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朝頗有性質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廚房。
幾分鐘後,宗應諭端著早餐從廚房走出,下意識看了重朝一眼,他的瞳孔已經恢複平和的琥珀色。
宗應諭很難說清自己的情緒,垂著眼睛,將盤子放在桌子上。
重朝若無其事地和他說著今天要做的事情,偏過頭的瞬間,發現窗外下起了小雪。
重朝短暫地愣了下,唇角提起一個弧度:“又下雪了啊。”
這不是什麼好天氣,卻是最恰當的天氣。
他琥珀色的眼瞳不曾改變,隻是隱隱泛起幾分瑰麗,宛如某一時刻,天空倒懸而來的光。
“衰草連天,風雪載途,正合適有些人走向他命運的終點。”
……
吃完早餐,重朝拒絕了宗應諭開車送他的提議,先乘坐公交抵達實習工地附近,下了車,就打著傘步行過去。
今天的雪並不算大,路上很多行人都沒有打傘。有些人為了避免頭發被淋濕戴了帽子,有些人則倔強地連帽子都沒戴。
重朝遠遠瞧見身形瘦削的倔強青年,下意識多看了幾眼,意外又不意外地發現那是個熟人。
“夏瑾怎麼又來這邊了?”
他有些疑惑地偏了下頭,跟在夏瑾身側的男人雖然戴著帽子,卻也有些眼熟。
重朝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正是昨天和夏瑾見麵的男人。
重朝不由皺了下眉。
或許是因為戴著鴨舌帽的緣故,重朝總覺得這個男人眼神木訥,表情卻有幾分陰森,給人的感覺十分古怪。
他一直在和夏瑾說著什麼,夏瑾的眉頭越皺越緊,腳步越來越快,甚至連隊友在附近都沒注意到,隻顧往前走。
男人好似沒感覺到夏瑾的焦慮,一邊疾步跟上,一邊傾訴欲旺盛地繼續說著什麼。
好奇怪的人,夏瑾不會是被騙了吧。
重朝左思右想,覺得這兩人也不像是戀愛關係,往前追了幾步,卻再沒看到兩人的身影。
更古怪了。
重朝想去看看情況,試探著向工地請假,隻得到管事人“實習生請假就算翹班”的回複。
考慮到實習證明蓋章的事情,他轉手撥通了漆櫟的電話,說明了夏瑾的情況。
漆櫟果然也覺得很不對勁:“你是說,那個跟他一塊行動的男的,是咱們第一次見麵時候陪著他的那三個跟班之一?”
那三個跟班不是腦子都有點問題嗎?夏瑾和他們成為隊友以後,不是給了一大筆錢和貢獻點,把他們都打發了嗎?怎麼幾個月過去,當初唯恐避之不及的夏瑾又和他們混到了一起?
“這裡麵一定有什麼問題。”他斬釘截鐵道,“你是不是還要實習?你把定位發我,先去工地上你的班,夏瑾這邊我來盯著。”
反正他沒有畢業實習的需求,還比較清閒,乾脆去看看那幾個男的接近自己隊友是想做什麼。
重朝順勢答應下來,將實時定位發送給漆櫟,就撐著傘繼續向工地走去。
雪下的稍微有點大了,冷風吹過人的臉頰,割的皮膚生疼。
不少行人就算不打傘,也急忙戴上了帽子,兩側視野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他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也沒有在意同樣穿著大披風、戴著大兜帽的姑娘,步履匆匆與她擦肩而過。
重朝看到了她鏤空的麵孔,卻也隻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裴月菲也笑了一下。
和重朝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輕聲問:“我哥那個蠢蛋現在還好嗎?”
重朝答道:“還活著,還是他自己。”
裴月菲的神情頓時愉悅起來:“謝謝你。我已經把蘇女士送到沉淵海了,需要我以她的名義聯係國外那幾位大主教嗎?”
重朝道:“儘量讓他們在午後嘗試啟動儀式。”
“明白了。”
裴月菲將兜帽向下壓了壓,腳步不停,轉過一個街口,身影就在枯萎的植物中碎裂消失。
重朝神色如常,撐著傘走進工地,一如過去幾天那樣,認真地工作起來。
……
“呃……冕下,這個儀式聽起來非常的……您真的要嘗試嗎?”
穿著黑色神父袍的青年手裡捧著新製作的雕塑,迷茫地跟在大主教身後,臉上全是不安。
他所在的國家經曆了長達兩年多的沉睡,但當所有人蘇醒之後,這顆星球和這個國家都沒有出現太大的動蕩,因此他不明白大主教為什麼一定要舉行這場儀式。
這顆星球有沒有主宰,難道是什麼非常必要的事情嗎?
“萊爾,這對你來說或許的確有些難以理解。你沒有經曆過上一世的混亂,不明白我們當中有些人精神是多麼的脆弱。”
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信仰神,對神的尊崇浸透了生活的方方麵麵,甚至對這樣的虔誠信仰引以為傲。
這並不算什麼壞事。好的信仰會引導人向善,會讓人更自律。
但是,在這個即將崩壞的社會中,越是虔誠的信徒就越是無法拒絕“偉大的神跡”。
上一世大家明明有機會將那些奇怪的存在拒之門外,但大部分人迷失在無窮無儘的“神跡”之中,誤以為那些奇怪的存在才是真神,因此不斷協助它們誤導乃至寄生人類。
到了最後,真正用心在抵抗的就隻剩龍國人。
可惜他們也在誤導中失去了堪破真相的機會,最終走上了與自己的神明同歸於儘的錯誤道路。
但……既然那位是這個世界的真神,祂沒道理不在重要關頭表明自己身份、挽回殘局的啊?
以祂的偉力,總不至於連這點小問題都解決不了吧?
