都算是超凡者,話題不免涉及到了幻夢境。
重朝對地宮還挺沒轍的,沒忍住就抱怨了幾句。
鄰居們紛紛安慰他,地宮裡的超凡者很多,就算沒辦法建立安全屋,大家互相搭把手也還是能解決問題的。
重朝歎了口氣:“希望他們確實有能力互幫互助吧。”
正倒飲料的鬆諾聽到這句話,心頭一動,下意識看了眼重朝。
他朝哥正在和一塊烤肉做鬥爭,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他隻好轉頭去看宗應諭。
宗應諭點了下頭,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測。
鬆諾不怎麼喜歡宗應諭這一副“我和重朝關係最緊密”的作態,但重朝的事情是大事,他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耽誤事。
回了宗應諭一個了解的眼神,鬆諾愉快地給重朝也倒了一杯飲料,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保證自己絕對會幫助同胞的。
“那些眷族可討厭了。”他這麼說著,目光掃過集中看過來的所有人,“幫助其他人就是幫助自己。隻要我們這邊人多了,說不定回頭就能打跑它們!”
他握了握拳頭,在空中一揮,看起來像是脾氣不好的中二青年在表達憤慨。
然而接觸到他目光的鄰居卻都露出幾分恍惚之色,很快讚同起他的話來。
重朝:“……?”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突然討伐起眷族的鄰居們,不太明白自己就是低頭吃了個烤肉的功夫,話題為什麼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左右看了看,見鄰居們迅速商量好了要怎麼抵消眷族帶來的影響,一邊驚歎於他們的行動力,一邊放棄了插嘴這個話題。
既然大家都已經有決定了,那他就不該潑大家的冷水。
重朝這麼想著,也和鄰居們同仇敵愾。
鄰居們高興地和重朝聊著天,吃完了燒烤,臨走前,紛紛對宗應諭投去一個“算你小子識趣”的眼神。
宗應諭熟視無睹,隻當沒看到那幫家夥的得意。
他陪重朝收拾好東西,就和重朝一起返回家中。
按照重朝的意願,這天晚上,他去了重朝的房子休息。
兩個人在幻夢境中睜開眼,麵前還是迷宮那堵布滿青苔的牆。
汩汩清水順著牆體滑落,像是瀕死之物殘餘的幽怨和哀傷。
淡淡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汙染隨之而來。
然而,或許是因為情緒會導致人心情起伏,那點不明顯的汙染就變得很容易被人忽略。
重朝感受到凝聚在身周的靈源被快速削弱,汙染蠢蠢欲動,爭先恐後向他湧來。
就像有自我意識一樣。
這種古怪的感覺會加重不少超凡者的心理壓力,但重朝積累了大量靈源,並不會因為靈源消耗加劇就產生什麼心理負擔。
宗應諭也是一樣。
他們仔細觀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就並肩走進迷宮。
迷宮中的汙染比階梯上更濃。
無處不在的窺視感,沉甸甸壓迫著行進者的神經。
重朝能感覺到,一進入這片區域,那種“活著”的跡象就更明顯了。
“無光之夜不是被扯落了所有權柄,隻剩一個本源核心了嗎?怎麼祂的活性還這麼強?”他滿懷困惑地問。
宗應諭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眼睛顏色都沒有改變,如果他家朝朝不知道真相,那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人知道真相了。
至於他自己……
倒是真的不知道真相。
這輩子他沒有再接觸過無光之夜,上輩子他與萬千草木之主同歸於儘前,也隻和無光之夜有一次交集。
無光之夜何時隕落、因為什麼隕落,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他隻能根據自己死亡的節點,判斷無光之夜隕落在他與萬千草木之主同歸於儘後。
大概是他家朝朝做了什麼。
宗應諭在心中歎氣,手指輕輕動了動,不小心蹭過重朝的指尖。
溫熱的觸感讓重朝愣了下,本能地偏過頭來。
宗應諭回了一個笑容。
他知道,即使在黑暗中,重朝也能正常看到他的表情。
重朝卻像是恍然大悟一樣,陡然點了點頭:“啊,對,今天我們忘記牽手了。來。”
他伸出手,拉住宗應諭的手,摩挲了一下對方乾燥的掌心。
“不要走散了。”他彎起眼睛,這麼對宗應諭說。
宗應諭好像僵硬了一下,才飛快收緊手指,將重朝的手攥在掌心。
“繼續往前走吧。”他若無其事地說。
重朝沒說什麼,牽著他踏入一條岔道。
這個不知道真實材質為何的迷宮,似乎有屏蔽人感知的作用。
饒是宗應諭和重朝,進入迷宮以後,也無法憑借自己的感知直接確定出口的位置和核心所在的地方。
他們也會不小心走進死胡同,不得不原路返回,再找另一條合適的路線。
反複試了幾次之後,這一晚的時間也就被徹底浪費掉了。
心知他們距離核心還很遙遠,重朝醒來以後,忍不住有些煩躁。
宗應諭耐心安慰了他一會兒,盯著他吃過早飯,才送他去工地實習。
在他離開後,玉磬苑小區的異化種難得叫上宗應諭開了個會,敲定每個異化種鎮守的範圍後,由宗應諭打開通道,安排他們前往各處。
“朝哥既然有這樣的指示,恐怕幻夢境很快就安穩不起來了。”鬆諾對大家說,“我們是最早一批覺醒的人,又經曆過生死,長期被朝哥的靈源滋養,不說自由在幻夢境中行走,起碼實力隻在幾個執政官之下。”
“我們這次要做的,就是儘量保證幻夢境中人類和生物的安全。一旦遇到了意外,哪怕動用宗應諭留下的通道,也儘可能地要把人保下來。”
他環顧四周,神色愈發嚴肅。
“我知道大家都視朝哥為神明,但朝哥一直不肯接受我們的信仰。他有他的道理,可我們不能就因此心安理得地忘記他的恩惠,總要做點什麼回報他。”
“平時他什麼都不需要,這一次終於有我們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了,大家都多上點兒心。”
異化種紛紛點頭,瞧見沒吱聲的宗應諭,還狠狠瞪了他幾眼。
宗應諭:“……”
他沉默地收回了視線,拿起外套和車鑰匙。
“朝朝差不多要下班了,我先走一步,去接他。”
說完,他也不等異化種們回應,調頭就走。
“嗬!”蜥蜴模樣的異化種擼了擼衣袖,惱火地望著宗應諭離去的背影,不滿道,“不就是能去接朝朝嗎?瞧他那得意勁,真是囂張不死他!”
“就是就是!他有什麼好得意的,不就是占了點身份的便宜嗎?我們也不差。”
“煩得很,這次我肯定要做的很好,讓朝朝刮目相看,絕對不能讓宗應諭一家獨大!”
“走走走,彆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我們回去琢磨一下怎麼救人!”
……
重朝在工地實習了一天,滿腦子都是挖土、回填、三合土、柱、樁……一係列施工相關的概念。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他感覺自己也快變成三合土了。
疲憊地走出工地,今天說要來接他下班的宗應諭還沒到,他就站在路邊顯眼的地方玩手機。
不遠處,有個穿著白色羽絨服、藍色牛仔褲的青年匆匆跑過。
重朝眼角餘光瞥見他,覺得有些熟悉,不由抬頭看了一眼。
果然是個熟人,他的隊友,夏瑾。
對方皺著眉,似乎有什麼心事,行色匆匆從馬路對麵走過,往不遠處一家咖啡廳去了。
等在那家咖啡廳裡的人大概遠遠就看到了他,很快推開門走出來迎了一下。
重朝覺得這個人也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第一次見夏瑾時,跟著對方的三個人中的一個,也是逐光人的成員。
看他們的樣子,好像有大事要談?
重朝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夏瑾有自己的生活,隊友看起來意識清醒也沒有遭遇什麼危險,他也就沒有深究。
很快,宗應諭到了,重朝拉開車門坐上了上去,說起今天實習遇到的困難,一時間也沒空管隊友的私生活了。
車子駛過咖啡廳,正在和紀渠說話的夏瑾瞥到車牌,隱隱覺得有點熟悉,但實在想不起來,隻好放棄。
他轉過頭,重新拉回話題:“紀哥,你是說,重朝那個同學盛羽風有點問題?”
第162章 風雪載途(37)
名叫紀渠的逐光人成員撓了撓頭,眉毛擰的死緊,神色很是猶豫。
“其實我不是很確定。但是、但是,”他抬起頭,小心地看了麵色不渝的夏瑾一眼,羞愧道,“我知道你一直關注著可能影響到朋友的人,我隻是想見你……”
雖然很擔心夏瑾生氣,但紀渠權衡了一下,還是選擇說實話。
夏瑾果然有些煩躁地偏了下頭,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並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
紀渠不敢再賣關子,連忙說:“我知道你一直關注那些和朋友有來往的人,平時也就稍微多注意了一些。”
然後,他就注意到了一個平時總是在吹噓重朝有多好、但幾乎不敢往重朝麵前湊的人。
這個人就是盛羽風。
紀渠道:“我發現他對重朝身邊的人抱有很大的敵意,即使被宗會長接引到了一個叫因塞斯的地方,他依然對宗會長有很深的成見。”
夏瑾被吸引了注意力,轉回頭來,專注地聽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紀哥,你是專門調查了他嗎?除了這些,他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紀渠:“也不是調查,就是機緣巧合聽到了。你應該知道,溯源之影宗應諭是咱們逐光人的會長,隻不過他作為最強的戰力,平時並不怎麼處理行政事務,隻在必要的時候出麵。”
逐光人的成員大多敬佩他,也多少受過他的庇佑和恩惠,認定他人品很不錯。
“我知道沒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但盛羽風的怨氣太重了,抱怨的又是宗會長,我怎麼都得多聽兩句。”
當時他是接了個委托,因為需要實地調查,才專門出去跑了一趟,路過了大學城那邊的幾條街。
那是吃飯時間,盛羽風就坐在街邊一家大排檔裡,和兩個氣質不太對勁的人坐在一起,低聲抱怨宗應諭不是人。
紀渠隻是路過,聽到他們刻意壓低的談話聲,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特意放慢了腳步,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說話的三個人。
因為特質的關係,他對超凡者和異化種有種奇特的感應。如果對方的特質不是來源於幻夢境,那他將會產生一種本能的排斥。
和盛羽風說話的兩個人就給他這樣的不適感。
這瞬間就引起了他的警惕。
見夏瑾聽得專注,紀渠頗有心機地放慢了說話速度。
“盛羽風和另外兩個人說,因為他的異化種形態偏向於鮫人,所以覺醒一段時間後,就被接引到了鮫人建立的城市因塞斯。”
“因塞斯?”夏瑾有些迷茫,“我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紀渠道:“我也沒聽說過,那兩個人也沒聽說過,專門問了幾句。”
夏瑾:“那盛羽風是怎麼說的?”
紀渠露出一個有點匪夷所思的表情:“盛羽風說,因塞斯是幻夢境裡的一個城市,位於沉淵海之下。因塞斯的城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形狀很隨意的雕像,所有鮫人形態的超凡者和異化種都要先接觸雕像,才能正常通過幻夢境積攢力量。”
這個說法,簡直聞所未聞。
至少紀渠從沒聽說過這麼離譜的事情,超凡者一開始不出現在雪山,反而要去沉淵海,然後才能積累力量,他怎麼不直接說他是朝光之域的主人算了呢!
然而和盛羽風一起吃飯的兩個人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輕易就相信了他的鬼話。
紀渠的表情跟吞了蒼蠅似的:“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還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盛羽風和他們吹了一會兒牛,就說自己想要搬進玉磬苑小區。”
“他說宗會長不是好人,平時最會裝模作樣,必須得離你朋友近一點,才能及時拆穿宗會長,免得你朋友被騙。”
可凡是進過幻夢境的超凡者都該知道他有多不靠譜,聽到盛羽風這話,紀渠就覺得對方沒安好心。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提起,幾個月前他曾經試圖入住玉磬苑小區,但被小區、宗應諭和官方先後製止。
也是因此,他對過了一段時間才肯帶他去因塞斯的宗應諭充滿懷疑,也對各方都有些不滿。
“他和那兩個人接觸,就是想要繞過異管局和宗應諭的管製進入玉磬苑小區。”紀渠說著說著,更困惑了,“他好像很有自信,隻要能進入小區,就能說服你朋友讓他留下來。”
“你朋友負責管理小區嗎?”