大主教倍感困惑,可是看著同僚們焦慮的模樣,也隻能歎息一聲,緩慢走到高台之上。
他環顧神色同樣迷茫的諸位神父們,向目光凝重的教會高層們點點頭,略微提高了聲音。
“諸位,今日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一場祭祀。或許你們還記得那位了不起的龍國主教,今早,她向我傳達了神明的旨意。”
神父們麵麵相覷,有些惶恐的神情逐漸變得平和而輕鬆。
果然,這個世界出現這樣奇妙的變化,就是神降下的旨意。
或許他們也確實到了該進化的時候,要進一步向著無憂而永恒的神國靠近。
捧著神明雕塑的神父見狀,隱隱明白了大主教的意思,不由生出幾分憂慮。
大主教卻很平靜,從神父手中接過雕像,走向早已準備好的儀式中心。
他垂頭看向這座仿佛由藤蔓糾結盤曲而成的樹木石雕,龍國那位主教女士的教導從他腦中一一閃過。
他閉了閉眼睛,神色愈發堅定,口中開始吟唱禱詞。
偉大的主啊,請賜予我們永恒的、美好的、平靜的生活吧。
您的信徒讚美您!
……
【轟隆——】
儀式啟動的瞬間,幻夢境響起了一聲巨大的雷鳴。
這雷鳴並非真正的天氣現象,本該寂靜無聲,卻不知道為什麼,如洪鐘大呂一樣震響在每個處於幻夢境的生靈腦海中。
一些人受不了這樣的衝擊,當場從幻夢境中消失了身影,在現實中醒來,抱著頭呆滯地看著夜色;
一些人稍微強點,沒有被踢出幻夢境,卻也再難正常向前行進,隻能去找最近的安全屋避難。
而在幻夢境每個區域的儘頭,數道原本可以通行的大門都受到這場祭祀的影響,陷入混亂的規則之中,徹底關閉。
好不容易走到儘頭正想辦法渡過門扉的進化者們毫無辦法,隻能主動從幻夢境中醒來。
他們驚慌而焦急地詢問著周圍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風聲很快就傳進了渡生會眼線的耳朵。
雖然已經離開渡生會,但並沒有被斷開消息接收渠道的主教女士坐在森林的建築中,短暫怔忪片刻,閉眼遮住了瞳中的震撼。
“有人在祭祀已經死去的萬千草木之主……?”她喃喃道,“受到影響的區域有森林、荒野、甚至還有雪山,對嗎?”
梁琤平坐在她對麵,為她倒了一杯幻夢境特有的熱茶:“是啊。畢竟萬千草木之主動過規則的區域,主要也就是森林。而你們渡生會影響最大的區域,則是荒野。”
至於雪山,那是最初的晉升儀式所在地區域,其他地方規則動蕩,最終肯定會影響到那裡的安寧。
主教女士心情極度複雜地笑了下:“原來如此。”
非常精準的選擇。
森林前後的門分彆對應海港和古城,荒野的門又隔絕了地宮。沉淵海有宗應諭和鮫人看守,雪山是最初的晉升區,根本就不會受到外神影響。
因此,隻要兩個特征有些相似的區域受到衝擊,整個幻夢境就可以直接關閉。
難怪幻夢境的區域排布是這個順序,難怪萬千草木之主實力並不是外神中最強的,卻能占據兩個區域的主導權,甚至還能在一定程度上修改規則。
原來這一切都是欽天司的計劃,他所有的謀劃,不過是為了現在這一刻。
“所以祂才必須死。”主教輕聲歎息。
梁琤平不但沒反駁,還笑著說:“還要謝謝你們渡生會提供祂的坐標。”
也是在成為執政官後,她才知道了一些事情。
幻夢境是個好東西,可以隔絕外神對藍星的窺視,但同時,也會隔絕重朝對外神的感知。
他想利用萬千草木之主,卻不知道對方到底在哪裡,如果不是渡生會鍥而不舍地用儀式聯係對方,上輩子的宗應諭也不能那麼精準地找到祂,並將祂殺死於所有時空中。
主教並不生氣。
原來上輩子渡生會能做到那麼多事,也在欽天司的預計中。
“能做一點有用的事情,已經是我們這些罪人最大的榮幸了。”主教客觀道。
梁琤平不置可否,站起身來,望向窗外。
“從來都沒有什麼巧合,隻有棋子的苦心孤詣。天快黑了,你該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了。”
第167章 風雪載途(42)
此時正值東半球的白日。因為前兩年西部沉睡太久,絕大多數進化的生命都來自東部,因此幻夢境的動蕩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而覺得不太對勁的那部分人,又因為前一晚東部也出現了怪象而沒有多想。
可能就是單純的多事之秋吧。他們一邊下了這樣的結論,一邊選擇進入安全屋躲避。
笑話,昨天東半球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打聽過了,當然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晚一點進入下個區域又沒什麼影響,何必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去拚命呢?
渡生會的副主教江萊得到消息,倒是非常不安。但到了如今,他能做的事情已經非常少,唯一值得掙紮的地方,就是再次勸說外神們提前降臨。
外神們的反應卻很莫名其妙。
一直以來,祂們對降臨藍星這件事都表現得非常熱衷,然而到了這樣緊要的關頭,祂們卻變得猶豫了。
對於眼前的機會,祂們不能說視而不見,但也表現出了幾分退縮。
退縮?
為什麼會是退縮?
江萊感知到部分外神的態度,內心產生了極大的不解。
在他心裡,真正的神明都是全知全能的。祂們通曉過去與未來,能看到無數種結局。既然這幾位外神依然存在,那就說明未來祂們也是安全的,有什麼可猶豫的?
難道祂們還會懼怕一個沒能成功晉升的幼苗不成?
怎麼可能。
江萊毫不猶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並將之歸類為錯覺。
可是,他這次的感知,難得沒有出錯。
外神確實是在猶豫,也確實是因為重朝而有所顧慮。
祂們沒有成功征服藍星,這裡的規則與環境,本就對重朝更為有利;幻夢境又是個由藍星生命意識構築起的屏障,其主動權必然在重朝手上。
即便祂們都有能力降臨到幻夢境,但最終能降臨幾個,並不由祂們說了算。
重朝占據地利,祂們若是沒有數量優勢,誰知道還能不能與他保持平衡。
當然,正是因為不確定,祂們的遲疑才會如此明顯。
江萊想的沒錯,祂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有預知未來或者預感自身的力量,但在碰到與重朝相關的事情時,這些能力就像失效了一樣,祂們隻能看到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確定重朝並沒有成為偉大意誌,祂們恐怕會采取一些極端的策略。
到時候,祂們的死亡率就不會有現在這麼低了。
江萊不明就裡,實在不知道怎麼勸,但儀式隻沉寂了片刻,他信奉的那位主宰忽然發話了。
“有人在祭祀神明?力量流向幻夢境……原來如此,這才是屏障出現變化的緣由。”
另一個他不熟悉的聲音響起:“幼苗突然發動信徒舉行了祭祀?”