當然不是。
夏瑾在桌子底下收緊手指,神色也逐漸嚴肅起來。
先不說這個盛羽風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就憑他要繞過異管局和宗應諭接觸重朝這一點,就非常值得懷疑。
他不會是想要刺激重朝吧?
因為得不到,所以就直接毀掉?
那他要不要提醒一下宗應諭和重朝?還是先確定一下對方真有問題再說?
夏瑾憂心忡忡,一時間有些拿不到主意。
紀渠坐在他對麵,也不在乎他隻顧著走神想心事,眼中滿含貪婪和眷戀地看著他,隻覺得這樣看一輩子都行。
大概是紀渠的眼神太直白了,夏瑾被看得有些發毛,陡然回過神來。
他有些抱歉地衝盯著他的紀渠笑笑,拿起手機,開始搜索附近的餐廳。
“紀哥,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夏瑾誠懇地說,“讓你這樣幫我忙前忙後的,真的很不好意思。一會兒我請客,你一定要給我一個表達謝意的機會。”
紀渠愣了愣,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回報,當即大喜過望,連連點頭。
“怎麼能讓你請客呢?你還小,手裡也沒多少錢——”
夏瑾打斷他的話,笑吟吟道:“但這是我的感謝呀!紀哥不願意讓我掏錢,是不想接受我的心意嗎?”
紀渠一呆,訥訥地說不出話。
夏瑾迅速選好了餐廳,果斷道:“那就這麼說定了,說不定以後還有麻煩紀哥的地方呢!”
……
“今天下午,我在實習的工地外看到了我的隊友。”
一直在漆黑的地宮中摸索前行,時間久了,即便是重朝,也產生了濃烈的乏味和疲憊之感。
他莫名的有些困倦,乾脆和宗應諭說著話打發時間。
宗應諭從善如流地接話道:“是哪個隊友?”
重朝:“夏瑾。他好像要和人談什麼要緊事,我就沒有過去打擾他。”
雖然重朝話是這麼說的,但他的語氣平平淡淡,既沒有真的把這件事當做要緊事,也沒有覺得多麼意外。
宗應諭目光一掃,了然道:“既然是隊友的私人事務,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重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逐漸停下了腳步。
他們麵前是一片堵住去路的牆,這又是一個死胡同。
但和絕大部分空無一物的死路不同,這麵牆壁上,有一個暗淡的金色波浪符號,似乎是在指代大海。
透過金色符號的縫隙,重朝能看到牆對麵的景象——
那正是他們進入迷宮的入口,正對著他們一路走下來的階梯。
“又走回起點了。”重朝歎了口氣,“這是第幾次了?上次看到的那個風的符號,牆背麵也是這樣,還有上上次的沼澤符號、上上上次的雪山符號……”
難道他們一直在原地打轉嗎?
不然為什麼總是會走回起點呢?
宗應諭按了下微微跳動的額角,對這個問題保持了明智的沉默。
重朝也沒指望他會回答,又歎了一口氣,就轉過身順著來路返回。
“真是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到出口。”他抱怨了一句。
四周的黑暗輕輕翻湧,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控製不住本能,向兩人所在的位置彙聚。
宗應諭瞥了一眼黑暗湧來的方向,隻當什麼都沒看見。
他做出安撫的姿態:“迷宮一共就這麼多條路,一條條試過去,總能找到出口。”
重朝似乎被說服了,點頭道:“你說得對。”
他重新平靜下來,牽著宗應諭的手,仔細看過之前做下的標記,選了一條沒走過的路嘗試。
不出意外的,這一次又是死胡同。
重朝也沒生氣,心平氣和地原路返回,還和宗應諭說:“這邊一共四個路口,我們已經試過三個,剩下那個肯定是正確的。”
宗應諭附和了兩聲,兩人回到岔路口,找到之前做標記的地方,隻看了一眼,就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之前做的標記變換了位置,岔路口的地形也發生了一定改變。
真是心急啊。
重朝沒想到無光之夜的本源核心這麼好騙,稍微哽了下,才裝作若無其事地驚訝起來。
他一邊敷衍地發著脾氣,一邊琢磨,大概就是因為失去了力量與智能,這位曾經的神明現在才會這麼好騙。
祂現在隻有急迫的願望和強烈的本能,隻要是可能對祂有利的,祂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
“……真是煩死了!”麵無表情地棒讀完最後一句話,重朝隨便挑了個方向,走進新的岔路口。
他將腳步踩得很重,周圍的黑暗頓時如沸騰的水一般翻滾不息。
宗應諭目光微凜,耐心感受片刻,悄悄在重朝手心寫下幾個字。
重朝稍微眨了眨眼,有些訝異地稍微點了下頭,嘴上哼了一聲,又抱怨了兩句“附近怎麼越來越黑了”“怎麼又是符號牆”,腳步一轉,就和宗應諭並肩緩緩向他感受到的方向挪去。
第163章 風雪載途(38)
無光之夜的本源核心距離他們很近。
用現實中的方式來推算,那塊本源大概就在幾百米外,走直線隻需要幾分鐘時間。但在迷宮牆壁的阻攔下,他們需要繞很遠的路才能過去。
這塊本源還保持著些許獨特的本能。它既在引導兩人靠近,又特意拖慢兩人的速度,以便獲取更多憤怒、焦慮,順便消磨兩人的理智。
這是無光之夜汲取力量的一種手段,負麵的情緒、飽受磋磨的靈魂對祂來說都是營養極強的美味。
但其實,這也是一種自保措施吧。
重朝向宗應諭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得到宗應諭無聲的肯定。
果然,重朝暗暗點頭,他剛才就覺得這種看起來好像還有活性的行為不太對,現在看來,除了補充能量,無光之夜可能也在防備祂自己的眷族。
還挺有意思的。祂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也不相信祂的眷屬是好東西,死前都要防上一手,說不定還真防對了。
重朝向宗應諭比了個手勢,沒急著去找那塊核心,反而順著對方安排的岔路探索起來。
很快,重朝就確定,無光之夜改動迷宮地形的操作毫無規律可言。
對方已經徹底被混亂和瘋狂浸染,失去權柄的牽製後,祂連本能都變成了無法控製的瘋癲,甚至時不時會出現自相矛盾的行為。
看來不用刻意控製速度了。
重朝緩慢吐出一口氣,視線掠過思路儘頭的牆壁,上麵代表太陽的符號格外明亮。
迷宮裡收錄的代表符號還挺全麵的。就是可惜了,這個符號到現在也沒有人觸摸過。
希望這個領域,早點出幾個有能力的人吧。
……
重朝有意和迷宮中的核心耗著,就算是無光之夜沒死,到他麵前也拿他毫無辦法,更何況一個隻剩本能的核心?
一時間迷宮中的境況僵持不下,一直監控著迷宮動向的渡生會副主教江萊也著急起來。
主教女士看起來倒是很冷靜,甚至還勸說江萊不要心急。
“欽天司的隊友那邊,進展不是很順利嗎?穩住。”
江萊緩慢吐出一口氣,卻無法壓下焦慮。
他當然知道主教說得對,但莫名其妙的,他內心就是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很快就要發生。
是夏瑾要出問題了嗎?
可不管是上次嘗試汙染夏瑾的精神,還是這次迂回操縱夏瑾的行蹤,結果基本都在預計之中,即使有意外也沒影響大局。
難道夏瑾接觸盛羽風的過程會很不順利?
但他們所需要的,也隻是夏瑾碰到盛羽風而已。汙染本就有傳染性,隻要有接觸,就足以達成他們的目的。
如果這兩種都不是……
難道,無光之夜的核心要出問題?
“……可,那是一位神明殘留的核心啊。”江萊喃喃道。
主教目光掃過江萊的麵孔,飛快理解了他話中的意思。
看來,她這位副手對無光之夜隕落和出現在地宮的原因都很清楚啊。
主教垂下眼睛,平淡地問:“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你的不祥預感,和祂突然的隕落有關?”
江萊被問得有些不耐。
這位主教沒有上輩子的經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再加上事態有變,對方未必堅定地站在裂星之風一邊,他實在不是很願意和對方共處一室。
但他又很清楚,每當他產生不太好的預感時,唯有在對方附近,才能稍微感到一絲安穩。
沒什麼特彆的原因,也不是信任對方的人品,單純是因為主教實力夠強而他有很特殊的撤退手段,隻要讓主教拖住敵人,他就一定能保全自身。
當然,主教可不一定願意犧牲自己成全他人,這就需要一些小手段了。
江萊平複了下情緒,迅速端正心態,溫柔地解釋道:“和無光之夜的隕落沒什麼關係,重點是無光之夜的核心如何落在地宮中的。”
主教做了個願聞其詳的表情。
江萊道:“您應當知曉,神明的生命形式特殊,同時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換句話說,如果一位神明在未來的時間中受傷隕落,那麼現在的祂、乃至過去的祂也會同時隕落。”
萬千草木之主就是這樣消亡的。
“宗應諭在未來與萬千草木之主同歸於儘,這位草木的主宰隕落時,曾因為不甘爆發出巨大的能量,波及周圍不少生命體。”
其中,正好就包括無光之夜。
主教眉頭一挑,看向江萊,江萊緩緩頷首:“無光之夜參與了乾涉藍星晉升篩選的計劃,與當時的欽天司發生戰鬥。”
“祂成功傷到了欽天司,但也被欽天司扯落了暗影方麵的權柄,自此元氣大傷。”
為了養傷,無光之夜一直停留在原地沒有挪動,因此宗應諭和萬千草木之主發生衝突時,最先影響到的就是祂。
江萊道:“當時諸位主宰要麼有事趕不過來,要麼因為忌憚宗應諭避開了正麵戰場,等到事態平息,無光之夜的其餘權柄已經受到能量衝擊,崩落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無光之夜就此受到重創,雖然沒有徹底死亡,但隻留下一個核心的祂與死亡區彆也不大了。
江萊笑了一下,笑容很有些古怪的味道:“諸位偉大意誌憐憫祂的遭遇,也願意為祂博取一線生機,於是在欽天司倒轉時間的過程中,將祂的核心送進了幻夢境。”
當年那些眷族是怎麼抵達幻夢境的,無光之夜的核心就是怎麼抵達幻夢境的。
“不得不說,無光之夜畢竟曾是偉大意誌,祂的核心要比普通眷族堅韌多了。”江萊略帶感慨道。
是嗎。
主教也輕輕一笑,讀懂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外神當初將無光之夜的核心送進幻夢境,多半也隻是打著廢物利用的主意,根本沒做任何防護,也沒有特意挑選投放地點。
畢竟外神無法獲取幻夢境的具體坐標。
無光之夜的核心能在抵達幻夢境後自行進入地宮,多半還是因為祂與自己的眷族有些特殊聯係。
這,恐怕就是江萊和外神想到可以利用盛羽風尋找沉淵海的根源。
至於無光之夜的核心……
外神將它投入幻夢境中肯定沒安好心。
考慮到重朝那邊一直在引導江萊和外神相信“本體”的存在,主教目光閃了閃,緩緩向江萊點了下頭。
江萊誤以為主教的意思是明白了內情與計劃,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呆在主教的花園裡,琢磨著如果出了問題,該怎樣利用主教逃跑。
主教低著頭,伸手撫了撫麵前的植物,鮮豔的花朵驟然綻放,濃鬱而甜蜜的香氣開始在空氣裡蔓延。
有點像是桂花的味道。
江萊瞥了一眼,沒怎麼在意。
這位主教不管是上輩子這輩子都酷愛養花,尤其喜歡看花朵在嚴酷的環境裡綻放的樣子,他早就見怪不怪了。
主教卻笑了一下,忽然問:“這麼說起來,還有一件事我沒問過你。”
江萊收回目光的動作一頓:“什麼?”