裂星之風道:“是沉睡的那些。”
另一個聲音似乎嗤笑了一聲,淡淡道:“原來是這樣傳教的。看來逆轉時間之前,他也看到了我們收割信仰彙聚的力量有多麼龐大。我早就說過,隻要讓他看到好處,沒有任何一個幼苗能夠忍住。”
裂星之風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你總是對的。可惜他醒悟的太快,不然……”
另一個聲音不甚在意道:“可以和他交換,他會願意的。”
裂星之風沉默片刻,怪異地笑起來:“你確實總是對的。屬於自己的,根本填不滿空虛和渴望。他會願意的。”
江萊聽不太明白他們的話,隻是莫名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
兩位外神怪誕的發言讓他隱隱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他再覺得哪裡不對,也沒有回頭路了。
深吸一口氣,江萊強忍著劇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問:“主,您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動一動盛羽風那邊的人了嗎?”
裂星之風發出更古怪的笑聲,明明異常刺耳,卻又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
“去吧,去為我們準備降臨的坐標與途徑。是時候見一見這個幼苗的本體了。”
……
幻夢境的動蕩持續了幾個小時,龍國官方隱約聽到風聲,立刻要求與舉行祭祀的外國教會對話。
不等教會給出反饋,位於幻夢境中的梁琤平等人就傳來消息,表示幻夢境不存在任何問題,大家不用慌張。
官方很信任自己人,大致了解過情況,就暫時壓下了動作。
不過有些出乎他們預料的是,梁琤平向他們借調了兩個人——
【靜謐海港】連元鷓,和他的摯友【斬月手】鐘知非。
具體要做什麼,梁琤平沒有說,隻說能穩定幻夢境的情況,官方也就沒有問的太細,隻強調要保證兩人的人身安全。
梁琤平自然答應了,官方就緊急通知了連元鷓和鐘知非,讓他們儘快進入幻夢境。
鐘知非覺得官方這通知簡直一言難儘。
他對連醫生吐槽說:“你聽聽他們說的像話嗎?我平時不進入幻夢境,難道是我不想進嗎?”
困在海港許多年的經曆沒給他造成什麼心理陰影,比起躲開可能的危險,他還是更願意提升自己的實力。
但自從重朝把他帶出幻夢境,他就再沒有成功回去過,不管換什麼姿勢和方法睡覺都不行。
他的好友連元鷓猜測可能是因為他穿過了通往現實的門,自身特性發生了變化導致的。
鐘知非沒感覺到自己的特質有什麼變化,也不確定好友的猜測對不對,隻是……
他現在這個情況,真能進入幻夢境?
連元鷓倒是很冷靜:“不管你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既然梁琤平提出了這個要求,那一定會解決可能存在的問題。先試一下能不能通過入睡進入幻夢境,不能的話就稍微等等。”
鐘知非正要點頭,心理診所中,忽然就響起了女孩子的笑聲。
“很不錯的心態,難怪重朝會選擇你們。”
連元鷓和鐘知非一驚,下意識擺出戒備的姿態,一轉身,就看到麵部鏤空的女孩坐在窗台上,基本恢複了人類外形的研究所所長聶錫正嘗試從窗戶邊爬進來。
注意到兩人一言難儘的眼神,聶錫稍微僵硬了下,才若無其事地繼續翻進診所。
“下午好。”他簡單打了個招呼。
鐘知非抽了抽嘴角,想說什麼,連元鷓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你有些眼熟……我們以前見過麵嗎?我總覺得,你曾和我說過什麼事情。”
好老土的搭訕。
鐘知非在心裡吐槽了一下,轉頭看向自己的好友,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停留在那個看起來根本不像人的女孩身上。
裴月菲笑了一聲,托著下巴,饒有興趣道:“我以為你的記憶會被清理的更乾淨,沒想到有不少殘留。”
這很好。
“起碼我不用費力氣創造與你們共鳴的環境了。”
她從窗台上跳下來,在三個男人的注視中伸出手,從幻夢境的交點處扯出一隻由藤蔓絞成的盲杖。
連元鷓的神情變得恍惚。
他的眼中閃過些許明悟,又被更深的疑惑覆蓋。
裴月菲向前一步,盲杖敲在寧安心理谘詢室的地麵。
“時機已至,你們應當履行你們應當履行的責任了。”
她的聲音變得輕緩,如同流淌的溪水,又像是翠綠葉片的露珠。
她說:“連元鷓,你既然還記得我,那你也應當記得曾與你最後照麵的重朝。”
“今日,你將從海港蘇醒,將會遇到沉淵海中的鯨。你需要讓該平靜的人平靜下來,然後和聶錫一起,帶他遠離沉淵海。”
她又敲了一次盲杖,說:“鐘知非,你在海港的燈塔中逗留了很多年。那是你的特質由來,即便此時的海港沒有執政官,你也可以承擔起一部分責任。”
“你要及時熄滅燈塔的光,在合適的時刻保證整個海港歸於完全的黑暗。”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卻輕易地印入連元鷓和鐘知非的腦海。
兩人抬起頭看向她,隱約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緊繃起來。
裴月菲熟視無睹,轉過身,再次敲擊盲杖。
濃稠的血液從她的雙眼中湧出,她原本還是人類模樣的眼珠瞬息融化,眼眶中盛開淺藍色的小花。
她就這樣“看”著聶錫,緩緩笑了起來。
“聶所長,你覺得,你的特質真的消失了嗎?你的特質來自與朝光之域外城的共鳴,它理應存在,一直存在。”
“去感知和預測盛羽風的落點,和連元鷓一起要儘快將他帶走,不要讓他被沉淵海的光照到。”
她最後一次敲擊盲杖,血液順著她鏤空的麵龐落在地上,刹那勾勒出一個模樣極度眼熟的儀式陣法。
聶錫到了嘴邊的疑問陡然頓住,臉上露出幾分震驚與迷茫。
“這是……萬象森嚴儀式?”