主教道:“靈術師聶錫的情況,你調查的怎麼樣了?我們的推測是否有誤?”
哦,這件事啊。
江萊隨口道:“我們的猜測恐怕大差不差,隻是被他隱藏起來的預言還沒找到。”
主教:“哦?”
江萊笑道:“我也沒有證據,隻是聽說,聶錫在重生之後很快就開始向異化種轉化。”
這意味著,聶錫沒重生前,這輩子的他就已經做出了和欽天司有關的預言。
“那時候聶錫剛覺醒特質不久,還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做出的預言數量極少,為了保證不忘記,還會記錄在特定的筆記本上。”
這給他確定預言的範圍省了不少功夫。
但麻煩的是,聶錫重生後並不重視那個筆記本,早就不知道扔到了什麼地方去,到現在,連他自己都毫無印象了。
又有花朵綻放,主教恍然道:“那就是還沒有招到坐標的指示物。可惜了。”
空氣中的香氣更濃鬱了,江萊揉了揉鼻子,漫不經心地說:“是啊,挺可惜的。主教閣下,您現在培育的是什麼花?香氣是不是有點過分強烈了。”
主教嗯了一聲,偏頭看向他,神情平淡,眼神卻略微帶了點困惑。
“是沒見過的新品種。我隻是想培育一些能用到的植物,比如能接替調香師職責的花,但現在這個品種,好像和我想要的效果有些出入。”
是這樣嗎……?
江萊同樣有些迷惑,一股極其微妙又極其恐怖的預感從他心口生起,衝擊著他的心臟,讓他一瞬間頭暈目眩起來。
他抬起眼,看到主教驟然睜大的眼睛。
那雙已經渾濁的眼睛裡,倒映著一個無法被稱之為“人”的身影。
“她”看起來有著女性的身材,穿著一件帶兜帽的鬥篷,大大的帽簷遮住了半張麵孔。
沒被帽簷遮住的下半張臉上沒有哪怕一片皮膚,交錯的藤蔓勾連在一起,形成鏤空的骨架與五官。
“花朵”與“蝴蝶”在“她”的手臂上盛放,衣擺之下,是無數蔓延的眼珠與根係。
——這不是人,這是一個攝取了萬千草木之主部分權柄、介於眷族、人類與執政官之間的特殊異化種。
是欽天司的另一個眷者!
江萊臉色刷的白了。
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巨大的威壓,極度恐怖之餘,還有一種“這一刻終於來了”的塵埃落定感。
腎.上腺.素飆升,他身體快過理智,猛然向前一撲,順勢滾到了主教身後,用主教擋住了“女孩”看向他的目光。
“女孩”哈地笑了出來。
“哇哦,你這個反應,真是好心虛呢。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聶錫的手稿確實在你這裡?”
她抬起手,拉下一直罩在頭上的兜帽,藤蔓遊動著為她編織出一頂漂亮的小禮帽。
“這段時間,可是隻有你們在積極接觸盛羽風啊。”
盛羽風?
這和盛羽風有什麼關係?
難道,正是因為接觸了聶錫的筆記本,上輩子沒有覺醒的盛羽風,這輩子才覺醒了暗影領域的特質?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江萊心念電轉,沒有回話。
主教站起身來,姿態戒備,定定地望著她。
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嗎。既然不說話,那就是默認啦。”
“那麼——”她拉長了聲音,“就麻煩你們把手稿和盛羽風交出來了!”
……
“嘩啦——!”
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在地宮中響起。
銀色的微光在遙遠的前方與後方閃爍起來,似乎在為地宮中的行人指引方向。
重朝轉過頭回望遠方。
“好快的速度啊。”他彎起眼睛笑了,晃了晃和宗應諭相牽的手,“那我們也要快一點了。走吧?”
宗應諭墨藍的重瞳中閃過濃鬱的暗色,微微垂下頭,滿目柔和:“好。”
第164章 風雪載途(39)
重朝的話,宗應諭心領神會。
他握緊掌心的手,抬起眼睛,暗色向他身邊彙聚而來。
麵前的牆壁忽然變得有些透明,另一邊通道的景象雖然幽暗朦朧,卻能看清楚個大概。
是死胡同。
“無妨,我的力量和祂同源,走迷宮時多少有些優勢。”
宗應諭注意到重朝的目光,恰到好處地解釋了一句,牽著他的手,直直走向牆壁變透明的地方。
重朝偏頭笑了下,既沒有覺得疑惑,也沒有任何恐懼,隨著身邊的人一起撞向切切實實存在的牆壁。
沒有疼痛,沒有阻隔。
他們就像穿過一層水波一樣,輕易地從牆壁中央穿了過去。
新的甬道出現在眼前,地宮裡翻滾的黑暗驟然凝滯,片刻之後,如同涼水落進滾油,瘋狂地沸騰起來。
無聲的尖嘯從數個方向炸開,洶湧地衝向宗應諭和重朝所在的地方,混亂、無序、瘋狂衝擊著每個神誌尚存的生靈。
宗應諭無動於衷,拉著重朝快步向前,避開了第一波衝擊,隨後再次打開一麵牆壁,穿過兩條通道的間隔。
地宮中的波動停了一瞬,旋即變得越發密集。
兩道奇異的氣息降臨至地宮頂端,雖然被幻夢境阻隔了九成,依然造成了極強的威脅感與壓抑感。
正在地宮中行走的超凡者和異化種感覺到了不適,他們茫然地抬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都愣著作甚!趕緊繼續往前走!”
一個有點暴躁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聲線有些沙啞,讓他們覺得很是熟悉。
“你們是覺得自己能對抗這種力量還是怎麼著?不想被卷進去的,就給我麻溜兒地往前跑!”
危險的預感在每個人腦中蔓延,他們遲疑幾秒,還是選擇聽從內心真實的想法,快步向前跑了起來。
——地宮沒有變,出口依然沒有出現在內心尚且迷茫的人麵前。
但是就在正前方,他們看到了一條突然出現的羊腸小道,與小道儘頭突兀出現的小木屋。
這屋子蓋的不好,歪歪扭扭的,門前的指示牌還是用泥巴做的,但所有人看到它,麵上都露出了喜色。
他們能清楚地感知到,這座小屋附近幾乎沒有汙染。
這就是傳說中的安全屋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超凡者和異化種還是爭先恐後地湧了進去。
守在黑暗中的蜥蜴形異化種看到這一幕,呆了幾秒,緩緩張大嘴巴。
“這群人沒事吧?突然出現一個安全屋,他們都不懷疑一下就直接跑進去嗎?這到底是心太大還是沒有腦子啊!”
“難怪、難怪鬆諾一定要我們來保護這幫人,就這警惕性,恐怕被眷族賣了還能喜滋滋的幫眷族數錢吧!”
大蜥蜴翻了個白眼,無語地吐槽了幾句,完全不知道地宮中所有進化者的意識都在受到侵蝕和感染。
他隻是確定自己要保護的這部分人都進入了安全屋,就關上安全屋的門,向後退了一步。
下一秒,他的身形暴長,整個人拉高到十一米上下,伸出壯碩的手臂,一把將安全屋抱起。
咚。
咚。
他向前邁出步子,喃喃道:“這屋子還是從荒野搞的嘞,先把這幫家夥弄到荒野去,等安全了再移回地宮,讓他們繼續明確方向。”
咚。
咚。
又往前走了兩步,蜥蜴人稍微頓了頓,扭頭回望黑暗彙聚的地方。
那裡,此刻豎起了一道由混亂與湮滅之火構成的屏障,似乎在阻攔什麼人繼續靠近迷宮的中心。
“唔……朝哥好像在那裡。”他擔憂道,“不知道他的計劃進展順不順利?”
……
並不算很寬闊的花園裡一片狼藉。
地麵塌陷數個深坑,大量剛剛綻放的花朵被連根拔起。翠綠色的藤蔓斷成數節,散落在地麵上,斷裂處沾滿了泥土。
植物的汁液從斷口處溢出,滲入泥土裡,花園的地麵就越發泥濘起來。
江萊被看起來就不像人的女孩抽中幾次,背部、頸部、小臂的傷口不斷向外滲著血。
他勉力躲過女孩再次抽來的藤蔓,也顧不上乾不乾淨,就地一滾,狼狽地爬向主教女士身後。
主教同樣擁有操控植物的能力,抬手指揮兩株鮮花擋住女孩手中的藤蔓,偏頭厲喝一聲。
“愣在這裡乾什麼,還不趕緊走!”
江萊頭部被女孩擊中過,此刻腦子暈乎乎的,聞聲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本能地急速向後退去。
——他不想死,因此在看到女孩那一刻,就有了逃跑的打算。
但隻跑出幾步,暈頭轉向的江萊就忽然反應過來。
不對,他們這位主教女士,有這麼舍己為人嗎?死在她計劃中的教徒不計其數,她什麼時候在乎過同僚的死活?
意識到不對的刹那,江萊就暗叫一聲不好。
但不等他采取什麼措施,本來就有些針對他的女孩冷笑一聲,錯身閃開主教的阻攔,再次向他衝來。
“筆記果然在你身上!”她冷笑道。
草,被坑了!
江萊在內心破口大罵,歹毒的念頭還沒生出,主教就飛身而來,擋住了女孩一擊。
“蠢貨!”主教聲音更冷了。
她回頭瞪了一眼江萊,目光像刀一樣刮過江萊的麵孔。
“給我清清你腦子裡那些弱智念頭!還不快走,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江萊被瞪得一個激靈,思維又混亂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注意到主教的手指擦過胸口的十字架,頓時恍然大悟。
——那個十字架,是啟動某個儀式的鑰匙。
主教的意思,是讓他立刻去啟動儀式,聯絡幾位外神!
對啊。
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應該是欽天司真正的眷族或信徒。欽天司既然接受了對方的效忠,那麼對方的信仰和力量就是直接指向欽天司的!
隻要能捕獲對方,就能分析欽天司本體所在的位置!
江萊自以為明白了主教的打算,飛快向主教點了下頭,立刻啟動身上最後一個保命用的儀式,頭也不回地脫離了戰場。
風聲呼嘯,整個渡生會的駐地裡,狂亂的植物填滿了所有地方。
江萊望著滿地殘片與血色,原本就有些恐懼和焦慮的情緒愈發鼓蕩,遠遁的速度不知不覺加快。
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他想。
雖然駐地有現成的儀式法陣和用品,但如果主教攔不住那個女人,他在這裡舉行祭祀不過是白白送死。
還是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江萊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心安理得地將目光投向鴻雪山的最深處。
聽說那裡有著最原始的地貌,即便是有著操控植物特質的超凡者,也要受進化成異化種的植物的影響。
那裡應該還算合適。
至於儀式……
祭品和幫手都不可或缺。
吵雜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渡生會僅剩的部分教徒在異化植物的追殺中尖叫奔逃。
江萊稍微放慢了步伐,決定救幾個人走。
……
“你的這位同僚,真是個又自私又膽小的人。難為你這麼多年來能心平氣和地與他共事。”
確認江萊已經走遠,不似人的女孩整理了下有些淩亂的衣擺,停下了攻擊。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友好道:“很高興認識你,蘇昕嵐女士,我是欽天司的合作者,裴月菲。”
主教女士理了下淩亂的白發,態度也很平和:“幸會。”
她禮貌地裴月菲握了下手,頗有幾分探究地問:“你知道我的名字?”
裴月菲一笑:“嗯,我來之前重朝專門和我說的。”
原來是欽天司說的。
主教女士怔了怔,緩緩垂下眼睛:“感謝祂的仁慈,請代我向祂問好。”
裴月菲道:“好,我記住了。時間不太多,我們現在來談一談正事。”
主教女士神色嚴肅不少,頷首道:“請講。”
她不願意說大話,但如果有什麼是她能做的,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做到。
裴月菲笑了下,語氣微妙:“對你來說這不是難事,隻是大概會比較危險。”
甚至說得上十死無生。
主教眼神一動,隱隱有了猜測:“到了我該背叛的時候了?”