這個儀式的來曆不是有問題,與渡生會有關嗎?
為什麼要用這個儀式?
太多的問題盤旋在他腦中,他來不及細想,就被儀式亮起的光包圍。
“萬象森嚴儀式?原來這東西現在叫這個名字。”裴月菲的聲音帶著笑意,“它確實是用來封鎖區域與能量的,但它既然來自萬千草木之主,而祂又已經在過去、現在、未來隕落,那作為清理掉祂的人,接收一下祂的遺產也很正常吧?”
現在叫這個名字?三人有些迷糊地想,那以前叫什麼?
裴月菲的笑意更濃了。
“叫——諸天萬界的羅網。”
第168章 風雪載途(43)
諸天萬界的羅網。
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很深的含義,又來自萬千草木之主、曾被用在宗應諭身上,那一瞬間,聶錫的眼前好像閃過了不甚清晰的畫麵。
有什麼聲音在逐漸湧來的黑暗中響起。
“……從現在開始,你就叫宗應諭。你將遺忘許多過去,去抵達最光明的未來。”
“你將是我的影子,我唯一的信徒,我不可或缺的半身,即使我們被時間的洪流阻隔,也將在一切還未開始前相聚。”
“我會切斷你我的聯係。接下來,我要你為我取來萬千草木之主的權柄。人類的意誌將會成為粉碎一切的刀鋒,在那之前,淬火和磨礪的材料必須齊全。”
另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聲音回答道:“明白了,我會殺死祂,扯落祂的權柄。隻是,我還有一點疑問。”
“哦?”
“我所尊奉的主宰,你從架起幻夢境的那一刻,就已經為這些外神計劃好了結局嗎?”
“嗯……或許比那更早吧。”
【撲通——】
水花包裹上來,說話聲變得模糊。
“在發現祂們成群結隊又沒什麼理智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希望人類,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
【撲通——】
重物跌落進海中的聲音忽然響起,有那麼幾秒鐘,夏瑾的眼前出現了奇異的幻覺。
他好像看到了幾個有點眼熟又不怎麼認識的人落入海中,銀色的流光一閃而過,他的精神不由自主變得恍惚。
“……小瑾、小瑾?”
呼喚聲從身側傳來,將夏瑾拉回現實。
他還有一些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道:“什麼?”
紀渠擔憂地看了他兩眼,見他沒有提起自己精神狀態的意思,就小心地轉開話題:“那個盛羽風應該快到了。”
夏瑾打起精神,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狀況,紀哥你一會兒也多小心。”
紀渠忍不住露出一個有點激動和愉悅的表情,連連保證自己會注意,也會保護夏瑾。
夏瑾敷衍地哦了一聲,向後退了退,在更開闊的地方停下腳步。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一片荒無人煙的郊區樹林,附近就是他們上次做委托的廢棄彆墅。
原本夏瑾是想約盛羽風在飯店或咖啡廳見麵的,但考慮到盛羽風立場不明,可能會和他們發生比較激烈的衝突,他最終還是把地點定在了不會影響彆人的地方。
盛羽風對此沒有任何異議,在他們遞了話以後,乾脆地同意了這個一看就不算溫和的見麵地點。
夏瑾因此對他更加警惕,乾脆提前三個小時趕到,檢查並布置了一下場地。
在這期間,紀渠一直在警惕四周的情況,沒有發現任何人靠近,直到剛才夏瑾開始恍惚。
夏瑾忍不住地想,盛羽風都不提前過來看看情況,到底是胸懷坦蕩呢,還是有恃無恐?
他很希望是前者,但可惜,無論是他的直覺,還是紀渠說過的事情,都隱隱指向了後者。
夏瑾的神經一點點揪緊,呼吸也急促起來。
紀渠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卻被他極其警惕地躲開。
紀渠見狀,臉上沒露出什麼情緒,垂在腿邊的手卻緊緊握起,盯著夏瑾的背影,眼中充滿了扭曲和迷戀。
他當然知道夏瑾對他使用過特質。那時候做交易,他們也說好了報酬,但,如果不是喜歡夏瑾,他憑什麼答應夏瑾的交易?
他可以把報酬還給夏瑾,可夏瑾就這麼將他棄之不顧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這不能怪他。
紀渠收回目光,一本正經地提醒道:“盛羽風到樹林入口了。”
夏瑾更緊張了。
他握緊手,向著小樹林外張望,果然沒過一會兒,樹葉都落光了的林子裡就出現了隱約的人影。
那個人速度不慢,半分鐘後,就走到了夏瑾麵前。
是盛羽風。
單槍匹馬,一個人來的。
對方漆黑的眼睛掃過他們,一股極度森寒的冷意爬上後背,令兩人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盛羽風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兩人這動作,隻是冷冷地嗤笑一聲,又掃了他們一眼,最後視線定格在夏瑾身上。
“你就是夏瑾?”他語氣不太好地問。
夏瑾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明明對方是個長相還不錯的小帥哥,但他就是覺得對上身上溢滿了讓人不適的力量,就像他曾經在地宮的黑暗中看到的那些影子一樣。
他莫名地感到畏怯,有些想要逃離,還沒來得及做出動作,就被站在他身後的紀渠推了一把。
夏瑾瞬間反應過來,咬著牙點了下頭:“是,我就是夏瑾。”
盛羽風扯了扯嘴角,涼涼道:“就是你給我寫的威脅信,讓我離重朝遠一點?”
什麼威脅信?
夏瑾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想要轉頭詢問一下站在他身後的紀渠,視線觸及盛羽風的麵孔,腦中就像猛地被什麼東西錘了一下,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撲通——】
他好像又聽到了重物落水的聲音,深邃的幽暗之中,有炫目的銀光從眼前閃過。
那是什麼呢?
是這個世界應有的主宰嗎?