裴月菲點頭。
主教沒有絲毫猶豫:“需要我怎麼做,請直說。”
裴月菲向後退了一步,掌心再次彙聚起來自萬千草木之主的力量。
“很簡單,隻需要你感染一點暗影領域的力量。”
“但是,任何背叛都不是一蹴而就,你總該有一個推動你做出決定的由頭。”
“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她說,“在那裡,你將看到你所追求的未來,了解你所期盼的真相。”
主教眸光閃動,恍然地抬起手,同樣開始彙聚與幻夢境中荒野共鳴的力量。
裴月菲見她領悟,沒忍住,有些怪誕地哈哈笑起來。
“很好,看來你明白為什麼是我來執行這個計劃了。”
“那麼接下來,你應該迷茫、你應該崩潰、你應該大徹大悟充滿痛恨。”
裴月菲還是人形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光從她的瞳中劃過。
兩股相似的力量波動逐漸趨於一致,下一刻,一聲轟然巨響,整個花園被巨大的力量夷為平地。
大地在顫抖,乾枯的樹木傾倒,渡生會的臨時建築紛紛坍塌。
有人被廢墟埋住,有人被裂開縫隙的大地吞噬,無數異化種和隱藏的詭變物四散奔逃。
正準備啟動儀式的江萊被這巨大的動靜晃倒,頭磕在祭壇邊的石頭上,頓時眼冒金星。
不知道緩了多久,他總算找回理智,捂著頭上的傷口直抽冷氣。
熟悉的力量從熟悉的方位逸散而來,他內心產生了非常不妙的預感。
勉強忍下痛苦,江萊爬到一個比較高的地方,向著渡生會原本的據點張望,神色驚疑不定。
“這麼強烈的力量碰撞,主教是真的拚命了?”
可是不應該啊。
主教難道不想活下去嗎?
莫非是受了什麼刺激?
但什麼樣的刺激,才能讓主教發這麼大的瘋?
江萊有些困惑,思索片刻,臉色陡變。
他下意識倒退兩步,喃喃道:“不會吧?!可是、可是她們的力量好像確實有些相似,萬一真的產生共鳴……”
那說不定會出現他最不想見到的意外情況。
這種情況下,主教死了還好,要是沒死,那他引渡外神進入藍星的計劃恐怕就懸了!
不過就算主教死了,還有那個虎視眈眈盯著他的欽天司信徒。
“都怪姓蘇的老女人力量和那個女人相似!”
江萊神色變幻不定,但很快,他就下定了決心。
雖然勸說外神有風險,可計劃失敗,他才是必死無疑!
第165章 風雪載途(40)
江萊在心中組織了一下措辭,將臨時布置的儀式和祭壇收拾好,再次嘗試啟動儀式。
厚重的幻夢境籠罩在藍星之上,嚴重影響了儀式的效果。但也不知道該不該評價江萊運氣好,裂星之風與隙中火此刻正在嘗試影響幻夢境中的地宮,恰巧就感受到了儀式的指向。
兩位外神忙著阻攔重朝過早接觸到無光之夜的本源核心,隻是向江萊投去一瞥,就冷淡地收回注意力。
欣喜的表情凝固在江萊臉上。
他的忐忑、焦慮、急切被茫然取代,片刻後,轉化為無法控製的恐慌。
是暴露了嗎?還是發生了什麼計劃外的壞事?這和主教剛才突然發瘋有沒有關係?
江萊不願意細想,哆嗦著手,又一次啟動儀式,試圖得到裂星之風的回應。
鍥而不舍的指向性儀式讓裂星之風有些厭煩。
祂並不會容忍一個渺小的人類,當即斷開了與儀式的關聯。
隙中火維持著阻攔重朝的屏障,平淡地問:“又是那個想要成為你眷屬的人類?”
裂星之風同樣平淡地回答:“與我無關。”
破格賜予這個弱小的人類共鳴,已經是祂降下的最大恩賜,祂喜歡看對方帶來的樂子,卻並不樂意對方成為祂的眷族。
一旦轉化了這樣的眷族,不說那些自詡正派的柱神,就是祂們這樣常年流浪在宇宙中的自由神祇都會嘲笑祂。
雖然並未將更弱小的同類放在眼中,但竊竊私語多了,祂也是會煩的。
隙中火頗感有趣的笑了一聲,算是看夠了同類的笑話。
裂星之風沒有發怒,隻是冷靜地點評道:“渺小的意識僅能成為基礎的耗材。倒是你,還賜予那個滿口謊言的人類逆轉特質的辦法,是對這樣的弱小意識有所偏愛嗎?”
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隙中火卻沒表露出一點兒不快。
祂頗為理智地回答說:“正如你會賜予那個人類特權,我同樣願意優待能擾亂幼苗的任何意識。無論他弱小還是強大,既然已為我所用,倒也不必太吝嗇恩典。”
裂星之風沉默片刻,沒再故意刺隙中火。
祂對這顆星球的人類,多少還是有些感興趣的。
最起碼,這麼多年來祂們途徑宇宙無數地方,還是第一次見本能成為眷屬的生靈擊殺了自己還未長大的神明的。
很有趣,獨一份的有趣。
隙中火懂祂的想法,祂其實也是如此。
“或許正是因此,幼苗才會放下不切實際的想法,向著我等的方向轉變。”
裂星之風還是沒說話。
祂對這顆星球的幼苗感觀很複雜。既希望這個與自己相似的幼苗成為同伴,變得比自己更偏執,又希望這個最終沒堅持下去的幼苗徹底毀滅。
祂的遺憾、祂的怨恨、祂的希冀、祂的譏諷,都被同時投注到這個幼苗身上。
祂無法做出最終抉擇,既然如此,就將一切交給未知的命運吧。
“知曉的過去與未來越多,就越看不清他的前路。”裂星之風終於開口了,“也許他終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也許他會在獲得資格前就隕落。”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注視著他,直到他付出足夠的代價,或如同萬千草木之主與無光之夜一般,在時空中徹底消散。”
隙中火轉為橙紅色的眼睛中燃起幽深的火焰。
祂讚同道:“當然。我們投下無光之夜的核心,為的不就是收獲那一刻嗎?”