夏瑾眼神渙散,張了張嘴,到了嘴邊的否定忽然就變成了:“是啊,是我寫的。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麼想法,至少給我離他遠一些,不要去刺激他。”
正皺眉的紀渠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下意識看過去,清晰的意識瞬間離他遠去。
他身軀晃了晃,呆滯的麵孔瞬間引起了盛羽風的警覺。
“你在做什麼?”盛羽風猛地後退幾步,戒備地打量著夏瑾和紀渠,“你連你的同伴都不放過?”
“我不允許任何人妨礙我。”夏瑾麵無表情說完這句話,轉頭直視盛羽風的眼睛。
目光相撞的刹那,盛羽風明明沒有感知到任何靈源的波動,就立刻陷入了夏瑾的特質中。
他聽到了鯨魚的鳴叫聲,大腦一陣刺痛。
仿佛有燒紅的刀子伸進他的顱骨中,不斷翻攪著他的大腦,讓他忍不住慘嚎起來。
有那麼幾秒鐘,他感覺自己的腦漿都開始沸騰了。
瀕死的錯覺激發了他的恐懼,他本能地想要求助,又激活了作為鮫人的自保手段。
【嘩啦——】
巨大的水聲響起,下一刻,他隻覺得沉入了熟悉的海洋,劇烈的灼燒感隨之消失。
盛羽風閉上眼,任由自己往鮫人的城池因賽斯沉去。
他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受到如此嚴重的襲擊,夏瑾又是怎麼發揮出遠超常理的實力的,隻是本能地感覺這件事很重要,需要儘快告知有能力處理它的人。
……雖然並不是很想承認,但他知道,他們當中實力最強的就是宗應諭,這件事,必須讓宗應諭知曉。
如果他能更早一些重生和覺醒就好了……
盛羽風恍惚地想。
流淌在他身上的時間忽然凝滯。
世界變得異常緩慢和安靜,能夠感知到的一切都像是電影中被刻意拉慢的鏡頭。
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這樣真的可以嗎?即便是神誌不清的外神,也會覺得敷衍吧。”
“這個嘛,就算敷衍也不要緊,畢竟大家是有些默契在的。”
“難道祂們另有打算?”
“嗯……我不知道哦。幻夢境隔絕了祂們的注視,也隔絕了我的感知。”
“如果祂們察覺到不對?”
“那也沒關係。我和那位算是心照不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祂們必須來,我也必須去。”
是重朝的聲音。
盛羽風又驚喜又茫然,竭儘全力,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稍稍轉動眼珠,用餘光瞥見了讓他為之向往的人——
重朝微卷的短發下,一雙銀色的眼瞳泛著明亮的光。
世間難以描述的色彩在他眼中閃爍,又隨著泛起漣漪的光芒一同消失,他眼角下的紅色淚痣分外明豔,就像一隻被隱藏的猩紅眼珠。
穿透時空和意誌的注視從高處落下,像是俯視,又像是憐憫。
“辛苦啦。”盛羽風聽到重朝說,“再稍微堅持一下吧,一切就要結束了。”
盛羽風想回答,可是他的眼皮越來越沉,很快就陷入沉眠之中。
海水從他的身周褪去,重朝解開衣領的扣子,看向站在他麵前的兩個“宗應諭”。
“準備完成,現在我們也該去地宮了。”他笑著拉起重瞳那位,對另一位揮了揮手,“守好沉淵海,我很快回來。”
第169章 風雪載途(44)
天空的光線逐漸暗淡,夜色緩慢降臨。
細雪從空中飄落,紛紛揚揚落下,稍一接觸到銅盆裡的火焰,就化作蒸氣消散。
鴻雪山的深處,渡生會副主教江萊身披白色長袍,雙手浸過新鮮的人血,舉起權杖,開始催動位於地宮中的本源核心。
曾屬於神明的力量核心短暫抗拒片刻,就向幻夢境外架起一條一點都不穩定的通道。
銅盆裡的火燒得更旺了,橘紅的火舌轉為接觸銅後正常的青綠,江萊見狀,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稍微放鬆了一些。
他轉過身,從倒在地上的兩名信徒身上跨過,目光掃過他們還在流血的手腕,招手叫來其他信徒打掃祭壇。
朦朧的說話聲通過儀式的通道傳來,但幾位偉大意誌似乎不是在用人類能理解的語言對話,江萊隻是無意中聽到幾句,大腦就一陣刺痛。
他臉色一白,連忙收斂了小心思,斷開了儀式的通道。
天外的偉大意誌們察覺到儀式的小小變動,有幾個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
“裂星奏響之風,你選中的這個小生物膽量很不小啊。”
“這麼向往外麵的世界,要不是幼苗架起了幻夢境,我們可以直接通過他抵達藍星。”
“倒是比隙中火看上的那個小東西強一些,意誌足夠打開通道。”
“可惜不能吃。”
“是啊,好可惜,是裂星奏響之風預定的,不能吃。”
被祂們議論的隙中火和裂星之風語氣都淡淡的。
“這些不重要的事不必再提。還有準備去幻夢境的嗎?”
正在嬉笑的小神明們稍微晃了晃身體,飛快停止了交流。
這麼輕易就打開了通道,幼苗的動作和他的眷屬又都不怎麼正常,這次的行動一看就是個陷阱。祂們並不是什麼實力強大的外神,當然沒有一個想去蹚這趟渾水的。
隙中火冷淡地點評道:“懦弱。”
被祂嫌棄的外神們依然沒有吱聲,倒是裂星之風回應道:“留在外麵也不錯。幼苗的手段還是太粗糙了,一切都這樣的順利,祂們有所懷疑是正常的。”
“連幼苗都不敢麵對。”隙中火毫不客氣地將原話返還,“論膽量和智慧,倒是幼苗更強一些。”
幾名外神還是沒有說話。
祂們確實很弱小,捏起來也不是隙中火的對手,因此既不願意去幻夢境冒險,也不敢真和隙中火對上。
隙中火收回注視,對裂星之風語氣就平和多了。
“這就是現實。無論幼苗想了多少辦法、做了多少計劃,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一切不過是幻影。”
祂當然知道幼苗在算計祂們,但祂不介意去赴這個約。
就想曾經壓製過無數個星球與世界一樣,祂會讓幼苗知道,在祂不可撼動的力量麵前,任何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走吧,通道打開了。”隙中火這樣說,“祂們不去正好,太弱了,隻會拖後腿。”
裂星之風少見地沉默了一會兒。
隙中火這樣的態度的言辭,莫名地讓祂回想起了自己還在抵抗外神的時候。
祂有短暫的不快,可想起曾經與萬千草木之主的對峙,祂又很快愉悅起來。
哎呀,真想看一看啊,這個和祂相似的幼苗會落到什麼地步。
是如同上輩子那樣,被他自己的信徒殺死,還是徹底明白眷屬並不可信,從此被瘋狂與信仰浸染,成為祂們的同類呢?