抵達這顆星球前,祂們在宇宙中漂泊了太久,久到祂們已經忘記上一餐“飯食”的滋味是什麼。
即便這裡的幼苗有加入祂們的資質,祂們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插不上手的幾名外神蹲在一起,都露出讚同之意。
祂們垂著無數隻眼睛或觸須,垂涎地凝望著在祂們眼中其實是空無一物的地方。
確實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吃到足以填滿空洞的“食物”了。雖然時間這樣的概念於祂們並無意義,可是存在於記憶中的“美味”,不可能無休止的消耗,更填不滿祂們的“渴望”。
每到這種時候,祂們就多少會理解渺小生物那種名為羨慕的情緒。
真好啊,雖然蒼白聖土軟弱又愚蠢,但在祂畏怯退縮之時,起碼還有自己的星球可回;在感到空虛與混亂之時,起碼還有家園給祂安慰。
祂們瞧不起祂,嘲笑祂,可最終,失去了家鄉的祂們,誰又能不羨慕祂呢?
真羨慕啊。
所以,祂們絕不能放棄這一次的機會。
外神們笑起來,繼續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姿態癲狂,幾近扭曲。
……
地宮中的黑暗變淡了,汙染散去一些,還未進入安全屋的進化者感覺到些許輕鬆。
但在重朝和宗應諭的感知中,來自無光之夜本源核心的氣息也變得非常縹緲,忽遠忽近,很不真切。
被乾擾了。
兩人很清楚這一點,又試了幾次,就果斷放棄繼續靠近。
重朝後退幾步,似乎感覺到什麼一樣,向身後看了一眼,就一言不發地從幻夢境中消失了身影。
宗應諭注意著他,確信他瞳孔全程保持著明亮的琥珀色,略微垂下眼睛,緊跟著他離開了幻夢境。
外神不會懷疑的。
外神隻會覺得他矛盾的行為,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果不其然,在重朝離開幻夢境後,地宮很快就平靜下來。
外神需要重朝接觸到無光之夜的核心,但不能讓他這麼早接觸到,畢竟祂們明顯還沒有做完準備。
而幾年了,祂們都沒能完成準備的原因,大概要歸功於渡生會在蘇昕嵐的領導下,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再加上盛羽風重生的時間被刻意拖慢到重朝即將“覺醒”的節點,留給祂們的準備時間其實不多。
宗應諭敲響重朝的屋門,將他叫醒,一邊轉身去廚房做飯,一邊心不在焉地思考著幻夢境的情況。
無光之夜的隕落絕對沒有那麼簡單,但他確實不曾聽說上輩子或這輩子重朝和無光之夜有過衝突。
不知道重朝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才讓外神自以為掌控著無光之夜的核心,但祂們能堅信不疑,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很多東西。
比如……
長期受到信仰的侵蝕,祂們的思維和理智都已經變得極其薄弱。
如今的祂們並不比普通人類高瞻遠矚,隻需要些許誤導和陷阱,就足以讓無法及時獲取地麵情況的祂們陷入被動。
這大概也是重朝從不阻攔各方人士重生的原因之一。
“看來信仰確實沒什麼好處。”宗應諭將煎好的蛋盛進盤子裡,低低歎了一聲。
重朝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
“信仰是有.毒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宗應諭回過身,對上了重朝已經被銀光填滿的瞳孔。
他頓了頓,正想躬身,就被重朝製止。
“你和幻夢境中的另一半靈魂,感知似乎越來越同步了。”重朝偏了下頭,向來映不出太多東西的眼睛裡染著幾分溫柔,“這樣很好,但是還不夠。你還要再快一點。”
宗應諭抬起了頭,鄭重應了一聲。
重朝卻笑了起來。
“不用這樣嚴肅,我不是在催你。我隻是希望在接下來的衝突裡,你能有更多力量保護自己。”
他扭過頭,看了眼香噴噴的煎蛋,眼中依舊帶著真實的笑意。
“像這樣安靜和平的早晨,大概也剩不下幾天了。”
宗應諭注視著他的眼睛,發現他好像並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重朝確實不需要回答。
他就這麼含笑看著宗應諭、看著這個名義上是他租來的家,眉眼間的溫和比任何時候都要濃烈。
“等到一切結束,我或許會變得很孤獨。”他輕聲說,“無論我說多少次我還是人類,但我的本質已經與人類產生了區彆。”
或許有朝一日,這個星球上的生物進化到某種高度,他們將再度成為同一種存在,但在那之前,他會一直孤獨。
重朝向前走了幾步,靠近宗應諭。
他稍微抬起頭,看向自己唯一的原生信徒。
“我曾經給你承諾,不僅僅是對你的承諾。”他銀色的眼睛裡倒映出宗應諭的麵孔,“如果我必將迎來孤獨,你將是唯一陪伴我度過孤獨的人。”
“你是這世上唯一理解我存在本質、不會與我分離的信徒,是唯一不會因信仰與愛傷到我的特例,所以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也希望他這唯一的信徒,能夠長長久久地陪伴他下去。
宗應諭沒有回答重朝。
他有些愣住了。
重朝不是沒有情緒外露過,但在他地印象中,重朝確實很少為一個人露出特彆的情緒,哪怕這個人是他。
如今這樣的情緒出現……
宗應諭回視重朝的眼睛,心中一個隱約的猜測在恍惚中萌芽。
應該是我的錯。他這麼想,卻又無法不回應重朝的要求。
“明白了,我會小心的。”
他回給重朝一個承諾,換來重朝一個愉悅的微笑。
完了。
這一刻,他的腦中清晰地浮現出這個念頭。
第166章 風雪載途(41)
是我的問題。
宗應諭這樣想著,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沉默地繼續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