……
“地宮中心的核心開始震蕩了。”
宗應諭一邊觀察著核心的情況,一邊利用自己陰影的權柄偷偷抽取核心中積累的能量。
“祂們要到了?”
重朝站在不遠處,伸手向前探了探。
昨天晚上還佇立在這裡、阻攔兩人前進的屏障,今天就已經不見了蹤影,顯然是因為外神裝都不想裝一下了。
宗應諭鎖定核心的力量,並保留了一條不會傷到自己的抽取通道,走回重朝身邊,墨藍色的重瞳眼神深得幾近漆黑。
“祂們這樣的態度……”他頓了頓,輕聲問,“祂們怎麼確定我們一定會來地宮?”
重朝歪了下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裡含著幾分笑意:“因為我們也覺得祂們一定會動用地宮的通道啊。”
明明此刻,重朝的眼瞳依然保持著清亮的琥珀色,可他說出的話,卻像什麼都知道一樣。
宗應諭眼神一動。
重朝愉悅地補充道:“我在算計祂們,祂們也清楚我在算計祂們,我恰好也需要祂們知道這一點。”
“祂們或許感覺到了不對,但事情被推動到這個地步,這次會麵、這場爭鬥已經無可避免。”
所以,區彆隻在於會來幾個外神、每個外神的實力如何。
“希望祂們商量的結果,不要讓我失望。”
重朝彎著唇,緩緩閉上眼睛。
地宮中的黑暗開始翻滾,屬於無光之夜的眷族忽然發出淒厲的慘嚎,就像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事情一樣。
空氣中的血腥味陡然變得濃鬱,本源核心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瞬間張來一條通向星空的通道。
【吱——嘎——】
整個幻夢境在顫動,無數眷族於神明降臨的強壓中化作飛灰。
“果然……”重朝輕聲自語道,“封閉幻夢境,拒絕進化者進入是個正確的決定。”
連已經改變了存在本質的眷族都會灰飛煙滅,更何況還沒有成功晉升的藍星進化者。
重朝深吸一口氣,猛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的表情微微變化,越發像是他經常看的教學視頻中的人類。
下一刻,眼前的黑暗中,一抹橙紅色的火焰忽然亮起。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光。
它似乎沒有溫度,又引得人躁動不已。明明是虛幻的火焰,看到的第一眼,卻給人一種極其堅固的錯覺。
明明火焰中看不到眼睛,但白亮的光點飄起,無處不在的注視感隨之而來。
周遭濃鬱的黑暗持續翻滾著,沒有被這怪誕的橙紅火光照亮一丁點。
祂是火,又不是火。
祂是生於人性裂隙之間的一切厭憎與欲.望。是令生命忍不住作嘔的東西。
這才是隙中火的本質,也是祂強大的源泉。
重朝呼吸亂了片刻,眼神有瞬間的恍惚。
他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可以被稱之為“空白”的表情,幾秒之後。一邊奮力喘息,一邊彎下腰乾嘔。
他的皮膚開始出現裂痕,原本是血肉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掙動著要爬出來。
宗應諭急忙扶住了他。
“哈。”
一聲愉悅的輕笑在後方響起。
“這就是藍星的幼苗嗎?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把本體隱藏得不錯?真有意思。”
重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掙紮片刻,頭卻不受控製地轉向後方,對上了另一位降臨此處的神明。
那是一團青色的風。
風本該是輕盈的、沒有實體的,但在他麵前的這一位,卻像是水銀中滾過幾個來回,隻剩被汙染浸透的扭曲與沉重。
原本清亮的青色在黑暗中流動,不斷向下滴落著隨時就會消失不見的血色液體,將一切攪動著擰成漩渦。
重朝的表情再次變得空白。
他的眼神空茫,身軀的變化加劇,身後隱隱出現了銀色的虛影。
宗應諭神色沉冷,握緊了重朝的手腕,迅速連上了無光之夜的本源核心。
隙中火倒是笑了起來,語氣愉悅。
“這就開始失去理智了嗎?幼苗啊,你應當知曉,在神明絕對的力量與權威麵前,你的小聰明什麼都不是。”
“這個世界的結局早已注定,你的掙紮隻是徒勞。”
“現在,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在哪裡吧。”
……
【砰——!!】
驚天動地的巨響中,黑暗如烏賊的墨汁,驟然在幻夢境中炸開。
深邃的黑浸染了一切,被強行引爆的核心放出巨大的能量,向著有資格成為它載體的兩個候選人流淌而去。
無形的波動衝擊著幻夢境,宗應諭一手護著重朝,趁亂在虛空中一撈,湮滅的核心中部分能量就被他截斷。
流向他的通道被阻斷,兩位外神並不奇怪,隻將注視投向遠方。
在那裡,另一道力量彙向繼承無光之夜權柄的第二候選人。
原本如此,本體果然被藏起來了。
那個叫江萊的渺小人類,倒是還有一點作用。
隙中火發出一聲厲嘯,打開了通往“心”的縫隙。
刹那間,世界倒轉。
幽深的墨色彙入無邊深海,巨大的暗流拍來,四周變得格外沉重。
明亮的星光自天際垂吊而來,照亮了頭頂一片透明的海水,也倒映出了波濤洶湧的海麵。
“果然是在海裡。現在,是時候去搜索一下幼苗的本體了——”
身上的火焰並未受到海水影響,隙中火輕歎一聲,卻發現與自己一同而來的裂星之風沒有回應。
對方的氣息變得極其混亂,不等祂詢問,就猛地向前衝去。
隙中火愣了愣,所能觀測到海水中,泛起了一抹熟悉的銀光。
濃鬱的香氣隨之而來,令祂心神震動。
是幼苗的本體!
思維迅速被這個結論占據,隙中火全身燃起高溫才會出現的白焰,再也顧不上思考,急切地衝向那一抹銀光。
好餓!
好空蕩!
好想吃一口,填滿已經破開大洞的“心臟”!
隙中火幾乎失去了理智,然而當祂晚裂星之風一步趕到沉淵海深處,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的幼苗本體。
——在海水最幽暗的地方,巨大的銀狼睜開眼睛,墨藍的重瞳閃爍一瞬,就變成了灰藍色。
在他毛茸茸的背上,一個隻有普通成年男性高低的青年站起了身,栗色的卷發下,一雙銀色的瞳孔幽光湛湛。
兩位外神茫然而震動地投下注視,龐大的身軀不自覺地戰栗。
“歡迎兩位來到沉淵海。”依舊保持著人樣的重朝言笑晏晏,“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們的問題了。”
“我是把自己的本體隱藏得很好啊。就算我站在你們麵前,你們不是也沒有認出來嗎?”
第170章 風雪載途(45)
幽深的海中靜寂無聲。
暗淡的光線下,無論是隙中火還是裂星奏響之風,祂們或龐大或繁多的眼瞳都在眨動。
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對祂們而言,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在幼苗算計祂們,意外在幼苗真的有本體,本體竟是他自己的人身。
但是,這顆星球用儘了全力,就是為了催生出一個成功晉升的意誌,就算幼苗有些營養不良,可他仍舊能算半個偉大意誌,他怎麼可能還保持著原本的形態?
而且在地宮時,幼苗的身軀明明也出現了輕微崩潰。
祂們是偉大意誌,在這種簡單的判斷上絕不會出錯。
疑問在腦中盤旋,但這些想法不過隻存在了短短一瞬。
祂們具象了自己權柄,從兩個方向靠近重朝。
重朝不慌不忙露出一個微笑。
海浪的聲音忽然響起,嘩啦嘩啦的規律響聲中,兩位外神被迫減慢了速度。
沉淵海的權柄在衝刷祂們,祂們不得不先擺脫海水的糾纏。
重朝像是讀懂了祂們之前的疑惑,淡淡道:“你們很好奇我為什麼能維持現在的形態?其實很簡單,這不過是看大家如何定義人。”
人類是什麼呢?
是擁有人類姿態的生靈,還是某種更加複雜而精確的存在?
那麼進化的人類是否還算人類?身軀出現變化的異化種,又如何分類?
嘩啦——
海浪的聲音違反常理,於深海之中響起,兩位外神的動作停頓一瞬。
祂們已經意識到重朝將要給出什麼答案,驀然生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重朝果然笑了起來。
“看來你們想到了。沒錯,就是幻夢境。”
幻夢境是生靈潛意識的彙聚之處,當一個概念長長久久地滲入這裡,自然會輕而易舉地改變人類乃至其他生物的認知。
世界剛重置那兩年,他除了收攏異化種和穩固自我認知,其他時間難道就是白過的嗎?
怎麼可能!
他在為自己重新定義人類,也在為人類重新定義人類。
為什麼官方的重生者隻能觀測到玉磬苑小區的異化種?
為什麼這些異化種在人類眼中和正常人沒有區彆?
為什麼沈湛重生後一直在強調和堅持異化種不是詭變物,強迫所有人麵對上輩子血的錯誤?
又為什麼,聶錫必須擁有預言能力、又被能力拖累,身軀必須發生異變呢?
因為人類從來不是什麼溫馴善良的種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就是他們認可的真理嗎?
“但蒼白聖土帶來靈源倒灌後,人類卻非常輕易地接受了異化種也是人類的概念。”
重朝銀色的瞳孔泛起淺淡的光輝,成為這幽深海水中唯一的光源。
他的笑容清淡而愉悅,卻透出某種令外神不寒而栗的意味。
“人類,乃至藍星的其他生靈,它們的意誌都是可以被影響、可以被淬煉的。”
在這個扭曲而怪誕、時刻麵臨著死亡陰影的世界,有什麼比第二條生命更讓人向往的呢?
這,就是玉磬苑小區異化種存在的意義。
重朝笑著問:“異化種可以是人,那我為什麼不可以是人呢?”
他與異化種,也並沒有非常本質的區彆。
在他力量沒有恢複時,他需要稍微約束一下自身的認知,以免身軀崩潰,但隨著力量逐漸回歸,這種約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兩位外神沉默了幾秒。
祂們依然沒有急著攻擊重朝和宗應諭,隻是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說:“但這不是你不接受信仰的原因。”
祂們無法理解重朝對人類身軀的堅持,同樣也不理解重朝為什麼能抗拒信仰的力量。
即便已經被信仰汙染,本能依然讓祂們渴求一個答案。
也正是因為這份本能,祂們才沒有辦法立刻對重朝動手。
答案,祂們需要答案。
重朝靜靜看了祂們幾秒,提起唇角,漫不經心道:“我憑什麼告訴你們?”
兩位外神瞳中頃刻染上怨毒。
隙中火身上的橙色光芒猛地一跳,海中殺意彌漫。
“我不再同意他加入我們。”祂用粗糲的聲音說。
“幼苗,你並沒有全知全能的權柄。你永遠不會知道,信仰是多麼龐大的偉力。”
“你做出了最糟糕的選擇,你和你的星球都將葬身於此。”
裂星之風態度更為平靜,但祂身上散發出的厭惡與憎恨比隙中火還深。
憑什麼呢?祂們有著相似的處境,幼苗就能抗拒信仰,而祂卻在被汙染後失去了神智,毀滅了自己的家鄉,不得不踏上流浪的路。
這不公平。
祂笑了一聲,微妙道:“我也不再同意他加入我們。”
“但,無知的幼苗啊,你怎麼敢確信我和隙中火會出現在這裡?”
重朝又怎麼敢保證,同時對上祂們兩個還能贏?
重朝還是不見絲毫緊張,回答的毫無壓力:“因為我與祂算是心照不宣。你們與祂相處成千上百年,受祂影響再簡單不過。”
這個答案、這個答案。
裂星之風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冷笑出聲:“你在與虎謀皮,幼苗。”
重朝笑吟吟道:“祂也在與虎謀皮。”
【嘩啦——】
巨大的海浪聲陡然響起,更強的阻力在四周彙聚。
重朝從宗應諭的身上跳下,在無邊無際的海水裡,從自己的脊柱位置,用力抽出一把銀色的長刀。
銀光驟然綻放。
幽深的海底第一次有了明豔的光亮,那並非物理意義上存在的刀鋒折射著無邊的殺意。
隙中火和裂星之風感受到刀上弑神的威能,身軀齊齊僵住。
不好的預感在此刻應驗,祂們的神色格外凝重。
隙中火忍不住喃喃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纏繞著已經殺死過神明的煞氣?”
重朝臉上的笑容愈發愉悅和真實,好心好意地回答道:“顯化武器花了點時間,感謝你們願意付出耐心陪聊。”
“你們不是好奇我保持人類身軀的原因嗎?”
“這,就是理由。”
由神明隕落形成的原胚、由殺死神明的強烈意誌淬煉開刃的刀鋒。
這是由渴望挽救世界的人類克服一切困難,以不屈的意誌和無儘的勇氣創造的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他們傾儘全力殺死了屬於自己的神明,也為自己的神明爭取到了滅殺一切外神的契機。
“隻有經曆過血祭儀式的刀,才能構築起真正的諸天羅網。”
重朝抬起眼睛,銀色的瞳孔中殺意凜然。
“而由人類意誌凝聚而成的武器,自然也隻有人類才能舉起。”
……
【轟隆——】
【嘩啦——】
無聲的雷鳴與海浪充斥在現實之中,整個藍星都在震蕩。
高濃度的靈源伴隨著驟然攀升的汙染,蔓延在這顆星球所有角落。
有人驀然陷入覺醒之中,卻被幻夢境拒之門外,隻能被迫陷入沉眠。
有人慘嚎著發生畸變,好不容易隱藏的身份徹底暴露,遭到附近超凡者和異化種的圍攻。
有些不起眼的生物和非生物也露出真麵目,甚至來不及逃跑,就被反應極快的異警擊殺。
四處一片混亂,龍國還暫時維持得了秩序,國外不少地方則陷入了苦戰。
索性重朝強行讓他們沉睡了三年,無論是超凡者也好、詭變物也好,實力都比普通人強不了多少,麵對.炮.火依然會受傷死亡,各地才沒有落入下風。
但在鴻雪市的深山裡,除了副主教江萊之外,所有渡生會的殘黨全部化為怪物,嘶吼著自相殘殺起來。
勉強維持著神智的江萊意識到不妙,連滾帶爬地避開正在廝殺的詭變物,控製著不太熟悉的身軀向祭壇跑去。
天邊亮起了一道絢麗的光。
那是人類用語言無法描述的色彩,瑰麗的光芒從天際倒掛而來,凡是被光芒掃過的生靈都在被迫的、強行的進化,而已經畸變的詭變物,肢體和大腦都在消融。
江萊痛得慘叫一聲,新長出的多餘肢體瘋狂擺動,推動著他避到祭壇所在的臨時建築中。
似乎有火山在意識中噴發,他的痛苦稍微緩解了些許,忙不迭就要去祭壇再度動用儀式。
暴雪飄搖而下,閃電接踵而至。
世界變成了光與水的樂園,無數奇異的景象在天空中一閃而過。
無需他人告知,這末日一般的景象已經在昭示著他們渡生會的計劃出了問題。
是偉大的意誌被宗應諭攔住了?
還是重朝發起了垂死的抵抗?
更糟糕的猜測在他腦中盤旋,他不肯相信,也不肯提及。
“沒關係、沒關係,隻是一點小意外。”
他一邊拚命爬到祭壇邊上,用力割開手腕,將血液灌進凹槽中,一邊安慰自己。
“隻要幾位偉大意誌能夠降臨現實,藍星一定——”
“我就猜到你會這麼做。”
一聲熟悉的歎氣自前方響起,江萊身體一僵,手腕上的血液滴落的更快樂。
他緩慢地抬起頭,看到了主教女士。
他的眼睛瞬間紅了:“你這個叛徒!”
主教冷笑一聲:“對藍星而言,你才是叛徒。你想強行召喚外神神降?果然,一切都在欽天司的預料中。”
“欽天司、欽天司——”又是他!
江萊臉上閃過一抹瘋狂與濃重的憎恨,如果不是這個重朝,他早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了!
這個該死的東西怎麼沒在一開始的晉升篩選中直接死亡?!
強烈的恨意讓江萊眼底浸透了血色。
他用力撕開肢體上的傷口,繼續催動儀式。
身軀持續的畸變讓他痛苦不堪,他盯著主教,聲音沙啞:“我不好過,你們也都得死!”
主教女士又歎了口氣,不意外江萊的選擇。
她上前幾步,召喚出與自己生命相連的本命植物,用根須堵住凹槽,強行中斷了神降儀式。
在地上翻滾的江萊一愣,麵色大變:“你瘋了?!神降儀式是不可逆的!”
一旦啟動,必須完成。
如果沒有完成,那參與儀式的人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主教的身軀也開始異化。
眨眼間,她就喪失了人形。
是打斷儀式的反噬。
她的本命植物開始枯萎,但她的語氣中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對我而言,這樣的死亡是最好的結局。”
“至於你和他們,我會一並帶走。”
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渡生會。
欽天司會創造一個乾淨的、光明的世界,這些曾經手染鮮血的惡徒,就該徹底毀滅。
主教毫不猶豫引動了自己的特質,刹那間,山林中的植物全部與她共鳴。
巨大的植物活了過來,將附近所有詭變物統統絞殺,鮮血與殘肢鋪了一地。
濃烈的汙染蔓延開,江萊慘叫一聲,猛地撲上去,瘋狂阻止她:“你這個瘋子!我殺了你!”
主教沒有回答他,也沒有阻止他。
【嗡——】
青綠色的光芒炸開,大地劇烈的顫動中,江萊扭曲的麵孔與祭壇同時化作飛灰。